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孤旅(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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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生命都是行走的导师——《藏地孤旅》纪念版自序

2006年我在博客里记载过去三年里在甘肃、四川、青海、云南和西藏的行走时,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些文字能变成铅字,更未想过能一版、再版直至今天的第三版。新星把第三版称为“纪念版”,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甚至觉得这三个字应该出现在封面上。我在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周期里完成了我的藏地孤旅,后来又旅居拉萨八年。考虑到年纪和身体因素,那样的旅行和生活不可能再现,我也终将辜负大家的厚爱和期待,不会再有第二本《藏地孤旅》。纪念版的问世,既是对那段难忘岁月的纪念,也是对本书的纪念。

关于《藏地孤旅》,我从未自谦地称之为拙作。智力识其边界。我也只是在精神有所寄托的短暂瞬间,拿出老子无所不能的姿态,怡然自得。当我试图表现出自己的学识或智慧的同时,难免在某处露怯,贻笑大方。令人遗憾的是,在过去十几年里,我没有趁热打铁再写出一本好书。有读者从《藏地孤旅》中摘抄了他们认为的一些金句当作村郎语录发布在网上,这无疑是对本书和作者的最大褒奖。关于村郎客栈,尽管和《藏地孤旅》一样积攒了令我骄傲的好评,但已在2016年无疾而终。对此,既不需要写一篇软文来推广,也不需要写一篇墓志铭来盖棺论定,就让它成为一个传说,在风中飘扬。

我和新星的姜淮在微信上商议我是否该为纪念版写一篇新序。我在第二版的序里分析过藏地旅行和旅居拉萨带给我的全新体验和深刻反思,今天我却想避免再次阐释自己的行走和创作,那样可能导致某种偏差或有失公允。我告诉姜淮我想在新序里写写我的狗和猫。我深爱他们,但没有写过他们。当藏地孤旅已是追忆,拉萨的日子也渐行渐远,唯有我不辞辛劳带回江南的汪星人和喵星人成了我的慰藉。如果现在的我还能感情充沛地写下些什么,那非他们莫属。我想让他们出现在纪念版的序里,权当暖场,日后正式粉墨登场,成为新书正文里的主角。姜淮表示赞同,回答了被我最终引作本文标题的一句话:一切生命都是行走的导师。姜淮没有去过西藏,他说他对西藏的全部认知来自于《藏地孤旅》。

2012年在拉萨团结新村东区82号村郎客栈内我和那豆的合影。这张照片一直被我在社交媒体上用作头像。

2015年,巴桑在村郎客栈。不知道巴桑在外流浪了多少年,每天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开饭。

当年,刚在拉萨落脚的我兴冲冲地跑去夺底路上的拉萨市工商局,想用“藏地孤旅”这四个字注册一家客栈。或许是这个名字太易令人产生遐想,未获核准;改名更具农家乐色彩的“村郎客栈”后,一举通过。后来做招牌的时候,我特意用书的封面做了一个灯箱,挂在团结新村东区82号的墙体上,本意是想弥补一下在工商局留下的遗憾,却被后来光临客栈隔壁藏家宴的读者们意外发现。他们强忍着门后那豆发出的低沉吼声带来的恐惧感,勇敢地敲开了客栈的大门,见面就说,终于见到一位活的作家了。

我邂逅那豆是在藏族朋友的家里,当时只有巴掌大。朋友见我着实喜欢,就忍痛割爱,把那豆送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那豆是一条纯正的西藏梗犬,名贵自不必说,而且濒临绝种。我一直把那豆称为犬子,那豆也深知他在我的心目中地位要远高于我后来陆续收养的孩子们。膝下猫狗成群,搁以前我都无法想象,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十分怕狗的主儿。只身上路,行走藏地,难免与狗狭路相逢,有时候甚至被几十条狗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但藏地孤旅最终治愈了我的心魔,教会了我一条真理,世间万物皆有相处之道。与人相处,与动物相处,与环境相处,说到最后无非就是与自己相处。这也应验了加缪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之所以踏上旅途,是为了自我养成,即是去锻炼我们最内在的、对永恒的感受。后来江湖人人皆知,村郎爱猫狗。在村郎客栈,猫狗地位最为崇高,住店客人次之。我觉得言之凿凿,住店客人也欣然接受。大家都正确地定位了自己。

摄于2015年夏天。我在拉萨的生活半径很小,行动范围基本都在步行半小时以内。八廓街最常去,那豆以及后来的卡奇和美琪也跟着一起去。拉萨这座城市对小动物非常宽容。

2014年秋天的某个周五,我回客栈,门口遇到一只老态龙钟、皮毛邋遢的猫随我进门,从此成为一家人。我给她取名巴桑。“巴桑”在藏语里是星期五的意思。巴桑有不可治愈的口疾,经常口水涟涟,也不善于打理自己,体味较大,天天趴在厨房门口等吃。2016年的秋天,巴桑随我一起回到了江南。临行前去办托运手续,位于二环路上的拉萨忠美宠物医院的齐院长对我说巴桑来日无多,劝我留下巴桑。我没同意。不是我给他们送终,就是他们给我送终。巴桑又多活了两年,于去年九月咽气。

往生前,巴桑表现异常。很少上床的巴桑跳上来挨着我睡。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巴桑不吃东西,只喝水。喝水也只喝新鲜清洁的水,剩水绝不再碰。最后一晚,巴桑蹒跚地走到回廊,冲外一动不动趴着。我对她有分别心,很少抱她。我心怀愧疚地坐在她身边,任凭夜空深邃,秋雨惆怅。我对巴桑说,如果这次你真的要去远行,就往西方走,那样就会一直走在我的视线里。

巴桑咽气的时候,我对她说,巴桑,不要再留恋这个家,我们的缘分已了。你的离去分开了我们,我的死亡也不会使我们重逢。解放你的精神,继续你的前程吧。我把巴桑送去火化,要回了骨灰。当晚,夜深人静,我沐浴焚香,打开盒子。骨灰仿佛是古珠的碎片,洁白,晶莹。此时此刻,实相抑或虚幻,皆乃真相。有一天我会把巴桑装入行囊带回拉萨,撒入拉萨河。我也想好了告别语。我会对巴桑说,我最后就送你到这儿,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2004年在色达佛学院,斜背着一只军挎的顿珠喇嘛邀请我去看天葬。他对我说,通过观摩天葬,我们可以深刻体会生命无常的道理。因为要赶路,我没去。去年,巴桑给我补上了这一课。她的离去于我是一场开示。如此来讲,她是我的根本上师。

写到这里,我承认这不像是一篇序,而只是个人所剩无几的真情流露。现在的我停下脚步意守丹田憩于内心,但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地方,距离自己很远,同时又很近。我庆幸自己在那里待过几年。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带着那豆他们重返高原,在那里度过余生。

村郎

2019年6月于苏州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