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冯其庸
国学是中国传统学术的简称,它应该是包罗宏富的。其中,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学,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以及诸子学,以屈宋为代表的楚辞学,以左迁为代表的史学,以韩柳欧苏为代表的文章学,以《诗经》、乐府、李杜韩白苏辛周姜为代表的诗词学,以周程张朱为代表的理学,以关王白马高孔洪为代表的曲学,以《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为代表的小说学,还有其余相关的如古文字、音韵、训诂学、目录版本学等诸种学问,应该是国学的主要内涵。我们的国家是伟大的多民族团结融合的国家,我们不能把国学局限于某一局部,这是显而易见的。同时,国学也不是凝固、僵化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步在不断丰富发展,唐代的国学总比秦汉要丰富,后代往往胜过前代,国学经典著作的解读,也随着时代的进展而有所深化、有所革新,国学的典籍、文献资料也有所扩展增添。近百年来,大量甲骨文的发现,青铜铭文的发现,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简牍、古籍的发现,敦煌宝藏大量经卷典籍的发现,西部大量古文书简的发现,不是使我们的国学、我们传统文化的内容都大大地丰富了吗?使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和了解吗?所以,国学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民族思想、民族意志的共同载体,是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长城,是我们伟大民族顶天立地的思想根基、力量根基,也是我们不可被战胜的强大自信力量的源泉。
从内容上看,国学与传统文化部分内容是重叠的,但国学并不能完全等于传统文化研究。西方文化进入以前,中国已经有两千年以上的学术文化传统,形成了一个自己的体系。在西方文化大举袭来的情况下,近代中国产生了“国学”的观念,来应对西方文化进入后的文化格局,作为一个与西学、现代学科相区别的一个分类,来指称中国传统的学术。而“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其范围就广得多,既包括学术的形态,也包括非学术的形态。也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要比国学的内涵大,国学是一种特殊的“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从研究的态度上看,国学的特殊性首先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担当意识。搞国学的人之所以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不是为了个人的生计、名利,也不是为了某种具体的功利,而是要自觉地担当起保护、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使命。古代先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境界,“济世安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治学宗旨,应该首先得到继承和弘扬。在研究方法上,国学研究不排斥学习、借鉴、引进外来的研究方法,但更强调对传统研究方法合理因素的吸收和继承,或者说,它是在传统的训诂、考据、义理、词章方法基础上,去吸收、融合西方现代的学术研究方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国学不仅是在现代西学冲击下对固有知识体系的一个简称,同时也因为这个固有的知识体系里面它有一些内在的脉络,一些固有的体系结构,而对此是不可以用西方文史哲的研究方法来简单处理的。相反,只有既立足于中国学术传统,又具有现代学术意识,才有可能在国学研究中作出突出贡献。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自2005年创办起,一直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这既是鼓励也是鞭策,要求我们必须更好地工作,不辜负时代的要求、人民的希望。近三年来,我们循序渐进,择要取精,在教学、科研上对国学进行了有益的探索。我们不提倡对“什么是国学”作定义式的讨论,甚至陷入旷日持久的争论之中,而是鼓励我们的老师在教学、科研中去摸索国学的基本内涵,搞清国学自身的规律及特点。读者看到的这套“国学研究文库”,便是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部分老师的研究成果,同时也收入了一定数量来自社会的稿件,每部稿件都经过专家的严格审定,达到了该领域的较高水平。本文库将每年推出几部,希望能持之以恒,积少成多,对方兴未艾的国学事业添砖加瓦、推波助澜。
2008年4月3日
序
2005年,我应邀受聘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次年,卢燕新同志考入国学院。他是人大国学院第一届学生,也是我从事教学工作后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生。在开学后不久的师生见面会上,他对我谈起读博期间打算研究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的想法。这一领域,我曾作过一些研究。1992年,我和美国密支根州立大学李珍华先生合撰《<河岳英灵集>研究》;1996年,我编撰《唐人选唐诗新编》;此外,我还撰写了几篇论文,相继发表在《文学遗产》等刊物上。虽然,这几年,学界对唐人选唐诗研究渐有升温的趋势,但,据我的观察与体会,这一领域的诸多问题尚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听了他的想法,我很高兴,便建议他从搜集材料入手,多积累、勤思考,力争能够深入研究这一问题。
卢燕新同志极为勤奋。2006年10月中旬,也就是在确定研究方向一个多月稍后,我在南京开会,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怀疑《翰林学士集》所收录诗人的部分职官题名与史实不完全相符。《翰林学士集》所录诗人均题有职官,长期以来,学界将其作为研究这些诗人的资料,其是否有误,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学术问题。我希望他详查资料,最好撰写一篇小文章。稍后,他撰写了《〈翰林学士集〉题名职官考辨》。2007年,这篇文章发表在《中国典籍与文化》上,并被“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全文转载。此后两三年,卢燕新同志在唐人编选诗文总集这一领域渐渐步入正轨,相继在《文学遗产》、《文史》等期刊上发表近十篇文章。在此基础上,他逐步完成了博士论文总体构思。
他的博士论文定名《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研究》,共设三个部分:第一编总论部分,重点探讨唐前所编纂诗文总集及其对唐人的影响、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的社会文化背景、唐代编纂者及其心态、编纂人员类型特点、选本批评及其特征、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的传播规律等。这一部分,他没有局限于对传世十三部诗歌选本的考察,而是把唐人编选的诗歌总集与文总集同时纳入研究范畴,上溯其源,中论其变,下述其流;既研究编者群体,又研究编选收录的文士及其作品,也研究传播过程中的错讹舛误。如第三章第三节,据李康成《玉台后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蔡省凤《瑶池新咏》等五部传世诗总集,考察唐总集编纂家选录女性诗什及其心态。又如,第五章第四节以《新唐书·艺文志》、《玉海》为重点,考察唐人编选诗文总集在传播过程中的重出与误收,等等。这些研究,将唐人编选诗文总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整体考察,其研究视野是值得肯定的。
论文第二编分论部分,以个案研究为主。他重点选取唐代初、盛、中、晚四个时段的几种选本,或探讨编纂人,或研究编选内容,或考辨收录文士及其作品,或论述编选家选本批评的得失。对唐人编纂的有些集子的研究,虽然学界成果甚丰,但是,卢燕新同志仍能提出一些新的观点。如《河岳英灵集》,他以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元杨士弘《唐音》、明陆时雍《古诗镜》、明高棅《唐诗品汇》以及王琦注《李太白全集》、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等前人成果为参照,统计殷璠选古体诗174首,占全集选诗数的75.6%;选近体诗56首,占全集选诗数的24.4%。这样,他用数据分析的方法,使今人能够看出殷璠对古、近体诗的不同态度。有些集子,学界关注较少,他的论文则做了较为全面深入的研究。如《西汉文类》,这是唐人编选的为数不多的仅选唐前文章的集子。该集久佚,宋人做过一些整理,但后来,整理本也散佚存残。因此,关于该集的编纂人、编选特点等,都有研究的必要。卢燕新同志的论文指出,柳宗直生于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卒于元和十年(815)七月十七日,享年三十三岁;《西汉文类》乃柳宗直“配合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运动,为‘学古者’提供借鉴之蓝本”,“《西汉文类》追求高古壮丽、比兴风雅、简野质朴,而反对靡荡华丽文风”,等等。其他,如考论《续诗苑英华》、《群书丽藻》等。这些集子,多已散佚,加上相关典籍资料较少,今人往往很难明察其详切体制特征。因此,这些研究,就有着特殊的意义。
论文第三编为文献整理辑佚。这一部分,他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辑补杨恭仁妾赵方等编选《宴乐》五卷、吴兢纂《古乐府》十卷、姚合纂《诗例》一卷等,总15种。同时,他又辑考温彦博《古今诏集》、王方庆《王氏神道铭》、李吉甫《类表》、马总《奏议集》、李太华《新掌记略》、林逢《续掌记略》、五代前蜀刘赞《蜀国碑文集》等唐人编选的文总集,总75种。这些考证,澄清了《旧唐书·经籍志》、《崇文总目》、《新唐书·艺文志》等典籍的阙漏错讹,对唐人编撰的诗文总集,做了一次很好的文献整理工作。
《唐人编选诗文总集研究》在总体研究结构上很有特色。全文三个部分,既各自独立,又互相照应。第一编为总论,乃宏观研究,是论文的主体;第二编分论部分,采用学术界传统“四唐”分期,虽以个案研究为主,但论文兼及唐人编选诗文总集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面貌特点;第三编辑考部分,旨在照应宏观理论研究与微观个案研究。这样,全文将理论研究、个案探微、材料考述较好地结合在一起。
光阴似箭,转眼,燕新同志已离开我到南开大学工作了五年。这期间,我常常思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次我到中国人民大学与他讨论问题,他总是提前到公交车站接我。好几次,我去他宿舍看他,为了迎接我,他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打扫卫生。他读博期间,我和他平均每礼拜至少见面一次。为了更好地交流,我们选择地点时往往不拘一格:有时,我俩在国学院办公室讨论;有时,我俩在国学院资料室共同检阅典籍;有时,我俩在校园散步交流;有时,我俩坐在校园草地上畅谈。我和他谈学术、谈生活、谈他的理想……有一次,因冬天寒冷,我俩便坐在中国人民大学贤进楼会客大厅讨论他的稿件。另有一次,我应邀参加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论文答辩,为了有更多的交流机会,我特意约他提前到北大,我俩绕着未名湖走了一圈。他是陕西人,每学期开学,我都要约他到中国人民大学西门外陕西餐馆小聚。我们一面品尝陕西菜肴,一面交流他新学期的打算。每次放假,他离校前夕,我也会约他到陕西餐馆餐叙,话别之余,我们一面交谈他一学期的收获,一面也会谈谈假期各自的工作安排……往事历历在目,每一次,我俩总是那么愉快。
毕业后,他经常用电话或书信和我联系,我也一直关注着他的学术发展。2010年,南开大学举办唐代文学会,我希望他多做接待工作、谦虚学习。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2012年新疆唐代文学会,他就被推选为理事。他的工作取得新的成绩,我很高兴。
为了给他提供更多的学术交流机会,2011年,我推荐他与卢盛江教授合作承担智品图书出版公司唐诗选注工作,又推荐他二人为该公司中国历代诗歌选主编。2012年,台湾三民书局请我推荐几位学者撰写唐代文学史,我便推荐了他。2013年7月,泰山出版社邀请我主编《中国传统文化基础教材》,我又推荐他为编委成员。同年8月中旬,我介绍他参加浙江宁波鄞州区宣传部举办的浙东文化学术研讨会。孔子《论语·季氏》曾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我想,只要能有益于燕新同志的学术发展,我愿足矣。
而今,他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我为之感到高兴。同时,我相信,虽然他的论文获评2011年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他会戒骄戒躁,不止步于现状。据我的观察,他所感兴趣的领域尚有广阔的空间,我预祝他做得更好。
傅璇琮
2014年春于北京六里桥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