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暴力抵抗的诞生:南非非暴力抵抗运动史](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402/26087402/b_26087402.jpg)
第九章 布尔战争
1.约翰内斯堡暴动
读者从前几章了解到布尔战争爆发之前南非印度侨民的处境,也看到了侨民为改善自身处境所采取的措施。
1899年,詹姆森医生与金矿矿主秘密策划,发起了约翰内斯堡暴动。詹姆森医生与其同伙原以为占领约翰内斯堡后,才会被布尔政府发现;但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密谋者也想过,计划即便暴露,从未受训的布尔农民也完全不敌训练有素的罗德西亚
神枪手;这一点他们也算错了。他们还以为,到了约翰内斯堡,当地大多数民众会夹道欢迎;结果这完全是医生的自以为是。克鲁格总统早已掌握了全部情况。在深思熟虑后,他秘密做出巧妙部署,双管齐下,拦截詹姆森一行,并将詹姆森在城内的同伙一网打尽。(P.108)就这样,在离着约翰内斯堡还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詹姆森医生的远征军就遭到布尔人迎头痛击,被打得落花流水。约翰内斯堡城内的暴动也被有效制止。克鲁格总统的雷霆之举彻底镇住了约翰内斯堡的百万富翁,谁也不敢冒头。总统出色的谋略让布尔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垮了远征队。
詹姆森医生与其共谋者金矿矿主被捕,即刻开庭审判。个别密谋者被判绞刑。被定罪的大多数是英国富翁;他们光天化日谋反暴动,弄得帝国政府是爱莫能助。克鲁格总统显赫一时。时任帝国殖民地大臣张伯伦卑躬屈膝,发来一封电报,替那些被判死刑的权贵求情,恳请总统慈悲为怀,高抬贵手。克鲁格总统真是运筹帷幄的高手。他丝毫无惧自己个人权威受到南非境内任何势力的挑战。詹姆森医生及其同伙自以为他们的密谋天衣无缝,但在克鲁格总统看来,那不过是场痴人闹剧。于是他答应了张伯伦低声下气的请求,(P.109)不仅没有处决任何人,还赦免了所有被判刑的人,还他们自由。
但这个局面不会长久。克鲁格总统清楚,詹姆森暴动只是冰山一角。约翰内斯堡的富翁们肯定会不择手段,以雪前耻。再则,对此次暴动组织者想要促成的变革,政府还无任何作为。因此那些富翁不会善罢甘休。此外,大英帝国驻南非高级专员米尔纳勋爵完全赞同这些人的要求。而张伯伦在感谢克鲁格总统对暴动者宽宏大量之际,也请总统关注改革的必要性。所有人都认为,战争不可避免。老谋深算的英国侨民提出这些要求,最终目的就是要瓦解布尔人对德兰士瓦的统治。英国人和布尔人都清楚,双方终有一战,双方都在积极备战。值得一提的是双方在这之后火药味十足的相互呛声。当克鲁格总统下令军队配备枪支弹药,英方政府代表警告说,(P.110)他这么做,英军将不得不出于自卫而进驻南非。等英军抵达南非,克鲁格总统又出言奚落,推动备战。就这样,双方一边相互抗议,一边强军备战。
备战完成后,克鲁格总统意识到,推迟开战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英国人军力充沛,财力雄厚,他们耗得起。他们可以一面有条不紊地备战,一面要求克鲁格总统处理英国侨民提出的诉求;总统若不解决问题,他们就可以公告天下说自己别无选择,只得一战。对方备战如此万全,一旦开战,必将势若雷霆,布尔人招架不住,就只能屈膝接受英国人的要求。布尔男人无论年方弱冠或年逾花甲,个个骁勇善战;若有必要,布尔女人也能征战沙场。布尔人如信奉宗教信条一样珍视民族独立。如此英勇的民族绝不受此奇耻大辱,即便对手是日不落大英帝国。
克鲁格总统一早就与奥兰治自由邦达成协议,一致对外。(P.111)克鲁格总统全然无意接受英国的要求,无意让英国侨民称心如意。故而,两个布尔共和国都认为,既然必有一战,再拖延时日,只会让英国人更好伺机备战。因此,克鲁格总统向米尔纳勋爵发出最后通牒,并在德兰士瓦和自由邦前线调兵遣将。结果可想而知:日不落大英帝国岂能任人宰割?最后通牒设定的日子到期了,布尔人以闪电速度推进,包围了雷迪史密斯(Ladys-mith)、金伯利(Kimberley)、玛弗金(Mafeking)。1899年,布尔大战终于爆发了。读者们应该记得,印度侨民受到布尔人的恶劣对待,也是英国人发动战争的理由之一。
现在一个重大的问题摆到了南非印度侨民面前——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布尔男人全员参战:律师停业,农民休耕,商人休市,侍者离岗。南非的英国侨民虽无此踊跃程度,(P.112)但在开普殖民地、纳塔尔和罗得西亚,很多英国平民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不少著名的英国商人和律师也从善如流。结果,出庭辩护的时候,我发现律师寥寥无几。多数资深的律师也都忙于助战,责难印度侨民。其中一项指责说印度人去南非只是为了敛财,他们只是帝国的负担。还说南非的印度人就像木材里的蛀虫一样,依附帝国只求自肥。如果英国被外敌入侵,英国人家园遭人掳掠,印度人只会袖手旁观。反之,英国人不仅会奋起自卫,还会保护印度人。对此责难,我们这些印度侨民都做了仔细思量。我们都觉得,这种责难毫无根据,而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予以反驳。另一方面,有的侨民也力劝大家三思而后行。他们的顾虑如下:
“布尔人压迫我们,英国人也压迫我们。我们在德兰士瓦遭罪,在纳塔尔和开普殖民地境况依然。英国人和布尔人都是一丘之貉,就算有点儿不同,也只是谁比谁更坏的问题。再怎么说,我们都和奴隶差不多;小小的布尔民族尚且为了自己的生存抗争,(P.113)我们岂能沦为英国人的帮凶去毁灭布尔人呢?说到底,从现实的角度看,谁也不敢断言布尔人必败无疑。如果他们打了胜仗,肯定不会轻饶我们。”
我们中持有这种看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可以理解;我也认真权衡,但觉得于理不通。我向自己、向侨团提出的反驳理由如下:
“我们之所以能在南非生活,是因为我们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在向英国政府提交的请愿书中,我们始终据此维护自身的权利。我们向来以身为英国公民自豪;或者说,我们一直给外人这个印象。英国统治者也宣称,因为是帝国子民,他们才要捍卫我们的权利。我们拥有的权利不管多么微薄,那也是因为我们是大英帝国子民才能拥有。现在英国人和我们都面临着灭顶之灾,若我们只因此地英人对自己的迫害而袖手旁观,实在有损印度人的尊严。如此蓄意无动于衷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糟。现在机会从天而降,让我们可以证明英国人的指控纯属造谣;如果错失良机,我们就会自食其果。届时英国人给我们的待遇会更差,(P.114)对我们更加会恶言相向。到那时,所有的过错都会算到我们头上。若说英国人对我们的责难毫无依据,纯属空穴来风,也是自欺欺人。在大英帝国,我们确实是奴隶。我们向来只是努力改善环境,始终未曾想过要脱离帝国。无论是国内的领袖还是我们自己,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若我们希望作为大英帝国的一员赢得自由,获得福祉,现在就是天赐的良机。我们应当竭尽全力协助英国作战。尽管我们不得不承认,正义在布尔人一方。但国家的臣民不能总按个人意识行事。虽然政府未必始终正确,然而,就报效国家而言,臣民有义务做出自我调整,支持国家的行为。”
“再者说,如果从道义的角度,部分臣民认为政府的某种做法不道德,在对政府出手相助或阻挠之前,他们必须竭尽全力,甚至舍弃自我,去劝诫政府切勿如此行事。可我们压根儿都没有这么做。况且,眼下我们面临的也不是一场道德危机。(P.115)对这场战争,也没有谁从周全的道义角度提出我们应置身事外。因此,身为大英帝国的臣民,我们的职责不是去讨论这场战争的是非曲直,而是要在战争爆发之际,鼎力相助。最后,有人认为,布尔人极有可能打胜仗,战后就会对我们大肆报复,如此一来我们的处境会进一步恶化。这种说法对有骑士风范的布尔人有失公允,对我们自己也说不过去。继续为这种可能性耗费脑力,只能说明我们优柔寡断,不够忠心。难道英国人会因为有可能战败,因自己前途堪忧而有丝毫的犹豫吗?即将奔赴沙场的男儿切不可有此言论,否则将勇气丧失殆尽。”
这就是我在1899年提出的看法,时至今日,我也看不出有任何需要修正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如果今日的我仍和当年一样信任大英帝国,和当年一样期盼印度能在帝国庇护下获得自由,那么我还是会这样说,一个字也不会改。在南非我会这么说,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会这么说,即便在印度我还是会这么说。虽然先是在南非,后来在英国,我听到了很多批驳的说法,(P.116)但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修订自己的观点。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观点和本书的主题无甚关联,之所以谈到这件事,有两个原因。其一,我无权要求读者耐心细致地阅读本书,有的读者走马观花,可能会觉得上面我提出的观点与我今日的做法对不上号。其次,上述观点的内在原则就是非暴力抵抗,即坚持真理。实践信仰的第一步就是以本来面貌示人,且从心行事。有了这个基础,才能逐步建构有信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