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知数
有人曾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我不太记得是谁说的了,反正不是那位伟大的诗人朗费罗[5],就是人类智慧的始祖——孔夫子。这话是这么说的:
“生命真实且严肃,勿为表象所迷惑。”
要衡量生活中的一切问题,唯有一个方法是永远公正的,那就是借助于数学。就让我们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来吧。我们要忠实地驻扎在数学女神的地盘上,膜拜“二加二等于四”的神圣教义。加减乘除的结果永远不容置疑,数字能打败所有反对的声音。
如果一个数学家看到了上面那两句诗,他会说:“唔,好吧,让我们假设一个未知数X,然后,嗯,生命是真实的,而且生命算是一种事物,那么事物就是真实的。所有真实的事物都和表象相一致,而它下面的命题又告诉人们事物并不如表象所示,这简直——”
但这都是异教的教义,而并非诗歌。我们追求的是代数女神,她会把你引入未知数X的世界,那里晦涩而神秘,极其迷人,会让你流连忘返。
20世纪初,一位老纽约人,塞普提姆斯·金塞维,有一天突然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理论。依他之见,面包是由面粉做成的,和小麦期货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考虑到那时候农作物非常短缺,而股票交易对小麦产量又没什么实质性影响,金塞维先生便垄断了面粉市场。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当您,还有我的房东太太(战争爆发之前,她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都是那些南方来的仆人在料理家事)去买面包时,原来五分钱一只的面包,现在涨到了七分,多余的那两分都流进了金塞维先生的腰包,作为对他聪明才智的奖赏。
当然啦,相应地,当金塞维先生功成身退时,他分得了两百万美元的利润——呃,说成“不义之财”,估计会更贴切些。
金塞维先生有个儿子,名叫丹。当金塞维先生提出那套面包理论时,丹正在上大学。当他假期回到家时,发现他家老头子坐在一栋位于华盛顿广场边上的红砖小楼里,穿着红睡衣在门廊里读《小杜丽》[6]。金塞维先生已经退休了,他从面包店主那里得来的两分钱数也数不清,如果把那些硬币一个一个排起来的话,估计能绕地球十五圈。
丹和他父亲握过手后,便急匆匆地赶去格林威治村,去见他高中时的朋友肯威兹。丹一直很欣赏他的这位老友。肯威兹总是脸色苍白,神经紧张,一头卷发,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数学很好,对学问很上心。另外,这个人总是大公无私,反对寡头统治,崇尚民主。相比之下,丹总是笑呵呵的,是个十足的乐天派,脾气也好,有着大肚能容的气度,像拾荒者那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高中时候,这两个人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就分道扬镳了。丹去外地读大学,肯威兹则继承家业做修表生意,同时也不忘埋头在钟表店后面的小屋里继续搞他的学问。
四年后,丹取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去欧洲游历了两年,然后再次回到华盛顿广场。这一次,他尽了子女的孝道,去了一趟格林伍德,在塞普提姆斯·金塞维那设计精巧的墓碑前好好祭拜了一下,然后在律师的陪同下,读完了那篇冗长乏味的遗嘱。这一切让丹无所适从。突然之间成为百万富翁,这让他感到既孤独,又无助。于是,丹匆匆跑过第六大街,赶往格林威治那间熟悉的老钟表铺子。
看到丹的到来,肯威兹卸下眼镜上夹着的放大镜,跟父亲讲了一声,就从黑暗的后屋走了出来。他把一堆钟表零件放在桌子上,跟着丹一起出了门。两人走到华盛顿广场,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丹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么壮实,派头十足,而且很爱笑。而肯威兹呢,则是更加严肃认真,学识比之前丰富了许多,身上那种哲学家的气息也更浓厚了。
“肯[7],我现在才知道,”丹终于开了口,“我那老爹居然那么有钱,有那么一大堆债券和现金,总数大概有两百万,现在全由我继承了。但人们告诉我,他这些钱都是压榨别人得来的,而且都是那些在街角小店买面包的穷人。他们跟我说,丹,你是学经济的,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垄断啦,劳动人民权益啦,等等。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些事,在学校里大家谈的都是橄榄球,以及如何摆阔,如何扮演好一个上等人的角色。但自从我回来后,发现了我父亲的所作所为,这让我重新开始思考一切。我想把这些钱还给那些买面包的可怜人。我知道这会是很大的一笔支出,但我想尽我所能地弥补他们。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吗,用那种传统的方法?”
肯威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消瘦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嘲笑的神色。他紧紧抓住丹的胳膊,以一个朋友和一位法官的身份,断然对他说:
“你做不到!你父亲那不义之财会招致许多惩罚,其中有一项就是当你真正感到悔恨时,你会发现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你有这个想法,我很感动,但你真的什么也做不了。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现在要弥补已经太迟了,你无法把他们的钱再还给他们。”
“这我知道。”丹说着,点燃了他的烟斗,“我们当然不能把每个人都追回来,把钱塞回他们手心里。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在买面包,他们这个爱好真奇怪——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吃面包,除非是那种烤得又香又脆的羊乳干酪吐司。但我们至少可以找一部分人,把我父亲从他们那里掠夺来的钱还给他们,这样我心里就能好受一些。这些人因为面包这种玩意儿而被抢劫,真是件可怕的事。如果清蒸龙虾或螃蟹涨价了,没人会吱一声。现在,好好想想,肯。就算把我的遗产全都付出去,我也乐意。”
“那可真是慷慨大度。”肯威兹带着讥讽回答他。
“做慈善其实是最容易的事情。”丹一边说,一边吐出一口烟圈,“我大可以在城里建一座公园,或者给医院捐赠一块菜地。但我不想看到本来应该救济穷人的款项,最后却让富人占了便宜。我想解决的是这个城市的面包短缺问题,肯。”
肯威兹那细长的手指迅速动了动。
“你知不知道,在这场面粉业危机中,消费者到底损失了多少钱?”
“不知道。”丹沉稳地说,“不过我的律师告诉我,我手头现在有两百万。”
“就算你有一亿,也挽救不了千分之一的损失!”肯威兹激动地说,“你无法想象那些不义之财造成的连带后果。从穷人那紧巴巴的钱包里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带来了千百倍的额外伤害,你对此一无所知。你想做出弥补,这个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别说所有人,一个人你都弥补不回来!”
“嘿,别来劲啊,哲学家!”丹说,“损失一分钱,用一块钱补回来还不行吗?”
“一个人你都弥补不了,”肯威兹重复了一遍,“让我给你举个例子。托马斯·巴尼在维瑞克街上有个小小的面包铺子,去那里买面包的都是穷人。面粉涨价后,他只好也给店里的面包涨价,他的顾客们承受不起这个新价钱,巴尼就破产了。他损失了一千块钱,那是他的全部积蓄。”
丹·金塞维狠狠捶了长椅一拳。
“我接受这个挑战,就从这个人开始做起。”他喊道,“带我去巴尼那儿,我会付给他一千块,并给他买个新的面包房。”
“拿出你的支票簿。”肯威兹说,“等你付完这一千块,就开始为这件事的连锁效应埋单吧。下一笔是五千块。因为面包房倒闭后,巴尼失去了理智,一把火烧了那栋大楼,相应的损失就是那个数目。巴尼后来死在了收容所。”
“喂,别说不相干的事情!”丹说,“我可不帮保险公司付账。”
“下一张支票是十万块。”肯威兹不为所动,继续说,“巴尼破产后,他的儿子走上了邪路,后来被指控犯了谋杀罪。官司前前后后打了三年,上周他被无罪释放。政府为这件事,花了纳税人十万块。”
“只说面包房!”丹不耐烦地叫喊起来,“政府跟面包完全是两码事。”
“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个牺牲品,你最好跟我来,我让你亲眼看看。”肯威兹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这位钟表匠此刻感到非常开心。他天生是个仇富主义者,后来又变成了悲观主义者。他不仅能在一秒钟内让你相信金钱是邪恶而肮脏的,还能顺便说服你,让你拿着崭新的金表到他的店里进行一次清洁,并且换个新齿轮。
肯威兹领着丹离开华盛顿广场,朝南一直走到了破败穷困的维瑞克街。他们来到一栋砖楼前,走上脏兮兮的狭小楼梯,敲了敲门,然后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请他们进去。
在这间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他们看见一位年轻姑娘坐在一台缝纫机前。她像老朋友一样对肯威兹点头致意。从脏兮兮的窗户里透进来一缕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显出古老的托斯卡纳盾牌的颜色。她朝肯威兹笑了笑,同时,不知为何,脸上显出一丝慌乱而疑惑的神情。
丹站在一边,在一阵不安的沉默中,看着这个纯洁美丽而楚楚可怜的姑娘。这就是肯威兹所说的最后一个牺牲品?
“巴尼小姐,这一周做了多少件?”钟表匠问。在姑娘身旁的地板上,廉价的灰色衬衣堆成了一座小山。
“三百多件,快四百了,”那年轻姑娘欢快地说,“赚了差不多四块钱!我越来越熟练了,肯威兹先生。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她转过头,看向丹,眼睛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丝红晕漫上她苍白的脸颊。
肯威兹笑了笑,那声音像乌鸦的鸣叫一般残忍。
“巴尼小姐,”他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金塞维先生。就是他的父亲几年前让所有的面包都涨了价。现在,他想过来看看他能做些什么,好弥补那些因为此事而受到影响的人。”
姑娘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她站了起来,朝大门的方向伸手一指。这次她直勾勾地看向丹,脸上却不是什么愉快的神色。
两个人沿着维瑞克街走着,肯威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让满腔的悲观情绪和仇富心理一并发泄出来。他用刻薄的语言,好好奚落了自己的好友一番。丹等肯威兹说完,然后转向他,紧紧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肯,老伙计,”他含糊地说,“万分感谢。”
“天啊,你疯了!”钟表匠听到这个回答,顿时大跌眼镜。几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失态。
两个月后,肯威兹去了百老汇大街上的一家大面包店,把之前委托他修理的一副金边眼镜带给店主。他走进店里,刚好和一位年轻的小姐擦身而过。
那位小姐当时正在结账,店员对她说:“这些面包一共十美分。”
“我在另一个城区买的时候只要八分呀。”那小姐说,“算了,那我不要了,我还是在回家路上买别家的吧。”
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悉,钟表匠停下了脚步。
“肯威兹先生!”那位小姐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最近还好吗?”
肯威兹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因为眼前这一幕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无论是从社会学角度还是经济学角度,他都始终无法把眼前的这位女士和她那昂贵的皮毛围巾联系起来,更不要说外面等着的那辆马车了。
“天哪,巴尼小姐!”等他终于说得出话的时候,他失声叫道。
“现在是金塞维夫人啦,”那位小姐纠正了肯威兹,“我和丹在一个月前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