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战略变革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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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互联网与阿米巴化重构

互联网兴起以来,就有很多推崇互联网中心化格局向离散的阿米巴化格局重构演进的主张,这种主张的提出看上去最先是与互联网所采用的技术特征有关系的。计算机通信网络的互联网改变了传统电话通信网由许多交换中心组成网络的路由模式,而采用了非中心化的路由组织方式,在实现交互通信的网络路径选择上,互联网具有自我选择和自愈选择能力,并非传统通信网的中心配置模式。然而,在所有高喊互联网化和网络自治的声音中,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无处不在而又可能淹没正常信息的网络噪声。阿米巴化的主张就像迷信人性的“善”而忽略人性的“恶”一样有着理想主义色彩,而无论是网络社会,还是网络经济或网络市场,并未在阿米巴化中显现出更好的发展秩序。

有些推崇阿米巴化格局的学者、专家试图从物理学、系统论或者类似控制论角度来证明,阿米巴化是社会系统或企业系统管理的一个高阶方向,是互联网时代的一个发展趋势。然而,从物理学形态来看,阿米巴化的进程实际更像一个熵增过程,而熵增过程一般被视作是一个系统退化过程。熵增过程是一个系统各部分能量趋于均衡进程,这使阿米巴化就像一个让能量中心消散的过程。有意思的是,与许多人直观感觉不同的是,按照物理学的定义,系统向能量均衡状态演进的过程在物理学中被描述为趋于“无序”而非“有序”状态,而最终当系统各部分所有能量都显现均衡时,系统将进入“死寂”状态。

阿米巴化就像熵增过程一样,意味着每个独立的单元、区块都能够自身拥有能量自主,这也是被有的专家视为阿米巴管理模式的思想根基所在。在互联网化的浪潮下,阿米巴模式在中国盛行不衰,然而我们不可忽视的事实是,阿米巴思想的提出者稻盛和夫在日本企业界有着崇高的威望,而他领导的企业能够成功,正是更高层级的中心能量不断输出,才能够使企业实现强大的竞争力。如今,稻盛和夫曾经领导的两家公司KDDI和京瓷公司似乎已经变得比较平庸,尽管他们可能仍然奉行阿米巴模式。在一些推行阿米巴模式的企业中可以看到,尽管业务单元提升了自我驱动力,但虚拟成本管理和过度经济利益核算可能导致不同单元之间的交易成本上升,并可能影响到整体战略目标的凝聚力。在实践中,无论何种成功的管理模式,都很少能够脱离于一个有效且有力的企业领导中心,就像历史上无论哪个王国的管理机制设计得如何完美,但是如果遇上一个昏君领导,王国大多不久就会崩溃。我们永远不要期望企业各个单元处于一种能量均衡的“死寂”状态,而更应该让企业不断处在一个能量非均衡的变革状态中。

企业作为一个系统,互联网时代的变革之道的关键恐怕并不在于阿米巴化,而在于中心重构化,即确保不断重构的中心能够实现高价值、可持续的能量输出,而并非变成割裂的,缺乏能量交换的阿米巴式结构。中心化重构,对于一个企业系统或者企业集团来说,意味着当企业一部分业务呈现出高能量特征时,应当把资源尽量向这种高能量、高成长型的业务倾斜,让高能量的业务或子公司发挥出更大的中心能量辐射效应,让企业不断找到新的能量中心,这是企业发展战略的根本所在。人才资源的中心重构化,是互联网时代一个企业能够领导时代的致胜根本,这意味着当一个企业人才呈现出强大的正面能量时,应当让他成为更大的新能量中心,然而很多企业并不容易做到这一点,或者说他们只是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尝试做到这一点,而大多时候因为内部的利益纠纷而流于形式。

笔者曾经数次作为咨询顾问与知名的管理咨询机构交流,管理咨询机构询问如何看待两家知名公司的“互联网化改革”。我坦言并不太看好,因为我所了解的这两家公司的改革中,所有改革都是中高层主导制定的,他们的改革更主要是针对中下层,所有的改革大多难以触及中上层利益,也没有一种成熟的机制让下层的优秀人员能够层层脱颖而出,尤其当一名基层单元的领导者因为业绩优秀而获得丰厚利益时,有的企业上一层的领导者往往首先想到的是给予约束以免支付太多报酬,业绩优秀者可能并没有及时因为业绩突出而获得更大能量输出,反而可能被主导改革的人压制以免威胁到自身位置。优秀者如果不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改革重构的中心,成为引领企业的力量,他们将更多选择离开而非伴随企业前行。

在一些企业的所谓互联网改革中,最高主导者往往把自己放在改革之上,这种改革是脆弱不可持久的。只有主导改革者让自己也成为改革对象的一部分,所谓的重大改革才有可能取得成功。很多主导企业改革者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改革往往是折腾别人却不愿意动自己和自己身边人的奶酪,让自己和亲近的利益集团凌驾于改革之上,往往只是酝酿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改革。

信息噪声是影响互联网秩序格局的一个关键因素。对于网络经济社会,网络噪声的存在就像违法犯罪、损人利己的行为对现实经济社会的影响一样不可避免,如果缺乏有效的中心调控,就像社会沦入无政府主义的陷阱中,而只有理想主义者才会一厢情愿认定将会带来生产力的全面解放。事实上,没有“中心”的经济社会或市场,很可能被到处泛滥的“自由噪声”所毁灭。互联网的每一种商业模式的兴起或商业格局的变化,都伴随着某种新的能量中心的崛起,伴随着局部或者整体网络市场上新的中心形成,而所谓的阿米巴化可能只是一种格局调整显现的“假象”,背后更深层的变化是此起彼伏的中心格局迁移。

中心化是一种自然进化与经济社会演进所呈现的一种普遍格局,在地球生态的自然演进中,从无机物到原始生命再到高级生命,是一个天然的“中心化”能量聚集过程,这一过程中不断出现中心重构,即一种优势物种替代另一种优势物种成为自然中心,直到人类作为最高级的生物扮演中心角色。自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化以来,在许多领域向中心化格局的演进一直没有停止。尽管在局部形式上我们可能看到一种更加分散化的格局,但在制度、规则层面呈现出一种向更高阶的中心化格局演进趋势,就像欧洲分裂成许多小国家,但在经济贸易上形成更加一统的欧盟乃至世界贸易组织一样。对于网络经济与社会来说,中心化格局是网络经济社会中存在着交易中心与规则中心,它显现出网络经济与网络社会必须遵守的秩序与规则,这种秩序规则降低和抑制了妨碍交易形成的网络噪声。也许对于完全自治的市场,并没有中心的存在,但缺乏中心控制的网络噪声泛滥,可能导致交易根本无法形成。换句话说,“中心”是抑制和消除网络噪声的主体,它与网络噪声是互生互灭的,也是网络交易所依赖的。“中心”是某种约束性的规则集中体现,虽然它限制了某种交易自由度,但又保障了网络交易市场的正常运作。

区块链技术的兴起使阿米巴化掀起新的浪潮,它成功地将信任机制分散化并使信任成本大大降低,然而在以区块链建构的所有商业模式中,迄今仍然无法摆脱无形的中心之手,在区块链所建立的共识或者规则中,都离不开中心化的制定。在这里并非全面否定阿米巴化,我也认为阿米巴化所倡导的建立自我驱动能力是一种秩序进步动力,在互联网许多商业组织中需要并且可能依赖这种自驱动能力,然而我们要警惕在这种阿米巴化的组织变革中,由于裂化单元之间交易成本上升和可能存在的互联网化噪声危机,组织可能面临失去战略性方向的挑战,更大的挑战在于领导者可能因此错误认为具有自我驱动能力的单元能够完全实现自我管理,并且能够在无须管理统筹的情况下实现更加灵活高效的发展。

在互联网时代,传统以双边交易为主的市场模式更多演变成以平台为主导的三方交易市场模式,互联网带来交易范围、数量与概率空前提升,但也同时带来交易安全性问题。由于大量市场信息噪声的存在,交易者都在不同程度上面临交易对象选择问题,互联网平台在扮演发现交易需求、撮合交易角色的同时,也扮演着保障信用与安全交易的中枢,并成为互联网的格局中心。区块链出现后,一些人认为去平台化与阿米巴化将成为新的趋势,这也意味着三方交易的市场主导模式可能重归双边交易的市场主导模式,而眼下互联网巨头们精心打造的平台面临失去中心位置被边缘化的挑战。然而尽管未来智能化的平台可能以更加离散或更加隐秘的方式展现,但平台所建立的机制仍然是保障互联网交易的基础,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平台主导互联网市场中心格局的局面恐怕很难被打破。

对于阿米巴化的争议,真正的挑战将在人工智能时代来临。围绕人工智能带来的风险与机遇,以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为首持人工智能威胁论,另一派则以马克·艾略特·扎克伯格(Mark Eliot Zuckerberg)为代表,认为人工智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人工智能带来人们对非生命的人工智能掌控失去控制的风险,从而导致人对其自身失去社会“中心”位置的忧虑。人们担心缺乏“中心”制约的人工智能将打破人类社会秩序,从而导致人工智能无法控制,并可能导致人类生存的危机。阿米巴化意味着去约束化和大幅增加自治的自由度,也可能意味着一种不可控的危机。人工智能的兴起对网络世界是一个天然的阿米巴化的进程,我们将可能不得不痛苦地认识到,要防范未来人工智能时代的危机,有必要在某些方面加强中心化而非阿米巴化,需要将网络秩序放置在比网络自由更高的位置上,这种网络秩序包括以“自然人”为核心的道德秩序安全、文化价值安全、人身价值安全等。中心化意味着人们将必须对人工智能的应用制定统一的规则和道德规范,并确保能够通过某种中心机制确保这些规则、规范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确保能够对违背人类利益的危险人工智能行为进行有效的干预和约束。

要管控未来人工智能风险,有必要建立统一的认证和监督中心,确保所有的人工智能的研制与生产符合人类的利益和价值原则。我们可能为此需要给人工智能机器人植入统一的认证控制模块,确保人工智能机器人遵守人类价值规范,并且建立某种集中的、控制的中心化系统,确保在能够对影响人类利益或危及人类生存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进行统一的干预与控制,并防范由于个人目的,操控滥用人工智能的行为。当我们进入自动驾驶时代,我们会发现阿米巴化将变得极具挑战性,我们很难想象去中心的智能化能够完全解决包括车与车之间、车与行人之间、车与环境之间等系统化的协调,一个缺乏中心协调统筹的自动驾驶系统无论有多么智能化,都可能是孤立的“愚蠢”。我们将可能不得不需要分层级乃至在最高层面统一的中心化控制系统,来实现自动驾驶系统的普及化。没有网络化的中心控制系统,独立的自动驾驶无论多么智能,只能像一只聪明的苍蝇一样,即使能够随时躲开捕猎者扑击的巨大风险,也可能避免不了撞上透明玻璃的低级悲剧。

未来的网络中心即使具有高度的阿米巴化智能,我们仍需要确保这种智能是以人为中心而非以机器为中心,并且确保整个中心是基于道德化、人性化、民主化的,它将具有最高的信息安全性,并且拥有非政治化的授权机制与信用机制。这对于人类是一个不小挑战,因为人类可能会痛苦地发现,在日益纷杂的网络体系中,各种政治、商业与社会力量交织,尤其网络上一些统治性商业力量成为实质性的、跨国性的超强网络中心力量,而他们基于商业利益建立的中心格局未必会符合人类均衡利益,重塑中心格局将可能成为旷日持久的纷争。尽管我们在局部面临阿米巴化、自治化的趋势,但在全局上我们面临秩序统一化、中心化、链动化的趋势也会非常明显。无论在网络技术架构还是社会经济上,与解构中心化的趋势呈现另一种相反的趋势是,我们将进入一个重构中心化的时代。这种重构中心化与传统中心化所不同的是,传统中心化建立在某种较强的控制能力基础上,并且这种中心化往往呈现出层级架构的特点,越往上层,控制权力和力度越大,而新建构的中心将更多呈现出协调性而非控制性的特征,并且更多是一种无级化的协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