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述律平：什么是真正的狠角色

1.

即便在优秀的开国皇后中，述律平也是非常特别的一个，几乎没有女人比她更能征善战。

她小字月理朵，“平”是后来官方的大名，她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唯一的皇后，有人说她“文能安邦富国，武能克敌制胜”，是女中豪杰；也有人说她摄政之后大开杀戒，过于血腥。

怎样的女人，会引起这样两极分化的评价？

通常，史官想给皇后加戏，往往形容她出生时霞光万丈、天生凤命，附带贤良淑德、温柔可亲，《辽史》却直接评价述律平“简重果断，有雄略”。

这哪里像给女人的评语，简直是在形容一个男人。

公元916年，辽太祖阿保机建立契丹国，947年改国号为“辽”。这个存续了210年的王朝，国土面积后来发展到489万平方公里，同时代的北宋是460万平方公里。从北宋建国，到与辽朝签订澶渊之盟休战，两个王朝整整打了40多年仗，契丹的实力可见一斑。

以游牧为主的生产方式，让契丹女性具备和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无论男女都骁勇善战，述律平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首先习得了一身好功夫。

她出身高贵，与耶律阿保机是姑表兄妹，她父亲所在的家族本身势力和耶律家族旗鼓相当，述律平之后辽代的十几位皇后，除了一位之外，其余都出自她的家族，她和阿保机，既青梅竹马，又旗鼓相当。

14岁的述律平嫁给20岁的阿保机，其中还有一段典故：当时，阿保机的威名传遍各部落，述律平希望自己也有不弱于他的光环，于是创作了一段歌谣在部落中传唱：“青牛妪，曾避路。”

那驾着青牛、无所不能的地祇神女，也要为我让路啊。

这样的神奇女侠，阿保机当然求之不得。述律平在结婚前给自己做了一场漂亮的公关宣传，风光嫁给表哥阿保机，成为他一生的左膀右臂，她以不输于丈夫的政治和军事才华，和他共同创业，建立了统一而强大的契丹王朝。

述律平不仅经常与丈夫商量军国大事，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还是部落首领的阿保机，想扩大由自己亲信统率的侍卫队，这样一个明显军事扩张的企图遭到其他部落首领一致反对。如果是其他人，军备扩张的想法必然搁浅，但他的妻子是述律平，和他一样能弯弓射大雕的女人，夫妻俩采取了迂回的方法，以保护各部落首领家属的名义，组建了由述律平带队的两万人“属珊军”。

被一个女人统领，并且是在男人出征时保卫家属，这个建议看上去柔和多了，其他部落没有再反对，于是，述律平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女将军”。

实质上的军权带给了述律平足够的话语权，甚至包括了平息叛乱的功绩。

2.

打天下时，阿保机外出征战，述律平留守部族。

有一次，叛军趁阿保机远征，后方兵力不多，突然围攻他的行宫，敌强我弱，形势险峻，阿保机却来不及掉头救援妻子，大多数留守的部下准备投降。在对待俘虏杀戮成风的契丹，投降果真能保命？当年的述律平和今天的我们内心都不相信，但人心的脆弱在强敌压境前濒临崩溃，低落的士气对述律平异常不利。

述律平在大帐中召集所有将领，命令：“所有主张投降的领军，请向前一步。”

众人觉得法不责众，纷纷出列。

她冷笑开口：“杀无赦。”

动摇军心的将领全部被处死，述律平带着精锐的“属珊军”驻守黑山，沉着应战，最终夺回象征权力的“可汗旗鼓”，击退了叛军的围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辽史·后妃传》还记载：“太祖尝渡碛击党项，黄头、臭泊二室韦乘虚袭之；后知，勒兵以待，奋击，大破之，名震诸夷。”

多次带兵打胜仗，但述律平并不是只懂交战的莽撞女子，不战而屈人之兵，她同样擅长，而且，由于更懂得丈夫，她的话总能说到阿保机心坎上。

汉族使节韩延徽第一次见阿保机，不肯行跪拜大礼，阿保机大怒，将他扣留下来，发配到边远地区牧马。述律平却明白，虽然契丹军事力量强大，但统治国家还需要“文治”与“武略”齐头并进，于是她劝说阿保机：

“韩延徽坚持操守不屈不挠，是位贤士，为什么要他去放马，让他遭受窘迫和侮辱呢？这样做，别人都会说你苛刻残暴，不如善待礼遇他，吸引更多贤能，共同为契丹效力。”

阿保机很能听进去妻子这段站在国家和帝王本人角度的劝谏，立即召回韩延徽重用，后来韩延徽成为契丹的开国功臣，他提出“胡汉分治”，改变完全依赖牧业的经济格局，为契丹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军事上，述律平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劝说阿保机不要扩张太快，反对立即向南进攻幽燕汉地，她问：“树没有皮能活吗？”

阿保机说：“不能。”

她接着说：“幽州有土地有守民，就像这棵树一样，我们去打不要紧，但长治久安却是个大问题，而且万一输了，敌人耻笑，部落民心也动摇了。”

这一次，被连续的胜利蒙蔽住的阿保机没有听从妻子的建议，坚持出征，导致两次南下全部失败。

吃一堑长一智，阿保机从此对妻子更加刮目相看。在述律平的策划下，他改变战略，不再和中原死磕，先从其他薄弱地区打起，向西平定势力较小的突厥、吐浑、党项、沙陀诸部，之后，再把触角伸向富庶的东方，攻下渤海国，相当于今天的中国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东北和俄罗斯远东的一部分。

这对夫妻并肩作战，统一北方各族，建立了幅员辽阔的辽王朝，也为中国日后的统一做出了贡献。至今，俄语“中国”的发音，依然是“契丹”。

3.

公元916年，契丹真正建国，阿保机称自己为“大圣大明天皇帝”，册封述律平为“应天大明地皇后”，阿保机本人以汉高祖刘邦自居，把述律平比作第一功臣汉相萧何，赐萧姓为述律家族的姓氏，定萧家为皇后世家，共享富贵。

原来的述律家族，后来全部改姓萧氏，固定成为出产皇后的家族，述律平赢得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来自皇帝的信任和倚赖。

但她有时比丈夫更狠辣决绝。

在对待俘虏与难民的问题上，阿保机打算全部赦免，大力发展农业，但述律平认为，必须分类管理：臣服的留下，从奴隶做起，表现得好可以当上平民；反抗的，坚决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清除。

公元926年9月6日，阿保机在征服渤海归来的途中病逝，距离都城上京路途遥远，这是一段极其危险的时期，谁会是下一任皇帝？文武群臣能否协助政权顺利过渡？述律平稳得住政局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述律平重兵在握，立刻开始为接手政权做准备，排除异己毫不手软。她召见部落酋长和将军的夫人们，说：“你们看，我现在是个寡妇了，作为好姐妹，我们难道不应该有难同当吗？你们怎么能有丈夫呢？”夫人们对这句话错愕不已。

在百余名将领回朝之后，述律平哭着问：“先帝去世，我非常思念他，你们呢？”将领们面对伤心的主母，都表示非常怀念先帝，于是，述律平才吐露真正的意图：“好，那你们去陪陪先帝吧。”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百员大将全被拉去殉葬，这次打着殉葬旗号的铲除异己、巩固政权代价昂贵，连唐朝鼎盛时期的天可汗李世民，也只是让功臣们在去世之后陪伴自己一同葬在昭陵，而不是活生生的殉葬。

此后，每当述律平认为某位大臣不够顺从，就对他说：“我思念先皇，请你给我带个信吧。”这个人立即被殉葬。

在阿保机的葬礼上，述律平又选择了一位“送信人”。原来的平州刺史赵思温是投靠契丹的汉臣，在阿保机讨伐渤海国的战役中，赵思温战斗勇猛，身负重伤，阿保机曾亲自为他调药，当述律平要让他也去“给先帝传话”时，赵思温却不肯就范。

述律平质问：“你是先帝亲近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去？”

赵思温从容回答：“若论亲近，谁也比不上皇后，皇后如果去，臣一定跟随。”

述律平一时语塞，停顿后才说：“王子们幼弱，国家不能无主，所以我暂时不能去。”

那时，她的长子已经28岁，“幼弱”的借口实在放不上台面，面子却被顶了上去，这位剽悍的皇后的举动空前绝后——她拔出金刀，砍下自己的右手，面不改色地命人将这只手送到阿保机棺内代自己“从殉”。

群臣目瞪口呆，从此，满朝文武对她极其畏惧，不敢有半点违抗，一个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狠手的皇后，还有什么事她不敢做呢？

意外的是，述律平竟然没有杀赵思温，或许从骨子里，她欣赏血性忠贞的人。

她停止了这场大规模屠杀，却无法挽回自己在史书中留下的“残暴”恶名。

4.

回顾述律平的前半生，她并不只有匹夫之勇和血腥的蛮力，她知道不能冒进南下，也懂得善待知识分子，究竟什么原因促使她大开杀戒？

是几乎每一代帝王都要揪心的皇位继承问题。

述律平不喜欢长子耶律倍，觉得他过于“性好读书，不喜射猎”，过度仰慕中原文化，虽然耶律倍已经按照嫡长子继承皇位的惯例被立为皇太子，但好武尚勇的述律平更青睐次子耶律德光，这个儿子南征北战豪气冲天，担任兵马大元帅，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开疆拓土，在母亲心里，他更适合成为契丹的最高统治者。

为此，述律平疯狂而坚决地铲除了所有可能威胁次子登基的势力，却在公开场合假意维持公平竞争。

公元927年的一天，她把两个儿子和所有大臣请到帐前，说：“两个儿子我都爱，不知道立谁当皇帝更合适，大家认可谁，就上前牵起他的马缰绳。”

支持长子的大臣几乎已经被杀光，其余大臣想起先帝葬礼上举刀断腕的场景，谁敢违逆述律平真正的意图？谁能不知道她究竟希望哪个儿子继承皇位？

群臣抢着去牵耶律德光的缰绳，他如愿以偿继承皇位，成为王朝的第二位皇帝。

事已至此，长子耶律倍心灰意冷，他没有兵权，也没有支持自己的大臣，还被母亲和弟弟百般防备，他写下一首诗：“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他永远地离开了契丹故土，最终客死他乡。

述律平得知长子去世的消息，多日闭门不出，几天后召见耶律德光，让他放过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不要再对兄长的后人赶尽杀绝，这是述律平为数不多心软的时候，也是一位母亲在政权和亲情之间的艰难挣扎。

20年后的公元947年，耶律德光去世，仿佛历史的轮回，这一次杀回来的，是述律平当年放过的孙子耶律阮，他向祖母讨还欠自己父亲的皇位，在一批大臣的支持下自立为皇帝。

可以想象，消息传回来，述律平怎样地震怒。她一辈子没有失败过，已经69岁的老太后再次披挂上阵，这一次，她支持小儿子耶律李胡开拔军队迎战孙子，夺回帝位。

可惜，双方一交手，不学无术的小儿子大败而归，双方整顿力量准备决战，一触即发的战争给生灵和国运带来的灾难不可估量。

契丹皇族为了长远的利益，劝说述律平：“还是议和吧，都是你的骨肉，谁当皇帝不一样呢？”

所有人都担心固执的老太后一口回绝，出人意料地，她答应了议和，要求孙子保证自己和小儿子的安全后，述律平交出了政权。或许她终于在暮年，尝到了人生“我做不到”的边界和无力。

耶律阮给了祖母最优厚的待遇，颐养天年。

公元953年，75岁的述律平悄然去世，与丈夫阿保机合葬，谥号贞烈皇后。

气场关键词：马斯洛需求层次

述律平身上能量满格的“黑色BOSS气场”，无须多解释，也感受得到扑面而来的“狠劲”。唯一难解的大约是，为什么“人狠话不多”的述律平，到了晚年却妥协了？

复盘一下局面：交战双方，一边是她的小儿子，一边是她的孙子，她支持小儿子，但是小儿子吃了败仗，于是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反击或议和。

当时述律平已经69岁，再狠辣的老太太，在接近古稀之年也无力亲自带兵出阵，这是生理条件的限制，她其实明白，自己体力不支，儿子才华不够，反击这条路走不通。而人到暮年，最需要什么呢？

健康和安宁。而非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这是生理需求的趋向，所以她选择了议和。议和当然要讲条件，老太太心里明镜一样，她交出了政权，换得小儿子的安全和自己晚年的平静。

述律平盛年时，杀伐果决无往不利，恨她的人不算少，就是这么个狠角色，在人生的最后的时光却回归平静。当惯了BOSS的人，懂退让能善终的人不多，她的智慧在于审时度势，在每个时期都根据自己所处的需要层面决定行动方向。

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在1943年提出了著名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把人类的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了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生理需求级别最基础，比如：食物、水、健康。

安全需求则包括：人身安全、生活稳定以及免遭痛苦、威胁或疾病等。

社交需求属于较高层次的需求，包括对友谊、爱情以及隶属关系的需求。

尊重需求更高一些，类似成就、名声、地位和晋升机会等，既包括对成就或自我价值的个人感觉，也包括他人对自己的认可和尊重。

自我实现需求处于最高层次，包括对真善美和至高人生境界的追求。

述律平出身高贵，家族势力强大，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并不匮乏。嫁给耶律阿保机之后，和丈夫共同建立了契丹王朝，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这时的她，满足了社交需求和一部分尊重需求。她其后的人生，都在追寻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但是，马斯洛的五种需求按照层次逐级递升，次序却不完全固定，会随着人年龄和境遇的变化而调整，述律平晚年的妥协就是如此，她的需求已从自我实现回归到了最初的生理和安全需求。

黑色的“BOSS”气场不是法力无边、事事要强，游牧民族的战争原本要比中原王朝更血腥，她的杀戮举措，既是扩张的需要，也是为了自保，假如落败的是她，对手也绝不会悲悯她。但她始终明白，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能力足时掌权，能力弱时放权。

述律平在人生的最后一道选择题上，交出了相对从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