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亲送大哥远行
大哥是兄妹之长,父亲寄予厚望,给大哥取名为忠,字为贤臣,义为尊上敬老,效古仿贤,忠良贤明。祖父与父亲对大哥疼爱有加,尤其祖父隔辈疼爱,对长孙百般呵护,处处上心,因为老人知道,长孙乃今后兄弟姐妹的领率,是弟弟妹妹的护身,更是父亲的臂膀。大哥长大了,父亲的家庭压力就会少一份。父亲将期望倾注在大哥身上,经常给大哥讲些贤臣良将,忠孝帝君,发扬光大的故事。
在我记忆里,对大哥的记忆是考上王判镇高中开始,从推算看,大约是1975年。那个时代,在农村能考上高中的寥寥无几,四外两乡就大哥和邻居两个人。大哥学习成绩优异,字又写的好,在学校还负责出墙报,每次上学来回路上,别人看了都连连称赞,羡慕无比,我们也将大哥当作全家的骄傲。以后多少年祖父说起来,满脸自豪,山羊胡还在嘴角上一翘一翘。我一个小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看到大人高兴,也跟着蹦蹦跳跳。家里养了一条狗,黑白花的,听母亲说,弟弟出生时要的这条小狗,耳朵直直的,尾巴卷卷的,非常通人性。在家里,都是大哥喂养它。大哥也经常带它去看家护院,看护庄家瓜果。狗好像没有名字,善于追逐,见到兔子绝对没跑。自从大哥去王判镇上高中后,狗懂事儿似的,一到星期六就跑到周家桥东头接大哥。大哥背着窝头走的时候,狗又恋恋不舍的送到桥东头。
有时候,到了周六,我就跟着狗一块接大哥,走到村南头东韩口地里时,我便停下,狗则还要多跑出二三十米,望望我,然后蹲在那儿等。大约快到傍晚的光景,狗突然忽地跑将起来,仔细一看,极远处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晃动,等过了好大一阵,大哥带着狗才高高兴兴的回来。
大哥学习很用功,星期六回来时也不忘学习,大人忙了一天,晚上都歇了。大哥和我在伙屋里,将煤油灯放在炕台子上,一遍遍背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一点也听不懂,不明白“专政——专政”是啥意思,只是深深的记住了“zhuanzheng“这个音。
不知过了多久,大哥回家了,这段记忆有些模糊,也不知回来后大哥忙什么去了。有一天玩累了回到家拿窝头吃,听到父亲对祖父说,大哥考大学须通过选拔,学校里排名挺靠前,满有希望能选上去,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大哥同邻居家的同伴都回家了。等长大一些后,方听村里的人议论,现在考学哪有那么容易,选拔上去的都是当官的孩子,老百姓的孩子该干啥还回地里干啥。断续记忆中,大哥回家后就成了劳力,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不是夏天到地里看棒子,就是秋天到地里看花生。再后来能记忆起来的就是大哥在北屋的东墙上贴了一张用蓝笔自己画的E字视力表,将上学时盛萝卜咸菜用的黄玻璃瓶上的黑塑料盖拧下来,盖在眼上不停的练视力。有时还让我拿个折断的小树枝,教我如何帮他指认上面的一个个字母。
开始穿棉袄的时候,在外面玩够了回家,刚到大门外就闻到特别香的炒菜味,只要炒菜家里肯定有亲戚,这已经是我小时候的惯性思维。跑到伙屋一看,门口竖了两个烧火用的棒子秸,屋里小桌的菜板上摆着几个刚切好的菜,北邻的靠山哥家的娘娘正帮着母亲在门后的小锅里炒菜。我问母亲,母亲说是部队上带兵的来了,我跑到北屋的门框扒头一看,果真见了几个穿军装的人坐在椅子上。小时候的我挺赖滕,两只袖子油的发亮,裤子里的棉花也拖嗤拖嗤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瞅一眼就跑开了,到底三人还是两人也没看清。
大哥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多少年后隐约记得,父亲送走大哥后,眼里还抹嗤抹嗤的。父亲多苦多累,多难多痛都没掉过眼泪,这次眼圈却红了。母亲心情同样沉重,孩子离家像掉了啥,没什么话语,只是默默的收拾着碗筷。祖父是家里主心骨,一到吃饭便劝慰父亲,孩子出去参军又不是做别的去,在外面有出息,有啥舍不得的,在外面有吃的有穿的,哪里不比家里好?咱这穷埝子,一天到晚砸坷拉,有啥可恋的,孩子到了队伍上才有出路,有奔头。祖父说的话句句安心,心里最难受的其实是祖父。祖父是清末民初旧社会过来的人,军阀动乱,日本鬼子战祸都见过,心眼里对部队有抵触意识,怕孩子到了部队舍了命。祖父打根底里不同意大哥参军,就连二哥当年想参军,祖父仍旧一阵子不高兴,但又担顾孩子的前程,嘴里只是不能说啥。
大哥走后,父亲又将全部精力投在了农业上,一边忙着种菜卖菜,一边忙着种瓜养猪,河里不出鱼,父亲上河越来越少,甚至半年不曾下河,只是偶尔涨水或下雨时带了网出去打一遭。祖父则全天呆在了园子里,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回家,有时中午直接在园子里将就垫补点。
到了部队不久,大哥就寄来了信,邮来了照片,一家人欢天喜地,拿着照片传来传去,看个不够。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拿着大哥的信凑在明快处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啥似的。我们听个似懂非懂,不懂时就扒着大人的胳膊使劲儿问,母亲则在一边笑眯眯的给我们解释着信里的大体意思。祖父坐在椅子上,不急也不燥父亲就吩咐我,快!快将照片给爷爷看看!祖父欠身接过照片,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好一会放不下手。
高兴了一天,到了晚上,父亲将煤油灯挑亮,开始给大哥写信。父亲的字着实不错,字迹清晰,结构端正匀称,刚劲明朗,父亲写的是繁体字,一看笔画走势就知是练过毛笔字的。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着父亲在灯下写信的样子,只不过,灯影下写信的父亲,鬓角明显长出了白发。
在信中,父亲多是说些祖父身体硬朗,家里吃穿不愁,地里庄稼和牲口长势都好,今年的青菜行市如何的好等等,劝告大哥不要为家里分心,在部队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此类的话。从那以后,全家人都期盼着大哥的来信,邮递员一来学校,就追上问有没有大哥的信。每次拿到大哥的信,都如获至宝,尤其当看到信封后面有“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几个字时,更是兴高采烈。每每收到信,我们都是首先交给父亲,让父亲第一个先看。大哥字写的公正有力,父亲每次边看信边跟我们说,以后得好好学习,写的字也得这样,如果给家里写信,有爷爷在,必须写爷爷的名号,不能写父亲的名,要不让人笑话。就这样,父亲总是不失时机,任何时候一字一句的教育我们成长。这件事印象太深刻了,直到39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大哥的部队地址:HEB省获鹿县51014部队61分队。
大哥在部队学习刻苦,进步也快,新兵下连就分到了司训队,第二年就给后勤部黄部长当了小车司机。1979年球后,父亲收完了秋,便商量着带着祖父到河北去看大哥。实际那时,家里吃穿基本保障,但日子仍然紧巴,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带,父亲就炒了一大袋子花生,算是家乡特产,背在肩上同祖父一同去了河北。几辈子庄户人家,从没出过远门,也不知如何乘车,更不知旅途路线,父亲搀着年迈祖父,一路跋涉,一路打问,省吃俭用来到了部队。说起这段,到现在对父亲也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年父亲虚岁40,祖父75岁,父亲是如何克服困难,照顾着祖父去了部队,用今天的眼光看过去,真是不可思议。到部队后,大哥高兴万分,老乡都跑来看望祖父,父亲忙着将带的花生大捧大捧的分给老乡们。之后大哥陪着父亲和祖父专门到河北的都会SJZ转了一天,参观了动物园,烈士纪念馆,白求恩医院等地方。回来后,父亲可劲儿地给我们讲一路上如何如何,大都市如何如何,人家住的房屋都是砖瓦水泥的,到处都锃明瓦亮。祖父临老的那年还一直说,这辈子还能到大都市,什么都见了,算是开眼了,就算死也值了,这辈子不亏了。
父亲和祖父去河北探望大哥时,还在SJZ霞光照相馆合了影,一直保存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