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哎哟喂,刚开始听牡丹说我还不信,没想到你这打扮起来还真就像那未经事的少年郎一样。”坐在大厅主位上一名扑妆极厚的妇人掩嘴欢笑。
有花塘除去高四层的主楼外还有四座独院,一座是给地位低贱的婢女奴才准备的宿舍,一座则是给那些接客的姑娘和卖艺不卖身的艺姬清倌休息的地方,说是卖艺不卖身,可若是碰上出手阔绰或是在这都城地位极重的主,管他是年轻公子哥还是上了年纪挺着肚子的老爷,嘴上说着不从也就从了,不怕死的当然也有,不过都已经见不到了。
另外两座便分别是身娇体贵的花魁牡丹和妈妈的闺院。
楚衍此时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布衣长衫,胡子已经刮掉了,头发也让人打理的干干净净,手里还是一直握着那把刀。楚衍本来就长相清秀,这番打扮下来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个已到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反而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个尚未及冠的英俊少年郎,就连跟在牡丹身后的丫鬟翠竹也不自觉看红了脸低着头,心里暗骂自己不知羞,可眼睛还是时不时偷偷瞥了几眼。
对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妈妈也开心的笑着打趣起来:“哟哟,快看看咱家翠竹,这是春天到了心花怒放了呀,怎么着?情窦初开芳心暗许啦?”
翠竹被妈妈这样一说头埋得更低了,气都不敢喘,脸红的像是初开的桃花,可悄悄开始忍不住瞄了一眼楚衍的反应,可看到楚衍那张古波不惊的脸,心里不由失落了几分,托着牡丹裙角的手下意识扭捏起来。
“好了,不说笑了,你叫楚衍是吧,本来按规矩你这个年纪是不能当侍童的,不过现在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到处打仗,所以看在牡丹的安危上我还是决定破例一次。”
牡丹微微施了个万福,“谢妈妈赐恩。”
妈妈摆了摆手又招了招手示意牡丹过去,等牡丹走到身旁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遗憾的就是难有子嗣,所以我平时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女儿,哪有当妈的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呢,所以就不要说谢不谢的了。”
牡丹点头嗯了一声。
“好了,楚衍,你以后就是牡丹的侍童了,每个月我会给你八钱银子,做得好也会有赏赐,不光你主子会赏,我这个当妈妈的也会赏,牡丹既然觉得你身手不错,那估计你也不会笨到哪去。所以,万事都要上点心,像碰到那种不知规矩的纨绔子弟,你也别跟他们客气,当然能不见血还是不要见血的好,也不要仗着自己会刷两下刀子就目中无人惹事生非,给牡丹惹来麻烦,十个你也担待不起。”
楚衍低头道:“清楚了妈妈。”
“嗯,总之这些青楼里的学问还是要你自己慢慢去悟,至于牡丹生活起居上的一些问题,以后有不懂的就多问问翠竹,她应该也很乐意去教你。”
女孩的脸这下更是红到耳根子了。
“那就这样,今天清明,牡丹你照旧休息一天出城孝敬孝敬祖先,不过别太晚了,别忘了今夜回来了咱们还要一起包饺子吃饺子,这样才算有点过节的味道。”
“放心妈妈,牡丹记着呢。”牡丹脸上乖巧含笑,要是有男人在这看到了,八成心都要酥了。
“记着就行,那你就先去吧,我也不留着唠叨你了。”
牡丹点点头,又施了个万福,然后使了个眼色,翠竹就心领神会的快步走了过去,扶着牡丹的手一步一步离开,过程中一直没敢抬起过头。
楚衍跟在后面,等出了院子踩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牡丹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楚衍,没想到你还蛮招女孩子喜欢的嘛,干脆我跟妈妈商量商量,让你做个男倌好了,以后说不定你能混成个头牌呢。”牡丹扭头看了楚衍一眼笑着说。
楚衍只是淡淡扫了牡丹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翠竹先不好意思起来,故作恼怒的摇了摇牡丹的手,嗔怪说:“牡丹姐,你说什么呢。”
牡丹这下反而笑的更开心了几分,“放心,楚衍他不会介意的。”
“你还说!”
“好好好,咱们家翠竹脸皮薄,不喜我说那我就不说了。”
楚衍跟在后面始终一言不发,安安静静看着两名女子嬉笑,心里突然有些触动。
以前好像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他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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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过城门,车轮在泥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槽痕,溅起水花无数。
楚衍充当驾车马夫,牡丹和翠竹则坐在车厢里。不知是为了低调还是因为什么,牡丹出行之前特意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头上的金雀发钗换成了桃木钗,对比同是在车厢内端坐的翠竹,反倒是牡丹更像是丫鬟,翠竹一身的行头看起来都要比牡丹来的富贵。
离城五十多里的郊外,没有见到其他扫墓的人家,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前,楚衍先撑伞落地,接着牡丹和撑伞的翠竹一起下车。
又是一年,坟头四周已经长满了茂盛杂草,几乎挡住了墓碑上的碑文,楚衍随意看了一眼,依稀看到了一个陈字。
牡丹接过伞,示意翠竹把车上的铁锹和用油纸包好的纸钱拿下来,可还不等翠竹转身,楚衍已经将东西连从怀中取出的火折子一起递了过去,而且还很自觉的把伞插在车轴的绑绳上,然后抽刀一下下的劈断那些凌乱不堪的杂草,给牡丹腾出空间,露出了那块刻着“生父陈常明之墓”的墓碑。翠竹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知名的情愫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雨还在下,泥土都被雨水泡的松软,于是铲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牡丹拿着铁锹熟练的铲起几捧新土盖在坟头,然后蹲在地上点燃一捧黄纸。黄纸一张一张的洒在坟前,牡丹总是要等到烧尽了才肯松手。
差不多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黄纸已经烧完了,但牡丹也不起身,就那样呆呆的望着剩下的那点余烬奋力的冒着火星。
翠竹大概是举伞的手有些酸了,也陪着牡丹蹲下身来,也不说话,就是陪着牡丹一言不发的蹲着。
“楚衍,以前都是听你讲故事,如果你现在觉得无聊的话,要不要听我唠叨唠叨?”
“你说吧,我听着。”楚衍返身坐回马车上,一腿屈膝一手拄刀靠着车身。
翠竹扭头看到楚衍的样子,柳眉微皱,刚刚包括之前的好感瞬间又全部降回去了。他也只不过是牡丹姐的侍童,听牡丹姐讲话态度却还这般不知所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公子哥了,果然看人不能以貌取人,古人说的真对。
“十几年前有个男人,他带着不足五岁的女儿从偏远的北央满怀抱负来到帝都讨生活,意气风发的想要在时代留下自己的名字。敬武元年那会儿,大義王朝的烂摊子刚刚结束,正是急着稳定中央的时候,大小事务奏折文书堆积如山,于是朝廷破例修改科举制度并且开始设立翰林院,大举招揽天下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文人辅政,大大给了读书人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在那场半年内连续考完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场的举国大考中,那个男人也是千万读书人中的一位,可惜他的运气就没其他人那么好,不说被他视作囊中之物的前三甲,就连乡试他都没能考过,不过这千万的读书人里注定有大半人都是在做无用功,所以倒不能说他运气不好。”
“后来在帝都摸打滚爬的那几年,義景帝又转而抑文尚武,诸子百家几乎支离破碎,唯独儒家苦苦支撑,但依然被朝廷打压渐渐边缘化,于是以儒圣白渊为首的百余儒生在东华门前伫立,请求与天子来一场君臣之辩以求儒道于天下能有容身之所,義景帝没有令甲士驱赶,反而独自一人席地而坐与儒生们相互辩证,一辩就是三个时辰,最后那个男人路过留下一段话便敲定了这场辩论,令帝都震动。”
“不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无愧是为大恶,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无愧是为恶,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有愧是为小恶;不为己而利人且心无所求是为大善,为己而利人且心无所求是为善,为己而利人是为小善;不为己而不利人且心中无愧是为性情凉薄,为己而不利人且心中有愧是为心比石坚。”楚衍不知不觉又已经下了马车顶雨而立。
牡丹笑了笑,继续说:“就是这句话彻底动摇了儒家思想的根基,男人觉得不论是为君为臣还是为人,只要不踏足前两条恶与大恶的行列,就都不应该以简单的非善即恶黑白对错论之,齐家治国当以公正二字为首,为恶不可为善亦不可,方能做到法不容情却有情的景象。于是这场辩论便没了意义,而男人也因为这离经叛道的言论身处舆论的中心,在帝都再无立足之地,苟延残喘了几年后就死了,死后他的女儿只能卖身葬父,不然男人连个坟都不会有。”
“陈常明……那个男人是你父亲?”再看楚衍已经站在了牡丹身边墓碑前。
“早知道十几年后是这副景象,不知道这个男人还会不会来冕都城,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有些可怜他。”牡丹嘴角一扬,不知道是笑男人还是自己。
楚衍摘下腰上的酒壶,里面还有昨天赢来的半壶‘醉桃花’。他学着牡丹蹲下身子,打开壶口将酒洒在了烧完的纸钱上,牡丹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嗜酒如命的男人。
楚衍接着伸手抓起一嘬灰烬轻轻揉捻,随风飘散,自言自语道:“我不讨厌读书人,可也打心底里喜欢不起来,我敬这壶酒是因为陈先生是一个例外。”
“那些急功近利的读书人除了醉酒之后无病呻吟几句怀才不遇,又有哪个能真正了解那些活着只为了活着的人?又有哪个了解那些为了生活献出自己的人?顶着伦理道德的高帽对这个那个点头评足论辩善恶,可知世间百态是一个对错说的清的?自以为洞察人间天下事,实则愚蠢至极!”
楚衍摩擦着手上因为常年握刀而磨出的深厚老茧。
“从我握刀后的那些年里,一直都是这几句话才能让我不至于半夜惊醒,陈先生的观念……才是天下百姓真正渴求的法和理啊。”
牡丹扭头看向翠竹,不动声色地说:“小竹,往南五里的小路上有一颗枇杷树,你去帮我摘几颗果子来。”
翠竹跟着牡丹已经有些年头了,自然也学会了几分她的细腻心思,看了一眼主子,又看了一眼楚衍,接着很识趣的去拿起马车上那把雨伞独自往南走去。
楚衍轻轻一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生在这世道,可惜了。”
“翠竹从我十三岁起就一直跟着我,我大她四岁,这些年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的确是个不错的妮子,不过现在不太平,自己都尚且自顾不暇,也不知道还能护她多久。”
楚衍转头看了眼牡丹,接着又继续揉捻灰烬。
牡丹看着全身湿透的楚衍,好心撑伞试图帮他挡雨,被他笑着摆手拒绝。
“我本来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打伞这才只带了两把,再说了,我现在是你的侍童,哪有主子给奴才撑伞的道理。”
“道理是这么说,可我心肠软,就是看不得别人可怜。”
“你恨你父亲对吗?”楚衍突然看向她。
牡丹被楚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傻了,接着眼神都黯淡了几分,睫毛低垂。
她忽然抬头笑了起来,原来心思细腻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怎么能不恨呢?南方是很不错,富饶繁华,有山河大川,有阁楼万千,有绿水长流,有风流倜傥的男儿郎,有温柔体贴的女娇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对,南方哪里都很好,可我就是喜欢小时候的北央,那里虽然土地贫瘠北风凛冽,虽然远离中原动乱不断,但相对于南方却少了一份规矩。所以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背井离乡来帝都,为什么非要执着着名垂青史。”牡丹伸手去接垂落的雨水,继续道:“帝都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戏台,每个人都像似戏子那样按着本就写好的故事尽力表演直到落幕,即使你不喜欢这个故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可最后我还是没来得及和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楚衍站起身接过牡丹手里的伞,沿着伞骨滑落的雨水像是一层珠帘将两人遮在一起。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了我爹被我娘训斥的画面,他也是个读书人,是入赘到我母亲家的,而书生在这个家里是最不受待见的阶级,我的母亲也并没有多爱他,所以你大概可以想象到他的地位。我那次等娘离开以后偷偷给爹去送糖葫芦,因为当时很小,觉得无论谁也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就总觉得有了糖葫芦就会好。我那时问他,说娘这样不在乎你难道你就不生气不讨厌这里吗?他听完笑了,摸着我的头跟我说,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就是这样,你不一定多喜欢那里,可偏偏就总是有那么一个地方里有那么一个你喜欢的人,因为她一个人,你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
“我爹说被人喜欢是一种幸运,而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他也不会奢求更多,所以哪怕我娘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半点不甘。”
“所以你不喜欢某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也不喜欢你、也没人喜欢你罢了。这个世界很大,但要说起来也没几个人能算得上真正有个家,都是客死他乡而已。”
“看不出来你懂的道理挺多嘛。”牡丹笑眯眯的说。
“做父亲的一身文酸气,听他道理说的多了,多多少少也能拿来用上几句,但其实道理人们都懂,只不过……”
“只不过看破的却寥寥无几。”
牡丹站起身,脚蹲的已经有些麻了,她冲不远处刚刚回来的翠竹招了招手,翠竹提着雨伞小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把泛青的枇杷果。
牡丹上马车前回头看了眼墓碑,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
楚衍收起伞,抬首看向头顶,雨已经停了,天空像是被洗刷过一样干净清澈。
他听见了牡丹说的那句话。
爹,有人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