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荷的记忆(五)
因十二楼的一番“不着村,不着店”的讲述,九叔和臭蛋之间差点掐起来,好在九婶及时赶到。这夫妻之间谈到别的女人总会起些波澜,老夫老妻也不例外,连臭蛋这样的小不点儿都闻出了火药味。好在他们不是为了谈女人而谈女人,而是为了证明十二楼的品行问题。十二楼是自己把自己喝迷乎了,亦或,他从来这个村子时就不是清醒的。接下来他讲的故事把面前的三个听客彻底讲蒙了,但也是他们愿意听的,虽然,这哪跟哪也不挨,顺起来也在其理的段子真的很费脑筋……
十二楼再一次讲到那天的危险处:
“敏霞挎着我的胳膊低头急走,从她僵硬的后背和脖颈,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毕竟她还没有遇到过危险的情境。在被分配到我这里工作之前,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因为在学堂里接触到了我们组织的多方宣传,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我们的组织,至于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甚至是都不知道的。
她的到来本就是个错误,当前这个交通站本来是我跟另外一个组织成员创办的,因为工作的需要他被派往了别处。上级已经决定将一个经验丰富且经历了多年风风雨雨的老同志派过去的,谁知阴差阳错,那位同志的到来时间被交通员弄错了,他来的那天,正赶上全城大戒严。等到我们弄清了他来的确切时间时,已经来不及了。他随着那天进城的很多人一起不知去向,是出城去了?还是被某方势力抓去了?没有人知道。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找,只能等待某方消息的到来。
偏偏这个时候,交通站收集到的情报与日俱增,很多情报里所包含的讯息是那些信仰坚贞却大字不识几个的交通员所帮助辨别、传递不了的。这时急待一个有着扎实的文化功底,身份却不明显、特殊的人员的到来,帮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经过上级――她?经过她动用自己复杂而又多元化的社会关系,很快找到了朱敏霞的存在,这个女学生纯真善良,有着简单的书香门第的背景,也有着与她年龄和学生身份不符的渊博学识,最重要的是,她早早地显露出坚定的信仰和正直的品行。所以才入了上级――她,啊,那是我的母亲的法眼!”十二楼说到这,异常地激动,竟然站起身原地转了三圈。他这跨度大且前后涉及人员众多的讲述,彻底地把石桌前的三个人弄蒙了,但这也极大地勾起了他们的兴趣,所以谁也没有动作,只是一味地坐在那,等着十二楼的下文,那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人的出现,会有什么惊险转折的事情发生的下文。十二楼也有着欲罢不能讲述的渴望,于是他转了三圈后,又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接着讲述:
“朱敏霞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敲响了我所居住并战斗在那里的那个,混杂在市井人群里的小二楼,一楼卖杂货兼住家,二楼库房兼我狭窄的居住和工作的场地。她有着天生的演戏天份,加上来之前,母亲或她的人定也是把许多内情和注意细节都给她讲了吧,她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反正她从一楼被那伪装成住家的交通员往楼上领来时,既好奇又兴奋,见到迎面过来的我直接蹦上来拉住了手说,
‘XX――XX?’是叫的什么?是叫的什么?叫的什么?到底叫的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想不起来!”十二楼忽然一副要发疯的样子,用手不停地敲动石桌,搞得桌上的酒碗、菜盘子都跳了起来,碰撞在一起叮当响作一团。臭蛋可不像九叔那样无所谓地,只想一味地听下去,他担心十二楼会忽然爆怒地手臂一横,把所有的盘盘碗碗的全胡拉到地上去,却又不情愿去拦他,怕一拦他,下文全没了,他再不讲啰。这时,九婶已经站到了十二楼的身后,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双肩上,头微微地凑向他的耳朵,柔声地说:
“你叫十二楼,幺儿,你就叫十二楼,他们叫你什么,有啥子关系,讲嘛,接着讲,只要你愿意讲,我们都听着呢。我们幺儿就叫十二楼,哈?”这几句话充满了魔性,十二楼马上象一匹被驯服的小马驹样的,尥几下蹶子,打几声响鼻,又接着讲起来:
“敏霞毫不认生地拉住我的手,说,
‘你这个坏家伙,离开家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接我,你以为娶了我就完成任务了?就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地玩了?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派人来接我来呀?一辈子都别想要――别想要!哼!’她一连串的话跳出嘴巴,却字字足够清晰,足够这些句子透过那如纸薄的楼板,正好能被竖着耳朵听的八卦邻舍听清楚。我满意地拍拍已涨红脸的敏霞单薄的肩,爽朗地笑着说:
‘什么花天酒地,我这也是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呀,多挣点钱才能养我漂亮的老婆呀,想我了吗?嗯?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啦!’说着这些话,我早已抬起了手,并故意向带敏霞上来的交通员摆摆手,
‘快去忙你的吧,这是我夫人,有大半年不见了呀,哈哈,我们得好好聊聊!’交通员也笑着摆着手:
‘你们聊,你们聊,好不容易见着弟妹,得好好聊,不许吵架呀!’敏霞的脸羞得更红了,我却若无其事地说:
‘刚见面,吵什么架呀,亲还来不及呢,哥,你快忙去吧!’说着拉起敏霞的胳膊就进了我的工作房间的隔壁,那里原来是库房,经过收拾和整理,稍微宽敞了一点,足够摆下一张双人床和简单的桌椅。敏霞看见那张双人床,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燃烧了起来,我赶紧压低了声音说,
‘你别误会,晚上休息时,我会睡隔壁,你在大床上睡就可以了,除非房东来了,我们就装装样子。当然了,你完全可以放心,我……’
‘不用解释,我完全可以放心!’敏霞打断我的话说,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平静、坚定的眼神让我的心莫明地卟通了两下。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了在一起假扮夫妻的日子,最初的所有的不合谐、不默契,都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逝变得光滑起来。最重要的是,随着敏霞的到来,我之前所有的忙乱、困惑、疑难,都在一一迎刃而解,敏霞的文化水平,不,更准确地说,是文化修养,如此的深厚,在情报的电译方面如虎添翼,我们一起完成了许多次高难度的尝试,那满满的成就感自不必说!直到那一天的到来,才粉碎了我们所有的梦……
敏霞太过紧张的状态我不是不明白,她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心我,担心我手中皮箱里的发报机。她一定是正艰难思考,那发报机该尽快藏到什么地方去,提着它在大街上走,就如提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在走,一旦被便衣发现拦住,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只能束手就擒……偏偏这时,这个中年男子就在要和我们擦身而过时,突然搭讪:
‘太太,您的东西掉了。’我在旁边的位置可以看的清清楚楚,那个人说完这句话,就在他的前脚,敏霞的脚后丢了个东西下去,我急忙想拍一下敏霞,却发现左胳膊被她挎着,右胳膊提着皮箱,一时竟无法动摊,想着斟酌一下该怎么提醒她,人家已经行动了,直接扯住了她的衣服,这一下,还是吓得敏霞叫出了声,那足够响亮的‘啊’的一声,立时令周围的好几个目光转向了我们。那个中年男子定是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效果,也惊了一跳,他向后缩着身子,手指着地上那个东西有点结巴地说,
‘我,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东西掉了。’说着他自己赶紧蹲下来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里举到我们的面前,那是一条金银相嵌的链子,巳经断成了两截,链子很细,一点都没挡住手心里的字,‘婉青’,我看清这两个字,左胳膊立刻使劲夹住敏霞的手,不等她说话,立刻笑脸迎向那个男子,并伸手去接过那条项链说,
‘啊,是,这根链子是我们的,怎么就断了呢?’那个男子会意地一笑,说,
‘真是对不起,想是我的脚踩到搓了一下,劲儿寸了,一下给搓断了。要不这样,看,’他往靠近街口的方向一指,那里的那家店的招牌子在阳光下返着耀眼的光,‘荣家金饰’几个墨黑大字赫然醒目。那人说:
‘两位跟我去那吧,我负责掏钱给你们把这条链子接上。’敏霞看着我,我不慌不忙地说:
‘好是好,只是不知那店家的手艺如何,我送给太太的这条链子可不是随便哪家金店就能修好的。’那个男人笑道:
‘这你放心,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们是手艺世家,放心就好。’我也笑笑,对敏霞说,
‘这位仁兄既然坚持要帮咱们修好这条链子,咱们就跟他去吧,毕竟手艺还是很重要的,修不好可就废了。’敏霞郑重地点点头,
‘那咱们就去吧,我还想早点戴上呢。’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向着那家金店方向从容走去。路上敏霞眼望前方,只是嘴动,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婉青是什么?’
‘我母亲的闺名。’
‘哦。’敏霞一下子安下心来,不再讲话。周围射来的视线里,明显能感到危险在潜伏,但是他们步履轻松。男人当先推开那扇门,房内光线很暗,等到眼晴适应并可以看清的时候,敏霞大吃了一惊,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可以想见的店铺里的柜台、货架、货品、店伙计一应没有,连普通的桌椅板凳也没有,空空如也。那个男人回身对着我说:
‘事情紧急,长话短说,我们找到这个房子,甚至只来得及在外面挂上那个牌子,老大说了,你会坏大大事的,果不其然!’敏霞有点气急:
‘什么叫坏大事?’那人还未开口,我抢先对敏霞说:
‘她早就猜到,我不会毁掉发报机。’然后我马上转头对那男人说:
‘我是赌了一把,但是真的赌输了,这种冒险行为绝对是错误的,请转告她,我服从组织对我的任何处分。’那个男人沉着嗓子说:
‘她的原话是,对你的惩罚,很快就会看到的。话就不多说了,我还从前门出去,你们推开那个小门,不要回头,一直向前走,你们必须凭自己的运气走过那一整条街区,咱们的人在街区外的一个巷口等你们。现在,把箱子给我吧。’他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
‘箱子还是我自己拿着吧,你自己注意安全。’然后我拉起一头雾水的敏霞向屋子尽头的那扇门走去。身后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关门声,走远的脚步声。敏霞在身后唯唯喏诺又不安地拉拉我的手说:
‘你确定,我们能,应该,可以把这个箱子带出去吗?’我抓着门把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回头盯着她的眼晴说:
‘你害怕了是吗?’她也盯了我的眼睛几秒,忽然展颜一笑说:
‘不怕。’我也笑了,
‘好!’然后回头毅然拧开了门把手,门外竟然还是门里,堆满了各种百货,看来是库房,穿过去接着打开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热闹的店铺,叽叽喳喳挑选商品的几个女客并没有注意到打开的门,兀自忙活着,见到门开立刻警觉地盯了我和敏霞几眼的是两个店员打扮的小伙子,看了我们手中的箱子也一言不发,又忙着去招呼顾客。我拉起敏霞快速迈出店门,融入到欢快的人流里。
此时正值暮色降临,燥热的空气正慢慢失去温度,刺眼的光线也正悄悄失去金属质感,成就天边油画的万般凝重和炫烂。如此美好的人生,我却无从选择,手中的箱子重千斤,身边的伙伴值千金……砰,砰,砰。三声枪响,在这个视线渐渐模糊的悠落的黄昏,忽然的枪响惊醒了压抑着的恐惧和慌乱,人们开始奔跑,奔向四面八方,象极雨中无助的蝼蚁。我和敏霞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了一眼。前面那条街传来的枪声,定是刚才接应他们的那人与敌人交上火了。不知他能不能安全脱险?敌人一定已经冲入了那间屋子,并通过那两道门来到了这边的大街上,这里也不安全了,如何是好?不想一直忧郁地沉默不语的敏霞忽然低语到,
‘这个地方我来过,跟我走。’说着拉着我就冲入了一条小街,未及我询问什么,敏霞的话匣子打开了:
‘刚才在街上时,我留意到这片房子,是了,我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并没有太大变化。我妈妈的一个闺中好友住在这附近,妈妈带我来看过她,那时我还没有一张桌子高,做什么都得拉着妈妈的衣角。那个阿姨很好看,她比妈妈还高,还瘦,可她就是那么爱笑,看见什么都笑,比我讲笑话都逗不笑的妈妈强多了。我做什么都能引起她的兴趣,随手画的一张画,随意叠纸叠出的一个小动物,还有就是唱了一首歌,讲了某些话,她都会笑着认真听,认真看,然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坐着,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我真是太喜欢这个阿姨了。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看敏霞忽然不讲话了,只是一味地边走边东张西望,我不禁问。她不回答,仍是在小街旁的一堵砖墙上东瞅西瞅,而那堵墙看着因为多少年来的风吹雨淋随时都可能倒塌。就在这时,她一伸手扣,就从一处砖缝处扣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她笑着举着那把钥匙对我说:
‘看,还在这呢!这是一把嵌在我心墙上的钥匙呀!’
‘怎么会有一把钥匙在这里?’
‘呵呵,那时我就是个问题小孩,妈妈和阿姨在房间里聊天,我独自跑到院里玩,看到那小房的门上挂着还插着钥匙的锁,我顺手就把锁锁上把钥匙拔了下来,走出院门,在这堵砖墙上找了个砖缝插了进去,不仔细看,谁也注意不到这个缝隙里有把钥匙。完成这个杰作,我就去玩别的了。又过了一会去扣这个钥匙,因为我的手指短,就扣不出这把钥匙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砖缝,就头也不回北走了。过了两天阿姨问,
‘怎么就找不到那把钥匙了呢?我一直插在锁里,从不锁的呵?’妈妈立刻看向我,我头一杠,说了句:
‘不是我!’妈妈还想再说什么,阿姨却说:
‘许是我忘了,锁上了呢,还有把备用钥匙,我去找找。’说完微笑而又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