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父亲的言传身教(下)
父亲对祖父的孝行,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祖父七十八岁那年,生活上算是够吃了,日子仍不算好,到处紧紧巴巴的。家里孩子多,上学的多,老人们都攥紧手节俭着过日子,一年到头来,祖父跟着父亲省吃俭用,连口拉馋的东西都吃不上。听母亲说,趁着孩子们不在身边时,父亲将两块钱给祖父,让祖父自己买个果子吃,祖父知道日子里紧张成啥样,不肯要,父亲就说,这么大年纪了,光跟着大家一起吃窝头怎么行,家里饭食不行,孩子多,有点调样的,光顾了孩子了,你啥时也吃不到嘴里。有时赶集,父亲舍不得吃,省下钱买两个烧饼,包子拿回来给祖父吃,回到家,最终还是都让给了孩子们吃。我刚记事时过年,家里吃面食也就三四天,年二十八之前和初二三以后都是吃玉米饽饽和菜团子,出了初七八就换成地瓜干窝头。做饭时,锅里总是熥上两三个包子或馒头,专门留给孩子们吃,每次掀开锅,父亲就教我们先拿给祖父吃,我捧着热气腾腾大白馍馍给祖父时,祖父高兴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却说啥都不要,我非要祖父咬一口,祖父只好轻轻闻一下说,老好吃,大人们没断了吃,都吃够了,听话,你好好吃吧,吃了白馍馍好长个儿,我便抱着馒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在过去的年份,天气好像格外冷,刚入十一月份有时就下大雪了。祖父里里外外就一身衣裳,那件大棉袄补了又补,洗了又洗,看着别人家的老人都穿着皮袄,戴着皮帽,父亲就给母亲说,看看啥时候手头不那么紧了,给祖父置办件羊皮袄,天寒地冻的,羊皮袄保暖挡风。父亲和母亲过日子细的没法再细,一件衣服一穿就是十几年,到处全是补丁,最后糟的都没法洗,一洗布料就烂,也不舍得给自己添件衣服,尽管这样,日子仍是捉襟见肘,毫无宽余。后来好像听父亲与母亲商量,实在不行,到北乡里淘换张羊皮,惠城北里回回多,家家户户都杀羊,听人说一张皮子才二三十块钱,买回来自己给祖父缝件羊皮袄,照样楞暖和。这件事还未成行,祖父八十一岁那年不幸去世,父亲抱着祖父痛不欲生。祖父入土后,父亲经常一个人跑到坟上同祖父说话,干完活路过也到坟上看看,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放不下祖父,不停的念叨这件事,懊悔没有给祖父买上羊皮棉袄。直到近两年,我回家,父亲拉起家常来还说,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没给祖父买上件羊皮棉袄,说着说着眼中满含泪花。
大哥从部队回来后便四处踅摸工作,开车的活不好找,那时候汽车非常少,十里八里见不到一辆车,县城里雇主倒不少,但干完活拿不到钱的事比比皆是。后来终于在石庙一带找了个活,天天四处去跑货,具体拉啥也没记清楚,反正记得很长时间才回家来一趟。自从大哥出去给人开车后,父亲天天心神不宁,每天提心吊胆,在集上或路上一听说哪里的大车出了事就赶紧打听,非打听清楚不可。那时候又不和现代一样,几乎没有什么通讯方式,唯一的方式就是写信,再说不像在部队,给人家干活都是临时的,每天山南海北的,吃住在哪都不固定,写信不可靠也不实际,所以大哥只要出了家门,家里便没了联系。父亲平时干完活喜欢自己哼小曲,那段时期,父亲也不哼小曲了,过来过去就自言自语,也不知你大哥哥在外面怎么样?不是活急,差不多月末的时候,大哥会回家一趟,每到月底最后几天,父亲就又叨念起来,这个月是大今(31天的月份),再过一天就这个月就过完了,你哥哥还没回来。晚上吃完饭,在小饭桌上父亲常常说,在过去,你哥哥就等于给人家有钱人扛活,在外头吃好露歹,天天不着家,开车哪是啥好活,外面啥人都有,再说路上啥事都能遇上。母亲也说,你爹晚上睡一觉醒来就念叨个没完,一遍一遍地念叨,也不困,孩子不在家,家里啥也知不道,又见不着,光念叨有啥用?有时周六放学回家,太阳都落到屋顶了,父亲自己坐在北屋的椅子上静静发呆,见我进屋,就打发我到西边嵧上闸门那儿迎迎,看看能不能迎着哥哥。我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边到西闸那儿玩,边在路上等候,听到自行车响声,老远都抢着跑过去看,路上已经很黑了,周围黑漆漆一片,只有马路中间光白一片,已经过去了五六个骑自行车的了,都不是,回来后告诉父亲,吃饭时,整顿饭父亲一句话都不说。
在处理家务或帮人调解事务纠纷时,父亲能准确判断时事,擅于把握时机,讲起理来条理清晰,能一语切中要害,让人心服口服。父亲生活上特别仔细,不该花的钱从不乱花一分。自从上了年岁,父亲不再下地,平时就和上了年岁的人聚在韩书勤的门店前面玩,老人们大都喜欢玩些牌九、麻将和象棋之类的娱乐活动。对这些益智类的活动,父亲自年轻就喜欢,不用经心,拈手自来。别人玩的时候,父亲只是拿个马扎坐在一旁观看,从不沾手,大家知道父亲是棋牌好手,就拉父亲上桌一道玩,说块了八毛的不值个啥,凑凑手。父亲说,眼神不好使了,也摸不起牌来,再说一把年纪了,家里孙男嫡女的一大帮,让外头传说起来不好,晒晒太阳拉拉呱更滋儿。我好几次回家都看见父亲坐在门店前边晒太阳边看别人玩,一看到我的车,父亲就赶忙夹起马扎,满脸高兴的回家来。到家后,我对父亲说,您怎么不同大伙玩会儿,又没啥事,不闷得慌,是不是没零钱了?父亲说:“俺不玩,玩圼个有啥用,我兜里零钱不缺”。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一层层地展开,让我看里面有多少钱。“来的倒不大,俺不眼热圼个,一毛两毛不算多,玩起来就是把钱扔了,还不如留着给家里买个啥。”边说边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卷毛票又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揣进兜里。
父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待别人的好一辈子念念不忘,总要找机会补报。1994年我结婚那年,正值秋初,在农村,春天和入秋正是家里经济较紧张的时候,各个方面都要使钱,庄稼还没入场,出不了粮食也兑不了钱。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一般是冬天闲下来才张罗婚事,结婚是一件大事,需要较长时间的铺排准备,我在部队请婚假连来带回就二十天,时间上哪容许按讲究操持。因为是战友介绍,再说我从小思想不受禁锢,所以不走老形式,也不需要媒妁之言,婚前,父亲与大哥乘车到了滨州一趟,同岳父母见了面,算是定下亲事并订兑好了结婚日期。父亲和岳父同岁,两位老人都是性情直爽,言语痛快之人,父亲要提婚礼风俗仪程等问题,岳父母直言:“两方都是为了孩子,只要俩孩子愿意没意见,都看着高兴,大远的路,咱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不讲究老一套,按双方老家的传统规矩,依着哪头都不合适,现在是新社会,咱新事新办,咋着顺妥咋着办。”农历九月初三举办婚礼,父亲既不就简也不循旧,按新老结合的方式操办婚礼,并嘱咐柜上安排德高望重的老人陪同岳父,宴席间喜仪礼俗见机行事,让亲家脸上光天,又减少抛费。岳父非常高兴,既不局酒也不畅饮,喜酒既来则端,虽然不深谙庄户人家风俗人情,酒席上有礼有节,端庄得体。喜宴后,村里几个陪酒的老人背后一直评论说,人家外头的人和家里就是不一样,见世面多,脑子快,说话有水平,和咱坐一块还能说上话,老板正、齐整的一个人。临上车,大家出来送行,后面的人不住地啧啧称赞。结婚的事非常顺当,父亲知道亲家顾全家里兄弟一大帮,事上没叫为难,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总想着再到滨州亲自看望岳父。
随着父亲年龄增大,我回家的次数逐渐多起来,每次走时,父亲和母亲总是给我带些东西,其实父母这把年纪了,多年不种地,没啥入项,哪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无非是些个人生活中节省下来的一些吃的东西。记得2015年冬天有次回家,父亲硬要母亲将几个又大又红的石榴给我带上,父亲说,这是天井里石榴树长的,长了好多,邻居们来了摘去不少,专门挑了几个好的让母亲放起来,放了老长时间了,等我来了给我吃。想到父母上了年纪,好不容易留下的石榴,一旦嘴里没味,吃点水果可以清清口味,我说什么也不要,父母不干硬塞进车里。回滨州后,这个石榴放了好长时间才舍得吃。年龄大了有家,还能回家,还能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爹,叫一声娘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每次回家,父母总是迎进屋里,进屋便问,琳琳他姥爷,姥姥身体硬朗不?生活好不?常对我说,结了婚就是两头父母,年纪也大了,不忙的时候抽空多去看看。我点点头,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在父亲心底总有一份情不落意。每次走时,父亲又送出大门外,总是再三叮嘱,到了滨州向琳琳他姥爷、姥姥带个好,赶日子到滨州去看望两位老人。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将别人的好记在心里,时时惦念牵挂,总想法设法去回报,不愿在心里欠份情,直到患病后还说,赶一天到滨州一趟,同亲家见一面,看望看望两位老人,在你那里要上菜,接上两老人一块叙叙。在父亲心里,对岳父母总觉得过意不去。
父亲一生从未为自己考虑一点,哪怕是给自己添置件新衣,购置双新鞋,父亲从没为自己花过一分钱。对待子女,竭尽所能,竭尽心力,子女生活中遇到不济,父亲总是倾其所有,全盘端给子女,自己手里一分钱都不剩。看到姐姐日子被累,父亲常常念挂说,你姐姐这辈子不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负担大,为了咱这个家,你姐姐处处帮着你爹,有点好吃的就赶紧给你娘送来,你姐姐正在难处上,啥时候千万别忘了你姐姐,事上要帮着姐姐拉巴孩子,出把力!来呢最小,自己在外头风里雨里混日子,光玮还小,用不了几年就到了花钱的时候,自己带个孩子不易,至如今房子也没盖,在事上,你们兄弟们多体谅照顾着来呢。我老了,没了本事,也没给你们治下啥,你们兄弟都成家立业,单门独户成了家门,有事都商量着来,都是一母同胞,一个娘的孩子,不能闹别扭,闹不和,只有家里和和睦睦,别人才不会小视咱。家里大大小小这么大个家庭,我老了,就由你大哥掌管,兄弟们要围护你大哥,等到光玮长大了找媳妇,来呢事上办不到了,你兄弟四个一齐上,由你兄弟四个抬着,让人家外人说起来,看人家的小孩们,个顶个中用,我和你娘心里也欢气。
父亲到老都没忘照顾我们,在父亲心里一直怀有对子女的亏欠情怀,其实父亲养大我们就是人生的不易,不是父亲欠情我们,而是我们这辈子都亏欠父亲,至死都还不了这份天大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