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一篇)
宋刚正过姚崇论注219
本文选自《诚斋集》卷九十。杨万里,字廷秀,自号诚斋,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共称“中兴四大家”。本文是杨万里一篇非常有名的政论,作者借比较唐代历史上姚崇与宋璟为相之不同风格及其造成的不同形象,劝告执政者当保持清醒的头脑,“杂于害而患可解也”,居安思危,时刻警惕逸豫之心,不断保持进取,作者认为,唯有如此,方可立于不败之地,确保天下的长治久安。本篇题目为编者所加。
论曰:与天下以治之福,不与其君以治之功注220,此大臣爱君之厚也。盖治生于不治,不治生于治。方其不治,人君以一身而忧天下;及其既治,人君以天下而乐一身。大臣成其君之治可也,与其君之治不可也。与则乐,乐则怠矣。姚、宋之相明皇,同于成开元之治也,而论者以璟为过于崇,何也?盖璟以其治与天下,崇以其治与其君。与天下以治之福,君亦享其福;与其君以治之功,君必丧其功。彼宋璟者,其刚有可惮,其正无可喜,将致其君于终身不乐之地者也。致其君于不乐乃所以致其君于不忧欤?史臣曰:宋璟刚正过姚崇。
亲君子而踈注221小人,人君之心也;亲小人而踈君子,非人君之心也,君子之过也。君子之事君,不使之乐必使之忧,不欲其喜必欲其惮,不待小人间之君已病注222之矣,非君子之过乎?是不然,君子之心有所不爱而后能有所爱,其所爱者君之治也,故使之忧不使之乐;其所不爱者身之不踈也,故欲其惮不欲其喜。非不使之乐也,无乐于初,有乐于终;有忧之名,无忧之实,兹其所以有乐于君欤?非不使之喜也,吾得其喜,君得其乱;吾得其惮,君得其治,兹其所以无爱于身欤?天下之治乱,君子所恤也,吾身之亲踈,君子遑恤哉?呜呼,以治与天下而不以治与其君,此宋璟之刚正所以过姚崇欤?
姚崇何人也?中兴之贤相也。宋璟何人也?亦中兴之贤相也。成开元之治,致中兴之功,二公可同也。一则权谲,一则刚正,二公不可同也。吾尝观乎姚矣,明皇之猎,因猎以进皮冠之招无是举也,太庙之坏以为偶然,夷伯之震无是说也,捕蝗之后不曰修德,蝝生之书无是法也,姚之权谲一至此哉!吾尝观乎宋矣,中使之召不交一言,孟子之所以远王驩也。幸臣之饮,正色而起,盖宽饶之所以忤许伯也。无逸之图戒以淫乱,周公之所以警成王也。宋之刚正一至此哉!当是时,明皇之见姚也,吾意其一言必和焉,一政必美焉,姚之为人温乎其可喜也。明皇之见宋也,吾意其一言必规焉,一政必刺焉,宋之为人凛乎其可惮也。见姚而喜,明皇以开元之治为极治,明皇其不乐乎?见宋而惮,明皇以开元之治为未治,明皇其不忧乎?姚、宋则皆贤也,开元则诚治也,明皇乐于开元之功天下不见其祸,明皇忧于开元之功天下不见其福。不胜其忧,明皇于是乎一而逐韩休、再而逐九龄注223。不胜其乐,明皇于是乎一而相林甫,再而相国忠注224。天下之事至此然后知宋璟之可惮乃深可喜欤!
然则不以治之功与其君,真爱君之厚者也。大抵天下犹一家也,君臣犹父子也。昔者秦皇帝有二子焉,其长则扶苏也,其季则胡亥也。扶苏好谏,秦皇帝憎焉;胡亥不谏,秦皇帝昵焉。扶苏不在外,秦皇帝无一日之乐;胡亥不在侧,秦皇帝亦无一日之乐。扶苏远矣胡亥近矣,秦皇帝之不乐一变而为乐矣。秦皇帝之不乐则变而为乐也,秦皇帝之秦亦变而为汉也。秦皇帝不思扶苏而明皇思九龄,唐之所以未亡欤?论者欲观唐之君臣,观秦之父子则得之矣。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