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六个媒(2)
关于替邱三郎选择成亲对象,花乐乐那日之所以如此爽快地从秋娘手中接过庚帖,是因为心里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人就是俊生曾经的夫子——顾郎君的长女顾玉娘。
俊生年幼时曾在顾家私塾读过书,当时家境贫寒,以致于交了束脩后再无多余的钱财交饭钱,顾夫子怜他早年丧父却勤问好学,便以其子英杰年幼喜欢和大哥哥玩耍为由雇他照顾英杰,以抵饭资。
只可惜顾夫子身体不太好,五年前开始病榻缠绵,在这个没有医保、医疗技术有限的古代,普通人得病就只有‘有病要人命,不死脱成皮’的结局。
原本家境不错的顾家,那几年为了给顾夫子治病,不只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最让人惋惜的是,顾家散尽家财也没能留住顾夫子的一条命。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顾玉娘替父守孝期间,和她订婚的男方家,以家中祖母病重需要立即冲喜为理由,强行退了二人的亲事。
原本等玉娘出了孝,再找夫家就是。但人家一看她家,只剩下一堆没甚用处的老弱妇孺和普通人难以还清的债务,谁愿意娶?
况且玉娘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家,一来二去,她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如今顾玉娘年有十九,更加没有媒人上门了。
李家和顾家这些年一直有人情往来,奈何自个儿都捉襟见肘,哪里有多余的财力伸援手?况且顾家人是有骨气的,也不愿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李家顶多是在逢年过节送礼时加厚一些而已。
花乐乐回想中秋节前去顾家送礼的情形:
这几年顾玉娘已经很努力地打工挣钱了,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做的活计有限,所挣的银两不过够一家老小的伙食罢了,外债还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呢。房子漏雨也没钱修补,导致屋顶有些地方的木头都开始朽了;眼看顾英杰今年十五岁了,学业若是想更进一步,只会越来越花钱;顾娘子因丈夫去世,这几年郁郁不乐,身体也不大好,半点辛劳都不能受,只能做些轻松的家务活。
所以花乐乐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婚姻扶贫。邱家有钱但地位低,一定愿意出高价聘礼娶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进门。这是个共赢的局面,独独委屈了顾玉娘一人。
同时,顾家是书香门第,最讲究文人气节,‘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宁可饿死也不能坏了名声的文人大把,所以顾家未必会同意,甚至有可能觉得花乐乐是来恶心人的——好好的一个书香人家的小娘子,居然介绍给了满身铜臭气的商户,还是个鳏夫。
花乐乐抱着可能会被顾家人打出门的准备,敲响了顾家的大门。
“谁啊?”陈旧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半尺长的空间,一个瘦瘦的黄毛小丫头伸出脑袋四下张望,约莫八岁大的年龄,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裳,看见是花乐乐,惊喜地叫道,“吖~是李婶子啊?”连忙把大门推开,将人迎进去。
“妮妮啊~”花乐乐从竹篮里抓出一把糖果给她,询问道,“玉娘在家吗?”
妮妮两手并拢,小心翼翼地接好花乐乐给的糖果并放入口袋中,开开心心地道谢,“谢谢婶子!阿姊在后院洗衣服呢~我带您去!”
花乐乐伸手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因为营养不良,头发又细又软,“你去玩一会儿吧,我有事找你阿姊。”
“哎~好的。”
昔日顾夫子尚在时,着人在后院修葺了假山凉亭,错落有致地种上花草树木,假山下的水池里养着数只锦鲤乌龟,得闲时顾夫子会对着满园春色教儿女们读书弹琴……
曾是这明月巷数一数二的雅致景色,如今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精心护养的兰花被卖了换钱,锦鲤乌龟不知所踪,摇曳生姿的树木绑上了一条条晾衣用的麻绳,玉娘就坐着井边,曾经用来磨墨执笔的纤纤玉指如今被污水泡得发白脱皮,对着堆积如同小山似的脏衣服奋战。
“玉娘,”花乐乐搬来一张小板凳,在顾玉娘身边坐下,“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可方便现在讲?”
玉娘手上的活未停,头也不抬地问,“婶子,我要赶着洗好衣服送去给主人家,我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听您说吗?”
都是过来人,花乐乐哪会不同意了,“当然!”她在心里又排练了一次语言,才慢慢道,“你也知道,婶子我现在是替人说媒为生。所以,我想替你说个媒。”
顾玉娘一顿,继而苦笑着拒绝了,“婶子,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家如今的状况,如何嫁得人?还是算了吧。”她如今只有一个目标:挣钱。其他的,真的不敢想,也没时间去想。
出师不利,花乐乐有点忐忑,“玉娘,你先让我把情况说完,你再做决定,好吗?我要说的这个媒,对你有好处也有坏处。”
“厚禄棺材铺的少东家邱三郎,今年二十有六,膝下有一女一子,去年妻子病故,他们家有钱,愿意重聘娶新妇。不好的就是邱三郎至今仍思念亡妻,只是迫于孝道和为儿女着想,才决定再娶的。”花乐乐把后果讲得明明白白,“你若是嫁过去,只怕是不能与他情投意合了。”
顾玉娘在心里细细思量花乐乐的话,感叹道,“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
花乐乐不知玉娘心里是什么打算,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我并不是要羞辱你,只是如今你家缺钱,他家缺人,刚好就各取所需。你要是觉得不妥,那我就不说了。”
若是家境未败落之前,顾玉娘听到媒人介绍个商户给她,恨不能找根绳子上吊以证气节,她出身书香门第,嫁人也该嫁给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为妻、一起琴瑟和鸣才是!
可自父亲一病不起后,母亲柔弱无主见,弟妹年幼不知事,她迫不得已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因为没钱,她一次次厚着脸皮求药堂赊药,一次次低声下气找亲朋好友借钱,最后连她那文质彬彬的未婚夫都因为她家的家境而背弃了婚约。
生活从琴棋书画变成了柴米油盐,曾经觉得铜钱腥臭的顾玉娘,在尝尽了人情冷暖、吃够了苦辣辛酸后,深刻地了解没钱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婶子,您让好好想一想吧。”
花乐乐见她想通了,忙不迭地道,“成,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她正乐着,突然被人在背后拽住胳膊从小板凳上拖起来,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回头一看,只见怒气冲冲的顾英杰,正两眼喷火似的地盯着她。
顾英杰满脸乌云,说话语气极重,“不必再想了,我阿姊不会同意的!我顾英杰便是饿死,也绝不做那卖姐求荣的事情!”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要不是秉持着读书人的礼仪,只怕要暴打这个‘诱骗良家妇女的老虔婆’花乐乐了。他伸手往门口一指,“你滚!今后不许再来我们家!”
顾玉娘拦住顾英杰,“大弟,你不要乱说,婶子是好人。”
顾英杰狠狠甩开她的手,“父亲以前是如何教育咱们的?阿姊,您怎么能为了一点点钱就屈服呢?”
顾玉娘的脸瞬间就白了……
花乐乐怕的就是顾英杰,这孩子虽经历了家境中落和丧父的困难,可因为家务活有母亲妹妹干,挣钱有顾玉娘操劳,读书有父亲昔日的好友帮助,养成了心思敏感又固执清高的性格,连忙解释,“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顾英杰万分庆幸自己回家取本书,谁想竟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内容,听到那老虔婆还在狡辩,勃然大怒地骂道,“我顾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你居然介绍个下流的商户给我阿姊,还是个丧妻有孩子的鳏夫!你究竟安得什么心!是不是欺我顾家家道中落便可以来踩一脚?还是你自甘堕落后便想着拉我们下水?”
我去!花乐乐在心里爆粗口,怪不得她当媒婆后这小子见到她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本以为他是青少年叛逆,敢情是看不起做媒这行当啊。但如今一看才知道,这小子看不起的东西还多着呢!
原本顾英杰骂就骂了,给人做后妈确实不是什么好姻缘,可这职业歧视那么严重,还污蔑她的人品,花乐乐不能忍!
居委会大妈,不,大姐专治各种刺头、中二和小混蛋,有十年的专治经验。所以,花乐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毫不客气地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顾英杰眼眶瞪得龇裂“你,”
“你什么你?”花乐乐抢过话头,“你阿姊今年十九,等过了年,再不嫁人官府就要问罪了,到时候是你去坐监还是顾娘子去坐监?你本事大,你怎么不替你阿姊找个好婆家?哼!我问问你,你可曾有替爹妈洗过一次衣裳?有替姊妹们煮过一次饭菜?”
花乐乐一发功,连自个的便宜儿子都骂了进去,“整天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全世界除了你们这些清高脱俗的读书人,难道其他人就只配‘低贱、俗气’这个词语?”
“我做媒怎么了?我不偷、不抢、不贪、不骗,我凭本事挣的钱,我花得堂堂正正!你厉害,你能耐,你倒是挣钱回来养家啊!至今你给家里挣了多少钱?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要你有何用?”
顾英杰被花乐乐一通损,气得满脸通红,“我如今读书,待我日后高中,定能光耀门楣……”
“呸!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高中?照你这意思,你若是一直不高中,岂不是要你阿姊养你一辈子?”花乐乐不屑地道,“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你家如今是什么状况你都不清楚,就知道放空话!你阿姊帮人洗一大盆的脏衣服才挣八文钱,你说说你阿姊要洗多少盆衣服才凑够上京赶考的钱?”
从来不去深思的真相就这样被花乐乐赤裸裸地撕开,顾英杰满脸苍白,原本如同被挑起战意的小公鸡,顿时变成了神色萎靡的瘟鸡,“我,我……”
“英杰——你怎么啦?”一个柔弱女声突然在院子响起,花乐乐回头一看,不好,连不能费神受累的顾娘子都惊动了!花乐乐连忙往门口撤退,“顾娘子,家里的煤气,不是,灶台还烧着火,我先回去了!玉娘,我改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