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中唐诗坛上影响最大的诗派是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四中说:“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1]作为韩孟诗派奠基人的孟郊,在中唐诗坛上无疑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遗憾的是,解放以来,这位不容忽视的诗人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被人们无视了:虽然这几十年较权威的文学史都慷慨地给孟郊留有专节,既承认他是中唐一位“优秀的诗人”[2],也肯定“孟郊诗在文学史上影响是不小的”[3],但关于孟郊的研究论文竟然寥寥无几。这种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孟郊的诗论及其创作不像白居易那样极端地强调诗歌的功利目的,因而在以前片面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年代就难以为人们所注重。研究者对元白诗派尤其是白居易的过分热情,造成了对孟郊也包括韩孟诗派的相对冷淡。这种现象与近现代的孟诗研究正好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1949年以前不少学者纷纷为孟诗作注,对孟诗的艺术价值进行认真的发掘和总结,接二连三地出版了陈延杰的《孟郊诗注》、夏敬观的《说孟》和《孟郊诗选》。闻一多先生更毫不掩饰地“扬孟抑白”,他一方面指出孟郊和白居易是各自诗派的主将:“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4];一方面又尖锐地指出:“作‘新乐府’的白居易,虽嚷嚷得很响,但究竟还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闲情逸致的冗力的一种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实际上只等于猫儿哭耗子。孟郊并没有作过成套的‘新乐府’,他如果哭,还是为他自身的穷愁而哭的次数多,然而他的态度,沉着而有锋棱,却最合于一个伟大的理想的条件”,因为孟郊的诗充盈着一种被“生活磨出来的力”[5]。如果我追寻一下更远的历史还会发现,孟郊以及韩孟关系一直是中唐以后人们十分热衷的话题,孟郊的诗名也像他生前的为人一样,博得了很多人由衷的赞叹,也受够了不少人的白眼。对于孟诗的毁与誉、褒与贬简直像针尖对麦芒,褒之者说:“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6],“孟之诗,五言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二谢”[7]。贬之者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8],“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9]。如果说历史上对孟诗得失的激烈争论激发了我学习孟诗的兴趣,那么,解放后对孟诗研究的相对冷落却成了我写这篇文章的反面诱因。
本文试图在比较广阔的文化背景上阐明孟郊对中唐诗坛的贡献,重新评价他诗歌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平议历史上关于孟诗有代表性的褒、贬意见,以求给予他与其诗歌成就相称的文学地位。本文的论旨是:孟郊不仅以他的诗歌理论,而且以他成功的诗歌创作为韩孟诗派的形成奠基了基础;由于他一生那倒霉的坎坷经历,使他对人生的体验达到了中唐其他诗人难以比并的深度;他抒发深挚的感情、诅咒炎凉的世态和指斥权贵的奸诈的诗歌,在内容上与元白新乐府、讽喻诗相互补充,使中唐诗歌更加全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他奇崛、冷峻、苦涩的诗歌风格和瘦硬而又丰腴、朴拙而又工巧的诗歌语言,与元白平易流走的诗风相互辉映,使百花竞放的中唐诗坛更加绚丽多姿;从他老年诗歌创作的杰出成就来讲,他是中唐一位十分重要的诗人,而他又比元和时代的其他重要诗人如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约长一二十岁,从他步入诗坛的时间讲,他又如韩愈所指出的那样,是李白、杜甫、元结到元和之间的一座桥梁[10]。以上诸因素的总和历史地确定了孟郊在中唐诗坛上特殊的重要地位。
围绕这一论旨本文的构思大致是这样:全文共分九章,第一章论述孟郊的精神生活,鉴于他的大部分诗歌内容为哀生之嗟,本章着重分析他由嗟生到愤世的心灵历程,揭示他何以由人生痛苦的存在走进生命存在的深度;第二章是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提出问题的,论述他对诗之真的认识,包括他关于诗之“真”内涵、从艺术上达到真的途径、他的诗论的渊源以及对韩孟诗派形成的重大意义;第三章是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论述孟郊的艺术个性,同时对前人关于他艺术个性的评论提出个人不成熟的意见;第四章是从风格学的角度,论述他诗歌风格的特质与成因,辩驳前人对他诗风一些不实的指责;第五章阐述他诗歌语言的艺术特色,辨析前人对他诗歌语言的正反意见;第六章比较韩愈和孟郊诗风上的同异,兼论他们二人在诗歌创作上的相互影响与相互激励对形成韩孟诗派的决定作用;第七章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他的言贫诗对中唐社会反映的历史广度和深度;第八章论述他的山水诗,并借此探讨中唐庶族地主阶级士人体验自然的一种新的情感态度;第九章是从文学史的角度提出问题的,从纵横两个方面论述孟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本文是否完成了上面所提出的任务呢?笔者没有做出任何肯定回答的自信,这是因为:(一)勃兰兑斯曾经说过:“如果从历史的观点看,尽管一本书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只是从无边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11]孟郊诗歌不是与时代隔绝的孤立的艺术品,它与中唐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人们的心理和审美情趣都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要准确地评价孟诗的思想情感和艺术价值,就得熟悉中唐社会那张“无边无际”的网,而我的历史、民俗、文学史知识则过分空疏;(二)孟郊一生的经历坎坷而又丰富,他的诗歌在艺术形式上又结体古奥,连封建时代的文人也认为孟郊诗歌“精深高妙,诚未易窥”[12],以我这样一个阅历简单、感情粗浮、文学功底浅薄的青年,很难深刻地领会孟郊那种深沉真挚而又峭激苦涩的诗情,也难于把握他那种别具一格的奇崛诗风;(三)为了给自己的浅薄无能找一点借口,时间的有限和资料的缺乏也是一个原因。因此,假如说本文定然免不了隔靴搔痒的肤廓之谈和郢书燕说的笑话,那绝不是我个人在这里故作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