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
《左传》是我国第一部叙事详备的编年体史书。它主要依据鲁国国君的世系,记录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二百五十四年间,发生在周王朝和各主要诸侯国之间的历史事件。在书末还附有鲁悼公十四年(公元前453)晋国韩、魏、赵三家攻灭智伯之事。
作为一部历史著作,《左传》保存了大量的古代史料,内容涉及春秋时期列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方面。它的叙事风格委婉详尽,情节富于故事性和戏剧性,它所塑造的历史人物性格鲜明、栩栩如生,人物的对话和论辩思路缜密,生动而具有说服力,处处闪烁着思想和智慧的光芒。它在描写战争方面尤为出色,无论对于事件的前因后果、交战各国的谋略外交,还是战争进行中的重要细节和机变,都叙述得有条不紊,笔调灵活多变,行文详略得当,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至于《左传》的作者,相传是鲁国的史官左丘明,但自唐以后学者多有争议,现在一般认为,《左传》的作者应该是战国早期某个熟悉列国史料的人。
郑伯克段于鄢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1]。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2],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3],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4]。公曰:“制,岩邑也[5],虢叔死焉[6],他邑唯命。”请京[7],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8]:“都城过百雉[9],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10],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1]?”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12]、北鄙贰于己[13]。公子吕曰[14]:“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15],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16]。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17],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18]。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19];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20]!”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21],隧而相见[22],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23]。”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24]。《诗》曰:‘孝子不匮[25],永锡尔类[26]。’其是之谓乎!”
【注释】
[1]武姜:“武”是丈夫的谥号,“姜”是娘家的姓氏。[2]寤生:难产。[3]亟(qì):屡次。[4]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西北。[5]岩邑:险要的城邑。[6]虢叔:东虢国国君。[7]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8]祭仲:郑国大夫,字足。[9]雉:古代计算城墙长度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10]参国之一:国都的三分之一。[11]辟:通“避”。[12]鄙:边界的城镇。[13]贰:双方共有。[14]公子吕:郑国大夫。[15]庸:用。[16]禀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延津北。[17]完聚:指修治城郭、集结兵力。[18]启之:指开城门做内应。[19]弟(tì):通“悌”。指对兄长敬爱顺从。[20]繄(yī):句首语气词。[21]阙:通“掘”。[22]隧:掘地而成隧道。[23]泄泄(yì):形容快乐的样子。[24]施(yì):扩展。[25]匮(kuì):匮乏,断绝。[26]锡:推及,影响。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来妻子,就是后来的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难产,惊吓了姜氏,所以给庄公取名为“寤生”,并且因此厌恶他。姜氏喜爱共叔段,想立其为储君,屡次请求武公,武公都不答应。
等到庄公即位,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制邑。庄公说:“制是险要之地,虢叔曾死在那里。别的地方听您吩咐。”姜氏于是为共叔段请求京邑,庄公便叫共叔段居住在了那里,称为京城太叔(“大”通“太”)。
祭仲说:“城墙边长超过三百丈,就是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大都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中等城市不超过五分之一;小城市不超过九分之一。如今京邑太大,不合制度,恐怕对您不利。”庄公说:“姜氏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躲避因此产生的祸害呢?”回答说:“姜氏怎会满足?不如早作打算,不要使其滋长蔓延。一旦滋生成长起来就难以对付了。蔓延的草还难得清除,何况您被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不义之事做多了必然会自取灭亡,你姑且等着罢!”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的一些地方违背庄公,听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有两个国君,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您想将王位让给太叔,我就请求去侍奉他;如果您不想让位给他,就请您除掉他,不要使人民有二心。”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取其祸的。”太叔又进一步把西鄙、北鄙二地据为己有,还延伸到廪延。公子吕对庄公说:“行了,他羽翼已丰,会得到更多拥戴者。”庄公说:“他对君王不义,不顾手足之情,势力雄厚,反而会垮掉。”
太叔巩固城防,聚积粮草,修缮军备,准备兵士战车,打算偷袭庄公,姜氏也作为内应,想替他开启城门。庄公听到他举兵的日期,说:“可以了!”于是命令公子吕率战车二百辆讨伐京城。京城民众反叛了太叔。太叔逃往鄢邑。庄公又命令讨伐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往共国。
《春秋》上说:“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不顾兄弟情谊,所以不用“弟”字;交战双方好像两个国君,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不加管教,也符合郑国人民的意思。而不写太叔“出奔”,是责难庄公有杀弟的动机。
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久又后悔。颍考叔是颍谷的地方官,听说了这事,便来到国都,说是有礼献于庄公。庄公赐宴,吃饭时,颍考叔把肉放在一旁不吃。庄公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有老母,我的食物她都尝遍了,却没尝过您的菜肴,我想留给她尝尝。”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唯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敢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告诉他其中的缘故,并且讲出自己的悔意。颍考叔回答说:“君王有什么好忧虑的!若掘地见泉,在隧道里相见,谁能有非议?”庄公依从了他的办法。庄公进入隧道,唱道:“大隧之中,其乐融融。”姜氏从隧道中出来,唱道:“大隧之外,心情愉快。”于是母子又和好如初了。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顺是纯正的。他孝敬爱戴自己的母亲,又用这样的孝敬和爱戴影响了庄公。《诗经》上说:‘孝子之心不尽不竭,会推及影响到他的族类。’说的就是颍孝叔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