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甘地的非暴力伦理思想
摩罕达姆·卡兰姆昌德·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是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为使印度摆脱殖民主义的桎梏而奉献了全部精力,被印度人民称为“国父”、“圣雄”。甘地家族中先后有三人任卡提亚华各邦的首相。这对甘地的思想发展是很有益处的。
1888年,甘地赴英国学习法律,1891年学成回国,后在南非领导印度侨民反对南非种族歧视和政治压迫的斗争。1914年他回到印度参加国大党工作,很快就成为该党的领导人。他在印度发起非暴力抵抗运动,倡导对英国殖民政府实行不合作运动,竭尽全力以非暴力的方式争取印度的独立。他还决心从事印度的社会改革,力图消除不可接触制度、消除教派冲突、主张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团结协作。1948年1月30日,甘地被印度教派主义极端分子枪杀。
甘地不是一个学院式的思想家,他注重行动,认为一个很微小的道德实践抵得上万千抽象的理论探讨,但这并不意味着甘地没有思想体系。相反,他建立了一套相当独特的思想体系。其思想来源错综复杂。首先是古代印度教传统,其次是基督教《圣经》、伊斯兰教《古兰经》的影响。对他影响较大的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天国就在你心中》使他倾倒,《圣经简要》、《做什么?》和其他几本书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读过这些书以后,甘地曾表示:“我开始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实现博爱的无限的可能性。”[1]
甘地思想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是实践,他的思想是领导印度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社会改革的斗争实践的产物。如,甘地曾经说“神就是真理”,后来他又宣布“真理就是神”,这一思想的发展就是根源于实践的。他说:“过去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神虽然是神,但神是高于一切的真理……但是两年以前我向前迈进一步,开始说‘真理就是神’。你们将来会明白‘神是真理’和‘真理是神’这两种表达之间的精确差别。这个结论是我在坚持不懈地寻求真理之后才得出来的。”[2]甘地曾经执著地相信神是第一位的,但在领导印度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实践中,他发现很多人真诚地认为神是不存在的,而他们对神的否定恰恰是以对真理的追求为基础的,甘地渐渐地意识到,理智可以否定一切,但不能否定真理,真理是能够统一各种相互矛盾的观念和理想的惟一力量,一切宗教信徒甚至无神论者都可以在真理的旗帜下联合起来。为了团结不同种姓、信仰和民族的人,他把“神就是真理”这一观点发展为“真理就是神”,并且说“真理就是神”这个定义“使我非常满意”[3]。
甘地的伦理思想主要见于《甘地自传》、《通往神的道路》、《青年印度》、《印度自治》、《妇女与社会不平等》、《百分之百的乡村工业经济》等。后人曾将他的著作编成不同版本的《甘地选集》,《甘地全集》也正在编辑出版之中。
一、非暴力思想
在印度当代思想家中,甘地是给伦理学以最重要的地位的思想家之一,他曾说过:“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就是深信道德为一切事物的基础,真理为一切道德的本质。”[4]非暴力思想是甘地伦理思想的核心。
非暴力是实现真理的手段。甘地在《自传》中写道:“我的一贯经验使我确信,除了真理以外,没有别的上帝。如果这几章的每一页没有向读者宣示实现真理的惟一办法就是非暴力,我就会觉得我写这本书所费的心血全部都白费了。”[5]在这里,我们首先要介绍一下甘地的真理观。甘地认为神就是真理,真理就是神,真理是惟一的实在,是宇宙的最高主体。甘地这样描述真理:“我在一瞬间所瞥见的一点真理,很难把它的无法形容的光辉宣泄于万一。这光辉的强烈,实百万倍于我们日常亲眼看见的太阳的光辉。其实我所抓到的只不过是这个伟大的光明的最微弱的一线而已。”“对我来说,真理便是至高无上的原则,它包括无数其他的原则。这个真理不单单是指言论的真实,而且也指思想的真实,不只是我们所理解的相对真理,而是绝对的真理,永恒的原理,即上帝。关于上帝,有无数的定义,因为他的表现是多方面的。这些表现使我惊奇和敬畏,有一个时候还使我惶恐。然而我只把上帝当做真理来崇拜。我还没有找到他,但是我正在追求他。我为了达到这个愿望,宁肯牺牲我最珍贵的东西。即使所要求的牺牲就是我的生命,我希望我能够把它贡献出来。”[6]真理是甘地思想中最为重要的哲学、宗教概念,体验真理与神合一是甘地的毕生追求,也是他力量的源泉,他甚至把自己的自传也题名为“我体验真理的故事”。事实上,在甘地那里,真理与非暴力是交织在一起的,非暴力是手段,真理是目的,手段之所以作为手段,因为它总是在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运用手段就可以达到目的。甘地把非暴力与真理比喻为一个没有任何印记的硬币的两面,没有人能说得出哪一面是正,哪一面是反。比较而言,非暴力具有直接的现实性,具有更深刻的道德内涵。
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都提倡非暴力原则,甘地给这一原则赋予了新的意义。非暴力的要点是:“(1)非暴力是人类的基本法则,并且是无限大于和超越于野蛮的暴力。(2)凡对于爱之神明没有热烈信心的人,最后也是无法适用非暴力的。(3)非暴力对于一个人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可以作充分的保护,它虽不能一定保护个人拥有的土地或动产,但采用非暴力成为习惯,证明比雇佣武装人员要有效可靠。非暴力由于其本身的特性,对于不义所得或不道德行为是无助的。(4)实行非暴力的个人或国家都要准备除荣誉外不惜牺牲一切(从国家到最后一个人)。因此它是和占有其他民族的国家(即为了本身的利益而明目张胆地建立在武力基础上的现代帝国主义)不相容的。(5)非暴力是一种大家都能同样发挥的力量——无论男女老幼,只要他们对爱之神明有热烈的信心,就会对所有人类产生同样的爱。一旦非暴力被作为生命法则之后,它必须贯彻于整个存在之中,而不仅限于个别的行为。(6)假定对个人是最善的法则,而对人类大众则是不善的法则,那是绝大的错误。”[7]
非暴力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消极的,即“不杀生”或“不伤害”。甘地认为,绝对的不杀生是不可能做到的,生命依生命而生,如果不是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进行对外界的杀害,人是不能生存的。人的生活本身,吃、喝、行动都必然造成某种杀害,即对于生命的摧残,无论这种摧残是多么地微小,它都是存在的。因此,只要行为出于怜悯,只要尽力避开对微小如虫的动物的摧残,并设法加以营救从而不断地致力于从杀生的可怕的樊笼中解脱出来,就是非暴力的。非暴力行为以摆脱仇恨、愤怒和各种恶念为前提,而出于愤怒、傲慢、仇恨、自私和欲望或卑鄙的目的而伤害生命则是暴力行为。非暴力的积极方面的含义是爱。其出发点是人类的本性。甘地认为,人既是肉体,又是精神。肉体代表物质力量,有时会产生暴力,但人的肉体又是可以毁灭的,作为精神的人,其本质是非暴力的。爱就是人纯化内在的生命并提高自己,爱的力量是强大的,只有经历过爱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爱。爱包含着仁慈、善良、关怀、宽容等高尚的情感,意味着自我牺牲、苦行等。自我牺牲和苦行是爱不可缺少的伴侣。“衡量爱的标准就是苦行,而苦行乃是自愿忍受痛苦。”[8]苦行之所以必要,首先是因为只有甘愿吃苦,才能产生出爱的力量,才能爱别人;其次如果用非暴力的方式去感化敌人,必然要准备吃苦,忍受敌人加于他的各种痛苦。甘地所说的爱在范围上是非常广泛的,要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甚至要爱自己的敌人,只有这样才真正做到了爱。甘地认为,一只羔羊的生命,其宝贵不亚于人的生命,越是弱小无助的生物,越是有权受到人类的保护,使其不受人类残暴行为的迫害,而为了拯救这些羔羊免受不洁的牺牲,甘地认为人必须经历更多的自洁和牺牲,甚至为这种自洁和牺牲而死以拯救无辜的生命。对于敌人,也要去爱。他说:“我们都是被同一把刷子粉饰出来的人,都是同一个造物主的儿女,惟其如此,我们心中的神灵之力都是无穷无尽的。藐视一个普通人也就是藐视神灵的力量”,可见抗拒和伤害敌人所抗拒和伤害的“就不只是那个人,同他一起被伤害的还有整个世界”[9]。要做到爱敌人需要把人和行为区分开来,甘地认为人和行为是两件不同的事情,“恶其罪而非恶其人”虽然是一个很容易被理解的观念,却很少有人做到,这就是怨恨的毒汁遍布世界的原因。
甘地的非暴力思想是他的伦理思想的核心内容,人类生活的最高目的就是寻求真理或亲近神,在道德上实现这一目的的方式就是非暴力,如甘地所说:“我可以保证说,根据我一切体验的结果,只有完全实现了非暴力的人,才能完全看到真理。”[10]并且非暴力与真理不仅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而且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不可分割,所以甘地对其他道德规范的论述也是紧紧地围绕着非暴力思想的。
二、基本美德
印度伦理学家普遍认可的美德有五种,非暴力、忠诚、不盗、不贪或不占、禁欲。甘地对这五种美德是认可的,并加以新的解释,同时又补充了一些美德。甘地所主张的基本美德集中表述在他为真理学院所规定的十一项誓言中,这十一项誓言是:非暴力、忠诚、贞洁、节欲、不偷盗、不贪占或忍受清贫、参加劳动、斯瓦德希(自产)、无畏、容忍、敬神等。
非暴力。非暴力是最主要的美德,最高美德。印度著名哲学家、马伽特大学教授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在分析甘地把非暴力视为最高美德的原因时说:“他如此偏爱非暴力,其理由如下:(1)如果不让所有的人都活着,那么任何美德也不能实行。倘若我们的同类不能活着,我们就无法对他履行任何义务。(2)其他一切美德都是以爱为先决条件的。所有的美德都需要做出一定的自我牺牲,而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爱是不行的。”[11]库马尔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非暴力本身包含着目的性——就个人而言,追求真理,亲证神;就他人而言,助人、利他人,而且在甘地的道德思想中,非暴力也确实是其他一切美德的基础,没有非暴力的爱,也就没有其他美德。
忠诚。甘地所说的忠诚并不仅仅是对神即真理的崇拜,他认为对真理的爱,要源于忠诚。对甘地来讲,忠诚是一种义务,不能把忠诚当做手段来达到自私的目的,期望回报。要做到忠诚,应当不断地努力使自己摆脱淫欲、愤怒、贪婪、迷恋、傲慢和欺骗这些罪恶,培养道德的纯洁和勇气。与忠诚相对的是虚伪、说谎,虽然虚伪和说谎也能获得成功,但具有善性的本质力量的是忠诚而不是虚伪。忠诚要讲究实际,以生硬的、粗野的方式来表达真理,也无法取得良好的效果。
贞洁。甘地认为贞洁是最重大的纪律之一,没有它,心志就不能有适当的刚毅。当丈夫与妻子肆于情欲的时候,便是善性的放纵,除了绵延种族,应当严厉禁止情欲的放纵,所以结了婚的人也可以遵守完全的贞洁。甘地认为,一个人若不贞洁,必失去其刚性,成为一个懦怯无丈夫气的人,凡是心中充满兽欲的人,决不能有任何伟大的努力。
节欲。节欲是指两性关系上的节制。甘地认为,不实行节欲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和禽兽一样。野兽生性不知自制;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他有自制的能力。节欲始于肉体的自制,但不止于此,到了完善的境地,它甚至不许有不纯的思想。甘地本人于盛年开始禁欲,他说,尽善尽美地奉行“禁欲”誓言,就意味着“婆罗门的实现”。在禁欲中他认识到,“禁欲”具有保护肉体和心灵的力量。“禁欲”已不是艰苦忏悔的过程,而是一种安慰和快乐,每天显示一种清新的美妙。节欲一方面要求控制性欲,另一方面也要控制和压抑一切感觉和心理状态。首先要节制情感。情感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只有在它受到了四面八方团团包围的时候,才能够加以控制。“一个立志奉行‘禁欲’的人应该经常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应该把缠绵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欲追索出来,并不断加以克服。”[12]其次要克制食欲,过简朴的生活。“所有的自制都对心灵有益,这一点我是毫不怀疑的。一个有自制能力的人和一个耽于享乐的人,他们的食品当然是不同的,正如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同一样。奉行‘节欲’的人往往因为采取适于享乐生活的行径而宣告败北。”[13]甘地认为,节食和绝食对节欲是有帮助的。
不偷盗。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不偷盗不仅指在没有得到别人允许的情况下不拿走别人的物品和财物,而且指禁止占有自己不需要的东西。甘地的这一思想受到耆那教的影响,耆那教认为财产属于外部生命,盗窃财产就等于夺走他人的外部生命,因而偷盗是一种暴力。
不贪占。不贪占是指仅求满足生活的需要,不贪占财产,不贪求更多的东西。不贪占的美德是从积极的肯定的方面表述了不偷盗的道德要求。甘地认为所有的自私的欲望都是非道德的,贪欲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完全地不占有财产是不可能的,但要尽最大努力过自力更生、简单朴素的生活,不贪求超出基本生活需求以外的财产。
参加劳动。甘地认为参加劳动是非常重要的品德,劳动可以保持一个人的尊严,可以消除和防止社会不平等,消除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之间的差别。人为了生活必须进行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每个人都应当选择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纺纱、织布、清扫等等,甘地尤其强调从事脑力劳动的人也要做一些清扫工作、纺织或园艺工作,因为在人们的观念中,脑力劳动者比体力劳动者高贵,如果脑力劳动者也从事体力劳动,这种差别就能消失。
自产(斯瓦德希)。自产的字面意思是“属于自己的国家”,它最明显的含义是“运用一切本国产的东西来抵制外国货”,甘地对自产的解释具有一种政治色彩,并把它作为民族主义的基础,是非暴力的一种方式。相信、坚持“自产”并不是仇恨外国货,但一旦外国货的输入达到妨碍本国家庭手工业的经济地位时,甘地坚持“自产”。甘地认为民族主义与普遍之爱并不矛盾,一个人可以为邻人服务,也可以为人类服务,只要为邻人服务不是自私的、排外的,它与为人类服务就不矛盾。甘地在谈到自己的爱国主义时说:我的爱国主义既是排外的又不是排外的。我以完全谦卑的感情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我的祖国,从这种意义上看我的爱国主义是排外的;但是我的事业并不具有竞争或对抗的性质,从这种意义上看它又不是排外的。
无畏。无畏是面临困难和危险的道德勇气。非暴力是勇敢者的行为,没有无畏的精神是无法实践非暴力的。甘地把无畏视为实现非暴力的根本条件,“胆怯在非暴力者的字典中是找不到的”[14]。无畏的美德要求人们战胜胆怯,而且对世俗的痛苦、死亡等无所畏惧。无私方能无畏,甘地提倡绝对无私,准备忍受巨大痛苦,付出最大可能的牺牲,以追求真理和他人幸福。
容忍。容忍的美德对于非暴力者来说是极为必要的,它是通往爱的道路。非暴力者在与敌对者打交道时,要容忍对方的不同见解甚至敌对行为,宽恕对方,以自己的容忍以至爱感化对方。
敬神。甘地认为敬神不仅是宗教信仰,也是道德观和道德生活的先决条件。甘地的宗教思想和伦理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巴萨特·库马尔·拉尔指出,在甘地看来,真正的宗教与真正的道德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道德是宗教的核心或本质。宗教的理想是证悟真理或神,而要达到这一理想就需要超越自我,爱他人,这种自我超越、自我净化的行动正是道德。正由于宗教与道德的这种关系,敬神就成为甘地非常关注的美德之一。
总之,甘地的伦理思想是紧紧地围绕着非暴力思想展开的,在他的非暴力思想中,甘地阐述了人的本性、道德与宗教的关系、理智与情感、个人与他人等一系列伦理问题,表达了他对道德的基本看法,并概述了人应当具有的基本道德品质。需要说明的是,非暴力思想中包含着宗教思想、政治思想的因素,而且它是印度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实践的指导思想,只有明确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甘地非暴力伦理思想的内涵,正确地评价它的意义和价值。
注释
[1]《甘地自传——我体验真理的故事》,14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2]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112~11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3]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115页。
[4]《甘地自传——我体验真理的故事》,30页。
[5]同上书,438页。
[6]同上书,438页;绪言,10页。
[7]转引自黄心川:《印度近现代哲学》,154~15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8]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129页。
[9]《甘地自传——我体验真理的故事》,241页。
[10]同上书,438页。
[11][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153页。
[12]《甘地自传——我体验真理的故事》,184页。
[13]同上书,286页。
[14]转引自[苏]A.G.里特曼:《现代印度哲学》,195页,莫斯科,俄文版,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