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拉达克里希南的精神宗教
S.拉达克里希南(Sarvepalli Raddhakrishnan,1888—1975)是印度现代著名哲学家、政治家。1888年9月5日拉达克里希南生于印度南部马德拉斯市西北的小镇提鲁塔尼,他的父母是泰卢固族婆罗门。拉达克里希南是在基督教的教会学校接受中学和大学教育的,两种不同的宗教文化的碰撞深深地震撼着他,一方面激起了他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促使他研读印度教经典;另一方面也使他对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有了比较透彻的了解。1916年,28岁的拉达克里希南被提升为正教授,1918年出任迈索尔大学哲学教授,并把哲学研究的重点放在比较哲学上,1920年出版《现代哲学的宗教势力》,以印度人的视角研究和考察西方哲学,为他赢得盛名。1921年,拉达克里希南被委任为加尔各答大学心理和伦理哲学系英王乔治五世讲座教授,这是印度最重要的哲学教授职位。在这里,他开始把印度哲学放在整个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和评价,于1923年出版了《印度哲学》第一卷,1927年出版第二卷。1925年,拉达克里希南积极倡导和组织了印度哲学大会,此后每年召开一届年会,一直延续至今。他1927年出版了《印度教的人生观》,1933年出版了《宗教中的东方和西方》,1932年出版了《理想主义人生观》,1939年出版了《东方宗教和西方的思想》,1944年出版了《印度和中国》。1947年出版了《宗教和社会》。此外,拉达克里希南还有一系列重要著作,如《关于东方和西方的一些反思》、《信仰的恢复》、《梵经——精神生活的哲学》、《一个变化世界中的宗教》、《宗教与文化》、《当前信仰的危机》,他还编辑了《东西方哲学史》、《印度哲学资料》等等。
拉达克里希南以其学识渊博、才能卓越而出任一系列重要职务,在他的一生中,他所担任的重要职务有:安德拉大学副校长,贝拿勒印度教大学副校长,国际联盟文化合作委员会委员,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组织副主席,印度驻苏联首任大使,印度副总统,1962年他荣任印度政府最高职务——共和国总统。
一、“精神宗教”与人的本性
拉达克里希南虽然精通西方哲学,并试图将东西方文化传统结合起来,努力使他的思想体系具有西方思想的特色和形式,但他基本的思想源于吠檀多传统,因此,他的伦理学也同样更多地关注人的最终解脱,只是他对解脱的论证和对解脱方式的阐述有着自己的特色。
拉达克里希南提倡一种精神宗教,主张复兴人类的本来精神,他说:“只有当精神从内部被纯化并启明人的生命时,人才有可能改变世界的现状。今天的世界所需要的正是‘精神的宗教’。这种宗教将使人的生活具有目的,它不需要任何逃避和暧昧,它能把理想和现实、把诗歌和平凡的生活协调起来,它将证明我们本性中的深奥实在,并使我们的整个存在,我们善于批评的理智和我们积极的愿望都得到满足。”[1]要理解拉达克里希南的“精神宗教”,首先要对他的“精神”概念作一番考察。
拉达克里希南所说的精神是超越于经验的,因此给“精神”下一个精确的定义是很困难的,但拉达克里希南认为借助精神活动的例子能够了解这个词的含义。
一个人能够与自身保持同一,他永远是同一个人,原因就在于他能够意识到自我,具有自我意识,他能够把自己的一切经验和活动统一于“自我意识”的行为之中——这种统一的能力是人的精神性的方面。
我们为帮助别人而自我牺牲,其原因在于我们以某种方式意识到我们内在的普遍性,正是这种普遍性使我们产生一种亲和力——与我们所爱的对象的同一感——这就是自身内在的精神性因素的显现。
人渴望解脱,所有人的最不道德和最邪恶的品质都能够被改造过来,当然,还有耶稣、佛陀、穆罕默德这些伟大先知者的直觉经验,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人内部存在着精神因素。
拉达克里希南认为精神性是人的真正本性,它与神性同属一类,但人们在现代生活中却迷失了自己的本性。拉达克里希南看到,在现代社会中人类的物质生活较之自己的祖先更为安逸而舒适,更容易得到生活所需要的各种物品,但人们似乎并未感到幸福,相反,现代人正在失去生活的乐趣,烦恼伴随着人们,人们厌倦生活,甚至厌倦不久前还在喜欢的东西。拉达克里希南认为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就在于人们忘记了自己的真正本性。因此,他说:“我们现在的政治状态正是精神危机,信仰丧失,道德力量削弱的征兆。在每一种事件显现在历史过程之前,它们就已经在我们的思想中发生了。我们必须复兴古代的精神,这种精神要求我们战胜贪婪的感情,要求我们从黑暗时代的专制中,从鬼怪和幽灵的压抑中,从谬误和虚假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如果我们不担当起这一使命,我们今天的苦恼就毫无意义和理由。”[2]
那么人为什么会忘记自己的本性呢?拉达克里希南认为现代科学对人的片面理解导致了人过分强调自己的物质部分,忽略了自己的本性。他认为用科学的方式对人进行说明是十分片面、非常狭隘的,只了解人肉体的每个物质部分的性质和功能并不是真正地了解人,不能把人降低为神经的、智力的或肉体的功能。但是,如果只强调人的精神性而不对人的肉体作出解释也难以自圆其说。
在拉达克里希南看来,人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科学方式可以说明的方面,一个是超越科学分析能力的方面。前者被称为有限的方面,后者被称为无限的方面,有限的方面大体上就是肉体的方面。人的有限的方面总是想超越自身,而这种超越的能力就是人的精神。人的无限的方面在于人的精神性。拉达克里希南并没有将肉体与精神完全割裂开来,他认为肉体方面能够证明精神性在它们之中的存在,肉体是构成精神性的一个方面,“精神的领域并没有割断与生命领域的往来。把人分割为外部欲望和内部本质,这样做肯定违反人的生命的整体性……超验的实在和经验的实在——这两种实在的秩序是紧密相连的”[3]。但是人的肉体方面、有限的方面不是人的最终本性,而人的无限方面正代表了人的肉体所明显缺少的那些性质,所以人在有限之中是不能达到完善的,人需要超越有限性,实现“精神宗教”,唤醒人自身所固有的精神。
二、宗教体验与人生理想
事实上,拉达克里希南不仅认为人的本性在于其精神性,他认为“实在”也是精神的,宇宙的最终目的就是“精神”。他所谓的“精神宗教”实际上就是要人们证悟自己真正的本性状态,证悟圆满精神性,也就是证悟神性、“实在”的圆满一元性,即达到最终解脱。
拉达克里希南对解脱的论述是与众不同的,其不同之处在于,第一,人在肉体状态也能够获得解脱。获得解脱以后,人不再执著于任何世俗事物,他存在的目的是为他人服务。这种对解脱的论述很容易让人想起印度的古代概念——“有生解脱者”,但拉达克里希南所说的解脱与“有生解脱者”是有区别的。“有生解脱者”一旦最终摆脱肉体的桎梏,就完全从再生的业力中解脱出来,不再承担任何肉体形式;拉达克里希南认为是否承担肉体形式不是绝对的,要服从于解脱他人的目的,个人的解脱对于个体灵魂来说并不是最终的命运,他还必须尽力去解脱其他人。一个人是否获得解脱的标志不在其肉体形式,而在于摆脱情欲、贪生、怕死的羁绊,摆脱利己主义和自私性的束缚,以对万物统一性的体验来指导自己的行为。第二,人在解脱的最高状态不会丧失个性。拉达克里希南认为证悟就是体验个人的真正本性,在这个意义上讲,证悟不可能使人丧失个性,而是使个性包含在神性之中,被神同化;而且当个人得到解脱以后,他还要停留在世界上超度他人,这也说明个人的个性不会丧失。第三,人类的命运是一切解脱。一个人得到解脱以后,他还不能脱离宇宙的发展过程,只有每个人都证悟到神性,人类才达到了普遍的解脱——“一切解脱”,个人的解脱不是人类的最终命运,只有“一切解脱”才是宇宙过程的终点,人类的最终命运。
显然,拉达克里希南并没有走出印度传统将现世生活的目标归于超越物质生活的精神解脱的窠臼,但毫无疑问,他对解脱的论述却更关注现世生活,更关注人类的总体命运了。如果去除其伦理学说中的宗教成分,其人生理想无疑是积极的、进取的。他认为个人应当去除私欲,放弃利己主义人生观,致力于帮助他人,服务社会以使整个社会达到和谐统一,尽善尽美,从而使每个人都摆脱烦恼、痛苦,实现人生幸福。但是,他的伦理思想深深地植根于印度的伦理传统之中,不可避免地带有宗教神秘主义色彩。他认为人要实现“一切解脱”,要以对宗教经验的信仰为开端。“不仅伟大的宗教导师和人类领袖,就是街上行走的普通百姓也都能证明这种精神生命的存在,因为精神的源头就眠伏于普通人内部的存在中。在我们一般的经验中也出现一些表示精神世界存在的事情。”[4]
那么,这种宗教经验是一种怎样的经验呢?有的研究者把拉达克里希南对宗教经验的论述概括为十个方面。
(1)它是一种经验,不是特殊的或超自然的东西,每个人都具有它,包含着一种属于客观类型的认识。
(2)它是整体的、不可分割的意识,其中没有主客体的差别。
(3)它在性质上是完全自由的,不为任何外来因素所决定。它的灵感是自发的、内在的。
(4)它在本质上是人的内在体验,是一种生活在主观性之中的生命。
(5)它对于我们在一般生命中所正常追求的世俗事物持完全淡漠的态度。
(6)它是整体的人对整体“实在”的总体反应,包括整个人的理智、道德和审美感等方面在内的整体的人的总体反应。
(7)宗教经验能产生一种宁静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生命通常的那种激动和焦躁感会平息下来,将感受到十分满意的欢乐和宁静。
(8)宗教经验能够产生一种安慰和解脱的感觉。人的忧郁和痛苦正是人把自己作为世俗环境和极端私我的奴隶的结果,宗教经验能够抛掉这个包袱,从而产生内在的自由感。
(9)这种经验对人的生命的控制是最实在的,而且是最不可言表的。即使这种经验只是在瞬间出现,也会给整个生命留下印迹。
(10)宗教经验的实在性和不可名状性是不能说明,也不能证明的。
“宗教经验”无疑具有神秘主义性质,拉达克里希南也认为用我们的表达方式充分理解宗教经验的性质是不可能的,它超越了有限的语言形式,但获得宗教经验却是可能的,只是需要通过宗教的道路。
三、宗教道路与道德修养
证悟自我的本性、体会宗教经验所要经过的宗教的道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准备阶段,即道德修养阶段。第二个阶段是反思、冥想和爱,是决定性的冲击阶段,最终飞跃阶段。在第二阶段,人会产生一种神圣的、奇异的、不可思议的体验,灵魂将摆脱感情和私欲,把一切精力、智力、内心情感、生命的欲望,甚至整个肉体存在都集中起来,把所有这一切都贯注于最高目标的追求上,冥思最高者。对拉达克里希南来说,也许第二阶段是更重要的阶段;但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第一阶段更有价值。因此,我们主要介绍其第一阶段的内容。
在第一阶段,首先要克制私欲。“私欲是我们一直处于无知状态的根源,只要我们生活在私欲之中,我们就享受不到普遍精神的欢乐。”[5]如果一个人为私欲所障蔽,他就会陷于矛盾和痛苦之中,无法得到解脱,因此应当改变自己的无知状态,认识真理,不能将自己等同于私我,认识到这些也就是实现了拉达克里希南所说的“理智进步”,它可以帮助我们免于错误、无知和虚伪。
其次要抑制情感。拉达克里希南认为感情只是我们的感官属性在爱、憎、失意等方面兴奋的表现,作为情欲的感情和宗教的感情是有区别的,前者应当让位于后者。作为情欲的感情是过分强调私欲的必然结果。
最后,要承认和履行道德义务。拉达克里希南说,我们的道德生活本身就是以宇宙有一个道德的主宰者为前提的。如果我们不相信一个人对自己的善恶行为是负有责任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相信宇宙是受一个道德的主宰者——一个密切注视着善恶行为的神所支配的话,那么我们在道德方面的努力和我们的道德观念本身将失去一切作用。因此,“每个人都必须根除有助于突出自己的各种意识,傲慢必须让位于谦卑,怨恨必须让位于宽恕,狭隘的家庭迷恋必须让位于普遍的仁爱”[6]。
在这里,拉达克里希南提倡普遍之爱。“普遍之爱”并不是空洞的原则,它要求人们付诸道德实践。其前提是要人们抛弃贪欲,舍弃狭隘的自身利益,这可能会引起肉体的痛苦,但痛苦和舍弃在拉达克里希南看来却是道德修养的核心。
拉达克里希南对道德修养的作用是充分肯定的,认为对善的追求也就是对神的追求。“任何对理想的真诚探索,任何对信仰的追求,任何对美德的想往都产生于一个名为‘宗教’的源泉。内心对真、善、美的追求就是对神的追求。在母亲怀抱中正在吃奶的婴儿,凝视茫茫群星的未开化的野蛮人,在实验室内的显微镜下正在研究生命的科学家,独自沉思于世界之美或痛苦之中的诗人,面对星空,面对喜马拉雅山的顶峰,面对沉静的大海,面对一切最高的奇迹,或面对一个伟大慈祥的人物而虔诚站立的普通人,他们都能朦胧地享受到那种天国的永恒的感情。”[7]
拉达克里希南对现实的道德生活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但他总是把这种重视置于宗教的气氛中,同时又努力使他的宗教具有更大的现实性。这种特征无疑是古老的印度宗教传统和现代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共同作用的结果,他使东方的宗教传统与西方的人道主义结合在他的“精神宗教”之中,把宗教看做人自己的宗教。“我们的内部精神就是生命,它以自身的一切形式对抗着死亡,盲目的本能,不思维的习惯,愚昧的顺从,理智的惰性和精神的枯竭。人的宗教必须是人自己的宗教,而不是单凭相信就接受的或权威所强加的宗教。信任和权威可以使人走上一条道路,但使人达到目标的却是他自己的独立的追求。”[8]
注释
[1]转引自朱明忠:《现代印度伦理学说》,载《南亚研究》,1990(1)。
[2]转引自姚鹏等编:《东方思想宝库》,395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
[3]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299~300页。
[4]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312页。
[5]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319页。
[6]转引自[印]巴萨特·库马尔·拉尔:《印度现代哲学》,319页。
[7]同上书,312~313页。
[8]转引自姚鹏等编:《东方思想宝库》,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