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
19世纪的初叶,土耳其是近东的一个大帝国,它的领土,跨越欧、亚、非三大洲。到了那个世纪的50年代,国力已日渐衰弱,欧洲部分的各少数民族地区,纷纷争取“独立”,而落入帝俄的势力范围;亚洲部分,则被英、法分割控制。当时的土耳其,被称为“近东病夫”,和中国的清帝国被称为“远东病夫”一样,是帝国主义侵略、宰割的主要目标。
现在的叙利亚、伊拉克一带,当时名义上还属于土耳其,但已落入英帝国的势力范围,成为它继续向东侵略的一个连续点。
那时,在巴格达(今伊拉克共和国首都)城里,住着一个犹太族人,叫爱隆·哈同,四十多岁,已生了四个子女。他在当地的沙逊洋行当一名小职员,一家六口度日相当艰难。大概那时还没有有效的节育办法吧,到1849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欧斯·爱·哈同,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不久,又生了一个小女儿。
负担更重了,老哈同几乎要靠借债度日。东托人,西钻营,好不容易,于1854年,即欧斯·爱·哈同(即本篇的主角爱·哈同,以下简称哈同)五岁的时候,被调到设在印度的沙逊洋行总行工作,全家迁居孟买,薪给也增加了一些。
看过影片《林则徐》的都知道,当时英帝国输入中国最大量的货物,是印度出产的鸦片烟(后被称为“大土”),出面经营的是他们官方的东印度公司。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利用清廷的腐败和官僚们的无能,英国战胜了,强迫清廷订立了《南京条约》,强制在上海等五个地方开辟租界,实行所谓“五口通商”。
为鸦片而战,作为战胜国,究竟不光彩。为了掩人耳目,便说鸦片这类毒品,以后官方的东印度公司不再经营了,改由商人设庄自行承包。于是,沙逊洋行应运而生,而且越来越发财。它的基地设在印度的孟买,而前哨的主要吞吐口,则伸至上海。它在上海新辟的租界里,建立了当时最大的高楼,设立了分行,专营鸦片生意,真是一本万利,“日进斗金”,使得许多冒险家非常眼红。不久,沙逊的一个本族后辈,别立一洋行,和它抢生意。也像“老大房”之后有“新老大房”一样,前者习惯称老沙逊洋行,后者称新沙逊洋行。而后来居上,新沙逊发展更快,还在南京路外滩一带盖起了当时上海最雄伟的大厦(今和平饭店旧址)作为大本营。这是后话。
到了1873年,小哈同已是二十四足岁的青年。他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有些机灵,随着一批“掘金”者之后,流浪到了上海。
老哈同原是叫他的小儿子到香港去的,要他去找一个在老沙逊洋行工作的朋友,求他给小哈同找个职业;临行还一再嘱咐说:“孩子,你比哥哥们都勤快,又聪明,会做出一番事业的。如果香港站不住脚,可以到上海去。那里的沙逊洋行,我有一个更相熟的朋友,他会好好照应你的。那里开埠不久,找个落脚的地方,听说很容易。”
那时孟买和香港之间,只有载重两千多吨的小火轮行驶,沿途停靠新加坡、山打根、马尼拉,一路颠簸,足足走了十多天,才看到香港。老沙逊洋行在海边的干诺道,是一幢四层的房子,周围很空旷,他所找的那个父执,是该行的一个小职员,只介绍他当一个杂工,收入仅可糊口。没地方住,就宿在洋行前的走廊上。混了两个多月,他实在苦不堪言,看看口袋里父亲给他的钱,还剩下十元,决心买一张统舱票,去上海碰碰机会。船在汕头、鼓浪屿都停靠几小时,第六天才到吴淞口。船进入黄浦江,两岸都是荒村垂柳;又行了半天,到了杨树浦附近,才看到缕缕炊烟,疏疏的居民。黄浦滩也还是一片沙滩平畴,只有苏州河口摆渡桥附近有几幢三四层的楼宇,傲视着周围的矮屋。
江海关孤零零地建立在黄浦滩的三马路口,也是一幢假三层的木结构洋房,房顶悬着一面黄龙旗,四周一道围墙,墙里也砌了些假山花坛。对面的江边,有几间平房作为检查所,江里系着几条小艇,准备随时出动去检查进口的船只。
这位一脸煤灰的犹太青年,戴着一顶半新的便帽,穿着一套半旧的薄呢西装,看到上海冷落的景象,有些失望,倒抽了一口气。他行李不多,只有一条毡毯,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帆布提包里,掖着在公和祥码头下了船。
码头口有不少马车和人力车在接客,有些会讲几句“洋泾浜”英语的车夫围上来兜揽生意。他坐上一辆人力车,到了四川路附近,投宿于一家小客栈。这里离老沙逊洋行很近。所有这些,都是临行前向到过上海的同乡讨教过的。
第二天,他拿了父亲的介绍信,到老沙逊洋行去见一位管事。他也是犹太同乡,由他引导,谒见了大班。大班是四十多岁的英国人,顶已半秃了,蓄着一口八字须,口衔雪茄烟,正坐在写字台后的圈椅上沉思。听这个管事介绍后,大班漫不在意地抬头向这个青年看了一眼,带着鄙视的神色问:“读过书没有?”
“没有正经进过学校。爸爸教我识过字,也会说普通的阿拉伯话。”
“那有什么用,这里要用会说几句中国话的。曾做过些什么事?”
“没有正式进过洋行,父亲忙不开手时,曾叫我跑跑街,和一些当地的商店联络点生意。”
大班“哼”了一声,拿起一张纸说:“把你的履历简单写出来。”
管事忙接过纸,递给哈同,并给他一支蘸好墨水的笔。哈同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写了半张纸,恭恭谨谨递了上去。
大班看了,又“哼”了一声,嘟囔着:“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像鬼画符似的,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
管事忙说:“人倒是老实的,年轻力壮。行里还少一个看门的,好不好让他来试试?”
大班沉吟片刻:“好吧,让他试用一个月,如果能胜任,下月起,每月给五两银子。”
这样,哈同大小总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也算生平第一次有了职业。靠这位同乡的帮忙,他当天就搬进洋行后面的勤杂工宿舍。一间不大的棚屋,在堆栈旁边,从靠头顶的天窗,射进一线阳光。同住的有五个人,两个印度人,三个中国人,都是搬运货物的洋行雇工,都会说几句“洋泾浜”,因此,哈同一半天就和他们混熟了。
上工前还有一天空闲日子。一个中国工人说他那天也没有工做,就领着哈同去看看上海的“市面”。
那时,上海“开埠”已三四十年了,但经过小刀会的血战,许多人的惊魂未定,有些有“身价”的英、美商人,回国后尚未回来。洋人中,除掉英、法、美等“领事公馆”及工部局、捕房人员外,只有一些“红头阿三”(印籍巡捕)和安南巡捕,正式经商的还寥寥可数。英租界的热闹地段,只在南京路从外滩到河南路一段;过了河南路,有个可以踢球、散步的广场,人们名之曰“抛球场”。两旁的马路边,虽也有一些店面,多半是简陋的平房。到了西藏路,虽然还在租界范围之内,也像西藏一样,已是空旷的“边区”了。
看过《海上繁华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清末时期的小说的人都知道,在这个世纪之初,十里洋场的繁华区还只限在西藏路以东,过此,就是郊区了。现在的新闸路,当时叫新马路,柳荫夹道,白天可以驰马,夏夜则蹄声嘚嘚,是双双对对乘马车兜风的好地方。最大的花园是张园,据说是南浔富商营造的,坐落在今泰兴路到陕西北路一带,其中楼台亭阁,绿草如茵,安恺第大厅尤为仕女交际的中心。但从当时的上海人看来,去玩一次,正如今天去一趟西郊公园一样,要费些工夫的。至于静安寺,当时是一个孤村古刹,只有到风和日暖之时,有雅兴或信佛的善男信女,才跋涉曲径小路,去做一次旅行。
却说哈同在同伴的引导下,沿南京路走了一段,看看市面,还远不及孟买热闹。从河南路折向南行,走到三茅阁桥,只见洋泾浜一湾黄水,里面密密地停泊着小船,苦力们盘着辫子,“杭育、唉育”地上下装卸着货物。两岸一望都是大小的铺子,有茶馆、酒店,有水果行、山货铺,也有饭馆和点心店。在狭窄的小街上,吆喝叫卖之声相应,夹杂着叫花的乞讨声,语言虽不同,大体也和他在孟买所见的相似,引不起他什么兴趣。
同伴先引他在茶馆里泡了一壶茶,歇歇脚。然后同到一爿饭馆里占了一个临窗座头,说是给哈同接风,先要了一个冷盆,一斤黄酒,边酌边谈。哈同从来没喝过酒,只沾沾唇。不时有三三两两穿红着绿的姑娘们,上来和邻座搭讪,有时还把眼风“飞”过来。同伴告诉他,这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上海人叫“咸水妹”。
以后,同伴又领他去澡堂洗了一个澡,并理了发,回到宿舍,他便纳头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