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脖子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建华叔

我家一条街邻居王奶奶,骨瘦如柴,佝偻着背,走路一双小脚挪不了三寸。睡觉时头枕着耳枕头,耳枕头就是圆的枕头,中间掏空。我曾问过王奶奶怎么枕这样的枕头,王奶奶说因为她耳朵聋,这样能听到声音。一只黄色的老猫和王奶奶形影不离,王奶奶吃什么,老猫也享受什么,老猫也老得走不动了。王奶奶盘着腿坐在炕头的皮褥子上,眯着眼打瞌睡,老猫慵懒地躺在王奶奶腿边酣睡,王奶奶把干枯的手放在老猫身上。有时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看着炕头打瞌睡的王奶奶,敲着窗户玻璃大喊一声:“王奶奶。”王奶奶就惊醒了:“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会儿我出去揍你们。”我们哄笑着跑了,王奶奶笑了。

王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战场上牺牲,另一个参军,新中国成立后留在广州工作。王奶奶是烈军属,国家给予生活补贴,平时起居由十四五岁的孙子照顾她,我们都叫他建华叔。建华叔的父母在广州,为了照顾老人,建华的父母将他留在北方。母亲说:“当年你建华叔来咱们村子时,是一个干净漂亮的10岁男孩。他父母把他从广州送到这里伺候王奶奶,他爸妈走时,你建华叔哭着追他爸妈,村里的人往回拽他,他的爸妈哭着走了。建华叔趴在王奶奶的炕沿哭,你王奶奶也哭,说:‘建华啊,是奶奶拖累了你。'”建华叔是个孩子,他没有办法改变现状,人往往一时的牺牲,却是一世的牺牲。一个可以在南方接受更好教育的年龄,来到落后的山村耽误了美好的青春。

建华叔也正逢贪玩的年龄,和我的老叔是发小。上房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忘了回家。有时听到王奶奶扶着门框喊:“建华哎,天晚了,回来给奶奶做饭吧!”邻居听到王奶奶的喊声,会替王奶奶招呼玩得正酣的建华叔,建华叔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给奶奶做饭。昏暗的灯光下祖孙俩吃饭,那只老猫在一边舔食。王奶奶絮絮叨叨地数落建华叔,建华叔沉默地吃着饭一言不发。

王奶奶家有棵偌大的杏树,长到邻居家的厢房房顶上。树大叶小,一到秋天树上结满密密匝匝的金黄色的杏。这棵杏树是山杏树不太好吃。杏熟了,王奶奶叫孩子们随便摘着吃,告诉孩子们不要把邻居的房顶踩坏。幼时我们从心里喜欢王奶奶。

后来王奶奶走了,建华叔被他的父母领回广州,房子卖了,我们再也吃不到黄灿灿的杏了。

建华叔来信说,回到南方由于他的文化程度低,被安排到工厂上班,当了工人,哥哥姐姐都在国营单位上班。后来建华叔就杳无音信了。母亲偶尔提起建华叔说:“你建华叔也应该结婚生子了,在南方生活得一定很好。”

大概在20世纪70年代年末,建华叔从遥远的广州给父亲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了他的一些情况,问父亲他想从广州邮寄一些丝袜和化妆品卖,问销路怎样?父亲回家念信给我们听,我和母亲问:“什么是丝袜?什么是化妆品?”在我们这个山村里这些都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新名词。父亲说好像是女人用的东西,通信地址的名字叫伍婉娜。母亲问:“这是你建华叔老婆的名字吗?”怪怪的名字。后来父亲给建华叔回信,丝袜、化妆品在这里是卖不了的。那时村里的女人不穿裙子,自然就不会穿丝袜,脸上擦点雪花膏已很奢侈了。

那年的夏天,建华叔从广州回到离别十几年的故里。他个子高大,梳着大背头,戴着茶色蛤蟆镜,花衬衫,喇叭裤,脚穿火箭皮鞋,拉着拉杆箱。建华叔走到院里,把母亲惊得以为来了坏人:“你找谁?走错了吧?”建华叔说:“嫂子,我是建华。”母亲一愣“啊!”眼前的建华实在无法和十几年前走的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建华叔摘下眼镜母亲才认出来。“你怎么和电影里的人一样?”母亲说。下句母亲没有说出口,应该说是像电影里的阿飞。幼时我却觉得建华叔的样子很酷,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形象。

建华叔为孩子们买了酥糖、饼干,还有白色的雪糕,吃到嘴里甜润凉快。我们一点一点吃,细细品味,生怕一口吃完。我们缠着建华叔讲广州的事:那里一年四季常青,天气热,女人都穿裙子,男人穿T恤。海里有轮船,天上有飞机。四季常青?我们无法想象树叶不落的样子。我们想象着海洋,脑子里却是我们那里沙那水库的影子。想象着飞机,却是电影里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吃着建华叔带回的食品,心里一直琢磨:世间还有这样的美味?我们这些孩童调动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广州是什么样?因为没有见过的东西,连想象也不会的。

建华叔拿出丝袜和化妆品,我们惊呆了,这薄如蜻蜓翅膀的袜子能穿吗?还有柱状的口红,鲜红如血,还有甜丝丝的味道,这些散发着馥郁芳香的化妆品。母亲开玩笑说:“你这些东西适合有钱家的小姐用,穿这样的袜子下地能干活吗?擦上口红不成妖怪了。”

母亲问建华叔:“伍婉娜是你老婆吧,孩子几岁了?”建华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我还没有结婚呢!”母亲感到很意外,说:“你都30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呢”?建华叔笑了,“我们那里流行晚婚,不急。”母亲到厨房为建华叔烧了半锅水,找了洗衣盆,“建华,你就用洗衣盆擦擦身上吧,咱们这里条件就这样。你南方人不洗澡受不了的。”

城乡的差异、南北的差异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差异的原因是文化的落后和环境的闭塞,那时南方经营的意识已在悄悄地复苏,北方的人们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顺着垄沟刨食。环境塑造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