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旋律叫梁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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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梁祝二三事《我的艺术学校》与《艺与术,梁与祝》原刊于2014年5月香港首演节目单;《把心打开,让光照进来》原刊于2018年9月香港三度公演节目单。

文/林奕华

我的艺术学校

在学之年,我与学校的缘分很浅,也颇坎坷。哈。

幼儿园至小学三年级在家的隔壁上学,是民生书院。“六七暴动”,停学半个学期移居港岛,天天关注皇后戏院上映什么电影,下学期回归学校成绩一落千丈,由之前必在前四名降至第七。家长决定给我改变环境转到太子道新法书院。由四年级到中一,是儿童到少年的成长阶段,我无心向学更一发不可收拾,因为萧芳芳演了《飞女正传》,姜大卫出现在《保镖》里,还有十七岁的李修贤演了徐吁原著的《江湖行》,我又从对倪匡的《女黑侠木兰花》的兴趣转移到依达的《舞衣》。因为某些缘故,我比同辈更早“涉足欢场”,认识一些义气女子。中华酒楼附设的中华夜总会、台湾来的歌艺团,还有尖沙咀河内道金巴利道的夜宵场所,是我在初中便上的“社会大学”。

中一因抗拒必须参加课外活动,辗转空降黄凤翎佛教中学。生活边界拓展至铜锣湾。这一年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遇上中三班的张国荣,以至于多年后他接受电台访问引述了我曾对他说的一句话:“世上有罗密欧,就是你这样子。”那应是在一家叫适丽的学生午间食堂我一鼓作气对他的唯一“表白”。

之后,我被送到台湾学习独立,地点是回龙县龟山乡自由中学,人生第一次接触一种很奇妙的角色:教官。又天天升旗,降旗,上学和上戏院都唱“三民主义”。一周五天在沙尘滚滚的校营,两天在台北安东街。周日中午好惆怅,因已开始想念台北。傍晚六点人头拥拥在台北车站,一个少年侨生在盘算,先三重再新庄,两个小时车程的颠簸。三重是个神秘的名字,听说电影院会放了三分之一正片就改放A片。公交车经过三重,窗外空气仿佛也有改变。

半年过去,回到香港就学。先被安排到长沙湾华南中学,同时到新蒲岗伍华中学面试插班生。后者见罢校长石沉大海,前者上了一日课后第二天开始逃学。逃学开始只是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就做回好学生。但脑敌不过心,一逃就一个学期。

早上,坐巴士从窝打老道往长沙湾方向,抵黄金戏院附近,落脚美而廉茶餐厅,吃一客两元半上下的早餐,等候十点半早场开映。中午常到旺角荷里活,或红磡宝石,再不,狮子石道国际,福佬村道龙城,十二点半两点半都是电影。开场前听那重复十五分钟的《梦醒不了情》,包娜娜唱的。想是“走片”之故,即拷贝不够,原定两点三十分开场,却要等到两点四十五。每次那首从银幕后的扬声器传来的歌唱完,我都在心中默祷它不会安可,但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心中诅咒是一件事,现实是另一件。有一次内心气炸了,随手把冰棍棒往前一甩,不幸误中前面观众的脑勺,他缓缓捡起它,俯前,朝我面门大力一弹。这时电影开映,我痛得泪水直飙,久久入不了银幕上的世界。

这半年也没有所谓的“东窗事发”,因明知道新学年必须回到轨道当正式学生,便开始物色可能性。有一日在港岛坚拿道附近看见一条长长的银蛇在眼前滑过,那是玫瑰岗学校的校车群。那年代没有谷歌,要知道状况,便要亲身跑一趟。好奇驱使并经过校长泽维尔神父(Father Xavier)面试,我便成了玫瑰岗学生。

不守本分的性格,让平静的学校生活只过了一年。中三的时候,从投稿《年青人周报》到投身《年青人周报》,采访甘国亮被他介绍给张之珏,由《青春乐》短剧到以学生身份在《少年十五二十时》扮演学生,到中学会考前签约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创作组,我的中学岁月被司徒拔道与广播道各切一半。会考五科合格,但欠考数学,升预科无望,更不用想上大学。

正式踏足社会大学前,曾人念我念,上了半年有多的夜校,是港大对面圣类斯中学夜间部的中五重读班,主要是上数学作补考的准备,每晚六时到九时半的三个多小时,教室人山人海,教师更似稻草人,用来吓唬稻田里各自飞舞的鸟类。回想起来,我那上夜校的恒心更多来自对同行一位同学的向往。因为上课,当年热播的《网中人》也没看过多少集。

如果不把后来也有上过几天课的大一平面设计学院,和到柏林歌德学院习德文计算在内,上述便是我人生的一张学校名单。当时倒没想到后来自学的大学,叫艺术,又名戏剧——偏偏,那是全程的自学。

但人生,又有谁不是在自学中由蒙昧到毕业?

艺与术,梁与祝

梁祝于我,精神上与实际上永远不老,因它有着先知的特性,能预知过去未来:千年以前的一则口传传奇在今天仍能是现代人的启示录,皆因在封建时代女子扮男装求学的故事里,隐藏着大量随时可被用作思考和解读现况的时代密码。譬如,女性在求知、创造的欲望上,是不是因长期受抑压而比男性旺盛?这里所指的“女性”并非止于生理上的分类,却可以是男性在心理上的性别认同:相比于给答案下结论的雄赳赳,问问题是不是看来有点娘?尤其,当问题的出发点是不切实际,不着边际,除了胡思乱想浪费时间,更有让主动被弱化成被动的政治不正确之嫌的时候。

但这不正是“创意”最被倡导的时代?吊诡的地方在于,人人都表示无奈的是,“问问题”在学校,在社会,在家庭,甚至在情人之间都是禁忌,因为问题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有发现(掘)它的胆色,就要有面对它的勇气。

本来是很重要的成长经验来源,却由于借效率之名所奉行的生产代替了培育,以致千人一面,导致多数人对自身多的是无力感,欠的是开放的眼界与胸襟。遂也造成由内至外怨气日重:大家都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是受害者。

包括“梁山伯”。我从十四岁第一次邂逅“梁祝”,一直无法理解故事为何安排他在“楼台会”后一病不起,直至“他”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故事中,同时令我明白自己不知是无意识抑或有意,一次次饰演“祝英台”:不论是于从未止息的学习生涯或过往的情感生活,“同学”中都有郁郁不得志于人生发展的男性出现,最初,我会被他们的“安静”或“沉默”吸引(“安全感”!),到后来,才发现表象底下,有着太多不能宣诸言语的“秘密”:为了顾全男性形象与尊严,“男性”很多时候会抗拒触碰性格基因中的“女性”一面,如敏感、好奇,以及最大的忌讳——脆弱。但在逃避“女性化”的同时,不代表男人在社会文化的影响下不会被“女性化”。最明显的例子,是存在感完全被消费时代的价值观定位,Face Value(颜值)比个人信念更值得追求和拥有。

“梁山伯”其实有着一种阴性的特质,这也是“他”内心深处会期望被祝英台的阳光一面照到的“明暗对比”。放诸现代两性之间,不难看见愈来愈多男性羡慕女性(的坚强硬朗),也愈来愈多女性在把对“男性”的幻想转移成自我投射,这也是为何愈来愈多女性在情感上从倚赖男性转化成“不介意”主动给予她们过往需要从男性身上得到的照顾。

这种逆转如能两厢情愿,那就是一个历史阶段的完成,但封建是数千年累积下来的空气和水分,所以造就现实中往往更多的“梁祝”在上演。“父权”的悲剧性不只是集体性的受到压逼(如对“成功”的盲目肯定),也是人们把男尊女卑内化成对自我的扭曲。不是打磨更完善的“我”,而是把精神时间用在制造如气球般靠气泵来膨胀的“我”,殊不知没有实体经验的虚有其表的一个人,往往最是不堪一击,而施以那一拳的人,往往亦非他人而是自己。

“祝英台”如果是个千年不老的比喻,“她”告诉我的,是人的生命力源于我们的女性一面,因为,不论如何受到环境的考验与挫折,“她”就是要以身心来包容、孕育、原宥世间的众生。创造,在“她”是一种天命,就如爱之于每一个人。“梁祝”之浪漫不在梁祝的年轻而在祝英台的勇敢;勇敢,又在于若把“女性”视为每一个人至少拥有一半的性格特质来看,“她”就是教人学会如何快乐的灵感泉源——只要能放下男性至高无上如英雄脾性的“自大”(和与它并存的“自卑”),并愿意把硕大笨重的“自我”改换成遍地种上的小黄花,我们在任何时候皆举重若轻,走到哪里都是青草地、大蓝天。

是对生命之爱令术也变艺,而非相反的由艺变术——这是我常提醒自己的一点。都怪艺术在我们的文化中常被重术轻艺:答案永远比问号受欢迎。“艺术”如是得以和“梁祝”永远携手同行:作为启迪,它们一直以比喻引发灵光闪耀,那种心灵的“看见”和领悟,实非眼见为凭与看图识字可比。

把心打开,让光照进来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有更多人病了

我们小时候,都会出水痘,又有人会出麻疹。这些病,生过了,就终身免疫。有此经验的,应会记得家人的紧张。病好了,就像办完大事,人生的一页翻过去了,值得庆祝。我在出完疹后被允许吃进嘴里混着茶瓜的第一口白粥,恍若有生以来最美味的食物,但人却还是小小年纪,前面要尝遍的,实在太多。

三度在香港重演《梁祝的继承者们》在即,重看2016年在台北演出最后一场剪成的舞台映画,我感触最多的,也是这个字——病。

发一回烧,出一回汗,青春,就是多愁多病身。只要病毒不致攻心,身体的仗就交给身体来打。但若病征只是近果,它的源头,要追溯到家族的基因,事情便棘手得多。意思是,一个人抱恙比较好治,然而这病要是一代传给一代,又或,是一个年代传给一个年代,它便成了某种诅咒。若要康复,靠的不是药石,而是心上有个不知怎么打开的结,或密码,终于被解开。

传统的传说中,梁山伯满心欢喜走访祝英台,却在一幕楼台会中得知结合已成泡影,回乡即一病不起,才会有结局的哭坟,化蝶。而令梁郁郁以终的原因,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偏见歧视。把这貌似古代的现象放在今天,它并没有因为时钟多走上一千七百年便成为历史。事实上,它只是变本加厉。所以,梁山伯就是来到现代社会,也一样难逃被“身份地位焦虑症”所折磨,只要有一种文化一直在轮回,它叫作自我价值成疑。

对于自我价值的肯定,从来不是与生俱来。所以,在不同阶段人会借与外在世界的沟通,和对内的探求来认识自己是谁。两者的相辅相成,能够取得成长的平衡,而当对自己有足够的认识后,也就是懂得跟自己和平相处之后,一个人的心理才不会动辄受环境影响,导致生活在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高压之下,失去快乐的能力。

在看《梁祝的继承者们》2016舞台映画时,我赫然发现,原来剧中有这么多的大病与小病。小病,是出于对自我价值的怀疑而有的惶惑,病情不重,因为病人愿意面对自己和对外求救。大病,则是关闭所有通道,别人进不来,自己也走不出去。支持自己这样做,只需要一个理由,那就是,在《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中梁山伯唱的,“我,再也不能爱”。

艺术,能解决问题吗?

对于有一些人,答案是肯定的。但对于另一些人,艺术本身就是问题。试问,问题怎么解决问题?

意思是,如果艺术给人的感受是莫测高深,是故弄玄虚,光是被它糊弄,忽悠,已经叫人晕头转向,怎还能指望它解决问题?

又或,眼前的世界,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有那么多问题,但有多少是艺术能够解决的?侵害、剥削、不平等、不公义等等的现实,一幅挂在美术馆里意义不明的抽象画,或几百年前欧洲的一张人物肖像,和我们有何关系?

首先,当然有很多的艺术家会以当下的社会、政治状况作创作题材。作品出来,亦可能直接反映作者的态度,只是,那不代表就能实时改变现状。所以,以艺术之名,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作品不是选择直接与外在世界对话,却是向内探索,试图借跟自己作深入沟通,从而透过个人内省反射出文化历史脉络的影响,那就更是某种为满足自己而设计的游花园、捉迷藏。因为,艺术家最容易给人的印象,就是自我中心,把肚脐眼当成大宇宙。

艺术之于一些人是问题,正因为艺术家用艺术产生问题,但是,谁能指望有病的人能够治病?

有趣的是,这可以是鸡蛋与鸡的悖论,可它也能让人看到这不一定就是悖论:病人为什么不可把自身的病当成自救的契机,如同问题为什么不能因为带来更多问题,而让人获得启发?除非,自救和启发都不能取替一件事情,它叫答案。

艺术,必须提供答案吗?

答案,就是直接的告知。放在现实生活的层面,它是现成的,可以使用的。只是,并非所有问题都只有现实层面的意义,就如,一个人在遇到困难、阻碍时,他也许知道或根本不知道,构成因素其实是他的观念、他的养成。如果他仍然只想找寻现成的方法解决问题,这时候最被期望出现的答案,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治本,就不能绕过找寻、发现的过程,而因人人体质不同,就没有唯一的过程适用于所有人。

所以,下一步要问的是,艺术,能治病吗?

在《梁祝的继承者们》里,艺术学校有一位老师,他的角色,是以向学生提问来达到使他们——不是获得知识——自我启蒙的目的。问,其实是为了让问题得以被问下去,以问题引发更多问题,就像有病的人在回答医生问诊的过程中,一步步在回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自我认知时,渐渐了解问题的远因近果。

艺术作品如果不是直接陈述答案,就会被认为不切实际,曲高和寡。不过,它的可贵性,亦可以在于观者在观看时,从外在世界所看见的现象,找到回归内在的路径。也就是说,别人的病反射出自己的病,自己也从旁观变成介入,介入变成当事人,那些别人的问题亦因此成了自己的自觉。那么,更多有关自己的问题的诞生,实在就是一人兼饰医生和病者。

这时代,是怎样的病,让最多的人觉得痛苦?又,痛苦的人,如何能借艺术的创作和参与,得到面对这些痛苦、这种病的力量?

在弗雷德里克·怀斯曼(Frederick Wiseman)导演的纪录片《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里,有一幕是美术馆的导赏向一群观者介绍一幅14世纪的宗教画:


我想大家应该会记得,中世纪时期人们信仰的虔诚程度,是今天我们难以想象的一种地步,现在请各位想象一下,当你身在这座……让你信奉景仰的教堂之中,并且深入祭坛之内,没有大面窗户,当然也没有很多的光,就在这样的空间里,只有狭长窗户,让光线得以透入……你并非在国家美术馆,而是在这座教堂,灯光昏暗,也许有人正在诵经,也有人正缓缓地祈祷着,香烟袅袅,不绝如缕,正将祷者的信仰领向天堂国度……

现在请你们发挥想象,你们是在摇曳的烛光映射在黄金光亮的情况下,观赏着眼前这幅画,别忘了这是1377年,而房子总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天天有人死,人们成天在面对死亡,你或许会想……我要是够好,或许会去到一切美好、金黄闪耀的永恒国度……我想另一件事也可能会发生……

在这摇曳的烛光下,你或许会觉得这幅画里,人物也动了起来,会动表示是真的。他们听得见你的祈祷,能为你在上帝与圣母面前美言两句,于是这幅画就宛如人间对天堂祈愿的渠道,某种意义上这就是这幅画的功能。

或许下个例子稍微粗糙些,但想象一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幅可爱小灰猫的画,我把画钉在这儿,说这是个箭靶,要你瞄准小灰猫的眼睛,其实只是张纸,但你也不知怎么的,总会觉得,好像用某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伤害了一只小猫……

我并非说在1377年,或任何年代,人们认为他们会动,他们是真的……他们能听得见我的话。但类似小灰猫的例子,我想说的是在表意与本体之间,通常有着很强大的关联。

此刻我们身处国家美术馆欣赏画作,并正思考着其中的美学,画作颜料辉映着黄金般的光泽,但千万别忘了,这些画希望如何被解读的初衷……“失败与成功”。


艺术,之所以能穿越时空,是因为我们打开了内心的窗户,光才能进来帮助我们。不只看到眼前,还能看见更远,不管是过去,抑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