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年一诺(5)
倒是岳明朗从人群中挤过来,拿着手中卷起来的毕业证书在她脑袋上敲了敲:“唐诺,你怎么混进来了?”
“哎?老岳,”唐诺两眼放光,赶紧从口袋里掏手机,打开相机比画一番,找准能把自己和舞台上的司徒南都框进去的角度,而后把相机递给岳明朗,“来来,帮我和司徒合影。”
岳明朗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手机一阵乱按,唐诺接过来之后,又赶紧举起来对着舞台上的司徒南一阵狂拍。
“好了好了,”岳明朗把她的手机从手中抽走,“不用拍了,明天校内网站上高清大图肯定就出来了。对了,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唐诺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司徒南的身上挪开,看向岳明朗。
岳明朗把她往旁边拉了拉,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盒子。
唐诺不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两眼立马瞪大:“戒指?”
岳明朗点点头。
唐诺反应过来,脸上是一副兴奋的样子:“你想求婚?”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岳明朗,脸上倒露出些许羞涩的神情:“对。”
“哇,”唐诺很是兴奋,“白鹿姐姐知道吗?”
岳明朗扬了扬眉,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当然不知道,Surprise!”
唐诺的目光又回到上面的司徒南的身上,怅然地叹了口气:“当年那场话剧《泰坦尼克号》,让你爱上了白鹿姐姐,她当时可是被称为中文系冰山女神的,现在你都要向她求婚了,司徒南这座冰山对我还是一副‘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她脑袋一转,把方才的花束拿起来:“要不我也上去向司徒南求婚。”
“好了啊,”岳明朗对着唐诺的脑袋又敲了一记,“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嘁。”唐诺噘起了嘴巴。
岳明朗伸出手去把她手中的花束抢过来:“嘿嘿,我忘记买花了,这束花借给我。”
“不行,这是我给司徒准备的毕业礼物……”唐诺哪里是岳明朗的对手,还未来得及抢回来,他已经狡黠一笑,灵活地钻进了自家建筑学院的大队伍中。
唐诺气得跺脚,可又不忍心错过司徒南的发言,只得放弃追岳明朗,转过脸来,认真地端详着舞台上的司徒南。
他并不像是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骄傲的,热烈的,慷慨激昂的。
舞台上做着毕业致辞的司徒南,声音平和,带着温润的笑意,和不着痕迹的幽默,唐诺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字一句,都那么迷人。
她便觉得周遭的人好似都消失了,这容纳数千人的礼堂,这拥有数万人的校园,这熙熙攘攘的城市,这蔚蓝星球洪荒宇宙,都好似只有他一般。他是万里海面点着的那盏灯。他是无边旷野亮着的那颗星。他最后作结的,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首诗:“树林美丽、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诺言尚待实现,还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
“谢谢大家。”他又向台下鞠了一躬。
那首诗平淡中却有着坚定的力量,让唐诺微微湿了眼眶,和大家一起用力地拍着手,心中充盈着骄傲的情绪,在心中默默下定决心,她的毕业典礼上,也要站在如今司徒南所站的这个位置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致辞。
主持人再度上台,宣布另一位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当听到岳明朗的名字的时候,唐诺一边在心中吐槽怎么会是他,一边也是兴致盎然。
她问了一下旁边的人本科毕业生坐在哪一片区,溜到了那边之后又左顾右盼地找到中文系的标志,就这样靠缩小范围,在第八排走到旁边找到了白鹿。
她跑过去,在白鹿身旁蹲下:“白鹿姐姐。”
白鹿看到唐诺愣了愣:“小诺,你怎么过来了?”
两秒钟后她便反应了过来:“来看司徒南的吧?”
唐诺“嘿嘿”一笑。
白鹿往里面坐了坐,把位置留给唐诺一半:“来,坐在这里。”
唐诺顺势坐下,偷偷打量着白鹿的神情,她的视线也正落在台上岳明朗的身上,只是让唐诺微微吃惊的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复杂的。
那里面并非是没有爱意的,但又并非是只有爱意的。
岳明朗的发言简短有力,结束之后他合上手中的发言稿,往舞台中央走了两步,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下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台上投去。
他的目光投了下来,准确地捕捉到了白鹿的身影。
他饱含深情地说着:“下面这些话,我想送给我的女朋友白鹿小姐,希望坐在人群中的她,可以走到台上来。”
下面瞬间都是尖叫声和口哨声,许多人齐声喊着“白鹿”的名字,唐诺也很兴奋,同岳明朗呼应一般站起身来,冲他挥了挥手,而后转过脸来,看向白鹿。
她整个人好似没有回过神的样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唐诺伸出手来捅了捅她的胳膊,大声喊道:“白鹿姐,上去啊。”
白鹿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一般,张开嘴轻轻“哦”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
“上去呀。”唐诺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
白鹿犹豫了一会儿,呆呆地往前走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岳明朗深情表白,下面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等待着看一场才子佳人的浪漫童话,敏感如唐诺,却察觉到白鹿神情的异常。
那神情并非是感动和憧憬,而是犹疑和不安。
唐诺的心里依稀有着不好的预感,然而台上的岳明朗,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单膝跪下,将戒指献在白鹿面前,问出了许多女生梦寐以求的那句:“你愿意吗?”
白鹿没有开口回答。
岳明朗有些吃惊,却还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微笑着问她:“白鹿,你愿意吗?”
下面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尖叫,很多人齐声喊着“在一起”“在一起”,然而舞台上的白鹿,仍旧沉默着。
仿似沸腾的开水中缓缓注入了冷水,人群也缓缓冷却了下来。
整个活动厅里,是令人难熬的安静。
岳明朗先前觉得这安静令人窒息,然而当白鹿缓缓摇头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什么叫作真正的窒息。
他感觉好似溺水一般,不住地坠落下沉,无法呼吸,一秒钟好像一万年。
白鹿的眼神里有惊慌,而后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穿过唏嘘的人群。
岳明朗二十余年来的乐观与自信,在白鹿摇头的那一瞬间,被完全击毁。
整个活动厅一片哗然,纷纷纭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岳明朗缓缓地站起身来,整个人却还是怔在那里。
唐诺心有不忍,扒开眼前的人群挤上前去,跑到台上的时候正好那边司徒南也上了台,两人挽着岳明朗的手臂,把他扶了下去。
当晚的毕业聚餐,岳明朗一杯接着一杯酒往嘴里灌,司徒南劝不住,索性陪他一起喝。
因为手机调成了静音,酒店又太嘈杂,他没有听到唐诺打来的电话。
毕业聚餐中醉酒的很多,酒店里开的有房间,司徒南搀扶着几近不省人事的岳明朗摇摇晃晃地进去,一走进去他便冲到洗手间的马桶处大口大口呕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吐出来了一样。
他抓住司徒南的手臂:“司徒,为什么……”
司徒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在心底发出沉重的叹息。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司徒南的电话仍旧是没有人接听,唐诺眉头蹙起,整个人在宿舍急躁得不行。
后来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把身上的裙子脱掉换上T恤短裤,急匆匆地出了门。
宿舍楼的门已经关上了,她便从后面围着的栅栏处翻墙出去,翻了几次才翻上去,栅栏上面有锋利的尖角,右腿去跨的时候被划了一下,有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唐诺轻轻“啊”了一声,低下头看了看,有殷红的血流出。
她的眉头皱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抬起腿跨了过去。
夏夜的校园空旷宁静,唐诺大步地奔跑着,在学校门口等出租车,有喝醉酒的小流氓经过,冲她吹了个口哨,唐诺大喝了一声“滚开”,倒是把两个小流氓吓了一跳。
酒店并不算太远,她打通了建筑学院认识的其他人的电话问到了房间号,敲开司徒南和岳明朗的那间房,闻到的便是一股浓重的酒精味。
开门的是司徒南,他也是醉醺醺的,手中还提着一个酒瓶,见门口站着的是唐诺,咧开嘴笑了笑:“小诺,你来了啊。”
唐诺的眉头紧锁,走进了房间,里面一片狼藉,不光是卫生间,酒店的客厅里也是一片狼藉,坐在地毯角落里的岳明朗,举起酒瓶,还在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着酒。
“老岳!”唐诺的声音严厉,几步走过去一把把酒瓶从他的手中夺下来丢到一边,“你别喝了!”
岳明朗却不依,挣扎着动了几下想要去够另一瓶酒,唐诺赶紧弯下身子把它拿开。
她蹲坐在地上,努力把岳明朗揽起来往沙发上拉,还回过头喊司徒南:“过来帮我一把。”
她把司徒南手中的酒瓶也夺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里面的酒都倒进了盥洗池,所有的酒瓶收拾到一起丢进了垃圾箱,而后起身用水壶接水之后开始烧水,给司徒南和岳明朗各倒了一杯开水。
岳明朗却是连水都喝不了,那水杯刚送到嘴边,他的眉头便紧锁起来,表情很痛苦,像是又要呕吐。
唐诺慌忙把垃圾桶拿过来,吐过之后的岳明朗好似舒坦了一些,眉头平整了一些,又歪在了沙发上。
“不行,”唐诺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去买点解酒药。”
她伸手拉门,司徒南从后面喊住:“太晚了,我陪你一起去。”
唐诺回过头看了看岳明朗,他的双眼微微合上,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点点头。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在拐角处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解酒药,担心吐过之后胃不舒服,唐诺又去饭店买了两份便当。
凌晨时分,外面的街道空旷而寂寥,风很轻柔,街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或许是酒精刺激,许或是分离,司徒南的心中涌现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转过脸来:“小诺……”
唐诺的手机铃声大作。
她掏出手机接通,是室友打来的,问要不要给她留门。
挂断电话之后,唐诺转过脸看向司徒南:“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司徒南摇摇头,步子加快,“我们快一点吧。”
走进酒店的电梯,他伸出手去按下了“18”的按键。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唐诺同司徒南站得很近,她微微歪过脸去,看一看他的侧脸。
显示器上的数字变动着,到了九层的时候,忽然整个电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两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唐诺的身体一歪,整个人便倒在了司徒南身上。
他们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电梯又是一次剧烈摇晃,而后有“嗤嗤”的电流声,“啪”地一下,电梯一片漆黑。
“司徒。”唐诺本能地大声喊出司徒南的名字,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找喘着粗气的司徒南,“司徒你别怕,把手伸出来,把手给我。”
司徒南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地伸出手来,抓住了唐诺的那只手。
她的手小而柔软,然而却有着让他安心的温度与力量。
因得这双手的力量,司徒南的情绪缓缓地平复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了一点点,伸出手去找到电梯上的报警按钮。
那边却并未有人接通,他摸口袋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手机忘在了房间里,唐诺的也没有带在身上,也无法拨打故障电话。
唐诺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把门扒开吧。”
“不行,”司徒南反对,“困在电梯里的时候一定不能去扒门,太危险了,只能在这里等救援,这是酒店,应该很快就有人发现。”
因得先前看过许多困在电梯里的电影,唐诺的心中是有着微微的恐慌的,然而因得紧紧握着司徒南的那只手,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两人往后退了一些,摸到了身后的后壁,靠在那里慢慢地坐下。
小小的封闭空间里,安静得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即便唐诺紧紧握住司徒南的手,可仍旧能感觉到黑暗中坐着的他的紧张和不安。
“司徒,”唐诺先开的口,“毕业了什么感觉?”
司徒南笑了笑:“只是硕士毕业了,还有三年博士呢。”
唐诺也笑:“读了博士,这一生,怕是都离不开建筑了。”
“也不想离开,”司徒南说道,“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可能都会有很多迷茫: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啊?想做什么工作啊?未来十年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啊?我从高中的时候,就怀有坚定的信念,我以后一定会去读建筑系,将来一定会去做一个建筑师,未来十年一定要在自己最心仪的那家设计院,同自己的设计团队一起,设计出伟大的建筑。”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坚定有力,让唐诺微微动容,在黑暗中她把目光投过去,轻轻开口道:“都会实现的,你所说的这些,都会实现的。”
司徒南轻轻“嗯”了一声。
“司徒,和我说说你吧。”
“我?”司徒南愣了愣。
“嗯,”唐诺点点头,“你的童年,你的少年,你的理想,你的困惑……什么都可以……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或许是酒精发酵了情绪,让人有想要倾诉的欲望,司徒南破天荒地没有拒绝。
思忖了片刻,他自嘲地笑笑,缓缓开口道:“我的童年时期,说起来还蛮凄惨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幼年时期,一直是母亲拉扯着我。我五岁的时候,她嫁给我的继父。我的继父,他是一个特别……”
司徒南蹙了蹙眉头,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特别暴戾的人。”
“他赌博成瘾,也经常酗酒,每次只要输了钱回家,就会朝我和母亲发火,很多时候都会对我们大打出手。他白天一般不在家,晚上的时候会回来,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一听到脚步声,就开始觉得害怕,知道是他回来了,生怕家里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地方。
“有时候他也会打我,所以很多时候,母亲去开门,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就会立即跑回来,把我抱起来放进衣柜里。衣柜里特别黑,一点光亮都看不到,衣柜门被从外面挂上,我打不开,躲在里面的时候,觉得特别可怕,脑海中浮现的是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想哭又不敢哭,生怕父亲还会在外面。有一回母亲把我放到衣柜里之后去给他开门,谁料他有急事把母亲带了出去,我被关在衣柜里整整十个小时,整个人又怕又饿,回想起来,那应当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有绝望的体验。后来母亲把我从衣柜里抱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发高烧,昏昏沉沉,不住地说着胡话。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特别害怕黑暗,只要在黑暗的地方,便会觉得心慌不安,好像童年的噩梦都回来了。”
他努力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然而一字一句落在唐诺的耳朵里,仍旧让她心疼不已。
坦白来说,生活中的唐诺,绝对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以前读鲁迅,最喜欢的是他《而已集》中的一句话:“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而此时此刻,唐诺的眼前浮现的,是那个躲在黑暗中的小男孩,他孤独,恐惧,饥饿,悲伤。
只要这样一想,唐诺便觉得心中悲戚,恨不得有穿梭时空的力量,能站在他面前,轻轻地朝他伸出手去。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只是把那只手握得更紧。
沉默了半晌,她缓慢又坚定地开口:“司徒,从今往后……”
“啪”的一声,电梯里的灯光亮了起来,那扇门也缓缓打开,门口站着的是酒店的工作人员,见到两人匆忙鞠躬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电梯出了故障……”
司徒南站起身来,将唐诺也从电梯里拉出来。
踏到坚硬的地面时,他立即松开了她的手。唐诺剩下的那半句话,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回到房间之后,岳明朗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唐诺把解酒药拿出来两片,司徒南托着岳明朗的后背帮助他服下去,岳明朗努力睁开眼睛,这一睁眼,眉头又紧锁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洗手间,又是一阵狂吐。
唐诺轻轻叹息了一声。
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唐诺还要回去上课,简单地洗漱一番之后说道:“司徒,我先回去了,你和老岳吃点东西。”
“嗯。”一宿未睡的司徒南脸上有了些许的倦意,轻轻点了点头。“我下午上完课再来看你们。”
“好。”唐诺走到了门边,却磨蹭着不肯拉门,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司徒南好几眼。
“快回去吧,”司徒南冲她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好像有了他这句交代,唐诺才能安心离开,她咧开嘴甜甜一笑,点点头走了出去。
原以为岳明朗不过是一时不快,谁料那之后连续一周,他都是酩酊大醉,靠酒精麻痹着自己。
他也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就是喝酒和睡觉。
第七天的时候,唐诺实在是看不下去,找到岳明朗喝酒的那家酒吧,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便摔在了地上,声音尖锐得压过周遭的音乐:“老岳,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你别管我。”岳明朗已有醉意,不耐烦地挥动着手臂,而后转身面向吧台,冲调酒小哥甩了个响指,“再来一杯。”
唐诺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拉,她瘦弱,力道却很大,竟也跌跌撞撞地把岳明朗拉了出去,拉上了一辆出租车,招呼着司机回了学校。
她径直带着岳明朗冲到了白鹿所在的那栋宿舍楼楼下,宿管阿姨拦不住,他们硬是闯到了白鹿的宿舍。
闯到宿舍又如何,无外乎是伤口撒盐而已,白鹿的宿舍收拾一空,她的离校像是一场消失,下落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所有的联络方式全部注销。
要不是桌子上还留着一张当初与岳明朗的合影,岳明朗简直难以让自己相信她这个人,他和她的这场爱情,是真真切切存在过。
岳明朗的嘴角动了动,伸出手来拿起那张照片。那是他同白鹿的关系确定下来那日,唐诺用拍立得帮他们抓拍的一张照片。
在H大四月的樱花树下,落英缤纷,白鹿穿一袭浅绿色格子裙笑颜如花,岳明朗白衬衫黑长裤笑若朗月清风,怎么看,都是不该分离的一对。
唐诺怕他伤感,伸过手去把照片夺走,不由分说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孰料多年以后,她还是在岳明朗的钱包里看到了这张照片。
她未曾忘记司徒南,他无法放下白鹿,情深义重,却最容易被辜负。
因得这场打击,岳明朗放弃了H大的博士生保送名额,随意投了几份简历,后来收到了南方一家公司的offer。
他匆匆南下,逃难般地离开了这座令他伤心的城市。
临行前,他约了司徒南和唐诺一起吃饭,在靠海的一家西餐厅。
因得离别,司徒南同唐诺的脸上都有微微寂寥的神色。
倒是岳明朗,仍旧是有说有笑的样子:“司徒,你记不记得大三的暑假我们去苏州做园林的项目,傍晚去步行街,满大街的苏州姑娘,乖巧水灵,吴侬软语,在苏大门口,还有两个姑娘来要你的电话……”
司徒南笑了两声。
“所以嘛,”岳明朗把手中的红酒杯举起来晃了晃,“我南下是享福去了,不像你继续做着科研狗,你们别老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老岳,”唐诺喊着他的名字白了他一眼,“什么如丧考妣?如丧考妣是死了爹妈?你文盲是吧?就你这水平,泡得上姑娘?”
“哎,我说唐诺,你还真别看不起你岳哥,我跟你说,想当年你还没进这学校的时候,我在篮球场上上个三步篮,文艺晚会上弹一曲《Canon》,追我的小姑娘可是成群结队,不信你问司徒……哎,司徒,我说你别老低着头切你那牛排啊,说句话……”
“我刚才看菜单,这块牛排四百多,我可要认真品尝。”司徒南笑而不语。
唐诺的手机响了起来,从包里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起身道:“你们坐着,我先接个电话。”
唐诺走到洗手间去接,也并没有什么事,随意的几句寒暄,挂断手机的时候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她愣了愣,大脑飞速转动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正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补口红的女人。
是姚玫。
好在洗手间的入口处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盆栽,唐诺赶紧往后面躲了躲。
一两分钟之后她便补好了妆出来,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那个位置对面坐着的,是那个男人,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唐诺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回过头去看司徒南,他正低着头认真吃着牛排,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姚玫两人,但两张桌子相隔不远,姚玫的位置恰好又是与司徒南的正面相对,她有些担忧,生怕他会看到。
她掏出手机给岳明朗发了一条信息:“我看到姚玫了,在你背后几张桌子那里,你和司徒换换位置,别让他看到。”
她躲在那里偷偷地看,看到岳明朗拿起在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看,唐诺又等了一小会,谁料岳明朗完全没有要换位置的意思,继续云淡风轻地切着自己的牛排。
他切完之后抬起头来,正看到躲在那里的唐诺,还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唐诺跺了跺脚,走了过去,冲着岳明朗挤眉毛弄眼睛,岳明朗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拿起手机按了几下,“啪嗒”发过去两个字——“不换”。
唐诺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也没心思再跟岳明朗嘻嘻哈哈,一个劲地找话题同司徒南聊天,眼见着司徒南盘子里的牛排吃完了,也不顾后面的甜点还没有上,立即拿起包拉着司徒南往外走:“司徒,走走,我们去给老岳选一件送行礼物。老岳,你自己去结账啊,门口等你。”
后来质问岳明朗为什么不和司徒南换位置的时候,岳明朗一脸正义——“司徒可是我的好朋友。”
“就因为是好朋友,才应该保护他啊。”
“你那不叫保护,保护不是回避真相。再说了小诺,你这么喜欢司徒南,干吗这么害怕他知道女朋友劈腿的事情?他和姚玫分手了,你才可能有机会啊……”
“我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唐诺一昂头,声音清脆,是骄傲的神情,“我追司徒南,绝不蓄意破坏,绝不乘虚而入,绝不落井下石,绝不走旁门左道,我要光明磊落地追上他。”
“可这算不上是你的破坏啊……”岳明朗轻轻说道。
“不行,”唐诺轻轻咬着嘴唇,声音低了下来,“我怕司徒会伤心。我一想到他伤心,我就受不了,觉得心里比他不爱我还要难受。”
但爱一个人是什么呢?
当你闭起嘴巴的时候,情意会从眼睛中泄露出来。姚玫察觉到唐诺对司徒南的情意,是在两个月之后。
临下班的时候,姚玫整理着自己的桌子,拿起手机塞进包里的时候,正看到桌面上的日历。
她这才想起来这天是司徒南的生日。
心中有隐隐的愧疚之情,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我今晚有点事,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改天吧。”
好在写字楼下面就是购物中心,她匆匆挑了一条皮带,而后准备去和司徒南一起吃个晚饭。
她开车到了他所在的科研所,没有提前打招呼,打听了一下径直找到了他所在的那一间。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在门外却听得到里面很是热闹,姚玫伸手推开了门,只见房间装饰得很温馨,科研所里十来个人围成一团,极其热闹的样子。
“吃蛋糕了吃蛋糕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姚玫看过去,在人群后面,扎着马尾辫的唐诺捧着蛋糕走过来,蛋糕上面的蜡烛已经点上,烛光摇曳着,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熄灭了烛火。
众人拍起手来,齐声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唐诺在司徒南的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着他:“司徒,来,许愿了。”
姚玫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微笑,司徒南一直讨厌这种过于仪式化的东西,哪里会愿意玩许生日愿望这种幼稚的东西?
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司徒南并没有拒绝,在那摇曳着的烛光里,他的双手合十,竟当真认真许起了愿望。而让姚玫更加警觉的,是司徒南的眼睛微微闭在一起时,唐诺仰起脸来看着他时的眼神。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那种眼神就像《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看向至尊宝,《神雕侠侣》里小龙女看向杨过。
那是看向深爱之人的眼神,发光的,晶莹的,即像轻触,又像深吻,心似琼楼,望海生潮。
姚玫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她轻咳了一声,从门口走了进去。
众人的声音停了下来,纷纷转过头来看向她。
姚玫笑了笑,径直走到司徒南的身旁,挽上了他的胳膊,而后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声音软软糯糯:“司徒,生日快乐。”
司徒南有些错愕:“小玫,你怎么过来了?”
“来陪你一起吃晚饭啊,”她笑了笑,转身对司徒南身旁的师兄师姐说道,“谢谢你们给司徒过生日,我订好了餐厅,一起去吃饭吧。”
众人自然是客气地说着“不用麻烦了”。
姚玫转过脸看向唐诺:“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唐诺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去了。”
姚玫低头看了看那个蛋糕:“好漂亮的蛋糕。”
有人笑道:“小诺准备的。”
姚玫顺势挽住了唐诺的胳膊:“走吧,一起去。”
姚玫来之前,到办公室的洗手间补好了妆,脚上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唐诺当然算得上是个美女,但是在实验室的资料堆里校正了一天的数据,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和姚玫比起来气势上着实是弱了一截。
她自然也是察觉到姚玫来者不善的架势的,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点点头:“好。”
跟在司徒南和姚玫的身后走了出去,坐在汽车后座上,路过学校的时候她开口道:“我回宿舍拿点东西。”
十几分钟后从宿舍楼出来,她已经是走在学校能让校园里大半男生双眼发直的漂亮女孩的样子了。
她穿着Chanel的白色小套装,换了一个同色的包包提在手里,口红颜色明艳极了,耳朵上挂着山茶花形状的耳环,走起来一摇一晃。
她重新坐回到后座上,声音甜甜的:“姚玫姐姐,好了。”
唐诺自以为换了一套衣衫,便似穿上了一件盔甲,然而江湖险恶高手如云,纵使唐诺打小是天才少女,智商高到爆表,却未必接得了姚玫三招。
菜单拿上来,司徒南问姚玫想吃什么,她微笑着看着司徒南,声音娇滴滴的:“我爱吃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点就好了。”
司徒南抬起头问唐诺。唐诺倒是不客气,拿起菜单闷头点了一通。
菜端上桌,姚玫倒也不怎么吃,频频地给坐在自己身边的司徒南夹菜塞到嘴里,时而嘴巴凑过去亲一下他的脸颊,等上饭后甜品的时候整个人都歪在他身上,声音娇滴滴的:“司徒,晚上到我那里住吧,你好久没过去了……”
唐诺面前摆着的是一道又麻又辣的酸辣汤,她一直低下头喝汤,整顿饭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吃得差不多,司徒南起身付账,姚玫嘴角带着笑意摆弄着手机的时候,唐诺忽然笑吟吟地开口:“姚玫姐姐,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没等姚玫回答,唐诺便打开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照片。
她把那些照片推到了姚玫面前。
姚玫眉头微微蹙起,疑惑地接了过来,刚看到第一张立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你跟踪我!”
“我没那个闲空,我找人查的,”唐诺耸了耸肩。
“你想怎么样?”姚玫迅速地冷静下来。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唐诺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微微侧过脸去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司徒南,“你若是不爱他,就把他让给我,我爱。你若是爱他,就跟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断了关系,我自会一字不提,在你与司徒分手前,决不出现在他面前。”
那边司徒南已经付完账往这边走来,姚玫显然有些惊慌,慌忙把照片往包里塞,却还强撑着:“司徒爱的是我,他不会和我分手。”
“在知道你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之后也是?那可未必。”唐诺在司徒南走到桌前的时候站起身来,对两人微微一欠身,而后甜甜一笑:“司徒,姚玫姐姐,谢谢款待,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司徒南,冲他粲然一笑:“司徒,生日快乐。”
外面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隔着餐厅的玻璃,唐诺看得到司徒南正帮姚玫拿包,帮她披上大衣。
她伸出手来,打了一辆出租车,逃也似的钻了进去。
方才强撑出来的凌厉、骄傲、自信都不见了,缩在后座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渴望被爱的女孩。
出租车上了高架桥,在上面飞快地行驶着,深夜的城市,有昏黄的路灯和最最寂寞的天空。
每一个伤心的人,都化成了天边的一颗星。
那个时候的唐诺,没有想到过,姚玫的人生,会有着如此惨烈的结局的。
隔日,唐诺见到司徒南,把自己老早就精心挑选好的礼物拿出来给他。
司徒南不明所以,接过来那个盒子,打开看了看,是一块手表,牌子他认识,价值不菲。
“生日礼物。”唐诺笑着说道。
司徒南合上盖子,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要这个礼物。”
期待已久的话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巡演,唐诺兴致勃勃地给司徒南发消息,邀请他一同去看。
他回的短信礼貌又疏离:“唐诺,这部话剧我也很喜欢,但我陪你去看不太合适,你还是邀请别人吧。”
当时她便气得不行,索性直接把票丢进了垃圾桶,嘴巴噘了好几天,再见到司徒南的时候,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晚上接到老师的电话:“唐诺,这一年的UIA世界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你去参加一下吧。”
她原本对参加比赛并无多大兴趣,可实在是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应允下来:“好啊,题目是什么?”
“我把要求发你邮箱。”设计题目是“介入与融合”,要求参赛者从图书馆、博物馆、诊所、爱情酒店、墓地这五种功能建筑中任选其一,基地选址可自定义在世界上任何城市地区,设计图纸包括总平面图,建筑平、立、剖面图,透视图,图解以及设计说明。
决定参赛之后,唐诺便潜心准备。
她定选题做方案绘图纸,没日没夜地设计方案确定数据绘图制图,去图书馆翻阅资料文献,待到要闭馆还不肯出来。
有回忙到凌晨,总算弄出了还不错的阶段性成果,她伸了个懒腰之后看了看身后也在忙碌着的司徒南,起身冲了杯咖啡,滑动着转椅到了他跟前:“喂,司徒南。”
司徒南忙着手里的工作,没有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唐诺拍了拍胸脯:“跟你说,我现在一心想设计出伟大的建筑,好像都可以不去喜欢你了。”
“那很好啊,”司徒南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起身整理了一下手头的资料,“人就应该这样。为你不再沉醉于情感小事而高兴,愿你看到大世界。”
唐诺原先纯属玩票的时候就已经拿过不少业内有名的建筑奖项,这次铆足了劲来设计,自然也是冲着一等奖去的。
她选的是爱情酒店。
“舒适的私人空间”
“年轻恋人的都会桃源”
“危机夫妇的情感治愈”
……
先确定大的设计理念和设计核心,而后进行科学性合理性环保性上的补充,最后是细节上的勾勒与填充,初始效果图发给司徒南看的时候,他对于整体布局构造很是赞赏,但不解的是,整个建筑的设计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周遭景观如何建构起来。
“这里?”他指着图纸问唐诺,“这里是开了落地窗的,但是落地窗外的布置,不需要考虑一下吗?”
“不需要,”唐诺摇头,“窗外什么都没有。”
司徒南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解。“介入与融合,爱情酒店,”
唐诺笑了笑,“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爱情酒店啊,窗外没有什么小桥流水,没有什么亭台楼榭,没有什么山川湖泊,它要在建筑物的顶层,窗外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和心爱的人住在里面,外面是大雪还是烈日,都不想知道。”
她拿到一等奖的奖金和Schmidt Hammer Lassen建筑事务所在丹麦公司为期三个月的实习offer,想着要三个月看不到司徒南,原本并不愿意去,但是司徒南批评教育她:“多难得的实习机会,怎么能不去,不是刚说过想成为伟大的建筑师吗?”
“好好好,去去去。”唐诺缴械投降。
那三个月啊,原本以为只是生命中再平常不过的三个月,谁知事务所工作强度极大,唐诺成天忙到深夜。
不过忙碌倒也有忙碌的好处,让她不再一刻不停地想念司徒南。
好不容易有闲暇的时间,事务所里的丹麦留学生约唐诺出去玩,带她去看哥本哈根入海口礁石上的小人鱼铜像。
“美人鱼哎。”唐诺笑着,“为什么这里会立着一个美人鱼?”
是的,在很多女孩读安徒生童话的童年时代,唐诺的业余读物已经是父母藏书室里的专业书籍,对于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竟所知甚少。
丹麦男孩给唐诺讲着小人鱼的故事。
“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万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唐诺的眉头微蹙,咬牙切齿:“好愚蠢。”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又觉得心有戚戚焉,眼泪几欲流了出来。
在她心中,童话故事都是充满着幼稚的圆满的理想主义色彩的,是王子爱上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的。
但这个故事不一样,这个故事里,一见倾心却得不到同样的一见钟情,付出全部依然得不到回应。
故事里没有坏人,只有命运的捉弄。人鱼公主杀了他便可以回到自己的海里,但是她将尖刀投掷进了海里。
少女时期,她也读过一些爱情故事,多半是不屑的,看完之后常同江川探讨:“这么委屈自己,真是的,得不到还要祝对方幸福,太假了,我肯定做不到。”
“我喜欢的东西,想要的人,一定要得到,得不到就毁掉,得不到就在心里诅咒他一辈子贫穷孤独,才不想看着他幸福。”
然而啊,爱意袭来人低眉。
当她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竟全然明白了爱情背后必然有的牺牲和宽恕。
是我爱你,我希望你爱我。但你不爱我也可以。爱是不去追问值不值得,是心甘情愿。
爱是来日方长都留给你,一地心碎,由我带走。
晚上唐诺回到住所,心中都还是闷闷的,想给司徒南打个电话又怕时间不合适,索性拨通了岳明朗的电话。
那边好一会儿才有人接通,周遭声音嘈杂。
“老岳,你干吗呢?”唐诺皱起眉头,“这么久才接电话。”岳明朗在那边沉默着,似乎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本来在床上躺着的唐诺一下子坐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司徒南怎么了?生病了?你说话啊,岳明朗。”
“不是司徒,”岳明朗的声音低沉,“是姚玫。”
“姚玫?”唐诺愣了愣,“姚玫她怎么了?”
“她去贵州旅游,缆车失事……”唐诺整个脑袋“轰隆”一声,电话那端岳明朗又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清楚。
她打开电脑浏览器,关键字中输入“贵州”“缆车失事”关键字,弹出来的第一条信息,便是相关的报道。
“由于游人过多,缆车超载,在缆车快要靠**台的那一瞬间,忽然掉头下滑,上行键失效,紧急制动也无济于事……”
“公安人员,武警官兵和当地医院的医护人员先后赶到峡谷进行救援,各大医院、血站、氧气站也同时进入了特级备战状态,全力抢救伤员生命。
至下午五点,所有伤员都被送到各家医院全力抢救……”
“但仍旧损失惨重,至今已有三人抢救无效死亡,其余十名伤员仍在医治中……”
“相关部门对此次惨案非常重视,日前,国家技术监督局等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也已赶到现场介入调查……”
唐诺毫无睡意,拿起手机在通讯录上翻了翻,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小诺,怎么了?”
“爸,你帮我查一下贵州缆车失事游客的情况,里面有我一个熟人。你不是有朋友是贵州哪个医院的院长吗?你帮我问一下他情况怎么样,叫姚玫……”
几分钟之后,她收到父亲回复过来的信息:“问到了,已经去世。”
唐诺只觉得好似被人迎面一击。
她当即打开电脑查机票,订下了最近的航班,从床上起来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这边实习安排住的是酒店的标准间,和唐诺同屋的同事刚回来,便看到她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有些吃惊:“你去哪里?”
“回国。”唐诺埋头收拾行李。
“回国?”那同事吃了一惊,“实习还有一个多月才结束呢。”
“我知道,但我有事情,等不了了。”
“可是你现在走的话,拿不到实习证明的……”
唐诺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衣衫放下,站起身来看向眼前的同事:“实习证明不重要,我喜欢的人,遇到了一些很惨烈的事情,我放心不下,我必须要回去陪着他。”
唐诺见到司徒南已经是两日后,是在医院的走廊上。
她下了飞机之后便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心痛。
同两个月前她去丹麦时相比,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脸颊都深陷下去,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悲痛和疲惫。
“司徒。”唐诺怯生生地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司徒南微微错愕了一下:“你回来了。”
在回来时的飞机上,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安慰司徒南的话。
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觉得口舌笨拙,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背后,是重症监护病房,姚玫尚在昏迷之中。岳明朗提着饭上来的时候,看到唐诺,同唐诺打了声招呼。
唐诺不敢去问司徒南什么,便坐在角落里,问岳明朗情况。
岳明朗摇了摇头:“情况很糟糕,一直都没有清醒。”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那里发呆的司徒南,叹了口气:“和姚玫一起抢救的,有一个叫付如斯的男人。媒体对外报道的时候,是一直把两人认定为情侣的。”
“付如斯?”唐诺愣了愣,“就是先前我拍到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嗯。”岳明朗点点头。
唐诺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司徒,司徒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岳明朗苦笑一声,“事故刚发生,网络上便有了报道,说还在抢救中的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姓名都透露出来了,还从两人的手机上翻出了一些合影放了上去……”
那边抢救室的灯灭了下来,门被从里面拉开,主刀医生走了出来。
立即有几个人上前去将主刀医生包围,应当是姚玫的亲属。
司徒南起身迎了上去,唐诺和岳明朗也匆忙起身,站在人群的外围。
“对不起,”主刀医生面色沉重,俯身鞠躬,“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司徒南的脸色苍白,往后趔趄了两步,岳明朗眼疾手快,匆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肩膀。
“司徒,节哀。”周遭是忽然爆发的哀号声,姚玫那年过六旬的父母瘫倒在地板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十八岁的唐诺,哪里见过这般惨烈的生死,只觉得心头也是一颤,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姚玫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五岁的末端,同司徒南相爱一场,即便是这场相爱的最后,朱砂痣变成了蚊子血,白月光变成了饭粘子,充斥着疏离、疲惫以及背叛。
但毕竟也曾有过真正的欢愉和幸福。
同姚玫同游的付如斯,经过三天的抢救之后,脱离生命危险。
唐诺远远地看到过他一眼,和照片上是一样的长相,鹰鼻薄唇,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是俊朗又薄情的长相。
他同姚玫本是逢场作戏,未见得投入多少真心,如今出了这桩事情,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姚玫的父母本已年衰体弱,又受此打击,一病不起。
姚玫的葬礼,墓地选址,殡仪馆选择,通知亲朋,丧葬物品,全由司徒南操办。
他更加消瘦,整个人沉默了许多,脸上鲜少见到笑容。
唐诺放心不下,每天都要去司徒南的公寓找他。
房间里也不开灯,充斥着浓重的烟酒味,唐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闷头整理地上乱丢的东西。
整理完之后,她坐在司徒南的旁边。
他不说话,她就絮絮叨叨地说给他听。
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室友买了两条金鱼和一盆仙人球。”
“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的小猫。”
“学校要校庆了,餐厅里的菜好吃了许多。”
影影绰绰中,她看到司徒南瘦削细长的手,犹豫了一下,颤巍巍地拉上去:“司徒,你笑一笑。”
司徒南脸上的神情,还是呆滞的。
“司徒,”唐诺想起了什么,从地上坐起来,“你看,我学会了倒立,倒立给你看。”
她一扬手,竟真的把双脚抬起来,头朝下倒在地上,献宝一般。
她的动作神情确实可笑,即便是心中满是阴霾,那一瞬间,司徒南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笑意。
因得这一丝笑意,唐诺的心中高兴起来,甚至把一只手腾了出来:“司徒你看,我还会这样……”
司徒南的“小心”还没有说出口,她已经趔趄了一下,整个人摔了下来。
她方才还得意扬扬的神情立即变成了苦不堪言,捂着右脚只嚷痛,当即便被送到了医院。
而后是姚玫的葬礼,她同司徒南表白。
唐老爷子是最爱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唐诺这般不成体统的举动,江叔带着江川把唐诺从葬礼上带回去之后,唐老爷子在客厅里大发雷霆,指着唐诺的鼻子骂:“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女朋友的葬礼,唐诺你知不知羞,天底下是没有男人了吗?你要去喜欢别人的男朋友!”
唐诺不服气,偏要与他争辩,唐老爷子气急,要不是江川拦住,只恐怕一个耳光又落在了唐诺的脸上。
之后唐诺便被禁足,手机卡上缴没收,信用卡全被停掉,不准她出门,让她在房间“好好反省”。
唐诺气急,在房间里如同小兽一般,又摔又砸。
某次她向着唐老爷子大声嘶吼的时候,他忽然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当即昏倒在地。
唐诺吓得不轻,顾不得吵架,冲过去一把把他揽起来,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拨打着“120”急救电话。
病床上唐老爷子声音疲惫:“小诺,我已经找人给你办好了所有手续,两周之后就送你出去。”
“去哪里?”
“澳洲。”
“我不去!”
“你没的选择,”唐老爷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我最近生意上也有一些风头要避一避,陪你一起去澳洲一趟,那边的学校已经给你联系好,之后你就在那里读书,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由不得你胡闹!”
“我不去!”唐诺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唐老爷子对唐诺诸多纵容,唯独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
甚至于瞒着唐诺,偷偷找了司徒南,对葬礼上的事情表示抱歉,而后万分恳求他,不要由着唐诺胡闹,对唐诺保持距离。
司徒南沉默地应允。
自此之后,便是她在澳洲的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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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便是一场场的秋雨,天气也渐渐转凉。
唐诺仍旧是每天一身连衣裙出门上班,有一回司徒南实在忍不住,在吃早饭的时候开口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我知道。”唐诺回答道。
“你不用加件外套吗?”司徒南端起桌上的牛奶,低头说道。
唐诺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吃完饭之后进了趟卧室,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加了一件风衣在外面。
月末司徒南正在研究所查阅文献的时候,岳明朗敲敲门走了进来,满面春光:“司徒,快快,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会,有好消息要宣布。”
司徒南那天心情不错,难得地同他开了个玩笑:“找到女朋友了?”
“找女朋友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嘛,”岳明朗撇了撇嘴,“跟你说,追我的小姑娘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嗯嗯,”司徒南忍住笑意,连声应和道,“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周。”
“别贫了,”岳明朗走过去,把手中的文件递到他面前,“还是先开会通知好消息吧。”
司徒南伸出手来拿过文件,翻开扉页之后眼里满是欣喜:“项目批下来了?”
“对,”岳明朗点点头,“等了大半年,建筑局总算是批下来了。”
是大半年前研究所提交的一个策划案,一个老年社区规划的公益性项目,目前整体趋势是各大建筑所都在忙着创收,公益性项目的策划不大容易被批下来,他们也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大半年过去,国建局总算是批了下来。
他们立即把当初策划组的人员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议,得知策划案通过,每个人都很高兴,司徒南把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粗略布置了一下,叮嘱前来实习的一个小姑娘整理出来,下午下班前小姑娘把详细的工作安排交了上来,司徒南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地看着。
按照上面的工作安排,一周之后要有一个工作小组去往日本,同日本建筑所方面的专家进行相关的交流学习。
他当即打开电脑,查询起了飞往东京的机票。
在另一个办公室的唐诺,此时也正好完成了自己手头的工作,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从司徒南的办公室走过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伸出手来敲了敲门。
“请进。”司徒南简短地回答道。唐诺推门走了进去,将手中端着的洗好的草莓扬了扬:“吃草莓。”
司徒南的目光并未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回答了句:“你自己吃吧。”
接着在网站上浏览着合适的航班信息。
唐诺的嘴巴噘起来,脑袋一转,趁着司徒南低头的时候悄悄地把自己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一个,而后踩着高跟鞋往前走了几步,在司徒南的办公桌前站定,身体前倾着趴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手碰着下巴,一只手把草莓推到他面前,声音调成了娇滴滴的模式——“司徒,吃点嘛。”
她离司徒南特别近,近到司徒南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包围,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他当然不可能再装作她是不存在的,放在鼠标上的手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唐诺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司徒南原本只是打算匆匆一瞥,谁知那一瞬间,眼神却无法从她的面庞上移开。
唐诺回国以来,他好似从未认真端详过她。
当他看向她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张面孔,实在是非常迷人。
她眼神清亮,睫毛根根分明,鼻子和嘴角都有着极其好看的轮廓。
她衬衫的扣子解到了第三颗,脖子上带着细细的项链,吊坠是一只精致的蜻蜓,在胸前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看他转过脸来,唐诺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司徒南的脸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而极其轻微地漾出笑意。
司徒南的心底“咯吱”了一下,似乎有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他慌忙把眼睛转过去看向电脑屏幕,用右手点着鼠标。
她转过脸来,却仍旧被那香水味萦绕着。
唐诺出国五年,常用的香水倒是一直没变。
这熟悉的气味让司徒南想起了少女时期的唐诺——同样的少女,同样纤瘦的腰身,同样的一头浓密长发。
他这样沉默着,唐诺也沉默着,房间里极其安静,只有墙壁上挂钟指针“嘀嗒嘀嗒”走动的声音。
司徒南先开口说话:“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唐诺咧开嘴粲然一笑:“好闻吗?”
“很适合你。”司徒南回答道。
“林之妩媚,”唐诺笑笑,“不是大多数人会喜欢的花香果香,是木质的味道,我自己很喜欢。”
司徒南点点头:“你一直都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他这句话接的得无心自然,然而落在唐诺的耳朵里,“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等同于“你很特别”,等同于“你在我的心中很特别”,这样一想,心中便起了波澜。
司徒南也察觉到自己的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为了防止唐诺误会,赶紧又板起脸来,认真地对比着各趟航班的时间表,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来。
唐诺拿了一颗草莓放在自己嘴里,把脑袋伸过去也跟着去看司徒南的电脑屏幕,瞄了一眼网页页面之后又正好看到了司徒南手边的项目时间安排表,赶紧把草莓吞下去开口问道:“你要去东京?”
司徒南点点头。
“我也去。”唐诺两眼放光,立即接话,“我也去我也去。”
“不行。”司徒南拒绝得干脆。“怎么不行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司徒南已经确定好了航班,准备下订单。
唐诺眼睛一转:“你去东京谈这个项目,是不是需要去见东大建筑院的千叶教授?”
司徒南来了兴趣:“你认识千叶教授?”
唐诺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司徒南面前:“喏,你看。”
照片上,正是唐诺和千叶教授的合影,两个人看上去很熟稔,并不是呆板的晚辈和长辈的合影,千叶教授笑得眉毛都挤在了一起,唐诺也是笑得眯起了眼睛,再往后翻,都还有唐诺同千叶教授一家人一起吃饭的照片。
司徒南看向照片中千叶教授的眼神里有崇拜的神色:“千叶教授一直是我特别尊敬的一位前辈。”
“嗯,”唐诺也点点头,“他在学校里特别受学生欢迎。”
司徒南回想起往事:“我高中的时候就想要成为一名建筑师,当时自己没有电脑,周末的时候就去网吧,搜千叶教授的讲座和论文。
后来在东大的网页上,找到了千叶教授的邮箱,当时激动地抄到本子上。
后来到大学读了建筑系,二十岁的时候,我给千叶教授发过一封邮件。”
唐诺听得认真,看司徒南停了下来,开口问他:“什么邮件?”
司徒南把手机放下,转脸看向电脑,在浏览器中打开了自己的邮箱。
由于加了标记,即使过去数年,那封邮件也不难找。
唐诺伸过头去看了看,嘴角上扬,带着微微的笑意。“很唐突吧。”
司徒南不好意思地笑笑,“当时还是查了好久才知道这句话怎么用日文写。”
很简单的一封邮件——“千叶教授,我一直很敬仰你。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请问您可不可以送我一句话?”
“当时发过去之后其实蛮后悔的,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也根本没有想过会收到他的回复。”
“千叶教授回复你了?”司徒南点点头,把千叶教授回复的那封邮件调出来:“你看。”
几行日文,唐诺看过去,翻译出来:“生日快乐。我相信二十岁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之一,拥有时间、梦想和无数种可能性。所以,加油,努力向理想中的人生靠近吧。”
那封邮件的最后,还加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
“好温暖。”唐诺感叹道。
“嗯,”司徒南点点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到现在还记得在邮箱里看到这封邮件时的心情。不管过去多少年,千叶教授的这句话,我都会一直记得。”
“所以这次东京之行一定要带上我啊,”唐诺赶紧接话,“我来帮你做翻译。”
司徒南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能不能约到千叶教授,听说他身体不是太好,又不喜欢社交,所以我担心……”
“包在我身上。”唐诺站直身体,往自己的胸前拍了拍,这一拍,才意识到衬衫的扣子实在是解得太低了,脸一红,赶紧扣上。
而后她抬起头来,重复了刚才的条件:“可说好了,我帮你约到的话,你要带我一起去东京。”
司徒南思忖了片刻,点点头。
“可不准反悔。”唐诺补充道。
“不会的。”司徒南开口道,“你和千叶教授怎么认识的?”
“我在澳洲留学的时候,千叶教授到我们学校做过一次访学,我是学院里的学生代表,负责接待的。老头子脾气怪,吃不惯澳洲的饭菜,一直嚷着要回去,我为了稳住老头子,便邀请他到我的公寓来,做饭给他吃。他来的时候兴高采烈,以为能吃上一顿日料大餐,到了之后看我做了一桌子中国菜,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好不容易我才劝他尝一尝,谁知他一尝就一发不可收了,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他回到日本之后,还多次邀请我过去玩,我有年夏天正好去东京参加一个项目,就顺道去他家拜访了他。所以呢,”唐诺甩了个响指,“交给我肯定没问题,老头子还等着吃我做的三杯鸡呢。”
“好。”司徒南点点头。唐诺冲司徒南笑了笑:“订机票住宿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好了,走,请我吃饭。”
司徒南起身,把外套穿在身上:“想吃什么?”
“一说三杯鸡我倒想吃粤菜了。”
“行,那我们去南粤楼。”
“南粤楼?”正推门进来的岳明朗接上了话,“我早就听说南粤楼的蜜汁叉烧肉特正宗,还没尝过,你们要去吃?带上我带上我。”
唐诺给岳明朗甩眼色,示意他不要当电灯泡,谁料蜜汁叉烧肉的诱惑实在太大,岳明朗完全接收不到唐诺的信号,乐呵呵地跟在两人身后下了楼。
蜜汁叉烧肉实在好吃,三人你一块我一块大快朵颐。
他们吃得正开心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包厢里起了争执。
似乎是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的是玻璃杯摔到地上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叫你老板来,我要投诉你”之类的话语。
“好吵,”唐诺皱眉,“我去看看怎么了。”
她起身打开包厢的门伸出头去看了看,隔壁包间的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唐诺挤过去看,是几个肥肠大肚的中年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其中一个正大声呵斥着一个服务员。
唐诺只看得到服务员的背影,肩膀极其瘦削,看起来让人心疼。
她这样瞄了一眼,便在心里知道了大概的情况,无外乎是借着酒劲撒泼,欺负服务人员。
酒店经理已经走了过来,满面赔笑地冲那几位客人道歉,那个客人还在大声嚷嚷:“让她陪我喝个酒怎么了啊,给谁甩脸子看……我哪个月在你们家的消费不是五位数,你们这生意是不想做了吧……”
酒店经理忙不迭地道歉:“陈先生您别生气了,这是我们新来的服务员,不懂事,您多……”
一旁的唐诺看不过去,声音清朗:“哟,我倒真是长见识了,现在做个服务员还要陪酒不成?”
司徒南和岳明朗听到了唐诺的声音,脸色一变,赶紧起身走了出去。
围观的数人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司徒南原本想拉住唐诺,可伸手晚了点,她已经走上前去:“这位哥哥看上去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不好吧……”
她正好站到了服务员和那个男人中间,一侧目看到了服务员那张瘦削的脸。
她整个人顿时愣住了,“白鹿”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她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岳明朗,接收到唐诺目光的他并不知道她此时的心理状态,还伸出手来向她比画了一个“棒棒的”手势。
唐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方才理直气壮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她这边没了气势,对方的气焰立即嚣张起来,冷笑了一声就嚷嚷开了:“你是谁啊,轮到你多管闲事,我今天就欺负了怎么着……”
唐诺沉默了下去,又看了看岳明朗。
岳明朗见唐诺战斗力下降,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两步,也准备加入到战斗的队伍中来,谁料唐诺一个大踏步过去拦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臂往外走,连司徒南也不顾了:“我们走。”
“怎么了啊?你怎么一副撞到鬼的表情?”唐诺没有回答他,还是在低头把他往外拉,岳明朗还在喋喋不休:“唐诺,我说你这样可不对,俗话说得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你中间插上一竿子现在不管了,你让人家那个小姑娘怎么办……”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正好对上缓缓地转过身来的白鹿的眼睛。
周五晚上最火爆的餐厅,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这个城市到宇宙洪荒,好似在那一刻都凝固和安静下来。好似命中注定——也许潜意识里,这些年来,他一直等待着一场与白鹿的重逢。可这却又来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好似胸膛里那个叫作心脏的地方,被人迎面一击。
白鹿又何尝不是震惊的,眼睛睁大,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赶紧转过身去,不顾此刻包厢里的情况,逃也似的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