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之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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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父亲病重滨医住院(下)

下午父亲的精神比进院好了许多,说话也硬朗起来,大哥坐在床边,听着父亲讲家庭方方面面的事。说话间问父亲换病房的事,父亲意思非常明确,原地治疗,哪里都不去!来邻床巡诊的年轻医生听到父亲讲话声音有些高,就叫过我和大哥说,毒素已经到大脑了,病人意识开始糊涂了,这个情况撑不过下午。明明是父亲思路清晰、有条不紊,说的每一句话都言简意赅,字字在理,巡诊的医生不明家情,硬说父亲思维混乱,不能自制,我心里不由的一股怒气。尽管如此,父亲严峻的病情却是事实,血钾高居不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只要病痛稍有减轻,父亲就会显得很开朗,根本不会像别的病人一样一副病焉焉的模样,看着父亲说话的样子,心里越发不安。我和大哥在走廊里商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爹的病情不好,血钾太高,像医生说的一样,一旦发生危险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咱们后悔一辈子,给咱爹转ICU室治疗。正商量着,医生又来门口催促,我让大哥先回病房照看父亲,我随医生去签办各项手续。姐姐也来到了医院,啥时到的,已记不清具体时间。

见我们答应转重症监护室,医生们忙着打电话给重症科通知。没多大会,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便来到病房,让我们收拾东西,推着病床准备转科。尽管入院后一直滴水,父亲身体依旧非常虚弱,只能躺在床上。见我们忙着收拾东西,父亲用力抬抬头问,这是到哪里去?我说是不去哪,只是换换病房。父亲哪里肯相信,在床上想起来又起不来,着急的给我们说,哪里都不去。年轻的医生和两个护士也来到病房,床前围了五六个人,父亲将身上被子撩开,摆晃着手一个劲地说不去,医生在一旁开口道,人家重症科的人都在等着了,这个时候咋还听病人的,将床腿脚刹打开,直接推着病床走。护士们七手八脚的将床挡拉上,脚刹踢开,拉着床就向外走,我一手扶着吊瓶架,一手扶着父亲,父亲哪里肯依,情急之下,大声骂起大哥来。写到这里,我心口骤然堵的慌,自此以后,每想起这件事,让我懊悔不已,恐怕至死都让内心无法平静,无法将这份懊悔抹平。每个人不管思想境界怎样,对生命、生活的选择和理解只要符合自己的心意,那就是最好的意愿和选择,父亲不懂的什么叫过度治疗,更不懂的什么是ICU,但老人不想去那个白森森、充满来苏水味道、机械冰冷的地方,父亲的想法就是普通治疗,不铺张少花钱,不为儿女带来负担,不想人到终老再遭罪。而对气息奄弱的父亲来说,尚无撑体之力,又哪来气力支撑这个意愿?当父亲眼巴巴地乞望大家,企求一丝支持时,周围却没有一种声音与自己站在一起,而是齐刷刷地反驳与压制,并且这种反对都是出于一种好意与亲情。我曾看过一些报道,社会上有些子女,各主其利,遇事意见不一,从没笼到一起过,但在老人年迈住院问题上竟然出奇的一致。当老人一人以微弱的声音和气力,面对四周全家齐力强烈的反对时,老人心情是何等绝望。这与全家人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老人身上,硬生生将老人推入绝境有何区别。就这样,我们用迂腐、虚荣的观念强压在父亲生命的意愿上,用我们所谓的孝德绑架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丝渴求与尊严上。我们换来的是面子和说法,求得是心理上的安心,而老人承受的则是身体之痛与精神上的摧残!

重症室与呼吸科在同一楼层,离的很近,我们一群人推着父亲向前走,父亲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只是盯着上方,显然刚才一阵抗争,已经疲惫无力了。转过走廊门就到了重症科,刚过重症科的大门,前面不远走过几个穿绿色手术服的人,父亲一看,对着我们说,这不是做手术的地方吗?俺不来这地方!父亲一生脑子非常好使,记忆力也超强,子女们啥时回家,啥时离家都记的一清二楚,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具体在哪一天,父亲张口就来。我倒大忽了,刚刚带父亲做过白内障手术,父亲哪能不知道手术室啥样。这一阵父亲可能缓过了一点劲,边说边忽地一下坐起来,我惊地赶紧用胳膊护住父亲,生怕父亲从床上跌下来,床也立即停了下来。事后我一直感慨,当时极度虚弱,连翻身都困难的父亲凭靠什么毅力一下坐了起来。我还猜想,凭父亲的能力和智慧,当时不动的原因一是想到硬抗肯定抗不过大家,必须见机行事;二是借机恢复体力,就是进了重症室,肯定趁未安顿好之前找机会跑出来。父亲坐在床沿上,两手紧紧抓住床栏,两脚硬要向下跳,床不能向前走,横在走廊中间,就这样僵持着。这时,背后一个来交接病号,三十岁左右的男医生,突然直着嗓子大声说:“怎么着?病人不老实,不听招呼,打上两针镇定,绑上皮带,切开喉咙,插上气管就老实了!”我心里猛地一震,刚才还懵懵怔怔的我,突然一下清醒过来,心中一切一切的猜想和疑虑瞬间得到全部印证,我不用半点思虑,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不去了,咱回去。”床尾的那个年轻医生急了,说:“急症室都备好了,手续都签字了,这是医院,你不能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怎么说反悔就反悔啊!忙活了一天不就白忙活了!你这家属连个病人都弄不了,啥事都依着病人,你让我们这些人都咋办?”我有些怒不可遏,厉声说:“咋了,不做了,咱们回去!”我冲着大哥和姐姐一挥手,示意推父亲回病房。父亲还将腿耷拉在床沿,我抬起父亲的双腿,劝父亲在床上躺好,父亲以为我还在哄他,执意不肯。我伏下身一字一句地对父亲说:“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让咱进去!”医生和医护人员一听都四散而去,我慢慢扶父亲在床上躺好,和大哥姐姐一起推着父亲静静地回到原来的病房。

经过这番折腾,父亲躺下来再也不动了,病情陡然恶化,心率急降至每分39次,医生接连几次叫我到医生办,签署各类告知单和危重病人抢救手续,并说父亲很难捱过今晚,随时会出现危急状况。看着父亲的情势,大哥要我赶紧通知二哥、四弟和妹妹来滨州,姐姐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焦急地望着父亲,医护人员也都慌了神,年轻的医生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连忙吩咐上心脏监护仪、呼吸机等设备, 19:40时左右,二哥、四弟带着光玮相继来到医院,妹妹也正在从天津赶往滨州的路上。一家人围在父亲床前,紧盯着监护仪上的图像,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几乎大气都不敢出,一点点看着父亲同病魔顽强的抗争。皇天不负,老父亲终于艰难地走过了最黑暗的一夜,从暗夜坚持到了黎明。黎明时分,父亲的心率等各项指标慢慢回归正常,当看到父亲慢慢眼开眼睛,像刚睡醒的样子时,姐姐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们心里的巨石也一下落地,豁然轻松起来。

父亲住院的这件事给我人生很大的触动,父亲用生命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教会了我如何重新认识人生。我们从父亲身上学到的不仅是睿智、坚持、抗争和对生命的选择,更让我懂得了人生的态度和对生命的尊重!因为父亲的坚持和抗争,幸运地避过了一劫,为生命赢得了机会,因为父亲的智慧和毅力,胜利地躲过了摧残,为生命赢得尊重!这件事也让我看到了空气中漫散的腐朽,看懂了生活中利益驱使所孵生的奇异百态。至今有些事仍令我百思不解,活了半辈子,竟然分不清白纸与生命哪个重要?按照有的人的鬼话逻辑和愚蠢思维,手续签了字就得必须履行,不是以人为本,以人的生命体征为参照,而是荒谬地将生命视为草芥,呆板机械地去摆弄践踏生命,在他们眼里,手续重于生命,管你死活,签了字就得按程序来。我想天下之人皆会认同,生命不是协议合同,不是人契买卖,更不是赚取金钱,攫取利益的载体,白纸签上一万遍依旧是白纸,生命再渺小也是鲜活的生命,即便纸比天大,字值万金,也不能拿生命去兑现一张白纸,去填补一道手续!不能因为我签了字,就必须搁上一条命!这件事让我心有惊痛又有欣幸,是父亲用生命教会了我如何选择自己的生命,保护与拥有生命的尊严!

事后,我对申玉说,待我老了,头痛脑热的小病及时看,尽之孝心,得以安心,如重病危急,且不可过度治疗,坚决不进ICU!这不是钱的事,命由天定,寿有阳数,要顺其自然,享其安然。生命之贵在于尊严,安顺之贵在于依心,我不想被绑缚在机器上,生不如死,百般遭罪,用自由和尊严去换取苟延的生命,我拒绝ICU是不想在生命的结点上再额外增加病痛与摧残,是让我的最后一刻活的更有自我,更有尊严!

在医院,父亲的身体逐渐恢复,十天之后顺利出院。经过生命的较量,父亲又回到了熟悉的小村,悠然和熙的阳光下,又可以夹着马扎去看戏,和村里的老头儿一起拉呱聊天。父亲用他的伟大、深明和坚强为自己的暮年又描绘出精彩可心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