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秋时节,一条船沿江而上,正驶向古都南京。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年轻男人,站在一群人身边,似乎在眺望景色,又似乎在听人们谈话。
“洋人就是莫名其妙,把动物放在一起还要展览,叫什么动物园,要是把人放在一起,岂不是要叫人园?”一位老先生愤愤不平地道。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老先生,你不喜欢洋人,也去看南洋劝业会[1]?”“去!”老先生一抖胡须,倔强地道:“我是遵照太后老佛爷的遗命,既然她要办这个会,一定错不了!”
周围人有的点头叫好,有的摇头讪笑。不多时已是傍晚,众人陆续回船舱用用饭,年轻男人还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转暗的江面出神。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慢慢的转过身,刚欲迈步,只见寒光一闪,一个男人举刀刺了过来,他侧身一躲,从袖中飞出一柄飞刀,直插男人胸膛,他再顺势一个倒地,又一柄刀从袖中飞出,直射甲板另一侧的暗处。只见一声惨叫,扑通一声,一个人栽倒在地。年轻男人翻身站起,先提起一人,大踏步走到另一侧,再提起另外一个。这两具尸体加起来少说也有两百斤,他就像提着两条轻飘飘的布口袋,几步来到船边,向上一举、向前一掷,两具尸体居然飞出十几米远,在空中划出两条弧线,“怦”的一声,落入江中,转瞬不见了。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年轻人默记了一下。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只能勉强统计被他杀死的人。在数到一百人的时候,他曾告诉过方先生,方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我代表四万万同胞谢谢你。
方先生的话总是接近于真理,在真理面前,他从不怀疑。但是他不喜欢杀人,杀人让他不舒服。此次自离开广东,“尾巴”就层出不穷,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他们大概以为他是去上海筹办起义资金。其实他只是去南京,执行方先生的私人任务。
他在黑暗中默默伫立,直到一轮明月升上天空,他这才转身回到船舱。船又行了一夜一天,方到南京港。此时正是清晨,年轻人怕仍有人跟踪,便打定主意去劝业会逛一逛。一来消磨白天时光,二来看看这个劝业会,到底有什么神奇。他随着众人出了港,来到市内火车站。车站铺着青瓷砖片,两边放着一排排木椅,人来客往、调制有度。年轻人暗暗称奇,早就听说原两江总督张之洞,把江南一带建设颇佳,一个小小的车站,也修整地这般精致。他略等了一会儿,上了小火车。火车内也是干干净净,有人卖票有人查票,次序井然。年轻人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只见两边的马路极为宽阔,铺着一层细细的煤渣。路上的马车、人力车、行人来来往往,一派宁静。年轻人虽走南闯北,又随方先生在日本住过半年,但还是第一次来到江南。他十分喜欢这里的气氛,不禁大为可惜,凤仪若一直生活在此有多好,也省得离乡背井,前往上海邵先生家中寄居。
正思量着,火车停了,有报站的喊:“丁家桥、劝业会到了啊!”众人轰轰下了车,年轻人跟在后面,走出小站台,朝北行不多远,只见一座排楼闪闪发亮。有识字的念了出来:“南洋劝业会!”又有人连声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有人答:“这是灯泡!”话音未落,有人喊道:“娘的,比女人屁股还圆!”众人一阵哄笑,不少女客纷纷低下头。有人觉得不雅,骂道:“这是什么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众人吵着嚷着、推着搡着,刚进大门,便走不动了。只见一条水柱从人群后冲天而起,每冲起一下,众人呐喊一声。有人急问:“这是啥?”有人道:“这叫喷泉!是西洋玩意!”众人迭声称奇。年轻人挤在当中,走走停停,约小半个时辰,才进了劝业会会场。他放眼望去,不禁暗暗稀奇,难怪这么多人慕名而来,莫说全中国,就连日本,也没有这么气派的地方。
他看着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法国馆、英国馆,大清国境内的,又有天津玻璃馆、安徽四宝馆、云南草药馆等。年轻人虽无多少文化,但对中草药倒颇有研究。他径直寻到草药馆,逛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肚子饥饿,这才走出展馆。
此时已是中午,只见街道两旁有各色的旅店、饭店,还有洋人的动物园、游艺场、照相馆等。年轻人选了家包子店,吃罢江南汤包,闲闲地坐了一会,见四下无人跟踪,这才确定尾巴都干净了。他懒懒地出了饭店,随路前行,忽见前方一座展馆,有两层楼高,屋顶角檐之上,相间铺着透明玻璃,在阳光下刺人眼球。他眯眼一看,原来是天津玻璃馆,不由大为好奇,这玻璃何时成了中华物产?
年轻人走进展馆,见各色玻璃制品一一陈列着,有平板玻璃、花纹玻璃,还有灯罩、器皿等等。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加上玻璃本身的特点,整个馆中清透明亮,令人神爽。
他走着走着,忽见一个小男孩,正呆呆的望着一块玻璃出神。他身穿黑色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五官清秀,双目灵动,看着碗的样子,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又唯恐闯祸,便这么忍着。
年轻人见他的神情煞是可爱,心道江南真是人杰地灵,一个男孩也生得这般漂亮。
他出得展馆,又乱逛了一气。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站台前,一个男人拿着喇叭正在喊票:“快来啊,快来啊,八百里劝业会场火车巡游,一个铜钱一张票啊!”年轻人觉得有趣,便买了张票,他刚欲上车,转头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双手反背,眉头微蹙,正打量着这列花花绿绿的火车。年轻人不禁宛尔,走上前道:“小兄弟,你在看车?”
小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年轻人忽地童心大起:“你想坐车?”
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带你坐,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退后了一步。年轻人见他小小年纪,却防范森严。不由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又往后退了一步。年轻人上前一步,刚想说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男孩却掉头快跑起来,年轻人喊道:“你慢慢跑。”小男孩听了这话,回过头,扮了个鬼脸,转过弯便不见了。年轻人哑然失笑,转身上了火车。这一趟车跑下来,足足开了大半个时辰,他这才知道劝业会有多大。等他下得火车,已是天色黄昏,偌大的展区里还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只得轰得一声,年轻人只觉四下一片光彩,到处是璀璨的灯光。劝业会场中人,有不少人从未见过电灯,见这东西如此华贵明亮,堪与星辰媲美,不觉叩头作辑,口中直念神佛;也有识得电灯的,也觉得会场之中与平日所见不同,不免高声叫好。年轻人站在当间,突然感到一种骄傲油然而生:我中华古国虽然落后,却仍是博大多彩。想到这儿,他忽然很想见到方先生的家人,一面耐住心中的激动,一面快步寻了辆人力车,直奔出劝业会场,朝城南而去。
汪宅是方先生岳父汪静生的宅院。汪家祖上原是官宦人家,后来虽没落了,但宅院还是上好的府第,加上汪静生生性清雅,将一座宅子打理的十分整洁,虽比不得大富之家,也是一座上好的宅院,在城南一带颇为有名。
年轻人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汪宅。他打发了车夫,四下又观望一会,方上前轻轻扣了几下门。
“谁?”一年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是陈伯吧?”年轻人熟门熟路地道:“是方先生叫我来的,我叫杨练。”
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伯又是惊喜又是慌张,悄声道:“杨先生,家里有外客,您悄悄跟我去厢房,老爷和小姐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练点点头,闪身进了门。二人沿着墙角走了没几步,忽听大厅里有人高声喝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
“回侄少爷,”陈伯高声道:“他是老爷的老朋友,找老爷有点小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人抢出了客厅。杨练忙低下头,一顶礼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人快来到杨练面前,阴阳怪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低着头?”
陈伯大惊失色:“侄少爷,他真的是老爷的朋友。”
“什么朋友,”男人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方谦派来的乱党,是来祸害我们汪家的!”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抬手,把杨练的礼帽打落了。礼帽上系着的假长辫也一起滚翻在地。男人见杨练一头短发,大喜过望,喝道:“果是是个乱党!”杨练听他如此叫喊,一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男人只听扑得一声,不知道胳膊是断了还是未断,只觉大痛之下无法形容,一层冷汗忽地涌了出来。“啊!”他惨叫一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忙从厅中抢出来,扑上前扯住杨练。但不管二人如何用力,杨练的手就像长在了男人身上,怎么扯也拉不开。男人吃痛不过,又不敢再骂杨练,只得痛骂自己妻儿:“蠢货!一对蠢货!”杨练心中厌恶,不觉又加了两分力气,男人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道:“叔叔救我!叔叔救我!”
杨练巡声望去,见一个老人穿在门厅暗处。他身穿长衫,容貌清隽,身后站着一个女仆,和一个黑衣男孩。杨练自幼习武,眼力异于常人,一眼看出那小男孩正是白天在劝业会上见过的。难道,“他”就是方先生的女儿?!杨练松开手,男人闷哼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去几大步,方才站住。
老人慢慢地走上前,也不理杨练,冲着一家三人正色道:“你们来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男人的老婆陪笑道:“道德要上新学堂了,我们带他来向您请安。”
老人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低头不语,似乎很尴尬。老人道:“上新学堂是好事,你要好好读书。”少年点了点头。老人道:“我这儿还有客,你们先回吧。”男人也不答话,抬脚便走,女人忙拉着少年跟上。三个人刚迈出门槛,陈伯便关上大门,落了大锁。
老人这才打量着杨练:“请问你是?”
不待杨练回答,陈伯笑道:“老爷,他是杨练杨大侠啊。”
老人哦了一声,微微一笑,指了指客厅:“杨先生,请。”
杨练听他称自己为“先生”,忙躬身道:“汪老先生,您叫我杨练吧。”
汪静生知他和女婿方谦既有同志之谊,又有师生名分。当下也不推让,点了点头。二人分宾主落座,汪静生道:“上个月接到谦儿家信,说你亲来南京送凤仪去上海,我这才放下心。过两天是中秋佳节,你们节后再起程,如何?”
杨练点头称是。汪静生见他举止文静,身材瘦小,不象习武之人,但目光中炯炯有神,别有一番冷淡。不禁问:“你多大了?”
“十九。”
“老朽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汪静生开门见山地道:“凤仪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在外,眼下小小年纪就要离家远行,也没个兄弟姐妹彼此关照,你是谦儿的学生,又比她年长,我有意让你们结为异姓兄妹,不知意下如何?”
杨练一怔:“汪老先生,杨练是一介武夫,怎么配得上小姐?”
“生逢乱世,武力有时候比文化有用的多,”汪静生长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她又是个女孩,上海无亲无顾,只托谦儿的面子寄住在别人家中,我年纪渐老,又在南京,万一有事,也是鞭长莫及。她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他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放下心了。”
杨练见他话中有不祥之意,忙道:“老先生请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小姐的。”
“这么说你答应了?”
杨练点点头。汪静生闻言大喜,对凤仪道:“你还不拜见兄长。”
凤仪早换了女装,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杨练见她一身粉绿色秋衫秋裤,外罩一件墨绿色马甲,一排一字流海遮在额在,一条长辫紧绑脑后,面貌秀美,姿容可爱,不觉面上一红。真是没有想到,刚进汪宅不过一会,便与凤仪结为兄妹。凤仪轻轻上前,双目低垂,对杨练轻福一礼,叫了声:“哥哥。”
杨练忙起身还礼。陈妈又拿出两个浦团,放在汪静生面前,二人共同拜见汪静生。一通忙乱后,这才重新落座。杨练想起白天与凤仪相遇的事情,道:“汪老先生……”话音未落便被凤仪打断了:“是外公。”众人都笑了起来,杨练也乐了。他想起白天在小火车站二人相遇的情景,觉得这小姑娘此时模样端庄,其实很是淘气。众人聊了一会儿,杨练惦记着刚才那个男人,担心他去官府生事,因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亲侄子,姓汪名永福,”汪静生无奈地道:“我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女儿,生下凤仪不久就病死了。他一直想把儿子过继我,将来好继承汪宅。我一来担心凤仪年幼,二来,我也想观察观察,那孩子人品如何,”汪静生叹道:“结果,他是小人之心度君之腹,以为我不想把汪宅给他,几次三番到族中吵闹,说我没有给凤仪缠足[2],有伤风化,又拿谦儿说事,说我结交乱党。要不是他这么闹,谦儿也不能把凤仪送到上海,我也不能同意。”
杨练听了这话,不禁大为后悔。他早听方谦提过此人,若刚才知道他就是他,一定捏碎他的胳膊。汪静生哪知他暗中动怒,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担心报官的事,便道:“他虽然恨我,但是报官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他的亲叔叔,凤仪也算他的亲戚!”
“我没有这样的亲戚。”凤仪听汪静生这么说,忽然脸色一冷,恨道。
“不许这么说,”汪静生沉下脸:“女孩儿家最是尊贵,行事说话勿必温柔大方。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你以后不可轻言轻动,明白了吗?”
“是!”凤仪低下头,应了一句。汪静生对杨练道:“她从小在我身边,难免骄纵,日后去到上海,只怕要给邵先生添乱了。”
“您放心,”杨练忙道:“邵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为人很仗义,在上海的生意做的也大。凤仪去了肯定会过的好。”
“邵先生除了开丝厂,还做些什么事呢?”
“他还是湖南和广东同乡会的副会长。”
“他不是湖南人吗,”汪静生诧异道:“怎做了广东会的会长?”
“听说他父亲是湖南人,母亲是广东人,所以做了两会副会长。”
“哦,”汪静生点点头:“他在上海还有什么亲人吗?”
“听说有个姨妈在上海,姨父是个退休的文官。”
汪静生面容一喜:“哦,也是书香之家,他有没有娶妻呢?”
“都传他和姨妈家的表妹有亲事,可为什么到现在没有成亲,我也不晓得,”杨练道:“不过邵先生说,要是凤仪去了,他会请他的表妹照看她。”
“请问这位表小姐贵姓?”
“姓刘。”
“如此甚好,”汪静生对凤仪道:“你到了上海,要尊敬邵先生,更要尊敬这位刘小姐,不可随意造次。”
凤仪对去上海读书这件事,本是有些盼望的。此时听汪静生与杨练说到邵元任,还有他的表妹,感觉非常陌生,她想着自己幼年丧母,父亲终日不在身边,唯有外公和她相依为命,不禁又忧伤又忐忑,对汪静生道:“外公,你陪我一起去吧!”
“真是孩子话,”汪静生笑道:“邵先生答应照顾你,已是天大的人情了,我怎能再去麻烦人家。”
凤仪黯然不语。汪静生道:“南京上海,不过几个时辰的火车,你要想外公可以回来,外公也可以去上海看你。”
“真的?”凤仪高兴地道:“你真来看我?”
“当然,”汪静生笑道:“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去过上海,那时候它还是个小地方,听说现在很是繁华。等你到了上海,外公就寻觅机会去看你,顺便也看看新上海。”
汪静生怕凤仪不愿离家,便忍下心中难过,细细叙述上海洋学堂如何之好,可以了解西方的文化,学风开明,女子不必缠足,可以与众多大家闺秀为伍,交到许多好朋友。凤仪这才重又开心起来。她毕竟只有十岁,眨眼想到所有的好,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好。汪静生见夜已深,忙安排杨练休息,又命陈妈带凤仪回房安歇。他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加上今日杨练来访,凤仪又远行在即,翻来覆去无心安眠,直到天色微明,才勉强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一早,杨练在院中习武,被凤仪瞧见了。她缠着杨练要学,杨练被逼不过,去问汪静生,汪静生微微一笑道:“学学也好,可以强身健体嘛。”
杨练便教她压腿、扎马步等一些基本功,为了哄她高兴,再教她一两招擒拿手段。可惜凤仪筋骨并不强健,不是练武的材料。不过她学起另外的东西来却十分惊人,像什么“青莲心”指茶叶、“收玉子”指饮酒、“咬云”指吸鸦片、“八面子”指风、“震天子”指雷、“阴马子”指女人、“翻天子”指印信等洪门隐语,她几乎过耳不忘。而摆茶碗、摆石头等手语暗号也是一学就会。杨练一来觉得她喜爱这些非常有趣,二来想到她日后要在上海独处,多学点也未必有害,便将江湖上的林林总总悉数说给她听。两个人整天呆在一处,相处的日子虽短,却十分投缘,像亲兄妹一般。
中秋节那天,陈妈做了很多菜。月饼、砀山梨、盐水鸭都早早买了回来。凤仪放假一天,不用温书习字。她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陈妈,一会儿到院子里看看杨练和陈伯(两个人正在翻修花坛),荡来荡去、好不快活。合家上下,唯有汪静生郁郁寡欢。他回想自己一生,国事动荡、妻女早亡,唯一的欢乐便是外孙女儿,现在她也要离开自己,不免感时伤怀,止不住地心痛。直到晚饭时分,他才收拾起心情,强言欢笑地陪杨练饮酒。杨练自幼父母双亡,十四岁跟着方谦,东奔西跑,少尝家庭温暖,此次在汪宅一住数日,又赶上过节,一边是可爱的小妹,一边是文雅的长者,实在令他温馨快慰。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尽显湖南人本色。汪静生虽有酒量,怎奈心绪不宁,不一会儿便醉了。
他听见有人敲门,谁会在中秋节来访呢?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陈伯站起来,朝门厅走去,不一会儿,陈伯便满面惊恐地退进了客厅。两个端着枪的衙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而衙役身后,是大摇大摆的汪永福。
汪静生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捉拿叛党!”汪永福毫不相让,喝道。
“谁是叛党?”汪静生气得混身发颤,问。
“喏,”汪永福一指杨练:“辫子都剪了,不是叛党是什么?”
杨练瞥了一眼凤仪,见小姑娘一手举着没有吃完的月饼,一手紧握着筷子,愤怒地盯着汪永福。“凤仪,”杨练放低了声音:“哥哥要和他们走一趟,你记得要来看我。”见凤仪没有完全明白,他又问:“你还记得怎么来看我吗?”
凤仪恍然大悟,欣喜地点点头。杨练朝她温柔地一笑,将手伸向离的最近的衙役:“差官大哥,麻烦了。”
衙役没有想到他会束手就擒,大喜过望。他放下枪去掏枷锁,汪永福领教过厉害,喝道:“小心!”话音未落,杨练一拳将拿锁的衙役打倒在地,另一个衙役举枪要射,也被他一脚踹飞了出去。汪永福转身就逃,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有东西击中了他的鼻梁。他惨叫一声,怦!枪也响了,火药味四下飞溅。凤仪被陈妈一把搂进怀里,等她挣脱开来,杨练已经不见了。汪永福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凤仪见他的鼻梁从中间折成一个直角,一直歪到了左边脸颊上,不禁尖叫了一声。
汪永福觉得血不停地从脸上往下流,似乎到也不痛。他又恨又怒,指着汪静生,嗡嗡喝道:“汪静生也是乱党!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两个衙役互望一眼,心道不管上面收了多少好处,他们犯不着得罪人。何况跑了的那个,显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两个人彼此点点头,其中一个嘻笑道:“这个上面没说啊。”
“我不管!”汪永福吼道:“他就是乱党!就是乱党!”
“汪永福!”汪静生突然大喝一声。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亲侄子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想干什么?!”
汪永福见汪静生一张脸灰中泛青,眼珠暴出,眼白涨得血红,嘴唇也红得发紫,不由惊骇万分,不敢言语了。两个衙役扶着他一阵风地去了。陈伯忙关上门,打来井水,和陈妈清洗地上的血迹和铁屑。汪静生看着满屋狼藉,突然晃了一晃。他觉得月亮一下子扑进他的眼里,白的到处都是。在模糊的光线中,他看见了凤仪。他朝她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外公!”凤仪抓着他,嘶声尖叫:“你怎么了?”
当天夜里,大夫宣布了汪静生的死亡。得信的汪氏族人纷纷赶到汪宅,他们一面准备丧事,一面清点遗产。由于汪静生没有过继子嗣,也没有留下遗嘱,他的财产只能由族里平分了。
凤仪被套上一身孝服,然后跪在灵堂前,一边烧纸一边磕头还礼。和她同跪的,还有族中选出的孝子贤孙。凤仪不时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奠帐后的汪静生。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也许纸太轻了,凤仪总觉得有风在揿动纸的一角。她很想那风把纸揿开,她可以再看看外公的脸。可是不管她回了多少次头,她就是看不到。灵堂中烛火跳动、香烟袅袅,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他们先在厅中哭嚎泣诉,接着爬起来,和熟人聊天絮话,讨论家长里短。这简直比春节还要热闹了!凤仪怀疑自己在做梦,被鬼魇住了。她用力掐着大腿,希望能醒过来。就在这时,汪永福领着儿子老婆走进了灵堂,他的脸从中间裹了一层白布,上下露出眼睛和嘴。他们还敢来?!这简直有点天打雷劈的味道,凤仪觉得血一阵一阵朝上涌,冲得脑壳阵阵狂晕。她迅速扫视着整个灵堂,在丧服边发现了一把剪刀。她突地跳将起来,扑过去抓住剪刀,对着汪永福便是一下。汪永福吓得倒退一步,跌倒在地。凤仪一个踉跄,转过身又要动手,被众人夺的夺按的按,拖进了后面厢房。
“我的小姐,”陈妈哭道:“他是你外公最亲的侄子,还要指望他披麻戴孝、捧棺撒土呢,你伤了他可怎好?”
“我不是外孙女儿吗?”凤仪吼道:“谁要他来装好人!”
“那不一样,”陈妈捂住她的嘴:“你就消停些吧,你是个外姓人!”
凤仪不能理解地看着陈妈。陈妈长叹一声:“你爹姓方,你也姓方,你外公姓汪,他们一家人也姓汪。你外公疼你,把你养在身边,可论理你们是两家人。咱不说别的,汪氏族谱上就没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只能写在方家。”
“你胡说!”凤仪愤怒地叫道:“我不许你胡说!”
陈妈按住她:“好小姐,你别发火了,你外公一死,他们就要分了这座宅子,我和你陈伯也住不下去了。你赶紧想办法找到杨先生,投奔你爹爹去。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陈妈落下泪来:“可怜你小小年纪,可怎么好……”
听了这话,凤仪一下子心冷了。汪氏族人素不喜欢她,现在外公不在了,谁还能保护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亲在信中说的,要送她去上海读书。她抓住陈妈:“我知道哥哥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不行,”陈妈压低了声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养了你一场。”
凤仪不做声了,陈妈见她安静下来,便安抚她休息。凤仪想起杨练临走之前说的话,哥哥一定在湖南会馆等她。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后就离家出走,去寻找杨练。
灵堂大闹之后,凤仪都被关进了自己的屋里,陈妈也不让相见,换了其他女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只有三顿饭,顿顿都是红豆糯米,凤仪也不管,给什么就吃什么。第四天下午,几个女人把一张靠背椅抬进房间。她觉得它和普通椅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个把手。但她们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脱了她的鞋,抚弄她的脚。她一下明白过来,险些晕过去,缠足这件事,她常听汪静生谈起,方谦也在信中大加批判。既然他们都认为这件事不好,她自然认为这是无比混帐的。
她开始痛骂。因她从小女扮男装,跟汪静生出入各种场合,所以会的词语很多:无耻、下流、混帐、王八蛋……她把这些从未说过的话全骂了出来,最后,她吃痛不过,只反复骂道:王八蛋!
这词比较时髦。女人们哄笑着干活,毫不理会。她们把她的八个脚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后弯,一直弯到脚底,然后用白布一层一层裹起来,用线缝实。最后,她们给她套上一双尖头鞋,把她从凳子上松下来,分左右两边挟住她,强行行走。
凤仪的脚不停地出血。血从白布里一层一层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两条湿痕。
这样折腾到晚上,她们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离开了。凤仪缓了一会,拼着命坐起来,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缝得如棕子一般,哪里扯得动。她又着急又伤心,不觉痛哭起来。也不知哭过了多久,她突然明白这是徒劳的。她止住泪,用膝盖代替双脚,从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动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她席地而坐,开始剪脚上的布条,每当布条松落一层,她的心就痛快一层。她一边剪一边朝布条吐口水,当双脚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气,然后无比畅快地大喘出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么也不敢睡着。其实白天的消耗早就让她精疲力竭,只是担心那些女人再回来。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如果她们再来就杀了罢!她这样想起,觉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内一宽,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群女人们愤怒的模样映入她的眼帘。她们把她拖起来,要带她去见族长。她嘶声尖叫,双手乱舞和她们对打。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厅,凤仪无意中看见了大门。大门是敞开的,一道强烈的光从门外照进,仿佛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几乎不容再想,她低下头,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惨叫一声,众人俱是一愣,她直窜到大门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个满怀。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见红!凤仪怒目而视,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吓得倒退一步。凤仪夺门而出,朝巷外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这里每一户与一户间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唯有一家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里栽着一排美人蕉。
凤仪躲进花坛背后,坐在坛边。她这时才感到双脚钻心的疼痛,深浅不同的血迹已把一双白孝鞋染成了紫红色。她痛得无法自处,又恐有人追来,只得这么坐着。几天之前,她还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几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不知湖南会馆到底在何处,欲去寻找,又伤了双足,不觉凄楚惶恐,眼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
忽然,吱呀一声,花坛后的院门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看着凤仪,惊讶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儿?”
“我,我……”凤仪擦去泪水,胡乱道:“我等人。”
妇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计划。她款款地在她身边坐下,软言道:“你穿着孝服呀,你们家谁死了?”
“外公。”
“你在等谁呢?”
“哥哥。”
“你哥哥在哪儿?”
“湖南会馆[3]。”
妇人神色一变,冷笑一声:“小姑娘,听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我不是,”凤仪道:“我哥哥是。”
妇人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话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满面笑容:“你知道湖南会馆怎么走吗?”
凤仪摇摇头。妇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会馆当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等他回来了,让带你去好不好?”
凤仪没有吱声。女人见她犹豫,笑了一笑,朝门内喊:“如玉,家里来小客人了。”
“哎!”一声清脆的回答。一个着粉色衣服,白皮肤杏仁眼,长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她见到凤仪,便上前拉她的手。毕竟是同龄朋友,凤仪没有挣脱。妇人见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带进去歇一歇。”
如玉扶着凤仪走进小院。妇人紧关大门,把她们带进一间堂屋。如玉给凤仪倒了杯水,又抓了些瓜子糖果之类,放在桌上。妇人拿起一颗瓜子,闲闲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凤仪。”
“几岁了?”
“十岁。”
“看起来不像,”女人笑了:“倒像八九岁的。行了,我们今晚在这儿住一夜,明天我们就出发。”
凤仪闻言一愣:“阿姨,不是说去湖南会馆吗?”
“哦,”妇人道:“我那口子晚上才回来。明天我们就去会馆。”她见凤仪还有两分不信,便亲自蹲在地上,慢慢地替她脱下鞋袜,口中不住地道:“啧啧啧,真下得了狠手,你伤得不清,你就别乱动了,阿姨一定给你送到湖南会馆去见哥哥。”
凤仪大为感动,再无二话,便留了下来。妇人给她上了药,又做了点吃的,嘱咐如玉好好招呼她。如玉虽比凤仪年幼,却十分知冷知热,一会儿让她坐在床上,不要动了伤口,一会儿又拿出木头玩具,和她过家家。凤仪自幼在汪宅长大,几乎没有和同龄人玩耍的机会。此时境遇,又遇上了如玉,她立即把如玉当成了知己良朋。两人玩着玩着,如玉便问她家住何方,都有些什么人,因何跑来此处。凤仪毫不相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讲到伤心处,凤仪流泪不止。如玉又是倒茶又是唱小曲,百般安慰。两人直好得如一人一般。到了晚间,妇人把如玉叫出去问了半天话,这才安排她们吃饭、洗漱,嘱咐她们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赶路。凤仪从未在汪宅外过过夜,加上突逢家变,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陈杂,哪里睡得着。她害怕打扰如玉,便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站到了床边。
凤仪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脸上。一个男人低声问:“这是兜顺风[4]的一株花[5]?”
凤仪大惊失色,幸好那道光移开了。只听见女人轻声笑道:“怎么样?”
“真是一节嫩藕。”
“好老妈[6]一定满意。”
“叫如玉好好看着她。”
“放心吧,她裹脚吃了大苦,跑不远的。”
两个人边说边朝外走,凤仪隐约听见一句“湖南会馆”,便听不清了。
原来这是一群人拐子!凤仪又惊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让如玉好好看着她!”难道?她转过头,如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刹那之间,两个孩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凤仪一个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动作,如玉发出了一声尖叫:“妈——!”
凤仪难以置信地盯着如玉。这就是她全心全意结交的朋友?她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如玉双目含恨,恨中含乐,毫无下午时分的温暖与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眼看到猎物落网的古怪的痛快!
这时妇人已冲了进来,她一改白天的和颜悦色,喝道:“你要干什么?”
凤仪大怒之下反而镇静下来,她嘟起嘴,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阿姨,我要喝水。”
女人狐疑地盯住凤仪:“你真的要喝水。”
凤仪点点头。以前在家时,她常会在半夜里要水喝,都是陈妈起身帮她倒,刚才一着急,撒了这个谎,此时还真有点想喝了。她又说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她说的特别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样。女人放下心来,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气喝完了,说:“我还要。”
“少喝点,”妇人拍拍她的头:“要上厕所的。”她大约不满如玉的假情报,扰了她和那汉子的好事,恶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关上门走了。
如玉不高兴地推了凤仪一把:“你要喝水怎么不说。”
凤仪回手也推了她一下。如玉恼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拧住凤仪的大腿。凤仪痛得闷哼一声,觉得如玉不仅卑鄙而且无耻。她反手便是一拳,击在如玉的小腹上。如玉吃痛松开手,又揪住凤仪的头发。凤仪也不手软,对着她猛打死踹。两个孩子都觉得恨极了对方,却又害怕惊动另一屋的大人。各自忍着疼,不出声在床上博斗。她们下午刚刚建立的友谊不仅烟消云散,而且成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让凤仪换上。凤仪也不作声,换了衣服跟着她们出了门。不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大街,坐了辆马车,跑了约小半个时辰,这才下了车。凤仪一见到了南京火车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烦了。忽然,她见街对面有一家茶馆,大门两旁挂各着一盏红色灯笼。她忙停下来,指着茶馆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么?”女人瞄了茶馆一眼,不耐烦地道。
“我渴,我饿!我要吃早饭!”凤仪咧开嘴,哭叫起来。女人见行人纷纷打量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生枝,连声道:“行行行,我们去吃点东西。”凤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如玉乘妇人不注意,伸手在凤仪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
凤仪此时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馆上,根本没有觉得痛。茶馆只隔一条街,几步路远,她觉得漫长得无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她觉得心怦怦乱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迈右脚跨进了大门。茶馆里人不多,一个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个跑堂坐在柜台里打盹。
三个人走到一张桌前。凤仪用双手按住桌面,高声大叫:“请堂倌泡茶!”
这一声又尖又脆,满屋的客人都把头转过来,看着她们。妇人刹时惊了,她盯住凤仪。不等她反应,柜台里的那个伙计已抢到了面前。
“几位要什么?”伙计问,眼睛却盯着凤仪。
“我们什么也不要,”妇人一把拖住凤仪,便朝外拽:“我们要赶车。”
伙计抬手把她和凤仪分开,客气地问:“您要什么茶?”
“红茶。”凤仪激动地道。
“上盖碗茶!”伙计喊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把茶杯递给他,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同时递给凤仪一双筷子。
凤仪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将碗盖拿下来,放在桌子的左边。伙计的语气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么?”
“我要吃粮。”
“您从哪里来?”伙计又问。
“从山里来。”
“到哪里去?”
“从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里?”
“家住堂头乡下。”
话到此时,凤仪和伙计已经对完了洪门“山、堂、水、香”四个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凤仪,听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谈吐穿着颇为富贵,所以根本没把“哥哥在湖南会馆”之类的话当真。此时见凤仪行动举止、一问一答都像模像样,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清末乱世,黑道人马纷纷纭纭,但谁敢和洪门[7]作对呢?
“您要方便吗?我领你去。”伙计说。
凤仪欣喜地跟着他走到茶馆后堂,进了一个包间。伙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几人?”
昆仲指的是帮中职位。伙计天天守在火车站,一眼便认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没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帮中暗语,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帮,而且地位不低。
凤仪摇摇头:“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陈天福。”
伙计一愣:“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是亲生的哥哥?”
“不是,”凤仪说:“他是我师兄。”
伙计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练,人就在湖南会馆。”
伙计安排她在包间里等候,又端来不少茶点。凤仪兴高采烈地吃了会东西,才想起拐她的妇人和如玉,便问:“伙计哥哥,带我来的人呢?”
“她们已经走了。”伙计说。
凤仪长出一口气。这个包间面积不大,桌椅板凳却都是红木的,比茶馆的门面豪华了许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饱了肚子,不免困倦起来,乘包间无人,她爬上靠墙的美人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个人抱着她,走进了南洋劝业会,他们在会场里看马戏,有猴子还有马,那个人把她放在马上,小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着跑着,马越跑越快,她害怕极了,喊停,可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头撞进一团白乎乎的雾里,又像是一团棉花,到处都是白的。她竭力睁开眼,马不见了,外公汪静生笑咪咪地问:“凤仪,你到上海了吗?”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想点头,却一动也不能动,巨大的恐惧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惊醒了,耳朵里传来闹轰轰的声音。她恍惚睁开眼,见周围有许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风景正不断地朝后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问:“你醒了。”
她看见了杨练:“哥哥!”她又惊又喜,咧开了嘴,眼泪却一下子涌出来。
杨练轻轻搂住她,心中万分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等凤仪尽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后再把她接出来,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他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凤仪听他说自己“蠢”,又难过又心酸。勉强笑了笑:“我们在哪儿?”
“火车上。”
“去哪儿?”
“上海。”
“那外公怎么办?”凤仪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愣住了。突然之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静生已经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见了!她猛地扑进杨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周围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杨练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火车慢悠悠地朝前行驶,外公死了,家也没了,自己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凤仪心中无比哀痛,只能无助地抽泣。但有些东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许是从小的教育,也许是火车平缓温柔的节奏,她逐渐平息下去,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