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灰烬
秦一本来以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位先祖会对自己很是失望。可是扁鹊却叹息一声:“我这一世走来,才发觉人即使再高尚,也会首先想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这是人的本性,能够超脱这种本性的,基本上也不会存在。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还能够想到拯救苍生,而不是只为着一己私利,我为能够有你这样的后人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秦一有些意料之外,赶忙说道:“高尚倒还不敢当,但是我认为为家人尽心尽力,为朋友两肋插刀,为世间的百姓解决疾苦,这些都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到的。”
扁鹊不由的赞道:“你说的好!”说着便由身后抽出一块石板,扔到那水池之上,两端正好搭上了水池两头,一座简易的石桥便已然铺好了。只见那扁鹊伸出手来,说道:“来吧,你让那两位姑娘过来,我来看看她们的病情。”
秦一大喜,急忙招呼孙灵琳和鹊英过来,扶着她们由石板渡过水池,到了石台的一侧。鹊英和孙灵琳虽然心中害怕,但看这老人面目慈祥,直如世间寻常老人一般,也便放心的靠近了他的身前。扁鹊先看了看两人神色,又询问了两人的病史伤史,然后又为两人切了脉,这一切完成之后,只见他皱了皱眉头,让两人先沿着石板回到对面。
于是,秦一又扶着两人,沿着石板回到水池之外,然后他依然跪下,问道:“先祖,你看她们两人病情的如何?”
扁鹊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情况很不乐观。首先你这妻子,我观察了她的面色,萎黄中带着几分黑色。然后询问了她的病史,她这病是从年少时即有,也即是出自娘胎。此时她说话有气无力,脉象也是极其微弱,我断定她这是先天不济,后天失调,一般这种情形的病人,都会早早夭折,而她能够长到二十几岁,实在是她的造化了。”
秦一急问:“那她应该如何治疗,如何能够恢复到常人状态?”
扁鹊叹道:“想要恢复到常人状态,那自然是万万不能,即使是想要挽救她的性命,现在都已经很晚了。我透过她的身体观察到她的心脏,由于是先天异变,她的心脏血管也和常人不同,无论什么药方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所以你也只能节哀顺变了。”
秦一听到最后这几个字,非常悲痛,眼泪不自禁的涌了出来。孙灵琳却在一旁安慰他:“秦一,这是我的命数,你不要伤心了,我都能看的开,你怎么还看不开呢?”而秦一却不甘心,他又在急急询问扁鹊:“先祖,我听说您有一种换心术,能够给心脏衰弱的病人换上新的心脏,从而获得新生,求你教给我,我给我妻子换了心脏,她不就可以保命了吗?”
扁鹊摇头叹道:“换心术的确是有,但是万事万物,皆有缺点,我钻研出来的换心术,也有着自身的缺陷,一直克服不了。我一生之中,就只给人换过一次心脏,后来却还出了纰漏。”
“那是我在四处行医之时,有两位病人,叫做鲁公扈和赵齐婴,他们前来求我诊病。我发现鲁公扈人高马大,外表壮健,但心脏能力却比较弱,而赵齐婴却正好相反,他外表细弱,说话也细声细语,但心脏能力却过强。这样一来,心脏和外表不匹配,所以会给他们带来困扰,一个感觉有气无力,另一个却感觉神志昏沉。我当时心道,我的换心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了,如果将他们的心脏互换,那么他们岂不是能回复健康了。”
“于是,我当即给他们施行了换心术。等他们醒来后,的确是解决了身体问题,但是回家之后,却又有了麻烦。原来鲁公扈走到了赵齐婴的家,而赵齐婴却去了鲁公扈的家里,两人还完全不自知,都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家。但他们的家人怎肯愿意,纷纷闹上了官府。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给他们换了心,也改变的他们的意志,失去了他们原来的记忆,他们记起的都是他们心脏原来宿主的记忆呀。”
扁鹊说完之后,问秦一:“我说的你明白了吗?”秦一却眉头紧锁:“我还真不太明白,求先祖指教。”
扁鹊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要施行这换心术,首先要有匹配的条件。首先,你要换取的心脏,一定有某些方面要和你原来的心脏匹配,这样换过来,心脏才能适应新的环境,才不会出现危险。然后,就是要换活人的心脏,而不能是死人的,并且还要等价交换,你不能换给别人一个坏心脏,而你换一个好心脏,这样会损人利己。最后便是,互换了心脏的人,他们的情志也会改变,会不认得自己以前的家人和朋友。”
“所以你想给你妻子换心,这些条件都不太适合。第一,你妻子的心脏无论换给谁,都不能承担心脏的作用,那样会害了别人,你为人医者,也不会做出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吧。第二,不能换死人的,不能换动物的,这些条件都是不小的阻碍。第三,即使是换成功了,你妻子也不再认识你了,也许从此便与你成为路人,她即使建康的活着,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秦一急道:“没关系,我只要她活着,即使不认我我也会安心。”
扁鹊幽幽说道:“你的痴心我能够理解,就像我一样,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守护了千年,但这又能怎样,她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其实,适时的放手也倒是种智慧。目前来说,你妻子连第一条都过不去,你怎么还可以想着第三条。你也是行医者,不可以为了妻子,再害死一条无辜的人命吧,救一命害一命,有违医者的原则和道德。并且,如果你真要是这么想,我也不会把这换心术传给你的。”
秦一顿感无比的绝望,他马上怔在原地,神情颓废。孙灵琳抱住了他,反而不停的安慰:“我早就说了,我这病好不了的,你偏不听,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我走了,你还有鲍小姐,还有好多好多喜欢你的女孩子......”
秦一也抱住她,轻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抽泣道:“你不要说了。”然后怔怔的看着她的眼睛,将几颗清泪撒在了她衣襟之上。过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又问扁鹊:“那我这位妹妹鹊英呢,她的伤又怎么样?”
扁鹊叹道:“我正要告诉你们,这位姑娘的神色委顿,脸色苍白,我询问了她的病史,知道她是被人击中了腹侧所致。我听她的语声有气无力,似是提不起真气。然后我为她切脉,发现她脉象滑脱坚硬,实在是衰败之象。透过她的身体观察她五脏六腑,竟然都不同程度的受了损伤。我猜测应该是被那人一击所致,因为击伤他的人力气刚猛,连带着她的多脏器受了损。”
秦一惊问:“那要如何治疗呢?”扁鹊摇了摇头:“已经不能治了,这位姑娘和我妻子淑女的病情相似,但我妻子是疾病所致,内脏逐渐的受损,而这位姑娘是被人强击所致,两人的病因不同。我妻子尚能用我研制的方子救治,但是这位姑娘,内脏受的是挫伤,在我看来,她已经无药可治了。”
李希术和秦超木听了之后,都如五雷轰顶般,他们纷纷哀求,一个不停说道:“求求扁鹊大师救救她。”另一个也在叨念:“求求先祖一定要救救她呀。”
扁鹊叹道:“不是我不救,而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世上不能够治愈的疾病还有很多,即使是被人称为神医,也有许多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鹊英:“我观察姑娘的特征,又听说你姓鹊,那你与上古时代的扁鹊有些渊源吧?”鹊英道:“我正是上古扁鹊的后人。”
扁鹊惊道:“上古扁鹊是我最崇拜的神医之一。之所以我被人称为扁鹊,也是因为我一直对扁鹊很是敬仰,把他当做了榜样,有时候我给百姓看病,不方便留自己名姓,便留下了扁鹊的名字。久而久之,后来便称我为扁鹊,我当然也是欣然接受。并且,我与当时上古扁鹊的后人也有着一段渊源,并且关系还极好,所以你要是他的后人,我怎会不设法医治呢。可是人各有命,有时候也是很无奈,你内脏的损伤程度,实在是回天乏力了。”
鹊英凄然一笑:“没关系,我报了父母的仇,又能得见扁鹊大师的真容,还有了这么多朋友,特别是......特别是......。“她看了看李希术和秦超木两人炙热的眼神,这句话便没有再说下去,随即话锋一转:“我也不枉此生了,人早晚都会死,可是谁又有我死的值呢?”
李希术和秦超木都是悲痛不已,可是既然这位在世扁鹊都说没有办法,他们除了悲伤又还能怎样。
扁鹊这时却话锋一转,问向李希术:“这位后辈,秦国的李醯是你什么人?”
李希术知道自己先祖和扁鹊有过一番恩怨,也不知说出来他会对自己怎么样,但自己的爱人鹊英都要死了,自己也自是毫无惧怕了。他慨然直言道:“李醯便是我的先祖,我是他的后人李希术。”
秦一当然也知道先祖和李醯的一段宿怨,急忙替他解释:“这位李希术虽然是李醯的后人,但李醯是李醯,他是他,他现在是我们的好朋友,为人还是极好的,这次能够找到你的墓地,也多亏了他的帮助。”
扁鹊捋了几把长须,哈哈一笑,颇为爽朗:“你们不用紧张,这都几千年了,我早就忘了我和李醯的仇怨了,我只是有些惊奇,没想到我的后人和他的后人,竟能这么和睦了。想起来也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当初,我们都能够心态好一些,也许也能够成为朋友,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秦一急忙点了点头:“先祖说的对,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幸好我和李希术都这样想,才能够成为朋友。”
正在这时,墓门外面的敲击声却大作起来,甚至伴随着异常沉闷的“咚咚”撞击之声,好像是花青羽他们又搬了那些石质棺材,想要撞开这墓门。
扁鹊问道:“外面的那些人,他们是想要强行闯进这墓中吗?”
秦一黯然道:“孩儿不孝,我在找寻你的墓地时,被坏人跟踪,他们也到了这墓中,我们苦于应对,不知先祖还有没有法子对付他们?”
扁鹊面露惊恐之色:“他们已经破了外面那么多的机关,还能怎样阻挡他们,这墓门这样被他们砸下去,就算是再坚固,也迟早会被他们砸穿,哎,可惜了我这些医术和秘方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在自己身下摸索一番。这时秦一他们才看到,原来在扁鹊坐着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石棺。只见扁鹊揭开了石棺的盖子,露出了里面许多的古书和方剂,秦一借着暗光远远的看去,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内经》、《外经》、《难经》......。
扁鹊神色黯然道:“现在我有这些药书和秘方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落于坏人之手了。”
秦一劝道:“先祖你别先气馁,别说花青羽他们进不来,就算是进来了,我们也要和他们拼斗一番,也许能把你和这些医术接出去,然后让你在外面颐养天年,继续受人敬佩。”
扁鹊忽然哈哈一笑,笑声颇为怪异:“什么颐养天年,我活的还不够久吗?其实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我的长生不老方子也有着不小的疏漏,我也是一生钻研,都没能弥补此方子的缺陷。”
“这个缺陷就是,如果你要想一直活下去,不仅要隔绝空气,还要用烙石溶于水中,靠它燃起的火焰来供养自己。当初我服用了长生不老药之后,到了天寿之年,仍然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便早早的来到这墓里,关闭了墓室,隔绝了空气,然后将寻找到的烙石溶于水池之中。”
“这烙石本是种稀有的药材,一般存在于地底百米之下的岩层里,能够溶解于水。在水中它能燃起荧火,这荧火有培植人阳气的功效,在它的环绕之下,能够辟除一切邪气,创造不同于世外的小环境,让人不眠不食也能够一直活下去。”
“因此,我将自己困于此处,不眠不食,一直活到了现在,可是这千年之中,也备感孤独无聊。后来我思考人生,才慢慢发现,人活的太过久长也没有意义,活的有价值才是真的有意义。想我行医的百年,虽然漂泊不定,受尽风雨飘摇,但却心情舒畅,感觉自己活的很有价值。而到了这里之后,远离了尘嚣,不能再帮人医治病患,慢慢的被人遗忘,反而感到自己活的没有意思。后来,我更是感到了无以伦比的恐慌和痛苦,感觉这样活着也真是毫无意义了。”
扁鹊说完之后,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又接着说道:“其实你们一进来,我就已经死了,那是因为墓门打开,外面的空气便冲了进来,这样便破坏了这墓室里的环境,我只要一见空气,便会慢慢腐朽,直到真的死去。现在我感觉到我的骨骼在慢慢软化,好似即将要化为粉末。”
秦一他们听了,都惊异万分,不知所措,只好俯身跪拜。秦一惊道:“没想到我竟然害了先祖,都是我的错,不知道先祖害怕空气,便贸然的闯了进来。”
扁鹊叹道:“我不需要空气,但你们活人需要,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有后人会打开这墓室,然后放些空气进来,然后我便解脱了。我刚才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也感觉到了身心舒爽,看来人还是遵守自然法则,才能活的舒服些呀。”
说到空气这个问题,秦一他们这才想起来,刚才关闭了墓门,他们却并不感觉到呼吸困难。这样看来,第一层的墓门是密闭的,而这第二层墓门却是有空隙的,这时正在持续不断的往里面输送着空气。而花青羽他们砸门的声音,也由这些空隙传了进来,显得无比的沉浑响亮。
扁鹊问道:“你们有没有把握对付的了外面的坏人?”秦一无奈,只能实话实说:“他们人多势众,恐怕是很难对付了。”
扁鹊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还是尘归尘,土归土吧,从哪里来的,就让它们往哪里去。”
他说着,竟然拿起了石棺里的医书,一本本的扔向那水池。只见那医书投进了水池,没有被打湿,反而燃烧了起来。秦一惊问:“先祖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医书烧掉?”
扁鹊反问道:“如果医书和秘方落在坏人手里,可会跟我们一样,会去拯救天下苍生吗?”秦一听了,一时的无言以对。扁鹊叹道:“我们学会医术,会用来拯救天下苍生的疾苦。而他们呢,却会作为获利的工具,还会把病人分为三六九等,有些人只会给富人医治。这样下来,富者便会更富,而弱者却会更苦,所以留着它们,到了坏人的手里,反而会成为祸患了。”
张琪黄和华伊雪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他们对文言一知半解,所以还有些跟不上他们的对话,现在看到他要烧了医书,即刻也是明白了七八分。张琪黄急道:“扁鹊大师,你别听秦一说的,你不知道,他平时说话办事都是很低调谨慎,外面的那些坏人,虽说我们不一定能胜过,但要带着这些医书逃走,我们还是很有把握的。”
华伊雪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也都是会些功夫的,何况外面那些人在这一路之上,也是损兵折将了不少,这样一来,我们的武力再加上我们的聪明智慧,我感觉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取胜。”
扁鹊苦笑一声:“你们虽然这样说,但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却难以逃过我的眼睛。”他指了指张琪黄:“这位年轻人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要不是我失了弯刀,也许能和他们斗上一斗,但现在却一点把握也没有。”他又指了指华伊雪:“这位姑娘也是,嘴上强硬,心里却在想:“我失去了龙筋鞭,只凭我那百禽戏,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张琪黄和华伊雪不禁惊呆了,因为扁鹊竟然直接说中了他们的心事,瞬间觉得十分神异,所以都是又惊又怕。但转念一想,据说扁鹊大师有透视术,听觉触觉也都比寻常人灵敏,这样看来也不稀罕了。
扁鹊叹道:“所以你们阻止我又有何用,如果你们没有把握,这些医书和秘方被他们得到,难免会给世间带来一场祸患。我一生钻研医术,目的就是想造福天下百姓,但如果事得其反,那么不如就此把它们毁掉。虽然毁掉了我的心血,我心有不甘,但如果能够避免一场祸患,我也由衷的感到欣慰了。”
秦一没有说话,他知道先祖既然决定这么做,自己也是违抗不了的。何况先祖说的也是句句在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医术和秘方,都被扁鹊扔进了水池之中,然后顷刻间化为了灰烬。他虽然心里很疼,但也便此没了后顾之忧,只感觉自己和先祖想的一样,自己虽然得不到,但也不必担心被花青羽他们得到了。更不必担心这些医书和秘方,会在坏人手中给别人带来什么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