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必修还是选修?
——高等教育杂谈之一
这是一篇命题作文。最近,中国人民大学将大学语文从必修课改为选修课,这门一直被人冷落的课程,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叹气摇头,《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请我就此谈点意见。
大学语文和当今中国许多其他教育问题一样,真是说来话长,而且无从说起。对于各大学当局来说,大学语文成了名副其实的鸡肋,弃之不忍,食之无味;对于多数大学生来说,大学语文的确是可有可无,有它不为多,没它不为少。它是给中文专业以外其他专业开设的公共课,无论是开设这门课的校方当局,还是各专业的大学老师,抑或上这门课的大学生,好像谁都没有把这门课当回事。东方网载,“在不少高校教师眼中,大学语文课不过是‘小儿科’,教学甚至不必使用教材,老师在课堂上尽情发挥,学生在台下记好笔记即可”。据中国人民大学管教学的负责人讲,大学语文是人大最不受欢迎的课程之一,连续多年的学生评价都是倒数第二。
大学语文这门课程不受欢迎,自然有教师、教材等方面的原因,但不能排除它不受学生重视这一因素。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大学语文让人乏味,大学英语可能更让人反胃。读中国古典诗词或外国戏剧小说,总不至于比记英语单词更烦人吧?但学生谁敢对英语说“不”?校方谁敢将英语改为选修?连中山大学中文系金钦俊教授也认为,“大学语文这门课程并非绝对必要”,“英语是中国走向世界的工具,不能放松”。这也许是官方、教师、学生、家长的共同心态。十年前我到新加坡讲课才知道,这个华人占多数的小国,华人早已将自己的母语变成了英语,华语在那里是“不成功者”的语言。如今,国内哪所大学不在喊国际化?哪个同胞不希望“走向世界”?尽管绝大多数大学只有书记、校长、处长才能做“国际漫游”,绝大多数大学教师和毕业生只能“走向神州”。昨天中国新闻网载《中国精英阶层新思路:生个美国娃全家移民》,其实中国底层虽然没有“生个美国娃”的能力,但他们并非没有“全家移民”的梦想。从社会精英到普通百姓的这种价值取向,导致国人对母语自轻自贱的态度。事实上,学生学英语并没有什么兴趣,之所以还在坚持学习,一是怀着“走向世界”的“崇高目的”,一是要想拿文凭就得过英语四级的官方压力,另外,还有要想免试攻读研究生就必须过英语六级的这道门槛。
官民重视英语和轻视汉语都是出于功利,部分人可能有随大流的从众心理,部分人是由于必须通过考试的压力。学英语也好,学汉语也罢,学习目的一经扭曲,学习方法也会变形,学习效果自然很差。
我们很少问一问:从幼儿园到大学学了一二十年英语,到底多少人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使用到它?又有多少人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会使用它?到底多少人学英语后“走向了世界”?我们更很少问一问:汉语作为我们的母语,对于我们的生活和智力有什么影响?母语不好又会有哪些害处?
俗话说“船小好调头”,新加坡华人统治者发现洋人的英语,在世界上比老祖宗的华语更加有用,马上关掉以华语教学的南洋理工大学(重开后的南洋理工大学以英语教学),将新加坡的工作语言变为英语,让英语成为所有新加坡人的母语,这等于说他们在语言和文化上重新认祖归宗。现在新加坡年轻华人在公众场合和私人场合,工作和交流都以英语为主,他们思考、交流和工作语言都是英语,很多人说华语比我说英语还难听。英语现在几乎成了世界语,全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信息都通过英语传播,所以,新加坡统治者这种做法没有什么不对,新加坡华人不喜欢学汉语没有什么不好,不懂得祖宗文化也没有什么遗憾,不知道孔子、老子、《易经》、《尚书》,他们国家的经济不是照样繁荣昌盛?新加坡人不是照样生活得十分快乐幸福?
可在我们大陆的年轻人从呱呱坠地到上学读书,汉语“天然”地就成了我们的母语,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间天天破四旧,也没有想到要把祖宗的“旧汉语”破掉,那时候大学除外语系以外,其他专业反而都砍掉了英语课。汉语既然是我们的母语,白天说话,夜晚做梦,大会上慷慨陈词,恋爱时绵绵絮语,直至与对手辩论吵架,与情人打情骂俏,用的都是不招人待见的汉语,更不用说我们的思维和感受都离不开汉语了。除非像新加坡华人那样牙牙学语就说英语,只要汉语成了我们的母语,它就会影响到生活、智力和情感的每一个层面。
2011年《西安晚报》一篇报道说,北京大学微电子学研究院教授张海霞,拿着理工科大学生的文稿越看越生气,这些作业没有几篇是语言通顺的,诸如“硬件方便的更换更是方便至极”,“实现友好化的语音控制”……一篇比一篇惨不忍睹。张教授感叹“这语文都怎么学的?!”“于是,张海霞在网络论坛上疾呼:‘救救语文教育,救救我们的中华文化。’”我倒没有张海霞教授那么目光远大,还想着要“救救我们的中华文化”,我现在想到的是我们语文这么差,怎样才能“救救我们自己”?
北京大学理工科学生写不通作业,普通大学理工科学生的语文水平更可想而知,又岂止是理工科学生如此?文科大学生的语文水平又能强到哪里去?甚至中文系不少大学生也写不通句子。纸上的句子写不通顺,交谈中自然就会说话不清,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难道能够清晰地思维?
英国哲学家洛克将语言的功能分为“民事的”和“哲学的”:“对于语言的民事用途,我指的是由文字而进行的思想和观念的交流,像可以用来进行公共谈话,进行一般事务的交往和为了社会生活的便利……对于语言的哲学用途,我指的是用它们来传递事物的准确的概念,表述一般的命题,表达毋庸置疑的真理。”洛克说的就是语言的交际功能和思维功能。
先来谈谈汉语在我们交际中的作用。虽然年轻人交谈时偶尔也来一句“OK”,再见时偶尔用到“Bye Bye”,但大家主要还是用汉语进行交流。人们以为自己天生就会交流,没有上过大学的人谁不会说话?十分遗憾,恰恰有很多大学生不会说话,他们和人交流不是词不达意,就是表述含混不清;不是语言乏味,就是谈吐粗俗——你一张口就暴露了你是什么样的人。要想不满足于像动物那样“有了快感你就喊”,要想能够委婉生动地表情达意,除了学好语文之外别无他法。
再来看看汉语对我们思维的影响。杜威有本教育学名著《我们怎样思维》,其中有这样几章论及语言与思维:《理解:观念和意义》《理解:概念和定义》《语言和思维训练》。西方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语言与思维关系的成果更是多得不可胜数。我们必须通过语言来进行思维,同时思维又必须经由语言来表达——语言不仅是我们思维的工具,而且还是我们思维的载体。怎样做到既思维严密又表达准确呢?最有效的途径不外乎逻辑训练和语文学习,其中尤以语文学习最为基础。思维和表达最基本的单位当然是词汇,词汇有些十分具体,有些则极为抽象,比如,梨树—树—木本植物—植物—生物,这些词一个比一个抽象。要准确掌握这些词的内涵和外延,还要了解这些词意义的演变和歧义,这样我们就不会混淆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含义,在不同语境中所表达的意义,准确理解是严密思维的前提。做到思维缜密还得掌握大量词汇,教育学家和语言学家将我们记住了的词汇,分为被动和主动两种:被动词汇就是那些读到或听到时自己能认识和听懂,但思维和写作时不会主动用到它的词汇,这些词汇其实是些半死的词汇;主动词汇就是那些不经过刺激也能从大脑中蹦出来的词汇,这些词汇才是自己思考和表达的“生力军”。被动词汇只能与我们“混个脸熟”,但用起来并“不听我们指挥”。可见,词汇贫乏我们无法思考,只有被动词汇我们也难以思考深入。
关于汉语词汇的问题常常被人忽视。在学英语过程中用力最苦、耗时最多的就是记单词,因为单词太少就不能读懂和听懂。尽管一遍遍地查词典,一遍遍地死记硬背,有些单词还是“很不听话”,前面记了后面又忘了。由于掌握英语单词来之不易,难怪有些人以自己记得很多英语单词自豪和自傲。可是,有谁曾像记英语单词那样下死功夫记汉语词汇呢?不认识英语单词我们知道随时查词典,不认识汉字我们通常都是靠猜、靠蒙,好像学习汉语不必着意于识字,以为认识词汇的多少不影响自己的汉语水平,用心识字的人可能还会引来嘲笑。可我们古人读书都是从识字开始,做学问也是从识字奠定根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清代大学者戴震在《与是仲明论学书》中也强调识字的重要性:“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当然,不能像有些人死记英语单词那样识字,要在具体的篇章语境中认识字,在不断写作中学会用字,在思考中把死字变为活字,把那些被动词汇变为主动词汇。
除了交际和思维功能外,大学语文还能培养学生细腻敏锐的审美感受能力,尤其是熟悉各种文体基本特点和文体风格。大学期间学习大学语文不像中学学语文那样为了备考,主要应引导学生品味优美文风,模仿典范文体,特别是掌握学术论文的特质与规范。
弄清了大学语文的功能,就容易给大学语文定位。我觉得大学语文的教学目的,应该主要限定在语言、文体、文风三个方面。语言这一层面着重于语言表述达到准确生动,运用语言进行思维达到严谨缜密,以及对汉语语言美感具有敏锐感受;文体侧重于各种文体的特点与风格,特别是论说文体的规范和写作要点;文风侧重于各种语言风格的品味和欣赏,各种文体风格的细腻辨析,甚至从数学论文中也能感受它那简洁单纯的美学特征。
一门两个学分的大学语文课,显然不能承受“救救我们的中华文化”的重任,也不可能靠它来“复兴我们的母语”,因为中华传统文化的衰微和我们母语的冷落,有其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原因,中华传统文化如果真的值得复兴的话,也需要全体国人的共同努力,一个穷教师怎么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但是,既然命中注定汉语是我们的母语,大学语文虽然不能让“我们的母语”复兴,但它可能让大学生由欣赏自己的母语,进而热爱自己的母语,并最终学会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母语。大学语文在定位时要谨守自己的本分——语言的审美与使用、文体的规范与模仿。让大学语文越俎代庖什么都干,它将什么也不可能干好;对它寄予过多不切实际的希望,它只会给人们带来深深的失望。
没有必要将大学语文与大学英语拿来比较,更没有必要由此而自怨自艾。对于那些既有才华又有雄心的青年来说,掌握英语绝对十分必要。哪怕是从事中国古代文史哲研究,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学者要是只能阅读汉语,那将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不过,假如说今天大学语文教学很糟,大学英语教学效果更糟。一个青年从小学到大学学了一二十年英语,可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大学毕业生,既不能说,也不能听,又不能读,更不能写,学生时代花时间最多的是英语,毕业以后最没有用的也是英语。我认为最为迫切的是改进英语的教学方法,英语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教,更不能像现在这样考,同时也没有必要让所有层次、所有专业的大学生都学英语,都考四级。研究型大学的学生英语应当必修,二本三本四本和专科大学生,大部分专业可以作为选修,有些学校和某些专业的学生甚至可以免修。有些学生学了多年英语,最后英语成了无所用之的屠龙之技,这是个人生命和教学资源的双重浪费。不管是什么层次的大学和专业,英语的四六级考试应当尽快取消,这种考试除了浇灭学生学习英语的兴趣和热情外,它的唯一好处就是让极少数人可以获取大量钱财。如果说大学语文与大学英语有什么瓜葛的话,我觉得一个中国大学生,你越是会欣赏和使用母语,你就越能学好英语,因为你能发现这两种语言的相通与相异,你对这两种语言的特点就会有更细致的分辨,对这两种语言的美感也会有更细腻的体认。我还要提醒青年大学生的是:如果你是用母语来感受和思考的话,没有学好自己的母语将使你的感觉比较迟钝,使你的思维难以严谨,使你的思想没有深度。一个连母语也不会说、不会写的人,要是能够“走向世界”,那才是世界奇迹!
最后我想谈大学语文教学方法的改进。从事大学语文教学的老师正在忍辱负重,他们在校方、同事、学生的忽视乃至轻视中艰难前行。但我还是要说目前的大学语文教材和教学的确需要改革。目前使用的大学语文教材与高中的语文教材十分雷同,所以人们调侃它是“高中四年级语文”,很多教师的教学方法也与高中语文老师没有两样,还是背景介绍、中心思想、艺术特点那老一套。不同专业的大学语文必须有不同的范文,有不同的特点,比如经济学专业的大学语文,可以选讲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选取部分章节侧重讲它的写作特点与优点,讲它的行文、论证、结构,让该专业的学生可以借鉴和模仿。哲学系的学生可以给他们讲叔本华和罗素的文章。这几个人既是本专业的大家,也都是写文章的高手。
把大学语文重新定位以后,它兼备工具性、实用性和审美性,除中文专业外的所有大学生都应作为必修课,让大学生通过这门课程的学习,感受母语魅力,提高思维能力,掌握专业学术论文的规范与技巧。这一方面要求教大学语文的教师具备宽广的知识结构、敏锐的审美能力、高度的教学技巧;另一方面又要求校方重视,要求学生充分认识到这门课程的重要性,慢慢培养自己对母语的浓厚兴趣,树立学好母语的毅力、信心和恒心。
但愿以后不再讨论大学语文是必修还是选修,而是探讨如何把大学语文教好和修好。
2011年11月18日
剑桥铭邸枫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