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替身深宫坐,猜疑暗涌翻
“布达拉”是舟岛的意思,是梵语音译,还可译作“普陀罗”或“普陀”——这个译文恐怕大家都不陌生。普陀,观世音菩萨居住的地方。依照雪域高原的传说,达赖喇嘛是观世音菩萨的转生。所以,布达拉宫是达赖喇嘛居住的地方。
每一代达赖喇嘛都把这日光之城中的美丽白色宫殿当作冬宫。多少次宏大庄重的宗教仪式在这里开始又结束,多少次波诡云谲的事件在这里掀起波澜又归于沉寂。
藏式碉楼墙体宽厚,布达拉宫的窗台足有2米厚。少年时代的桑结嘉措时常和伙伴们一起在窗台上铺上卡垫,打坐、念经或是喝茶。天空碧青,云团浓郁,在高原璀璨的阳光里,少年桑结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伸出手做捕捉云团的模样,然后缓缓舒展手掌,让手指如莲瓣绽放。这时云就仿佛从手掌中流淌出一般,被风吹向远方。一个漫长的午后,他都会沉醉在这游戏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舒展手掌,恍惚间,少年稚拙的手指会呈现出吉祥天女散花般的优美手型。
这个适于冥想的寂静游戏会持续很久,伙伴们渐渐散去了,他依旧陶醉其中,直到乌拉们打阿嘎的歌声响起[35]。
成群的乌拉排成队列,手里持着下端套有沉重圆石的木棍,唱着声调响亮节奏明快的歌曲一下一下捶打地面。这个工作类似汉族地区人们的打夯,只是他们捶打的不是普通的泥土,而是神秘宝贵的建筑材料“阿嘎”。“阿嘎”是“白色东西”的意思,是将风化的石灰岩或沙黏质岩类制成的粉末,用阿嘎夯实的地面和墙面,干燥后光滑结实,美观耐用。
乌拉的歌声使神圣的布达拉宫瞬间焕发出世俗的欢愉,这群欢乐的人仿佛不是来这里做工,而是参加某次愉快的飨宴。他们有时唱“‘阿嘎’不是石头,‘阿嘎’不是泥,‘阿嘎’来自深山,是莲花大地的精华”,有时唱“江头的水与江尾的水,距离遥远不得聚,如今它们重相逢,相逢在佛前的净水碗”。木棒夯土的声音是节奏,一轮又一轮的合唱震撼得寂静宫殿里的尘埃都颤动起舞。
少年桑结望着阳光下仿若翩然歌舞的人们,心想最迅捷的神鹰也没有他们的歌声飞得高、飞得远吧。桑结的目光随着他们的歌声在拉萨的蓝天白云下游移,布达拉宫的粉白色墙壁如洁白的哈达,如纯洁的奶液在玛布日山上奔流宛转。玛布日山之下,是混杂着糌粑、酥油与藏香气味儿的红尘。
这座宏伟的宫殿位于玛布日山之上,它离红尘很远,所以,他离红尘很远。从八岁来到布达拉宫,年幼的桑结听到的除了诵经声、法会的法螺声、法号声,就是乌拉们打阿嘎的歌声。这座宫殿从何时开始建造?神灵将他的身体由小孩子变大为半大少年,白色的宫殿依然没有建完。然而,它也在生长,每日与每日都不一样。他,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轮廓逐渐出现在大家面前;它,作为一座宏伟宫殿的轮廓日渐清晰。
桑结听到身后响起细碎严谨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五世的侍从们在被酥油浸润的阿嘎地面踩踏出的声响。桑结谦卑地俯下身子,恭敬地向伟大的五世行礼。五世慈爱地示意他起身,来到窗前,和他一起站到那片阳光里。
乌拉们沉浸在劳动歌舞的愉悦里,并不知额巴钦波正在宫殿的某个窗洞后面望着他们。这可是莫大的福分与机缘。对桑结来说,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总有的。桑结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他恭敬地向五世提问:“活佛啦,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造这座宫殿的?从我出生之前您就开始建造它了吗?”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笑了:“孩子,它是一座充满了神性的宫殿,它并不是我建造的,我是在对它进行重建。远在你出生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玛布日山上俯瞰拉萨了。你随我来。”
他们来到大殿,大殿上四处是工匠们忙碌的身影。布达拉宫是雪域最宏伟的建筑,重建它工程浩大。西藏各地每年都会向拉萨输送大量的乌拉,文献记载每年布达拉宫使用的工匠有5700名,实际参与建设的人数能达到1万。
在漫长的重建过程中,布达拉宫中聚集了西藏最杰出的工匠、手艺人,他们代表了那个时期西藏顶级的艺术水平。他们中除了藏族人,还有来自内地和尼泊尔的工匠。清朝康熙皇帝为了表示对西藏地区的重视,专门派来了100多名技艺精湛的汉族工匠,支援布达拉宫重建。
技艺超群的艺人、珍贵特殊的建筑材料,出现在幽深的宫殿的各个角落,智慧与工艺相碰撞让宫殿中沉郁了近千年的空气闪烁出珠宝般璀璨的光泽。五世达赖把桑结带到了一幅壁画前,命令侍从们点燃巨大的烛台上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
“这位姿态曼妙、面目慈悲的女子是白度母的化身——文成公主[36];这位身材伟岸、仪态威严的男子是吐蕃王朝最强大的君主——松赞干布[37]。”五世注视着这些华美的壁画,开始讲述壁画中的故事。
“那时的拉萨,还叫逻些。迎亲的队伍跳着欢乐的舞蹈把美丽的公主迎进了逻些城,松赞干布成了公主的丈夫。他快乐地说:‘我族我父,从未有通婚上国的先例,我今天娶到了大唐的公主为妻,实为有幸,我要为公主修筑一座华丽的宫殿,以夸示后代。’于是,他让臣民们在玛布日山上建造了雪域高原从未有过的宏伟漂亮的宫殿,便是这布达拉宫。”
“活佛啦,松赞干布为什么要用菩萨的住地来给自己的宫殿命名?”
“因为松赞干布把观世音菩萨作为自己的本尊佛,他想祈求佛的庇佑。”
“活佛啦,为什么您会成为宫殿的主人?”年少的桑结想不明白,传说中神勇英俊的王,怎么会失却自己为夸耀后世而建造的宫殿?
上师弯下腰,看着孩子被烛光映照得灼灼发亮的眼睛:“因为,有很多人想祈求神佛的庇佑。他们想跳出苦难的轮回,避开人间业火的烤炙。譬如,你看他——”
“巨喇母,巨喇母,巨巨喇母,吞救卡拉,喇庆母,喇母,阿嘉搭嘉,吞救,入路入路,吽救吽。”大殿的一角,一个画工正一边为壁画描金,一边念诵吉祥天母咒。
“活佛啦,他念错了!阿妈啦教过我,不是‘巨喇母,巨喇母,巨巨喇母’,是‘救喇母,救喇母,救救喇母’。我去告诉他正确的咒语怎样念。”
上师微笑着:“不用,他依然会得救。他真诚地念诵咒语,吉祥天母会一直扶助他,救护他。”
“活佛啦,自己修行就能得救,世间为什么还要有活佛?”
“活佛是引导者,不是拯救者。真正拯救人们,给人们以奇迹的,是人自己。”
“真正拯救人们,给人们以奇迹的,是人自己。”
“……给人们以奇迹的,是人自己。”
“……”
望着上师上下翕动的嘴唇,桑结从巨大的时间与记忆搅和而成的旋涡中挣扎而出,耳畔轰隆,半晌,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洒进眼前的黑暗中。
是阳光。
午后,布达拉宫窗口倾泻而下的阳光。
他像少年时代一样坐在窗前冥思,陷入了巨大的寂静,走入了宫殿与他的生命缠搅而成的记忆。宫殿的记忆与他的思虑产生了某种共鸣的频率,如茶和奶溶溶搅和于一处。
惊醒他的是窗外波浪一般的打阿嘎的劳动号子。
盛大的法会就要开始了,成千上万的信徒从高原各地流向拉萨,流向八角街,期待活佛走出布达拉宫赐予他们最吉祥的祝福。
活佛必须出现。
但是,他可以编造一个关于活佛的谎言,却不能变出活佛奇幻的神迹。他是那么孤寂,无依。
“第巴去念经了,不要让人打扰。”侍从们小声地传说。他却一个人在幽寂的大殿中徘徊游荡,莫名地,在少年时代念咒静思的角落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他不再是在宫中学经的小喇嘛,他是第巴,掌控着千里高原沃野兴亡盛衰的扁头第巴。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怎么改变。布达拉宫依旧在建造,打阿嘎的歌声日日会在宫殿的某个角落响起。
权力很可贵,不是吗?可在此种情况下,更多的时候,他想回到过去,对,他想溯回时间的上游,向老师讨回一个答案。那漫长、清晰的梦境。他无法在消亡的时间中抓住老师的影子,只好重走一遍记忆之路。
他是幸运的。
他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匆匆离开,去寻找他最信赖的侍从。窗外的欢乐、铿锵的歌声被灿若花粉的金色阳光淹没。
“你们都记得额巴钦波尊贵庄严的容貌吧?”
“伟大的五世姿容英伟,永世不敢忘记!”
“去寻找与额巴钦波容貌一样的人。”
“……大人,您……”两个侍从面面相觑。
“上师会参加七天后的法会,为信徒灌顶[38]。”
侍从领会了桑结的意思,领命行礼,退了出去。
不久,布达拉宫做杂活的老喇嘛旺堆静悄悄地从僧众中消失了。有人询问,僧官一句“要务在身”,问的人便闭了嘴。其实,旺堆的去向,僧官也不清楚。带走旺堆的人,也只说了一句“要务在身”。
在布达拉宫,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要务”。一个“要务”来了,还有下一个“要务”。很快,老喇嘛旺堆就被众人忘记了。
即使记得又怎样,谁能想到旺堆从未离开过布达拉宫,谁又能想到喇嘛旺堆每日在五世佛爷的寝宫日光殿中安寝?
人们已经听惯了高原上奇妙的传奇,是天人降世、善人升天,一个普通喇嘛真的走入了人间天堂,却是大大超乎人们的想象范围。旺堆也是。昨天,他还在端着自己的糌粑碗跟僧侣们一起抢大锅里的粥;今天,他就坐在藏桌前享用银器皿里的肉、酸奶、酥油茶了。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每天天亮前,他都会匍匐在幽暗的大殿里用力擦拭地面,他熟悉这座宫殿盘桓的古雅馥郁的香味——这是日光殿,达赖佛的寝宫。达赖佛喜爱一种印度香的气味,这种昂贵的香料日日夜夜在日光殿的银质龙柄香炉里寂静地焚烧。
旺堆望着藏桌上精美的菜肴发呆。他想了想,最终伸出两根手指捏了一只包子。牛肉的鲜美汤汁灌满了他的喉咙,他禁不住又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门静静敞开又关上,一个人静静走进来。旺堆忙着往嘴里塞包子,等他注意到有人,那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作为一个低级僧侣,旺堆从未靠近过第巴桑结嘉措,不知道他的面目。但是,旺堆看得到他锦缎质地的僧袍、鞋面上高贵的黄缎子,还有他扁扁的头颅。旺堆丢掉包子趴在藏毯上不住地叩头。
桑结望着匆忙行礼的旺堆,望着他身下熟悉的“寿山福海”图案的地毯,淡淡地说:“免礼吧。今后见面,我要向你行礼了。”
旺堆叩头叩得更猛了。头颅砸向厚厚的藏毯没有声响,只在清早的阳光里激起了飞扬的尘埃。
桑结蹲下来,抬起旺堆的脸:“像,真像。”
这张脸每天面对着布达拉宫的地面,却从没被人注意过。是啊,一个站在高高的九重天上为凡人擦拭泪水,一个趴在肮脏的地上为地面擦拭尘埃,谁会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呢?即使,他们有相似得让人心惊的脸庞。桑结不禁佩服侍从的眼光。
桑结回身坐下:“不要叩拜了。今天起,你就是五世达赖佛,你得拿出风度与威严来,不要丢了额巴钦波的脸。”
桑结的目光没有离开旺堆的脸。
“真正拯救人们,给人们以奇迹的,是人自己。”
即使他不能像真正的五世一样给人们神奇的祝福,但有信仰在,人们依然会相信这样的会面能带来福气。
这张脸将帮助他渡过难关。
法会热闹非常。许久没有露面的额巴钦波要给人们摸顶祝福,信众们欢呼雷动。
人太多太多,普通的摸顶照顾不到这么多信众。活佛用一根长木棍挑起一根布条,一边念咒一边在缓缓走过的人群上方拂过。人们望着在宝座上端坐的盛装的活佛,随着他的每一个手势,都感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灌注全身。
距离太远,没有人发现,活佛庄重的僧帽下淌下了丝丝汗水。
老喇嘛穿着华丽庄重的礼服,极力抑制心中的恐惧。此刻,他本应该和昔日的同伴一起,在大殿的角落里努力擦拭地面,可他却高坐在额巴钦波高贵的法座上,为信众祝福。老喇嘛心中混乱极了,他只能忍耐。扁头第巴桑结嘉措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低眉顺眼地坐着,仿佛伺候在真正的五世身侧。桑结嘉措确实仪容安详。只是他手中那串菩提子念珠转得飞快。
假五世达赖出现在阳光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要应付的不仅是信众,还有各地觐见的活佛、驻兵西藏的蒙古头领达赖汗。他们期待着与修行许久的达赖佛会面。见面就会露馅。他们只需要远远地看到达赖佛出现就好了、就够了。
编个什么理由呢?继续闭关?那么,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那就说身体不适,对,这个理由能把所有好意的、恶意的拜访推出门外。
达赖佛是病了,幸好,不是去世。
灌顶活动结束,达赖佛被侍从簇拥着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第巴桑结客气地向尊贵的客人们宣布,额巴钦波身体欠佳不能会面。听到这个消息,尊贵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扁头第巴引领着客人们去享用丰盛的宴席。他们一同走过布达拉宫曲折的台阶,灯火通明的长廊,窃窃私语声一直没有止息。
你们可以猜疑,但只要看不到真相,你们也就只能猜疑。
一个谎言叠加一个谎言,支持起了压在桑结心头的巨石。他不再那么忧惧烦闷,步履轻松起来。
客人们在第巴的招待下享受了丰盛的晚餐。显然,第巴本人是宴会中最愉快的人,他用一杯一杯的香醇的蜜酒和大块的烧牛肉填充多日来空瘪的胃袋。他与各位贵客讨论政治的、经济的话题,并为额巴钦波的健康干杯。
布达拉宫的香灯宝烛下,扁头第巴桑结嘉措心情愉悦,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