李炳宪致康有为(1920年9月)
炳宪稽颡再拜白,沪宁车站奉承相见匪遥之教,谓当庙期拜谒,得证未了之因果矣。胡乃事与诉左,颠沛东归,伊时三陈情之私,安敢望必其下照耶。逋来天序屡迁,秋气载殷,伏惟大耋颐养,或不以伤时忧道之有所损否,实劳心祷。炳宪还省以后,奉老粗遣而云房,长夏细读大作三部书,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二千年儒门之疑案已决,伪经之罪人斯得,名为儒者生逢斯世,未知天下何事更有快于此者乎?数部书已传达于李君忠镐及大东斯文会诸君,然而数君者现已沉酣于宋学,恐不能得其力也。盖孔教复原,非有世界眼光千古心衡者,实难下手。顾炳宪虽唇焦舌敝,而不啻若寸胶于黄河然。窃欲使先生之 光,又求得所示书目中今文诸种以为后接耳。余在后录更陈,不备上状。
后录
炳宪自十数年以来,尝留意于《春秋》,最不喜世儒论尊华攘夷则守畛域之见,尊君抑臣则尚专制之习。且敝邦盛行者只左氏、胡氏《传》而已,然尤不喜左氏于经文任意加减,入小注于孔父嘉之传,决其非为孔门宗旨矣。往在香江楼上初谒先生,得见手定《笔削考》,意颇跃如,红圈黑圈留在眼,其后更读《公》、《穀》二传及《繁露》,始悟三世之义,而犹不胜其 牾矣。今闻同经异传、异经同传及《公》、《穀》合一之义,而后十年之疑渐释矣。此实先生百世独见也,晚生后学骤闻至论,何快如之。
《公羊传》则非汉初公羊寿之所传欤?今闻《公》、《穀》皆卜商之转音,则著竹帛之公羊寿亦不过乌有先生欤?或云公羊高即公明贾,伏乞详示。
《国语》何以谓相斫书乎?
今年庚申实孔子生后二千四百七十一年,而又当诞降之月,则感时生疑。盖孔子生庚戌,或以为生于己酉。《公羊传》注云:岁在己卯春秋。若诞日则《公》、《穀》及《史记》皆不同,而十一月当是十月,而如云夏之八月,则二十一日当为诞日。今以二十七日为圣诞者何也?
孔子所生昌平乡,则果邹之鲁源村耶?
按先生诗文集中,闻高丽止赋三章云云,第三章起句自注云:“吾年十五亲见之。”同治辛未岁也。又闻光绪甲申为二十七岁,则先生之生或丁巳或戊午,不可的知,后生之于来世不亦有己酉庚申之疑乎?虽事之易知,而往往有如此者,天下之理岂可易穷哉?更乞明示。
《尚书》之增古文几编,想因不修之本,而未必刘歆辈之所自纂,则无害于义者不必深攻。二千年来古文壁墨深固,难与一一可辨,且古文中坚乃伪《左传》,则必看破此关,而后可与语矣。
按汉成帝时,博士孔衍请立孔安国所传述古文经传(《尚书》、《孝经》、《论语》等),奏上,天子许之,未即论定,而遇帝崩,刘向又病亡,遂不果云云。衍乃安国之孙,则此非古文家耶?抑此亦歆辈之附会者耶?
太史公云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六十四卦,然亦不明言卦辞、爻辞之出于孔子。今以《系辞》详考之,则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且据爻辞之下辄有“子曰”字,而释至释解之六三子曰作《易》者其知盗乎?《易》曰负且乘致寇至。其非孔子之作至明矣。然则文王之作卦辞当文王与纣之事,周公之作爻辞王用享于岐山箕子之明夷,决非文王时,岂非铁证乎?
先生尝云六经皆孔子所自作,然以是考之,则《诗》、《书》不过删定而已,《礼》、《乐》只是述正而已,《易》因羲、文,《春秋》修鲁史而已,乌在其为自作耶?炳宪于此积费心力,谨据平日考索者而略述管见。盖孔子之于六经,《诗》要无邪,《书》资稽古,《礼》复天叙,《乐》导天和,《易》之神,《春秋》之义,虽曰述而不作,然其所以集群圣之大成,赞天地之化育,譬如水之合江淮河济而成大海,室之具栋梁欀桷而成一屋。其所述者文为之著,而所作者精义之以是玩绎,或未知为当于理否?三年丧虽云孔子之制,而子张问谅暗三年,则子曰古之人皆然。《中庸》述周公之礼,而曰三年之丧,无贵贱一也。此礼虽未尽行,而制定则久矣。如之何必言孔子之制欤?
《礼运注》“男有分,女有归”之“归”字,旧注作“岿”字云,则果谁氏注欤?
五帝称号,太史公亦据《尚书》,只补尧舜,则何必强充其数乎?
《论语注》季氏篇“政在大夫”云云,据《繁露·竹林篇》,则政不在大夫为《春秋》之法。先生则依旧注删“不”字,旧注果谁注耶?
《繁露·五行对》河间献王有问《孝经》之事,则此为相传古经明矣,而太史公未尝言及,何也?今日现行之《孝经》,则属伪古不可信欤?
《论语·为政篇》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子罕篇》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此两节为东韩数百年斥邪攘夷之大题目,盖东韩儒者专主宋学,虽真传孔子之学说者渐有异于程朱之宗旨,则目之为异端,嫉之如仇敌,痛斥之不遗余力。论华夷畛域,则判为人狄之界限。在古代则虽吾东君子之国而自命为陋域,居现世则虽欧米诸邦而目之为蛮夷戎狄。呜呼!此实愚昧不通之论,而岂可推委于孔子之作俑者哉?于是乎默察先圣之用心,更究经文之主旨,则孔子之于异端何尝攻乎哉?其所尊敬者老聃,所与交者原壤、孟而反、子弃伯,而世所谓异端之尤也。子之类则儒者之于异端,亦当包容而反经而已。且以《论语》考之,“攻”字有三,曰攻其恶、攻人恶及攻乎异端而已,故曰此三字同一攻击之意,而盖言异端不可攻击也。今欲主攻老佛耶回,则非惟势不可行,实非孔子“并行并育”之主旨也。孔子之于华夷之辨,亦不过因当时文野之别,如清斯濯缨、浊斯濯足,随其自取而已。若“君子居之”之君子,则实非自况,而指东方先辈也。故东韩先民皆以为君子指檀君也。据《十一经问对》,则以为君子指箕子也。然窃又念君子国之名已著于《山海经》,而伯夷之北海为青邱之海州,小连大连,皆可以逸民称,则君子之云,当有所归。且先圣平日不以自居,如曰“君子之道四,某未能一焉”,“君子之道三,我未能行焉”,“躬行君子,即吾之有未得”之类是也。如是看破,则于义果无伤否?
今日东韩儒教界亦殆哉岌岌矣!尊崇儒教者曲专慕宋学,诋斥儒教者必排孔子。炳宪自十数年来粗窥先圣随时制中之义,而今得先生今文学说,不敢自私而窃欲公诸一世,然四顾域内,颇知大势者过疾世儒,反不念国粹所在,欲并与至圣配天之教而刬绝,堕在宋学者自占偏安,虽至圣《春秋》之义而并欲不闻。自念穷途颠沛,立身无地,鼠肝虫臂,夙知攸措,况宇内万国以孔教自命者,惟中东两国而已。伏乞先生念此墒埴之行,特赐指南之针焉。
前日书目中《仪礼》、《小戴记》及《春秋》之《公》、《穀》二传、《繁露》,已求得耳。此外宋忠正公纲《论语说》及黄黎洲、龚定庵集则甚愿一见,或有可求之路否?《培山书堂记》则尚无暇缮定否?惶恐不敢再禀耳。
(录自《李炳宪全集》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