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纳兰容若传记(14)
花树下,那纤细婀娜的身影正婷婷地站着,为了防止那些鸟雀把娇嫩的花儿给啄伤,她正一个一个地往花柄上系小小的护花铃。
护花铃很小,所以卢氏全神贯注地做着这件工作,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卢氏只微微回头,嫣然一笑,面如桃花。
那笑容温温柔柔的,就像是三月的春风,曲曲绕绕地钻进了纳兰容若的心里,那温暖慢慢地蔓延开来,直到溢满心房。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浣溪沙》)
《纳兰词》整体风格都偏向清丽哀婉,这是众人都异口同声公认的,不过,即使如此,在纳兰容若词作里面,也并非全部都是婉约的、哀伤的词作,也有“何年劫火剩残灰”“休寻折戟话当年”的雄浑之作,更有欢快的轻松之作。
就像这首《浣溪沙》。
这是纳兰词里很少出现的带着轻松与欢愉情绪的作品。
“旋拂轻容写洛神”,开篇第一句,便活灵活现地描写出一幅夫妻间相处愉快的画面。
对当时新婚燕尔的纳兰容若与卢氏来说,每一分每一刻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十分幸福的,再加上当时的纳兰容若还未入仕,所以不存在什么被公务所扰的问题,两人从而可以完完全全地生活在属于他们近乎完美的世界中。
其实纳兰容若不光在词上有着耀眼的成就,在绘画方面也是颇有造诣的。
纳兰容若对琴、棋、书、画均颇有研究,曾经师从禹尚基、经岩叔等人学习绘画,后来更与严绳孙、张纯修等画家成为了好朋友。
纳兰容若的书房,一向都是自己亲自收拾的,有了卢氏之后,这个工作,便不知不觉被卢氏无声无息地接了过去。
每天,卢氏都会细心地替他整理好书桌,再在案上摆上一瓶时令的鲜花,让那淡淡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这天,纳兰容若和往常一样,缓步前去书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卢氏轻柔地说话声。
“原来这幅画放在这儿了。”
纳兰容若好奇。
平常这个时辰,卢氏早已收拾完书房了,今日却是为何耽搁了呢?
他好奇地迈进去,却见卢氏正与小侍女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幅画,微微歪着头,那神情有些疑惑,又有些高兴。
就像是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
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卢氏也未把那幅画收起来,而是回头看着丈夫,清秀的面孔上绽出温和的笑容。
“在看什么?”纳兰容若走上前,却见那是一幅洛神图。
“你画的?”纳兰容若问道。
卢氏摇了摇头,微笑道:“不是。”
纳兰容若听了越发好奇,便细细看去。
大概是不知名的画家所作,并未题款,也没有印章,但线条细腻,用色淡雅,画中的洛神飘然于碧波之上,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身姿卓越,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的脸微微向后侧着,低着眼,像是正在看向身后,又像是正在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相当传神。
纳兰容若好奇地看着,突地想起,新婚之夜自己与妻子的初见,岂不是当年曹植初见甄宓一般的心情吗?
画中的女子貌若芙蓉,云鬓峨峨,瑰姿艳逸,当真是神仙之态。
而眼前正淡淡微笑着的女子,又何尝不美呢?
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纳兰容若的眼中,妻子卢氏又何尝不是“仪静体闲,柔情绰态”?
无论是浅笑,无论是皱眉,无论是娇嗔,无论是害羞,种种的神态,种种的表情,都是美的。
纳兰容若从妻子手中接过画轴来,当下就挂在了墙上。
曹子建终究与甄宓错身而过,下半辈子,他只能在回忆中苦苦追寻着自己的洛神,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到如今都成了钝刀子割肉,长长久久地伤痛。
自己与曹子建相比,该是幸运的吧?
心爱的妻子就在自己眼前,持子之手,自然是能够与子偕老的!
那时候的纳兰容若完全没有怀疑。
他真的以为,与妻子就能这样一直下去,直到天长地久。
但是熟读诗书的纳兰容若似乎忘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天长地久”四个字之后的,是“有时尽”。
他怎知道,这段幸福的时光,只有三年而已。
所以他才会轻轻地说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小节 妾室颜氏
后人说起纳兰容若,最常用的八个字,就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的确,我们读纳兰词,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在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对恋人、对妻子的深情。
不过我们也要辩证地看问题。
纳兰容若毕竟是清代人,那时候,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尤其是像纳兰容若这样的豪门贵公子,如果只有一位妻子,那在外人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纳兰容若在妻子卢氏之外,还有一位妾——颜氏。
颜氏家世不详,并没记载她是哪家的女儿,也并未像卢氏一样,有人专门赞扬她美丽端庄、贤良淑德。
大概,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旗人女儿。
因为“满汉不通婚”,所以,颜氏应该是旗人,当然,论家世,那是肯定比不上正室卢氏的显赫。
关于纳兰容若是什么时候纳了颜氏为妾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颜氏入门是在纳兰容若与卢氏大婚之前;另外一种说是在纳兰容若新婚没多久。
但不管是哪一种,唯一相同的就是,颜氏进了明珠府,而她进门的目的,或者说是作用,就是赶紧传宗接代,扩大门楣。
这也是明珠与觉罗氏忙不迭地为儿子娶妾的原因。
他们想要赶紧看到孙子辈的孩子了!
对于父母的这个要求,纳兰容若不得不接受,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妾室。
因为这是他身为长子的责任!
而颜氏呢?
她对自己的命运,对自己成为纳兰容若的妾室,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们无从得知,甚至在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关于纳兰容若与表妹、卢氏、续弦官氏还有沈宛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背后,颜氏总是被遗忘到角落里,一如她在丈夫身边的尴尬地位。
妾室到底地位有多低呢?这么说吧,也就是比丫头稍微高那么一点而已,而且因为处于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的夹缝地位,处境更是尴尬。正室有能自由处置妾室的权力,甚至可以直接将妾卖给人牙子,也就是人贩子!古代妾室的处境地位可见一斑。
所以,若是遇到个生性嫉妒或者厉害点的正室,小妾的处境会相当的凄惨。
《红楼梦》里面有个颇具喜剧色彩也颇为悲剧的人物——赵姨娘。她就是贾政的小妾,虽然给贾政生了一儿一女,却连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都没有,还不能直呼儿女的名字,只能和其他的佣人们一样,唤探春为“小姐”,探春也从来不认她是自己的母亲。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丫头,不要说王熙凤的心腹平儿,就连晴雯、芳官等丫头,也从不正眼看她,对她颇为轻蔑。在文中,赵姨娘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儿”,可知她在家中的尴尬地位了。还有同为妾室的苦命女香菱,遇人不淑不说,最后更是被薛蟠的正室夏金桂折磨致死。
好在颜氏不是赵姨娘,卢氏也不是夏金桂。
卢氏性格温厚,她并未因为自己是正室而处处刁难颜氏,也未仗着纳兰容若的宠爱而有恃无恐,反倒是对颜氏温柔亲厚,俨然姐妹一般。
颜氏则顺从恭谦,全心全意尽着她身为妾室的责任,与卢氏一起,把丈夫伺候得无微不至。
但是,她却往往被人遗忘,彻底被湮没在纳兰容若与卢氏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爱情光环之下,悄然跟随在丈夫的身边。直到最后,她选择了留下,安静地守护了他一生。
爱情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从来没有人能解开。
不管是在电视里,还是在小说中,我们都常常见到这样的情节,两位女子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不管过程如何,结局都只能是其中的一位女子与意中人白头偕老,另外一人只能黯然神伤,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为什么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
当爱情一败涂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另外一人?
她未必就比另外一人逊色,只是因为她恰好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唯一的错,就是阴差阳错,她爱的人并不爱她,如此而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在玩《仙剑奇侠传四》的时候,当看到千佛塔中那痴心不改为丈夫守灵的女子姜氏时,总是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颜氏。
她们同样都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又同样不被丈夫所爱,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心里,看着丈夫对另外的女人念念不忘。
姜氏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在临死之前想念着琴姬,她到底有多恨?到底有多伤心?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知。她只能空对着丈夫的灵位,一遍又一遍地述说自己的爱情。姜氏终究是看不开,追随丈夫到了阴曹地府,却被鬼差告知,她与丈夫缘分已尽,对方已经转世,无论她在鬼界等待多久,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自己的丈夫了。
那性子坚强如烈火般的姜氏,选择的是一条决裂的,也是绝望的道路。
而颜氏却柔如溪水。
她从进门的那一天开始,就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平静地看着纳兰容若与卢氏天天抚琴念诗;看着纳兰容若在卢氏亡故之后痛不欲生;看着丈夫后来续弦官氏,更有了情人沈宛。面对这一切,颜氏只是默默地选择了接受,甚至于在纳兰容若病故之后,她也选择了留下,守护一生,甘之若饴。
在纳兰容若的一生之中,感情所占的比重是不可忽视的,其中,又被进宫的表妹、卢氏与沈宛各占据了三分之一,颜氏则像是被完全遗忘了。有时我不禁心想,或许对颜氏的感情,纳兰容若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一无所动的吧?
他不是不知道颜氏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个人的心可以很大很大,包容爱人所有的一切,也可以很小很小,小得只够容纳下一个人。
正像阿桑《一直很安静》那首歌里面唱的那样,“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仙剑》中林月如说“吃到老,玩到老”,但是时间却不给她幸福的机会,就已经“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最终与李逍遥生死相隔。
温婉美丽的颜氏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还来不及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儿,纳兰容若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听了那么多年的“对不起”,到了最终,得到的依旧是一句充满歉意的“对不起”。
于是我更愿意相信,纳兰词中这句家喻户晓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或许有那么几分的可能性,是写给颜氏的,写给那被自己不得不辜负了的女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初与颜氏的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那么美好而且淡然吧?
与表妹、卢氏、沈宛等人不同,纳兰容若与颜氏之间的感情,是平静又安稳地发展着,没有跌宕起伏的浓烈感情,也没有生死与共的焚心似火,只是像潺潺的流水一样,平淡的、静静的,在两人相处的岁月中慢慢地酝酿,最终转为仿佛亲情一样的爱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纳兰容若与颜氏之间的感情,也是这般淡如水,却柔如水、韧如水的。
纳兰容若如此聪明而且善解人意,怎么会不知自己有多爱卢氏,就有多辜负了颜氏?
他并不是看不到颜氏的好,只是天意弄人,他已经不能再把心分出来一块给那位可怜的女子,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当时初见,是如此的美好,哪里想得到后来的分离?
“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句用的乃是汉代班婕妤的典故。
班婕妤是古代的名女子之一,也是才女,是汉成帝的妃子,后来被赵飞燕陷害,自愿前去长信宫侍奉王太后,等于是退居冷宫,后来孤伶伶地过完了一生。她曾写了一首诗《怨歌行》,用团扇来形容自己,抒发被遗弃的怨情。这里,纳兰容若是说,本来相亲相爱的两人,为何会变成如今的相离相弃?
也许他是在借着这首词,写出自己对颜氏说不出口的愧疚。
不是你不好,只是前前后后,阴差阳错,刚好晚了那么一点儿时间,于是只好辜负了你。
如果不是这样,从当初一见面开始,我们也是能够相亲相爱的吧?
只是如今我还来不及向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命运便无情地让我们生离死别。
很多时候,当我们迟疑的时候,只是以为还有时间去开口。
很多时候,当我们后悔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是故人心变,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当颜氏看着丈夫遗留下来的《饮水词》,读着这首《木兰花令》,会不会潸然泪下?会不会在念吟着“比翼连枝当日愿”的时候,回想起当年与丈夫之间平淡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一分一毫都让她怀念不已。
这首《木兰花令》还有着一个小小的副标题——
“拟古决绝词”。
决绝词是什么呢?是古乐府旧题,属于乐府诗中的相和歌辞。
元稹也曾写过决绝词,共三首。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
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