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开始下起了蒙蒙雨,本就暗淡的天色也开始慢慢变得昏沉,雨不算小,但风却算不得很大。地上的灰尘渐渐被打湿,浮动的薄雾带着泥土的腥气翻腾,楚衍像只狩猎的豹子弓着腰绷紧肌肉,杂乱的头发被雨水淋湿贴着面颊,头发上的尘土化成泥水流逝而下。
雨水滴落在刀刃上被刀锋一分为二洗刷过刀面,最后从刀尖处设计独特的血槽形成两道水流垂落。
只要是稍微懂刀的行家就都能看的出来,这是把好刀,不能说空前绝世,但也是世上少有,光凭那血槽的设计就能明白,这不仅仅是件工艺品,它更是一柄杀人的武器。
忽然间透骨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楚衍缓缓收起刀,接着转身离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身锦服的年轻人也收起了刚烈的枪势在楚衍身后问。
“雨水会影响你的真正实力,但我不会,这样对你不公平。”
楚衍边说边自顾自地又坐在了有花塘的墙檐下,刀收回鞘里在自己的膝盖上搁着,屋檐下大雨垂落。
他手里握着半壶劣质米酒,这是他上一局赢回来的,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了,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在屋檐下躺着或是坐着。有花塘的老鸨觉得他在这里会妨碍生意,偶尔也会给他一些剩菜剩饭,楚衍也很识趣,有了吃的立刻就走,但是等吃完了又会回来坐着。
他嗜酒成性,可怜没钱买酒,所以就立下了个赌斗的规矩,赢了就能拿走他手里的刀,甚至失手杀死了他都不算可惜,输了就留下一瓶酒,不管好坏,但量一定要够。
出入有花塘的本就都是来找乐子的,所以一般总会有些富家少爷想要争强好胜跟他赌上一场,但往往都是一刀便过,然后楚衍的手里就有了一壶酒,有时是这种劣质的家酿米酒,有时也会有贵族才能喝的起的醉桃花这种价格不菲的好酒,无论好坏,量必须得是一斤。
“你别找这么多理由,我看你是怕输了吧,小爷以前练枪在雪地里站上一个时辰都没事,这点雨能影响到我?”身着锦服的年轻人把枪尖指向楚衍。
“要钱要酒,小爷我有的是,快点起来继续。”
楚衍抬眼望向他,眼神中看不出喜怒。
他慢慢放下酒壶,随手握住了刀。
“那这样吧,我进攻你防守,接的住我一刀算你赢,这刀就是你的了。”
楚衍看着年轻人站起身,那把杀人的刀又一次出鞘被他拄在手下,刀尖轻易没入地面。
年轻人盯着楚衍手里的刀,心中有些警惕。
“不行,我先出手,你挡的住就算你赢。”年轻人左手托枪右手衔尾,双腿做伏地势扎的笔直,枪尖闪着冷冷的光。
“都行。”说着楚衍做了个辑,刀侧在左腰弓起身子,那种刺骨的杀气又若隐若现,“我准备好了。”
雨无边的下着,落在地面像是在两人面前织起一层雨幕,刀锋枪尖之处雨水崩裂,风又吹了起来。
天空上乌云变幻,地上的行人或是撑伞急行,或是驻步观望,一人持刀,一人挺枪,武士对决的萧索气氛油然而生。
年轻人动了,在起风的瞬间长枪如脱闸的狂龙呼啸而出,粘在上面的雨水都在一刹震落,枪锋所指势不可挡。
楚衍看着枪尖在眼中放大,雨声风声都被楚衍摒弃,天上地下仿佛唯有那一枪。
其实以楚衍的实力委实不用如此谨慎应对,只不过他每一次出刀就像是一场厮杀,既是胜负也是生死。
下一刻两人碰在了一起,金铁交击的瞬间并没有预料中的刺耳声,只有点点的火花转瞬而逝,两人交错而过。
楚衍负手收刀入鞘,年轻人的枪点在地上,一缕断发在两人中间悄然飘落。
“一斤酒。”楚衍从年轻人身旁擦过,缓步走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
打着伞的奴仆小跑着从屋檐下过来,手里抱着一坛酒,贴在上面的红纸写着一个大大的“醉”字。
“公子您没事吧?”奴仆小心翼翼的问。
年轻人不知所措握着枪愣了一会。
奴仆凑近轻声问:“这酒……”
年轻人一脚踹在奴仆屁股上说,“没看到人家赢了吗,还不快拿给人家!你以为小爷我是那种输了不认账的人吗!”
奴仆连忙点头应是,小跑到楚衍身前轻轻放下酒坛,眼睛有些畏惧的看着楚衍,似乎生怕自己哪个动作冒犯到眼前这位就会被他怒发抽刀砍死,毕竟他可不会武功,刚刚那一刀要是放在自己身上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的刀法不错,不过我也不差,下次再比赢得会是我。”年轻人不服的说。
楚衍只是一笑置否,“随时恭候。”
年轻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楚衍安静收刀继续喝酒看着雨水发呆,来凑热闹的行人顿时感觉萧索无味也都四下散了去。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长街的一角,腰胯长刀背负重剑的男人笑了,紧了紧蓑衣扶了扶斗笠,接着示意身后的白衣男子牵马离去。
“陛下,此子是楚家之人?”白衣男子轻声问,一头半黑半白的长发垂落。
“嗯。”男人轻轻点头。
“哪怕秦堰君的二十二万赤骑岳旅再怎么悍不畏死,想要以一对六,以二十二万悍卒对抗六国联盟的六十万精锐之师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想要在这样的死局中找出一条生路,也只有联合商会的力量了。而蓟州商会的九大本家,赵、李、叶、徐、温、顾、陈、周、楚,只有楚家因反对结盟而分成两派,最后反战派输了被逐出族谱脱离家族,没看错的话,这家伙应该就是反战派的领头羊,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惜了。”
白衣男子望着屋檐下的身影,淡淡道:“到底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其实也说不得可惜。”
“乱世?”男人抬头自嘲的笑了,“如今连我都命不由己,这天下也的确是够乱的了。”
“要是早几年父皇在世,天下又有几人能知晓这烽火狼烟的日子会来得如此之快?”
白衣男子摇摇头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您本就资历尚浅难以服众,根本就坐不稳这个位置。大義朝气运又出现断层,乱世降临,这是天命。既然如此,这个乱世早一点来晚一点来,都没相干的。”
男人轻叹一声,“说起来我到底不如父皇啊。”
白衣男子只是微笑并未出言安慰,反而落井下石的说:“这是普天共识的事实。”
“你说话还真是不客气。”男人无奈的苦笑摇头。
“不过若论个人勇武,陛下以双手刀剑之术在战场上号称千人敌,万夫莫开的开山劲更是举世无双,这当然也是普天共识。”白衣男子偷笑一声,“其实说起来,陛下比之秦堰君……臣觉得您反倒更像个乱世霸王。”
“照你这么说,我要是做个一生奋武的将军,或许会比现在这个名存实亡的皇帝更要名垂青史了?”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接着都大笑起来。
男人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摸了摸骏马的头,轻声说:“真是讽刺啊。”
男人突然驻足,转过头,露出那对纯白的双瞳,道:“未来二十年里,就要辛苦先生了。”
白衣男子笑了,一辑到底。
“臣定不辱命!”
“其实这楚衍也算得上是个人物,难道陛下不想揽为己用?”白衣男子继续说。
男人沉默了片刻。
“你看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先生觉得心死之人会比我的刀剑有用?”
白衣男子看了楚衍一眼,接着扭头和男人对视。
“陛下,棋子本身都是死的,关键在于你要怎么把死棋用活。”
男人沉默了。
“弃子?”
白衣男子轻轻一笑点头,不再言语,两人两马前后相行。
——
不知不觉已是戌时,自从武霸王率军入驻冕都以后,冕都城的宵禁就开始松懈了下来,不去说那巡城校尉,就连驻守城门的小卒都是背靠着城墙打盹儿。这些看大门的对于这个被诸侯讨伐的“新皇帝”并没有太过在意,倒不是说不怕,这世上真的不怕这只雄狮的恐怕也没几个,只是秦堰君本人对此也是丝毫不上心。用他的话来说,既然有人敢进家门来杀他,那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敢“受死”呢?这是他的自负,也是他的骄傲。
下过雨的夜晚格外漆黑,夜空除了月亮空无一物,明天该又是个阴天。
睡着的楚衍突然睁开眼睛,几乎条件反射的握住了刀柄。
接着看清来人后楚衍才松开了手,身体慢慢倚在墙上,“你来了。”
牡丹是有花塘的花魁,在这条路道两边都是青楼妓馆的风柳巷子里,哪怕对比风月楼,烟花阁和艳阳院的几位也一直是艳压群芳,且不说她长相惊为天人世间罕见,即便论起才艺也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其是一手琵琶更是冠绝古今。曾有太傅苏靖康为此吟下名句:“本是仙人天上过,奈何风情与谁说?”说的便是此女这琵琶一绝中的意境。更有传言说当年的越国公现在的武霸王二十八岁时一次进京曾有幸听过一曲,沉吟良久称赞说世间情爱便都在这一曲中说尽了。要知道越国公是何须人也,六国联盟的六十万大军也只不过是为了摘下他一人的头颅而已,而那时牡丹才十七岁。敬武末年,诸国还未进入乱战的太平年代,年仅十九的牡丹就已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名妓的美誉,有花塘也因此风头盛极一时。不过现如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再美的花都摇摇欲坠不知花期,又有谁会在意她呢?
“今天又有人输了?”牡丹右手提起襦裙轻轻蹲下,左手将食盒放在地上。
“他们太自信了,这世上论捉对厮杀本就没有多少人能稳胜我。”楚衍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半只烧鸡,一碟牛肉,一碟花生和两个馒头。
“今天有人赏了我一对北央的‘阴阳鱼’,妈妈高兴,所以今天才能让厨子做了些好的带过来。”牡丹从食盒里拿出筷子递给楚衍。
楚衍本来是不喜用筷子吃饭的,可牡丹每次送吃的来都会亲手把筷子递给他,如此几次楚衍只能不情愿的接过筷子。
“要说自信恐怕你这话也差的不多吧,该叫自负。”牡丹接着说。
“北央那边虽然矿产丰富,但‘阴阳鱼’可是几百年罕见,有人出手这么大方?”楚衍一边吃饭一边说,:“这不是自负,是事实。”
“我也不知道,只是来听我弹了一曲琵琶就赏了这个。”牡丹鬼使神差的帮他把刀靠在墙边放好,“自负也好事实也罢,可你的刀法有些太过凌厉了,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都看的出来,这应该不是好事。”
“你不懂的。”
如果有人在这里听着两人对话可能都会有些糊涂,因为这两人的对话实在太跳跃了。
牡丹没有再说话,安静的等着楚衍吃完,然后把食盒收拾好。
“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上次的还没说完,你们在凉州遇袭之后呢?”
楚衍靠墙饮酒,眼睛微眯思索那些过往:“因为货物的特殊性我们没走官道,而是选择了直翻猿山,所以碰到了一些山野毛贼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后来终归是大意了,那群山贼里面藏着一个狠角色,一手铁棒几乎打翻了我们整个商队,我二叔为了保全我冲上去死拖住了那人,结果过手十六招就被一棒点在咽喉,当场就断了气。”
“我还是跑掉了,整个商队五十多个客卿高手都交代在了那。后来族里的人在离猿山一里外的山脚下找的了货物和一百多具山贼的尸体。那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一棒敲碎头骨而死。”
“家族见到货物没丢才明白这是一场仇杀,那用铁棒的汉子是针对我来的,只不过我运气好逃掉了。”
“为什么会有人找你报仇?我看你也不像那种不仁不义的奸人才对,难不成你背地里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牡丹一般听楚衍讲故事的时候都不会出声打扰,可一说话总是问到点子上。
“有些时候不像不代表不是。”楚衍右手落在刀上,拇指轻轻摩擦刀镡,“我们商会虽然是生意人,可要说富可敌国,那可不是光靠做生意就行了的,毕竟那还是一个太平年代。更多时候我们主要赚的都还是些脏钱,虽然知道脏,可是我们做没得选择,有仇家当然也正常。”
“人家都说这天下分为两个地方,庙堂还有江湖。如果说庙堂可以用历史来描绘,那江湖就是藏在历史下的阴影,虽然都是为了一个利字,可起码庙堂之上有所不为,可我们这些一辈子都在走钢丝过日子的江湖人,却是无所不为。”
牡丹不小心弄翻了食盒,碟子摔碎一地。
牡丹心思细腻,她清楚的看到楚衍说这句话的时候拇指停了,眼神中膺膺难平的厌恶羞愧和山林野兽般的凶戾一闪而过。
牡丹是艺姬出身,本就精于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后来成了有花塘的花魁更是没有哪个宵小敢来造次,因此即使二十二岁了,也没见过什么亡命之徒的不死不休的凶狠。
她表面强装镇定看着楚衍,可心里却属实有些被楚衍刚刚的眼神吓到了。
楚衍嘴角自嘲的上扬,“怎么?这就怕了?”
下一秒寒光乍现,冰冷森寒的刀瞬间出鞘,扑面而来的杀气将牡丹吓倒坐地,脸上满是直面死亡的惊恐。
又一瞬间杀气湮灭,刀已归鞘。
楚衍望着坐倒在地的牡丹哈哈大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早点回去吧,不然被妈妈知道了,我恐怕就没法赖在这里讨酒喝了。”
“你……”牡丹竖起柳眉生气的看着楚衍,接着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后牡丹忽然停下,扭头看向楚衍,楚衍也正望着她。
“前几天小宴染病回了老家,现在我身边缺了一个侍童,而且世道又不太平,妈妈也怕我出事,所以我跟妈妈提起了你,妈妈也同意了。”
楚衍皱了皱眉,“你想要我补了空缺来保护你?”
“那你的意思呢?难道白吃我两个月饭食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什么都不做,没这样的道理。”牡丹直视楚衍有些冷的目光问。
楚衍抬头喝了口酒接着发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道:“你养活了我两个多月,我给你当两个多月的侍童,理所当然,以后人情也就还清了。”
牡丹思索着楚衍话里的意思,接着说:“那就跟我走吧,妈妈已经安排了你的住处,明天她会见你。”
楚衍没有接话,提起刀跟在牡丹身后。
乌云慢慢又遮住了月亮,看样子还要再下场大雨这个夜晚才能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