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
华西里公爵对自己的计划从来不多加考虑,对损人利己的行为考虑得更少。他老于世故,在社交界长袖善舞,惯于从中弄到好处。他总是根据不同环境,根据不同对象,决定不同的计划和打算。尽管他对自己的计划和打算从不深思熟虑,但制订计划却是他生活的全部乐趣。在他的头脑里,计划和打算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打两打,其中有的刚刚形成,有的已经实现,有的已自行消亡。他从不预先考虑好,例如:“这人现在得势,我要取得他的信任和交情,并通过他获得一笔特别津贴。”或者:“现在皮埃尔有钱了,我要吸引他娶我的女儿,然后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华西里公爵一遇见有权有势的人物,本能就会立刻提醒他,这人可能有用,应该同他接近,一有机会他就会不假思索地去奉承他,亲近他,说出要说的话来。
皮埃尔在莫斯科受到他的笼络。华西里公爵替他谋得宫内侍从一职,相当于五等文官。他要皮埃尔陪他去彼得堡,并住到他家里。华西里公爵仿佛不是有心,但满怀信心,竭力要使皮埃尔娶他的女儿。华西里公爵要是事先反复考虑他的计划,患得患失,在和地位不同的各种人交往中,他就不可能那么大方那么亲热了。他善于趋炎附势,还有一种抓住有利时机利用各种人物的罕见本领。
皮埃尔不久前还独自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如今突然成了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每天要和各种人打交道,要处理各种事务,一直要到晚上上床才得清静。他要签署文件,出入官府(他不明白那种地方在干什么),要向总管了解各种家务,视察莫斯科郊区庄园,接见许多人。这些人以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他要是不愿接见他们,他们就会觉得十分委屈。商人、亲戚、熟人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位年轻的继承人都十分和蔼可亲,深信他品德高尚。他不断听到“以您的仁爱胸怀”,或者“凭您的善良心肠”,或者“您是那么纯洁,伯爵……”,或者“要是他能像您那样英明”这一类话,以致他真的相信自己非常仁爱、非常英明,再说,他内心一向认为自己是很仁爱、很英明的。就连过去待他粗暴无礼、抱有敌意的人现在也变得和蔼可亲了。那个腰身很长、头发梳得像布娃娃、脾气很坏的大公爵小姐在办完丧事后来到皮埃尔房里。她垂下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对他说,她为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感到遗憾,现在她知道自己无权要求什么,只请求在她受了这次重大打击后再在这家里逗留几星期,因为她那么热爱这个家,并曾为它作了那么多牺牲。她说这话时忍不住哭起来。皮埃尔被这个像石像一般冷冰冰的公爵小姐的转变所感动,抓住她的手请求原谅,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要她原谅什么。公爵小姐从那天起动手替皮埃尔织条纹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你为她做件好事吧,老弟,她毕竟为已故的伯爵吃了不少苦。”华西里公爵对皮埃尔说,让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件上签字。
华西里公爵认定得把这块大骨头(三万卢布支票)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免得她说出他曾参与抢夺镶花文件夹的事。皮埃尔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就变得越发和蔼可亲了。两个小表妹对他也很亲热,特别是那个脸上有痣、相貌好看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看见他总是羞答答地微微一笑,弄得他有点尴尬。
皮埃尔觉得人人喜欢他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有人不喜欢,那就有悖情理,而他不能不相信周围的人待他是一片诚意。再说,他也没时间去考虑他们有没有诚意。他总是忙忙碌碌,总是陶醉在亲切愉快的气氛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大运动的中心,人家对他总是有所期待;某件事他要是不做,就会使许多人痛苦失望;他要是做了,就会使大家高兴。于是他就有求必应,但结果并不美满。
最初,华西里公爵对皮埃尔的行动控制得比谁都严。自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就没放松过皮埃尔。华西里公爵那副神气仿佛表示,尽管他事务繁忙,疲劳不堪,但出于同情心,不能眼看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因为他毕竟是他老朋友的儿子,而且有这么一大笔财产。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华西里公爵留在莫斯科的日子里,他几次把皮埃尔叫到跟前,或者亲自去找他,指点他事情该怎么办。他用疲倦而肯定的语气说话,仿佛还对他说:
“你知道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要是不管你,于心不安;你要知道,我对你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说,老弟,明天我们非走不可了。”有一天华西里公爵闭上眼睛,抚摸着皮埃尔的臂肘,对他说,那语气仿佛在说一种他们早已商定而不能改变的事。
“我们明天就动身,我在马车里给你留个位子。我很高兴,这里的重要事情都办好了。我早就该走了。我从大臣那里收到一封信。我向他推荐你。你的名字已列入外交使团,你已当上宫内侍从。现在,外交官的路已在你面前展开了。”
虽然华西里公爵说话疲惫而又肯定,长期考虑自己前途的皮埃尔却很想表示异议。但华西里公爵用低沉的温柔语气抢在前头,使他无法插嘴,而且觉得非服从不可。
“不过,老弟,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你可不用谢我。天下没有人会因为人家太爱他而诉苦的。再说,你享有自由,即使你明天辞职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会明白。你早就该把那些可怕的往事给忘了。”华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老弟。让我的跟班也搭你的马车走吧。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华西里公爵又添加说,“不瞒您说,老弟,你父亲同我还有点账目未清,所以我收到梁赞田庄的款子就收下了,反正你也不需要钱用。咱们的账好算。”
华西里公爵所谓“梁赞田庄的款子”是指农民缴纳的几千卢布代役租,他早就把这笔钱扣下了。
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那样,皮埃尔被热情友好的气氛所包围。他无法推辞华西里公爵为他谋得的职位,或者毋宁说头衔(因为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交际、邀请和社会活动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觉得比在莫斯科更加使他陶醉、忙碌和幸福。这种幸福,永无止境。
皮埃尔原来的单身汉朋友,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上了前线,陶洛霍夫降为士兵,阿纳托里在外省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不能像以前所喜爱的那样消磨夜晚,也无法同他所尊敬的老朋友促膝谈心。他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宴会、舞会上,主要是在华西里公爵家里,同肥胖的公爵夫人和他们美丽的女儿海伦待在一起。
安娜·舍勒也跟社交场所别的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
以前,安娜·舍勒在场,皮埃尔总觉得自己说话没有礼貌,没有分寸,很不得体。他的话没说出口似乎很聪明,一旦说出来就显得很愚蠢。相反,伊波利特最愚蠢的话说出来也显得聪明、讨人喜欢。现在呢,皮埃尔不论说什么都是动听的。即使安娜·舍勒没开口,他也看出她想这么说,只因为对他的谦逊表示尊重,才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从一八〇五年初冬到一八〇六年,皮埃尔经常收到安娜·舍勒惯用的粉红色请帖,请帖上还加了一句:“在我这里你能看到百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
皮埃尔看到这里,第一次感到在他和海伦之间形成了一种公认的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害怕,仿佛给了他一种他无力承担的义务,但同时又使他高兴,因为这是一种有趣的设想。
安娜·舍勒的晚会仍同第一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现在安娜·舍勒用来款待客人的不是莫特玛,而是从柏林来的一位外交官。这位外交官带来亚历山大皇帝到达波茨坦的最新详情,还介绍了两位君主怎样在那里宣誓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来保卫正义的事业,反对人类的公敌。安娜·舍勒带着哀伤的神情接待皮埃尔。她这种神情显然是由于这个青年新近丧父,由于别祖霍夫伯爵的去世而引起的(大家都认为必须让皮埃尔明白,他那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应该使他很伤心)。她这种哀伤的神情就像提到至尊的玛丽雅太后时一样。皮埃尔因此感到荣幸。安娜·舍勒以她娴熟的手腕把客人分成几组。华西里公爵和将军们的大组分到了那位外交官。另一个组围着茶桌。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但安娜·舍勒好像一个战地司令官,头脑里有无数高明主意还没来得及实行,因此心情很紧张。她一看见皮埃尔,就用一个手指碰碰他的衣袖说:
“等一下,今晚我有件事要同你谈。”她说着瞟了一眼海伦,对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海伦,请你对我那位崇拜你的姑妈发发善心,去陪她十来分钟吧。为了不让你太无聊,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可爱的伯爵,他是不会拒绝同你做伴的。”
美人向老姑妈走去。安娜·舍勒仍把皮埃尔留在身边,她的神态表示,她还得再叮嘱他一点事。
“她真迷人,是不是?”安娜·舍勒指着轻盈地飘走的绝色美人对皮埃尔说。“真是仪态万方!这样年轻的姑娘就有这样端庄的仪态,真是雍容华贵!这是出于她的心灵!她嫁给谁,谁就有福了!跟她在一起,一个最不擅长交际的丈夫也会在社交界大放异彩。您说是吗?我只想知道您的想法。”安娜·舍勒说到这里才放了皮埃尔。
对安娜·舍勒谈到的海伦仪态端庄的问题,皮埃尔衷心表示同意。要是他曾经想到过海伦,那想到的就是她的美丽,就是她在交际场所很自然地表现出来的文静优雅的风度。
姑妈在她的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但似乎不愿流露她对海伦的崇拜,而宁愿表示她对安娜·舍勒的敬畏。她瞧瞧侄女,仿佛问她该怎样对待他们。安娜·舍勒离开她们的时候,又用手指碰碰皮埃尔的衣袖说:
“我希望您再也不会说在我家里无聊了。”安娜·舍勒瞧了瞧海伦。
海伦傲然一笑,仿佛表示,她不容许有人见了她而不着迷。姑妈咳嗽了几声,咽下一口唾沫,用法语说,她看到海伦很高兴;然后用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措辞对皮埃尔也说了一遍。在断断续续的沉闷谈话中,海伦瞧了瞧皮埃尔,并且像对一切人那样,迷人地粲然一笑。皮埃尔已看惯这种微笑,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因此对它毫不在意。姑妈谈到皮埃尔亡父别祖霍夫伯爵酷爱收藏鼻烟壶,并拿出她的一个鼻烟壶给他们看。海伦公爵小姐要求看看鼻烟壶上姑父的画像。
“这大概是维奈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著名微型画家的名字,从桌上探身去取鼻烟壶,同时听着另外一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绕过去,但姑妈从海伦背后把鼻烟壶直接递给他。海伦把身子闪开,含笑回头看了看。她像平时参加晚会那样,穿着当时流行的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成的)离他的眼睛那么近,连他这样的近视眼都能看清她那富有魅力的肩膀和脖子,而离他的嘴唇又是那么近,他只要稍稍低下头,就能碰到她。他感到她肉体的温暖,闻到香水的芬芳,听到她呼吸时胸衣的窸窣声。他看到的不是同她衣服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他看到和感觉到的是她那只隔着一层衣服的肉体的魅力。一旦发现了这点,他就再不能像原来那样看她,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已经揭穿的骗局那样。
“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注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仿佛这样说。“您没注意到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个女人,我可以属于任何男人,也可以属于您。”海伦的眼神在这么说。就在这一刹那,皮埃尔觉得海伦不仅可能而且应该做他的妻子。他觉得非如此不可。
就在这一刹那,他确信她会做他的妻子,好像他已同她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但这事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不知怎的,他甚至觉得这是件坏事),但他知道这事一定会成为现实。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来。他仍希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与他无关的美人,就像以前每天看到她的时候那样,但这已经办不到了,好像一个人原来在迷雾中把一棵草看成一棵树,一旦认出这是一棵草,就再也不能把它当作一棵树了。她挨得他太近了。她可以牢牢地控制他。他们之间,除了他自己的意志,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好吧,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出,你们在那里挺快活。”传来安娜·舍勒的声音。
皮埃尔恐惧地回想他有没有做出什么不体面的行为,涨红了脸,向周围环顾着。他觉得人人都像他一样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皮埃尔走到大组客人那里,安娜·舍勒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公馆,是吗?”
这是事实:建筑师说,需要这样做。于是皮埃尔就糊里糊涂地装修起他彼得堡的邸宅来。
“这很好,但您不要从华西里公爵家搬走。有他这样一个朋友是不错的,”安娜·舍勒说到这里,向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这方面的事我懂得一点。是不是?您还这么年轻,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别以为我倚老卖老,生我的气。”安娜·舍勒沉默了一会儿,就像一般女人说到自己年纪时默默地等待别人开口那样。“您要是结婚,那可是另一回事了。”接着她一眼同时看了看他们两人。皮埃尔没看海伦,海伦也没看皮埃尔。但她依旧紧挨着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了。
皮埃尔回到家里,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久久不能入睡。他出了什么事啦?什么也没有。他只明白一点: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个女人(以前人家对他说起海伦是个美人,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是的,她长得很美。”),如今可能属于他了。
“但她很愚蠢,我说过她很愚蠢,”皮埃尔想,“她在我身上引起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丑恶的、卑劣的感情。我听说,她哥哥阿纳托里爱过她,她也爱过他,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丑闻,因此阿纳托里从家里被打发走了。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父亲华西里公爵……这样不好。”皮埃尔想,但就在他这么考虑的时候(这种考虑还没结束),他又情不自禁地产生另一种想法。他一方面觉得她庸俗浅薄,另一方面又梦想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完全改变,而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皮埃尔又看到她不是什么华西里公爵的女儿,而只是被灰色衣服所遮盖的一身肉体。“不过,以前我怎么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皮埃尔又对自己说,这不可能,这样的婚姻有点丑恶,不自然,不正当。皮埃尔回想她说过的话和她的眼神,回想人们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的眼神。他想起安娜·舍勒对他说到房子时的话和眼神,想起华西里公爵和别人所做的成千次暗示。他感到心惊胆战,他怕他已不得不做一件显然是不好而又不该做的事。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又浮现出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形象。
2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华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视察。他谋得这个差事,就可以顺便看看他那破落的田庄。他把儿子阿纳托里从部队营地找来,带他一起到保尔康斯基公爵家,目的是要让儿子娶这个老财主的女儿。不过在动身去处理这些新事之前,华西里公爵必须先解决皮埃尔的问题。不错,皮埃尔近来整天都待在他家里,并且像一般恋爱中的人那样,一看到海伦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但还没向她开口求婚。
“这一切都很好,但总得有个结果啊。”一天早晨,华西里公爵闷闷不乐地暗自叹息说,他觉得皮埃尔欠了他那么多情(哦,但愿上帝保佑他),在这件事上也做得不够漂亮。“年纪轻……轻浮……唉,但愿上帝保佑他!”华西里公爵想,自以为很厚道,“总得有个结果啊。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要请几个人来。要是他还不懂应该怎么办,那就让我来。对,让我来办。我可是她的父亲啊!”
皮埃尔参加了安娜·舍勒的晚会,激动得通宵失眠,但断定同海伦结婚是不会幸福的,他得避开她。从那天起,一个半月过去了,可是皮埃尔还没离开华西里公爵家。他恐惧地感觉到,在人们的眼里他同她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他再也无法恢复以前对她的看法,他无法离开她。这很可怕,因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同她结合在一起。他本来还可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但华西里公爵家没有一天没有晚会(以前他很少请客),皮埃尔要是不愿扫大家的兴,不愿使大家失望,就只好参加。华西里公爵难得在家,他只要从皮埃尔身旁走过,就拉拉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自己刮得精光的皱脸凑过去让他吻,或者说“明天见”,或者说“来吃饭,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等等。尽管华西里公爵为了皮埃尔而留下来(他是这么说的),他同皮埃尔却说不上两句话,而皮埃尔却觉得不能使他失望。皮埃尔天天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了解她,弄明白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是以前错了,还是现在错了?是啊,她并不愚蠢,她是个好姑娘!”皮埃尔有时这样自言自语。“她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从没说过一句蠢话。她话不多,但说起来总是简单明了。她确实不蠢。她从来没发过窘,现在也很大方。她确实不是个坏女人!”他同她谈论各种问题,说出自己的想法。每次她不是用简短而适当的话回答他,表示她对此不感兴趣,就是只用默默的微笑和眼神来回答,但皮埃尔却觉得她超群脱俗,不同凡响。她这样一笑,一切议论就都显得荒谬,只有她才是对的。
海伦一看见他,总是快乐而信任地对他嫣然一笑。她只对他一人才这样笑,比她平时挂在脸上的微笑含义深长得多。皮埃尔知道,大家都期待他越过界线,说出一句明确的话。他知道他早晚得越过这条界线,但一想到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莫名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里,他觉得越来越被拉近那个可怕的深渊,他成千次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下定决心!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皮埃尔想下决心,但恐怖地感到,他在这件事上缺乏平时具有的决心。有些人只在自以为纯洁无瑕的时候才显得坚强,而皮埃尔就是这种人。那天,他在安娜·舍勒家观看鼻烟壶时被一种欲望所支配,从此他就产生了犯罪感,使他下不了决心。
在海伦命名日,华西里公爵家举行了一次由至亲好友(照公爵夫人的说法)参加的小型宴会。赴宴的亲友都预感到,这天将决定命名人的命运。客人们入席了。华西里公爵夫人当年是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如今身体发胖,她坐了主位。她的两边坐着贵宾:一位老将军和他的夫人、安娜·舍勒,餐桌末端是年纪轻轻的贵宾,还有家里人,皮埃尔同海伦就并肩坐在那里。华西里公爵没有入席,他围着桌子转,心情愉快,时而在这个客人旁边坐坐,时而在那个客人旁边坐坐。他对每个人都随便说几句愉快的话,唯有对皮埃尔和海伦例外,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也在场。华西里公爵在场使大家都很快活。灯烛辉煌,银器和玻璃器闪闪发亮,妇女们打扮得光艳照人,肩章上的金饰和银饰相互辉映。穿红制服的仆人围着桌子奔走忙碌。桌上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桌旁有几处在热烈谈话。在餐桌一端,一位年老的宫廷侍从正在向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爵夫人表白热烈的爱情,使她不断发出笑声。另一端,有人在讲一个叫玛丽雅·维克多罗夫娜的不幸遭遇。桌子中间,华西里公爵吸引了一批听众。他嘴上挂着诙谐的微笑,给太太们讲最近一次(星期三)枢密会议的情况。会上,新任彼得堡军事总督维亚兹米金诺夫接到并宣读了亚历山大皇帝从军中寄来的著名诏书。皇帝对维亚兹米金诺夫说,他从四面八方接到民众的效忠信,其中彼得堡的声明尤其使他高兴,他以担任这个国家的元首为荣,并竭力做到不负众望。诏书是这样开始的:“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
“那么,除了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就没有别的了?”一位太太问。
“是的,是的,什么也没有了,”华西里公爵笑着回答。“‘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据各方消息,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可怜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几次从头读起,但一读到尊敬的……就呜咽……维——亚——兹——米……他就流泪……据各方消息……他就痛哭起来,再也念不下去。他拿出手帕,又念‘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眼泪又涌出来……结果只好请别人代念。”
“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眼泪又流出来……”有人笑着模仿说。
“您别挖苦了,”安娜·舍勒从桌子另一端伸出一个手指威吓说,“人家维亚兹米金诺夫可是个好人……”
大家都笑得很痛快。餐桌上首的贵宾个个都很快活,很兴奋。只有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在下座,一直没说话。两人脸上都保持着欢乐的笑容,但这同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无关,而是为自己的感情害羞。尽管别人有说有笑,相互打趣,尽管大家津津有味地喝莱茵葡萄酒,吃加调料的菜肴和冰淇淋,目光有意避开这对青年,仿佛对他们漠不关心,但从偶尔投向他们的目光中,不知怎的使人感到,关于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也好,笑语声也好,美味的食物也好,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大家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华西里公爵模仿维亚兹米金诺夫的呜咽,眼睛却瞟着女儿。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对了,对了,一切顺利,这事今天就可以定局。”安娜·舍勒威吓他不要取笑善良的维亚兹米金诺夫,华西里公爵却在她瞟着皮埃尔的眼神里看出,她在为他得到未来的快婿和女儿的幸福祝贺他。老公爵夫人忧郁地叹息着向旁边的女宾敬酒,同时生气地望了望女儿。她这声叹息仿佛在说:“是啊,老朋友,现在除了喝杯甜酒之外就没有咱们的事了;眼下的时势,年轻人都会毫无顾忌地为自己的幸福谋算。”外交官望着这对恋人幸福的脸,想:“我讲的这一切多么无聊,仿佛我真的对此感兴趣似的。其实只有他们才幸福呢!”
在这群上流社会矫揉造作、琐碎无聊的趣味中,融入了一对漂亮健康的青年男女相互倾慕的真挚感情。这种感情压倒一切,远比那些装腔作势的闲谈高尚。笑话并不可笑,新闻并不有趣,兴致显然是装出来的。不仅老爷太太们,就连桌旁侍候的仆人们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望着美人海伦和她那容光焕发的脸,望着皮埃尔肥胖红润、幸福而激动的脸,竟忘了自己的职务。就连烛光似乎也只照在这两张幸福的脸上。
皮埃尔觉得他是宴会的中心。这种地位使他又高兴又拘束。他好像在专心从事什么工作,看不清、听不见也不明白任何事。他的心里只偶尔掠过一些零星的思想和现实生活的片段印象。
“那么,一切都完了!”他想。“怎么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来?而且这么快!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这件事无法避免。他们都等待着这件事,都相信它一定会发生,因此我不能,我不能使他们失望。但究竟怎样发生呢?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发生,一定会发生!”皮埃尔望着眼前耀眼的光肩膀,想。
不知怎的他忽然害臊起来。他感到害臊,因为他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在别人心目中是个幸运儿,他这个其貌不扬的帕里斯竟占有了美人海伦。“不过这种事向来如此,”他安慰自己说,“但话又得说回来,我为此做过什么啦?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跟华西里公爵一起从莫斯科来到这里的。那时还什么事也没有。再说,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在他家里?后来我同她一起打牌,我捡起她的手提包,跟她一起坐车兜风。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皮埃尔俨然以未婚夫身份坐在她旁边,听到、看到和感觉到她就在旁边,闻到她的呼吸,看到她的动作,欣赏着她的美貌。他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长得异常俊美,因此大家都这样看他。皮埃尔由于大家的赞赏而感到高兴。他挺起胸膛,抬起头,感到十分幸福。他忽然听见有个熟识的声音反复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专心致志地沉思着,不知道人家在对他说些什么。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收到安德烈公爵的信?”华西里公爵第三次问他,“你怎么这样心神不定,老弟。”
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皮埃尔看到所有的人都向他和海伦微笑。“你们知道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皮埃尔现出温和而天真的微笑。海伦也笑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收到他的信的?是从奥洛莫乌茨寄来的吗?”华西里公爵又问了一遍,仿佛要解决争论,他非知道这事不可。
“这种小事值得谈,值得放在心上吗?”皮埃尔想。
“是的,从奥洛莫乌茨寄来的。”他叹了口气回答。
饭后皮埃尔带着女伴跟其他人走进客厅。客人们纷纷走散,有的没跟海伦告辞就走了。有的仿佛不愿妨碍她的正事,只走过来向她告别一下就走,而且不让她送。那位外交官闷闷不乐地走出客厅,没说一句话。他觉得他的外交官身份同皮埃尔的幸福比起来一文不值。老将军当妻子问他的腿怎样时,竟对她大发脾气。他心里想:“哼,傻婆娘,人家海伦即使到五十岁也还是个美人。”
“看来我可以向您祝贺了,”安娜·舍勒对公爵夫人低声说,使劲吻了吻她,“要不是偏头痛,我真愿意留下来呢。”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回答,她十分妒忌女儿的幸福。
皮埃尔同海伦送走客人,两人在小客厅里又待了好一阵。最近一个半月来,他常常单独同海伦在一起,但从没同她谈情说爱。现在他觉得必须这样做,但又下不了决心跨出这最后一步。他感到不好意思,仿佛他待在海伦旁边是占了别人的位子。“这种幸福不是你配享受的,”皮埃尔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只有那些跟你气质不同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幸福。”但总得说些什么,他就开口了。他问她对今天的宴会是不是满意。她照例直爽地回答,今天的命名日她过得非常愉快。
有几个近亲还没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华西里公爵懒洋洋地走到皮埃尔面前。皮埃尔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华西里公爵带着疑问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他的话说得太奇怪,简直叫人听不进去。但华西里公爵严厉的神气一下子就变了,他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喂,怎么样,小海伦?”他随即对女儿说,用的是父母对宠儿惯用的亲昵语气,不过这种语气华西里公爵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他又转身对皮埃尔说话。
“尊敬的维亚兹米金诺夫,据各方消息……”华西里公爵解开背心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说。
皮埃尔微微一笑,但从他的笑容上可以看出,他明白华西里公爵这时感兴趣的,不是维亚兹米金诺夫的笑话。而华西里公爵也知道,皮埃尔明白这一点。华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出去了。皮埃尔觉得连华西里公爵也有点窘。这个老于世故的人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皮埃尔回顾了一下海伦。海伦似乎也有点窘,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您自己不好。”
“非得跨出这一步不可了,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尔想,于是又谈旁的事,谈维亚兹米金诺夫,问这个笑话的详细情况,因为他没有听清。海伦含笑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华西里公爵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夫人正同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谈皮埃尔的事。
“当然,这是出色的一对,老大姐,但幸福……”
“婚姻是天定的。”上了年纪的太太回答。
华西里公爵似乎不想听这两个女人的谈话,走到客厅另一角,在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睛,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往前一冲,随即清醒过来。
“阿林娜,”华西里公爵对妻子说,“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走到门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走过去,向客厅瞥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仍坐在那里谈话。
“还是那样。”公爵夫人回答丈夫说。
华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撇撇嘴,双颊跳动起来,露出不高兴的粗鲁表情。他打起精神站起来,头往后一仰,迈着坚定的步子,从太太们面前走进小客厅。他高兴地快步走到皮埃尔面前。公爵的脸色十分得意,以致皮埃尔一看见他,就惶恐地站起来。
“感谢上帝!”华西里公爵说,“太太全告诉我了!”他一手搂住皮埃尔,一手搂住女儿。“我的孩子海伦!我非常非常高兴。”华西里公爵的声音发抖,“我一向敬爱你的父亲……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上帝保佑你们!……”
华西里公爵拥抱女儿,然后又拥抱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皮埃尔。眼泪沾湿了他的双颊。
“公爵夫人,到这儿来。”华西里公爵叫道。
公爵夫人走进来,她也哭了。那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也用手帕擦着眼泪。她们吻皮埃尔,皮埃尔反复吻美丽的海伦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这事只好这样,非这样不可,”皮埃尔想,“因此不必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好,因为事情定下来了,用不着再像原来那样举棋不定。”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着她那起伏不停的美丽胸脯。
“海伦!”皮埃尔大声叫道,没再说下去。
“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特别的话?”皮埃尔想,但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应该说什么。他瞧了瞧海伦的脸。海伦向他挨紧了一点。她脸上泛出一片红晕。
“啊,把这个拿掉……拿掉……”海伦指指他的眼镜。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眼睛不仅现出一般人刚摘去眼镜时的怪相,而且带着惊疑的神色。他想弯下腰去吻海伦的手,但海伦敏捷而粗鲁地一仰头,让他的嘴唇贴住自己的嘴唇。海伦脸上那种慌张难看的样子使皮埃尔大为吃惊。
“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完了;但我是爱她的。”皮埃尔想。
“我爱你!”皮埃尔想起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就说,但说得干巴巴,连他自己都觉得害臊。
一个半月后,皮埃尔结了婚,住进彼得堡装修一新的别祖霍夫伯爵大邸宅里,并且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成了个娶上娇妻又得到百万家产的幸运儿。
3
一八〇五年十二月,老保尔康斯基公爵接到华西里公爵来信,说他将带着儿子前来拜访。“我外出视察,为了拜访您,我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里路算不了什么,”华西里公爵写道,“小儿阿纳托里前去参军,将顺道陪送我。他同我一样对您深怀敬意。我希望您能允许他当面向您请安。”
“哦,看来不用带玛丽雅出去交际,未婚的小伙子自动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人听到这消息,脱口而出。
保尔康斯基公爵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接到信两星期后,一天晚上华西里公爵的仆人先期到达,第二天公爵父子俩也来了。
保尔康斯基老头一向瞧不起华西里公爵的人品,近年来华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宫廷飞黄腾达,他就更加瞧不起他了。现在,从来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中,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对华西里公爵的蔑视就变成憎恨了。一谈到华西里公爵,他总是嗤之以鼻。华西里公爵到达那天,保尔康斯基公爵特别不高兴,心情特别恶劣。不知是因为华西里公爵的到来使他不高兴呢,还是华西里公爵正巧遇到他不高兴,总之,他情绪很坏。那天早晨,季洪就告诫建筑师别带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怎样走路,”季洪说,提醒建筑师注意他的脚步声,“用脚跟走路,我就知道……”
不过,八点多钟,公爵还是身穿貂皮领丝绒大衣,头戴貂皮帽,照例出来散步。头天晚上下过雪。公爵平时散步的通向暖房的甬道已打扫过,扫过的雪地上看得出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铲插在路边松软的雪堆上。公爵皱着眉头默默地穿过花房、下房和披屋。
“雪橇过得来吗?”他问陪同他回家的总管。总管彬彬有礼,他的相貌和举动都有点像主人。
“雪很深,老爷。我已叫人把大道扫干净了。”
公爵点点头,走到台阶旁。“感谢上帝,”总管想,“乌云总算过去了!”
“雪橇很难通过,老爷,”总管补充说,“听说,有位大臣要求拜访老爷,是吗?”
公爵向总管转过脸来,皱着眉头盯住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谁吩咐你的?”保尔康斯基公爵声音尖锐地喝道,“你们不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扫清道路,却为一个大臣扫路!我这里没有什么大臣!”
“老爷,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叫道,话越说越急,越急越不连贯,“你以为……强盗!浑蛋!……我这就来教你怎样以为,”公爵举起手杖朝总管挥去,总管要不是躲得快,就挨打了。“你以为!……浑蛋!……”公爵急急地嚷道。总管虽然斗胆躲开了手杖,但不免还有点提心吊胆。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顺地垂下秃头。也许正因为如此,公爵继续嚷道:“浑蛋!……把雪扫回路上去!……”但他没有再举起手杖,就快步走进屋里。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莉恩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就站在餐厅里等他。布莉恩小姐容光焕发,仿佛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跟往常一样。”玛丽雅公爵小姐吓得脸色煞白,垂下眼睛。玛丽雅公爵小姐感到最痛苦的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做得像布莉恩小姐一样,但她办不到。她想:“我要是装得若无其事,他会以为我一点不同情他。我要是也闷闷不乐,他就会说我没精打采(这是常有的事)。”
公爵瞧了一下女儿恐惧的脸色,哼了一声。
“哼……傻丫头!……”公爵喃喃地说。
“那一个没有来!准是她们向她说过什么坏话了。”公爵想到此刻不在餐厅里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问,“藏起来了?……”
“她身子不太舒服,”布莉恩小姐快乐地微笑说,“她不出来。在这种时候,她这样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哼着,在桌旁坐下。
他发现盘子不干净,指指上面的污点,把它扔了。季洪一把接住,交给餐厅侍仆。小公爵夫人身体并没不舒服,但她无法克服对公爵的极度恐惧。一听到他心情不好,就吓得不敢出来。
“我是为孩子担忧,”小公爵夫人对布莉恩小姐说,“天知道受惊吓对胎儿会发生什么影响。”
总之,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对老公爵经常感到害怕和憎恶,但她没意识到憎恶,因为害怕得太厉害,她就没有感觉到这种憎恶。公爵对她也有点憎恶,但他的轻蔑超过憎恶。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喜欢布莉恩小姐,整天同她在一起,晚上同她一起睡,常常同她谈起公公,议论他的短长。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儿来,公爵,”布莉恩小姐说,用粉红的手指展开白餐巾,“我听说华西里公爵大人要带儿子来,是吗?”她问道。
“哼,这个大人是个毛孩子……他的差事是我替他谋得的,”公爵气愤地说,“他儿子来干什么,我真不明白,也许公爵夫人和玛丽雅公爵小姐知道;可我不知道他把儿子带来干什么。我不需要他。”公爵望望脸涨得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吗?还是害怕我们那个蠢货总管所说的大臣?”
“不是的,爸爸。”
尽管布莉恩小姐的话题选得不合适,她还是侃侃而谈。她谈到花房,谈到一朵刚开的花有多美。因此公爵在喝过汤以后情绪有所好转。
饭后公爵去看儿媳妇。小公爵夫人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同使女玛莎闲谈。她一看见公公就脸色发白。
小公爵夫人的样子完全变了。她不是变得好看,而是变得难看了。她两颊凹陷,嘴唇翘起,眼皮下垂。
“是的,有点不舒服。”公公问她觉得怎样,她这样回答。
“您需要点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谢谢,爸爸。”
“那么好,好。”
公爵说完走到侍仆室里。总管阿尔巴端奇低着头站在那里。
“把路填上了吗?”
“填上了,老爷;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原谅,是我一时糊涂。”
公爵打断他的话,勉强笑了。
“唔,好了,好了。”
公爵伸手让阿尔巴端奇吻了吻,向书房走去。
当天傍晚,华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仆人在大路上迎接他,吆喝着把他的雪橇从故意撒上雪的路上拉到厢房近旁。
华西里公爵和阿纳托里被分别安排在两个房间里。
阿纳托里脱了斗篷,双手叉腰坐在桌旁,脸上挂着微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屋角。他玩世不恭,认为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儿戏,是有人特地为他安排的。现在,他把访问凶恶的老头和有钱而难看的女继承人也看成这样的一出戏。照他看来,这事一定会圆满结束,皆大欢喜。“既然她很有钱,为什么不娶她呢?又坏不了事。”阿纳托里想。
他照例用心刮了脸,洒了香水,带着天生和善而傲慢的神气,高昂起漂亮的头,走进父亲房间。两个侍仆正在替华西里公爵穿衣打扮。华西里公爵兴奋地左顾右盼,快乐地向进来的儿子点点头,仿佛说:“对了,我就是要你打扮成这样!”
“哦,说正经的,爸爸,她长得很丑?是吗?”阿纳托里用法语问,仿佛在继续谈论旅途中谈过不止一次的话题。
“得了,别说蠢话!主要是对老公爵要尽量表示尊敬,要显得懂事。”
“他要是骂人,我就走,”阿纳托里说,“我不能受这种老头子的气。呃?”
“记住,这事关系到你的一生。”
这时,下房里不仅知道大臣带着儿子来访的消息,而且还在详细描述两人的相貌。玛丽雅公爵小姐独自坐在房里,怎么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们为什么要写信来?丽莎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这明明是不可能的!”玛丽雅公爵小姐照照镜子,自言自语,“我怎样走进客厅?即使他招我喜欢,我现在单独同他在一起也会感到不自在的。”一想到父亲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已从使女玛莎那里得到必要的消息:大臣的儿子是个脸色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父亲上楼梯都很勉强,而他却像一头鹰,一步三级在他后面跑上楼。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得到这些消息,还在走廊里就热烈地交谈着,走进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房间。
“玛丽雅,他们来了,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摆动着大肚子,在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下。
她已不穿平时早晨常穿的那件上装,而穿了一件十分漂亮的连衣裙。她的头发精心梳过,脸上神采飞扬,但仍掩饰不了憔悴苍白的脸色。她穿上这件参加彼得堡社交活动的衣裳,使她难看的容貌更加显眼。布莉恩小姐淡妆素抹,却使她清秀艳丽的容貌更加妩媚动人。
“哦,您还是这副打扮吗?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说,“客人来了,马上就会来通报。我们就得下楼去,您多少也该打扮一下啊!”
小公爵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打铃叫了使女,兴致勃勃地急忙考虑玛丽雅公爵小姐的装束,并且动手替她打扮。玛丽雅公爵小姐因求婚者到来而生气。这事伤了她的自尊心,而尤其使她难堪的是,她的两位同伴都认为势在必行。要是告诉她们,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羞愧,这样就更暴露她内心的气愤。要是拒绝打扮,她们就会更加一味取笑她,同她纠缠个没完。她满脸通红,那双美丽的眼睛暗淡无光,脸上现出红斑以及常常在她脸上出现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表情。她听任布莉恩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都诚心诚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长得那么丑,她们谁也不会把她看作敌手。女人们往往天真而固执地认为服装能使脸变得漂亮,布莉恩小姐和玛莎就动手替她换衣服。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这件衣服不好看,”丽莎老远从侧面望着公爵小姐,说,“你不是有件紫红色衣服吗?对了!这件事可能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啊!这件颜色太淡了,不好看,不好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服,而是公爵小姐的脸和整个身材,但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以为只要头上扎一条浅蓝色缎带,头发梳得高一点,放下浅蓝色围巾,再配上棕色连衣裙,等等,这样就会使她变得好看。她们忘记了,丑陋的相貌和难看的身材是无法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衣服和装饰,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而难看。玛丽雅公爵小姐听任她们几次三番给她换装,她的头发被梳得很高(这种发式完全改变了她的相貌,使她显得更难看),再系上浅蓝色围巾,穿上紫红连衣裙。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圈,用小手理理衣褶,拉拉围巾,低下头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望望。
“不,这样不行,”她双手一拍,断然说,“不,玛丽雅,您穿这件衣服实在不合适。我宁愿您穿平常穿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看在我面上,您就换一换吧。卡嘉,”她对使女说,“你把公爵小姐那件灰色连衣裙拿来,布莉恩小姐,您等着瞧我怎样安排吧!”小公爵夫人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得意微笑说。
但当卡嘉把衣服拿来时,玛丽雅公爵小姐仍呆坐在镜前,瞧着自己的脸。在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的嘴在颤动,好像要哭出声来。
“哦,亲爱的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说,“您再努力一下吧。”
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服,走到玛丽雅公爵小姐面前。
“好,这回我们一定要打扮得美观大方。”她说。
她的说话声、布莉恩小姐的笑声、卡嘉的笑声,三者汇合一起,像小鸟的鸣啭一般好听。
“算了,不要管我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是那么严肃,那么伤心,小鸟的鸣啭立刻停止了。她们看见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充满泪水,饱含愁思,明亮而恳求似的望着她们。她们明白,再坚持下去不但无用,甚至是残酷的。
“至少得换一种发式。”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布莉恩小姐说,“玛丽雅的脸型完全不适合梳这种发式。请您再换个样子。”
“别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公爵小姐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雅公爵小姐这样打扮是很丑的,比原来更丑,但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识的沉思而悲伤的神情望着她们。这种神情并没有使她们害怕玛丽雅公爵小姐(这种神情不会使任何人害怕)。但她们知道,当她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时,她总是一声不吭,而她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您会换个式样的,是不是?”丽莎说。玛丽雅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丽莎就走出她的房间。
玛丽雅公爵小姐独自留在房里。她没有照丽莎的请求做,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连镜子都没有再照一照。她颓然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她想象她有了丈夫,一个具有不可思议的特殊魅力的男人,突然把她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幸福世界。她想象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像她昨天在奶妈的女儿那里看到的那样。丈夫站在旁边,温柔地瞧着她和孩子。“哦,不,这不可能,我长得太丑了。”她想。
“请您用茶,公爵马上就出来。”门外传来使女的声音。
玛丽雅公爵小姐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下楼之前她先走进圣像室,凝视着被神灯照亮的救世主巨像的黑脸。她在胸前叠着双手面对圣像站了几分钟。她心里充满痛苦的疑虑。她能获得爱情的欢乐吗?能获得钟情男子的尘世欢乐吗?在想到婚姻问题时,玛丽雅公爵小姐幻想着家庭幸福,幻想着有自己的孩子,但她最强烈的梦想却是获得尘世的爱。这种感情她越想瞒过别人,甚至瞒过自己,就越强烈。“上帝呀,”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下心中这种鬼念头呢?怎样才能永远摆脱这种罪恶的念头,无所欲求地奉行你的旨意呢?”玛丽雅公爵小姐刚提出这问题,上帝立刻在她心里回答说:“不要存什么个人的愿望,不要追求什么,不要激动,不要妒忌别人。人类的前途和你的命运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活着,就要准备忍受一切。如果上帝要在婚姻义务上考验你,你要遵奉他的旨意。”玛丽雅公爵小姐带着这种宽慰的念头(但仍希望获得她那被禁锢的尘世的幸福),叹了一口气,画了十字,走下楼去,根本没想到她的服装、发式,也没想到她该怎样走进客厅,说些什么话。这一切同上帝的旨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知道,没有上帝的旨意,人是连一根头发都掉不下来的。
4
玛丽雅公爵小姐进来的时候,华西里公爵父子俩已在客厅里同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谈话了。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两位男客和布莉恩小姐欠起身,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位男客说:“瞧,玛丽雅来了!”玛丽雅公爵小姐看见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了华西里公爵的脸。华西里公爵一看见公爵小姐就绷紧了脸,但又立刻露出微笑。接着她又看到小公爵夫人的脸。小公爵夫人好奇地观察着客人们的脸,看玛丽雅给了他们什么印象。玛丽雅公爵小姐也看见布莉恩小姐,她头上扎着缎带,脸蛋长得很美,目光熠熠地盯着他;但玛丽雅公爵小姐却无法看见他,她只看见进屋时有一个俊美的庞然大物向她逼近。华西里公爵先走过来,玛丽雅公爵小姐吻了吻俯向她手上的秃头,回答他说她不但没有忘记而且很记得他。然后阿纳托里走到她跟前,但她还是没有看见他。她只觉得有一只柔软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微微碰到他那覆盖着搽过油的亚麻色头发的白净前额。她对他望了一眼,他的俊美使她吃了一惊。阿纳托里把右手大拇指伸到制服纽扣下,挺起胸膛,轻轻晃动一条向后伸的腿,微微低下头,快乐地默默瞧着公爵小姐,其实心里根本不在想她。阿纳托里生得并不机灵,也不善于辞令,但具有上流社会所欣赏的那种镇定沉着、满怀信心的风度。一般自信心不强的人,初次同人见面往往想不出话来,但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就竭力找话说,结果往往弄巧成拙。但阿纳托里默不作声,只摇摇腿,快乐地察看着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镇静地长久保持沉默。他的神气仿佛表示:“要是有人觉得这样沉默很难受,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愿意。”此外,阿纳托里在女人面前有一种特殊本领,他能激发她们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这种本领就是目空一切的优越感。他的神气仿佛在说:“我了解你们,了解你们,但我何必为你们费神呢?你们自己快乐就是了!”他遇到女人时也许并没这样想(多半不会这样想,因为他平常很少动脑筋),但他的神气、他的态度却给人这样的感觉。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她仿佛要使他明白,她不敢奢望引起他的注意,就向华西里公爵转过身去。大家一起谈得很热闹,这得归功于小公爵夫人的清脆声音和露出雪白牙齿、长着毫毛的嘴唇。她对待华西里公爵,就像那些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仿佛他们两人早就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趣闻和往事,其实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现在,小公爵夫人和华西里公爵之间的情况就是这样,华西里公爵毫不犹豫地附和这种语气;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里也吸引过来回忆他一无所知的有趣往事。连布莉恩小姐和玛丽雅公爵小姐也高兴地被吸引来参加回忆。
“亲爱的公爵,现在我们可以趁机向您请教了,”小公爵夫人对华西里公爵说,当然用的是法语,“这里可不像安娜·舍勒家的晚会,您在那里常常溜掉。您记得那位可爱的安娜吗?”
“那还用说,但您可别像安娜那样老跟我谈政治!”
“那您喜不喜欢我们这里的茶会?”
“那还用说!”
“您为什么从不到安娜·舍勒家去呢?”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里。“啊!我知道,知道,”她挤挤眼说,“您哥哥伊波利特把你们的事全讲给我听了。哼!”她举起一个手指指指他,“您在巴黎的胡闹我也知道了!”
“那么,伊波利特有没有对你说过?”华西里公爵说。他转身对着儿子,同时抓住小公爵夫人的手臂,仿佛她要逃跑,而他好容易才把她捉住。“他没有告诉你,他伊波利特自己为了公爵夫人害相思病,她怎样把他轰出门吗?”
“哦!她真是女中豪杰,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对公爵小姐说。
布莉恩小姐一听到巴黎两字,就抓住机会加入大家的回忆。
她冒昧地问阿纳托里离开巴黎有多久,他是否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里高高兴兴地回答法国女人的问题,笑眯眯地望着她,同她谈她祖国的情况。阿纳托里一看见漂亮的布莉恩,就认定在童山这里也不会寂寞。“长得真不错!”他打量着布莉恩小姐,想,“这位女伴真不错。我希望玛丽雅嫁给我的时候把她一起带来。她长得不错,真不错。”
老公爵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换衣服,皱起眉头,考虑他该怎么办。这两个客人的到来使他生气。“华西里公爵父子同我有什么相干?华西里公爵是个牛皮大王、废料,儿子准也是个宝货。”他暗自嘟囔着。他生气的是,这两个客人的到来又勾起他一桩心事:是不是有一天他得跟玛丽雅公爵小姐分手,让她出嫁。老公爵一向把这问题压在心里,从来不敢正面提出,因为知道他得作出公正的解答,而公正的解答不仅违反他的心愿,而且会破坏他的生活。尽管保尔康斯基公爵似乎并不宝贝玛丽雅公爵小姐,但要是少了她,他的生活将不堪设想。“她为什么要出嫁?”老公爵想,“她出嫁准不会幸福,瞧丽莎嫁了安德烈(现在恐怕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难道她对她的命运感到满意吗?有谁会出于爱情娶她呢?她又丑又笨。人家娶她无非是为了地位和财产。不是有人一直不出嫁吗?她们反而过得幸福!”保尔康斯基公爵一面想,一面换衣服,而那个一再被耽搁的问题却要求他立刻作出决定。华西里公爵把儿子带来,显然是来求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会要求当面答复的。论门第和地位还可以。“好吧,我不反对,”保尔康斯基公爵自言自语,“但他要配得上她。这一点我们要瞧瞧。”
“这一点我们要瞧瞧,”他出声说,“这一点我们要瞧瞧。”
老公爵照例健步走进客厅,对在座的人迅速地扫了一眼,发现小公爵夫人换了衣服,布莉恩小姐系了头带,玛丽雅公爵小姐梳了难看的发式,布莉恩和阿纳托里满面春风,女儿在大家谈话时被撇在一边。“打扮得像个傻瓜!”老公爵怒气冲冲地瞧了女儿一眼,想,“真不要脸!人家根本不愿理她!”
他走到华西里公爵面前。
“哦,你好!欢迎,欢迎!”
“友谊不怕走千里,”华西里公爵照例迅速、自信而亲昵地说,“这是我家老二,请多多关照。”
保尔康斯基公爵打量了一下阿纳托里。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喂,过来吻吻我。”他把自己的脸颊凑过去。
阿纳托里吻了吻老头儿,好奇而镇定地对他瞧瞧,看他会不会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发怪脾气。
保尔康斯基公爵坐到他惯坐的沙发角里,替华西里公爵拉过一把扶手椅,请他坐下,接着就向他打听时局和新闻。他仿佛专心地听着华西里公爵讲话,眼睛却不停地望着玛丽雅公爵小姐。
“这么说,他们已从波茨坦来信了?”他重复着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
“你这是为客人才这样打扮的吗?”老公爵说,“好看,很好看。你在客人面前梳这种新式头,可我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改变打扮。”
“这是我的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完全可以自便,”保尔康斯基公爵姑息儿媳妇说,“可她不用丑化自己,她已经够丑的了。”
老公爵又在原位坐下,不再理睬被他弄得眼泪汪汪的女儿。
“我看公爵小姐梳这种发式倒挺合适。”华西里公爵说。
“喂,小公爵,老弟,你叫什么名字?”保尔康斯基问阿纳托里,“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啊,这下子好戏开场了。”阿纳托里想,笑嘻嘻地坐到老公爵旁边。
“哦,老弟,听说你留过学,不像我和你父亲是跟教会职员认的字。告诉我,老弟,你现在是不是在近卫骑兵队服务?”老头儿凑近阿纳托里,凝视着他问。
“不,我调到陆军了。”阿纳托里回答,好容易才忍住笑。
“啊!好事情。这么说,老弟,你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现在是战争年月,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应该服役,应该服役。那么,你上过前线吗?”
“不,公爵。我们的团已出发了,而我刚刚列入编制。我列入了什么编制,爸爸?”阿纳托里笑着问爸爸。
“太好了,太好了。‘我列入了什么编制?’哈,哈,哈!”保尔康斯基公爵说着笑起来。
阿纳托里笑得更加响亮。保尔康斯基公爵忽然皱起眉头。
“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里说。
阿纳托里笑着又走到女人群里。
“你把他送到国外去受了教育,是吗,华西里公爵?”老公爵问华西里公爵。
“我为他尽了我的力。老实对您说,那边的教育比我们这里好得多。”
“是啊,如今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换了新花样。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怎么样,到我屋里去吧。”
保尔康斯基公爵挽住华西里公爵的手臂,领他到书房里。
华西里公爵跟老公爵单独在一起,立刻向他吐露了来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我会不放她,不让她离开我吗?”老公爵怒气冲冲地说,“亏你们想得出!她就是明天走,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向你声明一点,我要好好了解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的规矩:什么事都公开!我明天要当着你的面问问女儿:她要是愿意,就让阿纳托里住下来。让他住下来,我要看看。”老公爵哼了一声。“让她出嫁好了,我不在乎!”他用送别儿子时一样尖锐的声音嚷道。
“我坦白对您说,”华西里公爵说,语气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知道在一个明察秋亳的对手面前耍不得花招。“我知道,您有本领一眼把人看透。阿纳托里不是天才,但是个诚实善良的小子,待家里人很亲切。”
“噢,噢,好的,我们等着瞧吧。”
就像长期不接触男性的女人那样,老公爵家的三个女人在阿纳托里来到后都感到她们以前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思想、感觉和观察的能力一下子增强了十倍。她们仿佛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如今突然被一片全新的令人精神振奋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雅公爵小姐把自己的相貌和发式抛诸脑后。那个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英俊开朗的脸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刚毅、心胸开阔,有男子汉气概。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头脑里接二连三地出现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幻象。她把它们一一驱散,竭力避开。
“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想,“我竭力克制自己,因为觉得我内心同他已太接近了。但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也许还以为我讨厌他呢。”
于是玛丽雅公爵小姐竭力想对这位新客人表现得更殷勤亲切,可是她不会。
“可怜的姑娘!她丑得可怕。”阿纳托里暗自想。
布莉恩小姐也因阿纳托里的到来而感到极度兴奋。她有她的想法。这个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当然不想一辈子侍候老公爵,给他读书,充任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女伴。布莉恩小姐早就期待着遇到一位俄国公爵,这位公爵一眼就能看出她比那些面貌丑陋、服饰难看、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优越得多,他会爱上她,并把她带走。现在,这位俄国公爵终于来了。布莉恩小姐记得一个故事,那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而由她自己补充完整的。她喜欢反复想这个故事:一个姑娘受人诱骗,她那可怜的母亲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母亲责备她不该没结婚就委身于人。布莉恩小姐常常在想象中向他,一个引诱她的人,讲这个故事,自己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他,一位真正的俄国公爵,真的出现了。公爵把她带走,然后可怜的母亲来了,最后他同她结了婚。布莉恩小姐头脑里就这样编造着未来生活的故事,但嘴里却同他谈着巴黎。指导布莉恩小姐行动的不是什么计划和打算(她连一分钟也没想过她该做什么),一切办法在她心里早已酝酿成熟。现在阿纳托里一来,她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他身上,她竭力想讨他的喜欢。
小公爵夫人好像一匹老战马,一听见号声,就忘记自己已怀了孕,不由自主地想卖弄起风情来。她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或内心斗争,而只是出于天真轻佻的禀性。
尽管阿纳托里常感到被女人追求得有点腻烦,现在看到自己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他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此外,他对美丽撩人的布莉恩产生了强烈的兽性的情欲。这种情欲一旦出现,总是势如潮涌,促使他做出最粗野大胆的行动来。
喝过茶后,大家都来到起居室。大家要求公爵小姐弹古钢琴。阿纳托里臂肘支着钢琴,站在布莉恩小姐旁边,眼睛快乐地含笑瞧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发觉他的目光,感到又难受又兴奋。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到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而他的目光又使这个世界的诗意更浓。阿纳托里的目光虽然对着她,却不在注意她,而在注意布莉恩小姐一只小脚的动作——这时他正用自己的脚在钢琴下踢踢布莉恩小姐的脚。布莉恩小姐也瞧着公爵小姐,但在她美丽的眼睛里却出现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觉得陌生的又惊又喜、满怀希望的神情。
“她多么爱我!”玛丽雅公爵小姐想到布莉恩小姐。“我现在多么幸福,同这样的朋友和丈夫在一起将会多么幸福!难道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吗?”她想,不敢看他的脸,但始终感觉到那向自己射来的目光。
晚饭后大家分散时,阿纳托里吻了吻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手。公爵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敢对直瞧了瞧那张在她近视眼旁的俊美的脸。接着阿纳托里走过去吻了吻布莉恩小姐的手(这是不合礼仪的,但他却做得若无其事)。布莉恩小姐的脸唰的红了,她惶恐地看了一下公爵小姐。
“礼貌真周到!”公爵小姐想,“难道艾米莉(布莉恩小姐的名字)以为我会吃她的醋而不珍重她对我的一片深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莉恩小姐面前,使劲吻了吻她。阿纳托里走过去要吻小公爵夫人的手。
“不行,不行!等您爸爸来信告诉我,您是个正派人,我才让您吻我的手。这以前可不行。”小公爵夫人说着举起一个手指,笑眯眯地走出屋子。
5
大家都走散了,那天晚上,除了阿纳托里倒头就睡着外,个个都好久睡不着觉。
“难道这个陌生、漂亮和善良的男人真能成为我的丈夫吗?他主要的特点是善良。”玛丽雅公爵小姐想,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怕回过头去看,她觉得屏风后面的暗角里站着一个人。这人是个魔鬼,也就是那个额头白净、眉毛乌黑、嘴唇鲜红的漂亮男人。
玛丽雅公爵小姐打铃唤使女,叫她睡到屋里来。
布莉恩小姐这天晚上在花房里来回走了好久,等着什么人,但毫无结果。她一会儿对谁微笑,一会儿想象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而使她伤心得掉泪。
小公爵夫人埋怨使女床铺得不好,害得她侧卧也不是,俯卧也不是,浑身感到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她睡觉。今天她感到特别难受,因为阿纳托里的出现使她顿时想起没有怀孕时轻松愉快的时光。她穿着短袄,戴着睡帽,坐在安乐椅上。卡嘉发辫松散,睡眼惺忪,第三次拍打和翻转沉重的羽绒褥子,嘴里嘀咕着。
“我跟你说过,床铺得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一再说,“我倒是很想睡觉,因此不能怪我。”她声音发抖,好像一个要哭的孩子。
老公爵也没有睡。季洪在睡梦中听见他在生气地来回踱步,哼着鼻子。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他感到特别难受,因为不是他受了侮辱,是女儿受了侮辱,而他爱女儿超过爱自己。他对自己说,他要反复考虑这件事,找到合理的解决办法,但是找不到,因此更加恼火。
“第一次遇到个男人,就把父亲忘了,把什么都忘了,摇头摆尾上楼梳妆打扮,弄得简直不像个人样!心甘情愿把父亲抛下!她知道我看得出来。呸……呸……呸……难道我看不出那笨蛋眼睛只望着布莉恩(得把她撵走)?玛丽雅怎么这样没有自尊心,连这点都不懂!即使你没有自尊心,至少也得顾到我的面子啊。得向她指出,这浑蛋心里根本没有她,一个劲地只瞧着布莉恩。她没有自尊心,可我得让她明白……”
老公爵知道,他只要对女儿说她看错人了,阿纳托里只想同布莉恩调情,这样就会激发女儿的自尊心,他不愿同女儿分离的目的也就可以达到,因此他也就安心了。他把季洪唤来,动手脱衣服。
“是鬼把他们带来的!”当季洪把睡衣套到他那年老干瘦、胸上长着灰毛的身体上时,他想,“我可没叫他们来。他们来扰乱我的生活,而我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
“真见鬼!”当他的头被睡衣蒙上时,他骂道。
季洪知道老公爵有个习惯,喜欢自言自语,因此看到他那从睡衣下射出来的愤怒而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改变脸色。
“他们睡了吗?”老公爵问。
季洪也像一切好仆人那样,能敏锐地了解主人的思路。他知道,主人问的是华西里公爵父子俩。
“都睡了,灯也熄了,老爷。”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急急地说,脚伸进拖鞋,手伸进睡袍,向他睡的长沙发走去。
尽管阿纳托里和布莉恩小姐还没说过一句话,在可怜的母亲没出现之前,他们在偷情这类事上早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有很多话要秘密地谈谈,因此一早就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在规定时间到父亲房里去时,布莉恩小姐正在花房里跟阿纳托里幽会。
玛丽雅公爵小姐那天走到书房门口,心情特别紧张。她觉得,不仅人人知道她的命运今天将要决定,而且知道她正在考虑这件事。这一点她从季洪的脸上看出来,也从华西里公爵跟班的脸上看出来。那跟班提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女儿特别亲切,特别殷勤。这种表情玛丽雅公爵小姐是很熟识的。每当玛丽雅公爵小姐解不出算术题,老公爵恼恨得干瘦的双手握紧拳头,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开去,嘴里不断嘀咕着同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老公爵开门见山,立刻谈到正题,并且对女儿用“您”来称呼。
“人家来向我提亲,”老公爵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一定看出来了,华西里公爵到这儿来,还带着他的小辈(保尔康斯基公爵不知怎的把阿纳托里叫作小辈)一起来,可不是因为我的眼睛好看。昨天他们来向我提亲。您知道我的规矩,所以我要转告您。”
“爸爸,我该怎样理解您的意思?”公爵小姐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怎样理解!”父亲怒气冲冲地嚷道,“华西里公爵看中你做他的儿媳妇,替他的小辈来向你求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哼,怎么理解!? ……我就是来问你。”
“我不知道,爸爸,您怎么看……”公爵小姐喃喃地说。
“我?我?关我什么事?您不要管我。又不是我结婚。您怎么看?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公爵小姐知道父亲不赞成这事,但她同时想到,她的前途现在不解决就永远没有机会解决。她垂下眼睛,避开父亲的目光。她觉得在父亲的注视下她无法思索,照例只能服从,于是就说:
“我只有一个愿望,遵从您的意志,”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但如果要我说出自己的愿望……”
她还没把话说完,老公爵就打断她的话。
“太好了!”他叫道,“他娶你还要索取一份陪嫁,就是把布莉恩小姐带走。布莉恩小姐做他的妻子,而你……”
公爵停住话头。他看出这两句话对女儿刺激太大。玛丽雅公爵小姐垂下头,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我是说笑话,说笑话,”老公爵说,“你记住,公爵小姐,我的原则是:姑娘有择婿的充分权利。我给你这个权利。你记住:你的决定将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你不用管我。”
“我不知道……爸爸。”
“你不用管我!是他父亲要他这样做的,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别的女人;但你可以自由选择……你回去考虑考虑,过一小时到我屋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知道你要去祷告。好,那就去祷告吧。不过要好好考虑一下。去吧。”
“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当公爵小姐神志恍惚,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的时候,老公爵还在那里嚷嚷着。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决定得很幸福。但父亲说到布莉恩小姐的话却是个可怕的暗示。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事,但毕竟很可怕,她不能不考虑这问题。她穿过花房一直向前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突然,布莉恩小姐熟悉的低语声使她吃了一惊。她抬起眼睛,看见两步外的地方阿纳托里搂着法国女人,正对她唱喝低语。阿纳托里回头看了看玛丽雅公爵小姐,俊俏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但没有立刻放开布莉恩小姐的腰,而布莉恩小姐还没有看见她。
“那是谁呀?来干什么?等一下!”阿纳托里的神态仿佛这么说。玛丽雅公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最后布莉恩小姐叫了一声,跑掉了。阿纳托里嬉皮笑脸地对玛丽雅公爵小姐鞠了一躬,仿佛在引她嘲笑这难以理解的一幕,接着耸耸肩向通往他住处的门走去。
一小时后,季洪来请玛丽雅公爵小姐。他请她到老公爵那里去,还说华西里公爵也在那里。季洪进来的时候,玛丽雅公爵小姐正坐在卧室长沙发上,手里搂着啼哭的布莉恩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公爵小姐美丽的眼睛,带着素常平静的光芒,温柔而同情地望着布莉恩小姐美丽的脸蛋。
“唉,公爵小姐,您以后再不会喜欢我了!”布莉恩小姐说。
“为什么?我比过去更爱您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我要竭力成全您的幸福。”
“可是您会瞧不起我的:您那么纯洁,您会瞧不起我。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情的冲动。唉,我可怜的母亲……”
“我完全理解,”玛丽雅公爵小姐伤心地微笑说,“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我要到父亲那儿去了。”她说着走了出去。
玛丽雅公爵小姐进去的时候,华西里公爵坐在那里,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拿着鼻烟壶,脸上露出深受感动的笑容,又仿佛为自己易动感情表示歉意。他连忙捏了一撮鼻烟送进鼻子里。
“哦,我的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华西里公爵站起来,握住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双手说。接着叹了口气又说:“我儿子的命运就在您手里。您决定吧,我的好玛丽雅,我亲爱的玛丽雅,我一向把您看作自己的女儿。”
华西里公爵走到一旁。他的眼睛里真的涌出了泪水。
“哼……哼……”保尔康斯基公爵哼哼着。
“公爵代表他的小辈……代表他的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做阿纳托里公爵的妻子?你说:愿意还是不愿意!”老公爵嚷道,“我保留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当然,我的意见只是我的意见,”保尔康斯基公爵又补充了一句,并向华西里公爵转过身去,回答他那恳求的目光。“愿意还是不愿意?”
“爸爸,我的愿望是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同您分开。我不想出嫁。”玛丽雅公爵小姐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瞧了瞧华西里公爵和父亲,断然说。
“荒唐,蠢话!荒唐,荒唐,荒唐!”保尔康斯基公爵皱起眉头叫道,拉起女儿的手,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前额俯向她的前额碰了碰,又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握得她皱起眉头,叫出声来。
华西里公爵站起来。
“我的好姑娘,不瞒您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刻,但是,最亲爱的姑娘,您就不能给我们留下一线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打动您那颗忠厚善良的心吗?您说:有可能……来日方长。您就说:有可能。”
“公爵,我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话。我感谢您给我的荣幸,但我永远不会做令郎的妻子。”
“那么,就这样吧,我的朋友。你来,我很高兴,很高兴。公爵小姐,回你的房里去吧。”老公爵说。“你来,我很高兴,很高兴!”他搂着华西里公爵反复说。
“我的天职与人不同。”玛丽雅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天职是以别人的幸福为幸福,以爱和自我牺牲为幸福。不论要我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使可怜的艾米莉幸福。她多么爱他啊。她忏悔得多么沉痛啊。我要尽力促成他们两人的结合。她要是没有钱,我就给她钱。我要求父亲,要求安德烈拿出钱来。只要她能成为他的妻子,我就非常幸福。她孤苦伶仃,来到异国,无依无靠,真是可怜!天哪,她能这样不顾一切,说明她多么爱他。换了我,说不定也会这样做的!……”玛丽雅公爵小姐想。
6
罗斯托夫家好久没有得到尼古拉的消息了。直到仲冬,伯爵才收到儿子的一封亲笔信。伯爵一收到信,慌忙踮着脚尖悄悄跑进书房,关上门,看起信来。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得知(她知道家里的一切事)有信来,就轻轻走进书房,看见伯爵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虽然境况好转,仍住在罗斯托夫家。
“是我们那个好孩子来的吗?”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忧心忡忡地问,准备不论尼古拉的情况怎样都表示同情。
伯爵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尼古拉……来信……他负伤了……我的宝贝……负伤了……伯爵夫人……他升军官了……感谢上帝……怎么对伯爵夫人说呢?……”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在他身旁坐下,用手帕替他擦去眼泪和滴在信上的泪水,也擦去自己的泪水,看了信,安慰了一下伯爵,决定在午餐后晚茶前由她和伯爵夫人谈谈,使她思想有所准备,喝过茶以后,要是上帝保佑,再由她把这消息告诉伯爵夫人。
午餐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直谈论战事消息,谈论尼古拉。她两次问起他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虽然这事她早就知道。她说今天很可能有信来。这种暗示每次都使伯爵夫人感到惴惴不安。她时而看看伯爵,时而望望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于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就以最巧妙的方式把话题转到琐事上去。娜塔莎在全家人中最善于察言观色。他们一开始吃饭,她就竖起耳朵,断定在父亲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多半同哥哥有关,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正在让伯爵夫人有思想准备。娜塔莎知道她母亲对有关尼古拉的消息特别敏感,因此她胆子虽大,在吃饭时也不敢提任何问题,并且忧心忡忡,吃不下东西。家庭女教师提醒她,她在餐桌旁仍坐立不安。饭后她立刻跟踪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在起居室里扑上去抱住她的脖子。
“好姑妈,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没有什么,我的宝贝。”
“哦,好姑妈,亲爱的,您非告诉我不可,我知道您有消息。”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摇摇头。
“哼,你真是个机灵鬼!”她说。
“尼古拉有信来,是吗?一定是的!”娜塔莎看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上默认的表情,大声问。
“但看在上帝份上千万注意:你要知道,这事会把你妈吓坏的。”
“好的,好的,那么您讲给我听。您不肯讲吗?那我马上就去告诉妈。”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把信的内容扼要地告诉娜塔莎,附带条件是不许她告诉任何人。
“一言为定,”娜塔莎画着十字说,“对谁也不说。”说完她就跑去找宋尼雅。
“尼古拉……负伤了……有信来……”她兴冲冲地说。
“尼古拉!”宋尼雅刚说出名字,就顿时脸色发白。
娜塔莎看到哥哥负伤的消息竟使宋尼雅这样震动,这才感到这消息是多么可悲。
她扑到宋尼雅怀里,搂着宋尼雅哭起来。
“轻伤,已升军官了。现在伤好了,信是他自己写的。”娜塔莎含着眼泪说。
“哼,你们女人家都是哭娃娃,”彼嘉在房间里有力地迈着大步,说,“哥哥真了不起,我很高兴,真高兴。可你们就知道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眼泪微微一笑。
“你没有看过信吗?”宋尼雅问。
“没有看过,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已当上军官……”
“上帝保佑,”宋尼雅画着十字说,“但会不会是她骗你呢?我们去找妈妈。”
彼嘉默默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要是尼古拉,我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佬。”彼嘉说。“这些家伙坏透了!我要杀得他们尸体堆成山。”彼嘉继续说。
“闭嘴,彼嘉,你这傻瓜!……”
“我一点不傻,只有动不动就哭的人才傻呢。”彼嘉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了片刻后,娜塔莎突然问。宋尼雅微微一笑。
“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宋尼雅,你是不是完全记得他,清清楚楚记得他?”娜塔莎有力地做着手势,显然想以此来加强语气。“我也记得尼古拉,清清楚楚地记得,”娜塔莎说,“可是保里斯我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
“怎么?你不记得保里斯了?”宋尼雅惊奇地问。
“不是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不像尼古拉那样记得清楚。尼古拉,我闭起眼睛就想起他来,可是保里斯却想不起来(娜塔莎闭起眼睛),一点也想不起来!”
“哦,娜塔莎!”宋尼雅激动而严肃地瞧着女友说,仿佛娜塔莎不配听她要说的话,仿佛她在向一个不能与之说笑的人说话,“我既然爱上了你哥哥,不论他出了什么事,也不论我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不爱他,我一辈子都爱他。”
娜塔莎惊讶而好奇地瞧着宋尼雅,一言不发。她觉得宋尼雅说的是实话,宋尼雅所说的爱情是存在的,但那种爱情她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她相信这种爱情是有的,但她无法理解。
“你要写信给他吗?”娜塔莎问。
宋尼雅沉思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要不要写信给他?这问题使她为难。现在他已当上军官,负了伤,成了英雄,让他想起她,想起他对她负有什么义务,这样做是否合适。
“我不知道。我想,既然他有信来,那我也该写信去。”宋尼雅红着脸说。
“您写信给他不害臊吗?”
宋尼雅微微一笑。
“不。”
“可是叫我写信给保里斯,我觉得害臊,我不写。”
“有什么可害臊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好意思,难为情。”
“可我知道她为什么害臊,”彼嘉说,娜塔莎刚才的话使他生气,“因为她原来爱上戴眼镜的胖子(彼嘉这样称呼皮埃尔),现在又爱上那个歌唱家(彼嘉这样称呼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师),所以她害臊了。”
“彼嘉,你是个傻瓜。”娜塔莎说。
“不会比你傻,小姐。”九岁的彼嘉说,口气好像一个老将军。
伯爵夫人吃饭时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暗示心里就有点数。她回到房里,坐在扶手椅上,眼睛盯住鼻烟壶上儿子的画像,泪水不断涌上眼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手里拿着信,踮着脚尖走到伯爵夫人房门口站住。
“您别进来,”她对走过来的老伯爵说,“等一下。”说着随手关上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孔上,用心听里面的动静。
起初他只听见平静的说话声,然后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单独说了许多话,然后是一声叫喊,然后是一片肃静,然后是两人同时快乐地说话,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给伯爵开了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一个外科医生做完大手术,让大家进去欣赏他的杰作。
“好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得意洋洋地指指伯爵夫人对伯爵说。伯爵夫人一只手拿着有画像的鼻烟壶,另一只手拿着信,一会儿吻吻鼻烟壶,一会儿吻吻信。
她一看见伯爵,伸出双臂搂住他的秃头,又从秃头上方看信和画像,并且为了再吻吻鼻烟壶和信,又稍稍把秃头推开。薇拉、娜塔莎、宋尼雅和彼嘉都走进屋来,伯爵夫人开始读信。尼古拉在信里扼要叙述行军和参加两次战斗的情况,说他被提升为军官,最后他吻妈妈和爸爸的手,要求他们为他祝福,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和彼嘉。此外,他问候舍林先生和肖斯夫人,问候老保姆;他还要求吻吻亲爱的宋尼雅,还说他仍旧那么爱她,那么想念她。宋尼雅一听见这话,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泪水涌上眼眶。她受不了向她射来的目光,往大厅跑去,一边跑,一边旋转,转得衣服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她满面通红,笑盈盈地往地板上一坐。伯爵夫人哭了。
“您哭什么呀,妈妈?”薇拉说,“读了他的信,您应当高兴,不应当哭。”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伯爵也好,伯爵夫人也好,娜塔莎也好,大家都用责备的眼光对她瞧了瞧。“她变得像谁啊!”伯爵夫人想。
尼古拉的信被读了几百遍。凡自认为有资格听信的人都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听,而伯爵夫人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家庭教师、保姆、总管米嘉和几个熟人都走来,而伯爵夫人读一次信就感到一次快乐,而且每次都从信中发现尼古拉新的美德。想到二十年前儿子在她肚子里微微躁动,后来为了他常常同过分溺爱孩子的伯爵争吵,儿子先是学会说“梨子”,后来学会说“奶奶”,就是这个儿子如今在异国成了勇敢的战士。他在那里没有人帮助,没有人指挥,单枪匹马干着男子汉的事业,想到这些,她总觉得新奇和快乐。古往今来,所有的孩子都是从摇篮里不知不觉长大成为男子汉的。这个普通的道理伯爵夫人却不知道。她的儿子一年年长大,但在她看来这是件不寻常的事,尽管天下亿万人都是这样成长的。正像二十年前她不相信肚子里的那块肉有一天会哭,会吃奶,会说话一样,现在她也不相信信里所说的,这块肉已成为一名勇敢刚强的男子汉,一个模范儿子和优秀军人。
“文笔多优美,描写多动人!”伯爵夫人读着信中描写的段落说。“他的心灵多高尚!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只字不提!只说什么杰尼索夫,其实他自己一定比谁都勇敢。自己吃的苦也只字不提。心肠多好哇!连我都不认得他了!他总是记得大家!谁也没有忘记。我一向说,他还只有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说……”
全家人给尼古拉写信,从草稿到誊清,花了一个多星期。在伯爵夫人监督下,通过伯爵的张罗,准备了新提升军官所需的治装费和生活用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是个能干的女人,她连跟儿子通信都能在军队里托到人情。她可以通过近卫军指挥官康斯坦丁亲王转交书信。罗斯托夫一家人认为“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个固定的通信处,只要把信送到亲王手里,就没有理由不能转到料想在附近的保罗格勒团,因此决定通过亲王的信使把信和钱送给保里斯,而保里斯一定能转交给尼古拉。信是由老伯爵、伯爵夫人、彼嘉、薇拉、娜塔莎和宋尼雅联合署名的,写好后连同伯爵给儿子的六千卢布治装费和生活用品一起送去。
7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洛莫乌茨附近的库图佐夫野战军准备次日接受俄国沙皇和奥国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调来的近卫军在离奥洛莫乌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将于次日早晨十时开到奥洛莫乌茨郊外接受检阅。
就在这一天,尼古拉接到保里斯的信,信中告诉他伊兹梅尔团在离奥洛莫乌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保里斯在那里等他去取信和钱。尼古拉现在特别需要钱,因为军队出征归来,驻扎在奥洛莫乌茨附近,营地充满随军商贩和奥籍犹太人,他们备有各种诱人的商品。保罗格勒团连日不断举行酒宴,庆祝他们出征得奖,并到匈牙利女人卡罗林娜在奥洛莫乌茨新开的有女招待的酒馆吃喝。尼古拉不久前庆祝过自己晋升为骑兵少尉,向杰尼索夫买了一匹叫贝督因的骏马,因此欠了同事和随军商贩一身债。尼古拉接到保里斯的信,和一个同事一起骑马来到奥洛莫乌茨。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瓶酒,然后独自到近卫军营地去找童年的朋友。尼古拉还没来得及购置军官服。他穿着一件带士兵十字章的旧士官生军服、一条被皮带磨损的马裤,佩着一把带穗子的马刀。他骑着一匹顿河马,那是行军途中向一个哥萨克买的。他头上豪气十足地歪戴着一顶压皱的骠骑兵军帽。他跑近伊兹梅尔团营地时想,他那副久经沙场的骠骑兵模样一定会使保里斯和近卫军同事们大吃一惊。
近卫军行军好像游山玩水,一路上炫耀着队伍的整洁和纪律。他们每天的行程不长,背囊由大车运送,奥国当局一路上还给军官们准备精美的伙食。部队出入城镇都有乐队奏乐,并且奉亲王命令,士兵一路正步前进,军官按照规定的位置步行。近卫军都以这种行军方式自豪。在行军过程中,保里斯一直同现已升任连长的别尔格同行同住。别尔格在行军中升任连长。他办事勤奋认真,得到上级信任,经济方面也安排得很得当。保里斯在行军中结识了许多可能对他有用的人,又凭皮埃尔的介绍信认识了安德烈公爵,并希望通过安德烈的关系在总司令部里谋得个位置。白天行军后,别尔格和保里斯在分配给他们的屋子里休息了一下,然后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坐在圆桌旁下棋。别尔格双膝夹着一根冒烟的烟管。保里斯一向喜欢整齐,他用又白又细的手指把棋子排成金字塔,等别尔格出棋。他瞧着对手的脸,显然在考虑棋局,因为他不论做什么事都很专心。
“走啊,看您怎样逃掉?”保里斯问。
“让我想想办法。”别尔格回答,摸了摸卒子,又把它放下。
这时门开了。
“哦,他到底来了!”尼古拉叫道。“别尔格也在这里!喂,孩子们,睡觉觉吧!”他学奶妈说话的腔调,对他们大声说。他同保里斯以前常嘲笑奶妈这种别扭的法语。
“哦,老弟!你可变得多了!”保里斯站起来迎接尼古拉,但站起来时没忘记把倒下的棋子扶起来放好。他想拥抱朋友,但尼古拉避开了他。尼古拉怀着青年人喜欢标新立异的心理,不愿按照长辈们装腔作势的姿态,而用独特的方式来表示同朋友重逢的喜悦:他想捏他一把,捅他一下,但决不像一般人那样吻他。保里斯正好相反,镇静而友好地搂抱尼古拉,吻了他三次。
他们差不多有半年没见面了。在这刚踏上人生道路的年纪,他们在对方身上都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也就是他们刚踏进的社会的最新反映。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他们身上都有了许多变化,他们就想尽快让对方看到这些变化。
“啊,你们这些该死的公子哥儿!打扮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就像刚参加舞会回来,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尼古拉用保里斯觉得新鲜的上低音说,同时用军人的姿态指指自己沾泥的马裤。
德国女房东听见尼古拉的洪亮声音,从门后探出头来。
“哦,她挺漂亮,是吗?”尼古拉挤挤眼说。
“你怎么这样大声叫嚷!你会把她们吓坏的,”保里斯说。“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他添加说。“我昨天才通过一个熟人——库图佐夫的副官安德烈——寄给你一封信。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把信送到你手里……那么,你怎么样?已经上过阵了?”保里斯问。
尼古拉没有回答,只晃了晃挂在军服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章,又指指自己扎着绷带的手臂,笑嘻嘻地瞧了瞧别尔格。
“你看!”尼古拉说。
“嚯,真了不起,真了不起!”保里斯笑眯眯地说,“我们这次行军也挺不错。不瞒你说,皇太子常常骑马同我们的团一起走,因此我们得到不少方便和照顾。在波兰为我们举行了出色的酒会、宴会和舞会,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皇太子待我们全体军官很亲切。”
两个朋友互相讲述他们的情况:一个讲骠骑兵的饮酒作乐和战斗生活,另一个讲在达官贵人手下供职的乐趣和好处。
“哦,近卫军!”尼古拉说,“我说,派人去弄点酒来。”
保里斯皱起眉头。
“如果你一定要喝的话。”他说。
保里斯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底下掏出钱包,派人去买酒。
“对了,让我把钱和信交给你。”保里斯又说。
尼古拉接过信,把钱扔在沙发上,双臂搁在桌上,开始看信。他看了几行,恶狠狠地瞅了别尔格一眼。尼古拉遇到别尔格的目光,就用信纸遮住脸。
“嚯,给您寄来的钱可不少哇,”别尔格望着沉甸甸压在沙发上的钱包,说,“可是,伯爵,我们就光靠干饷过日子。就拿我来说吧……”
“听我说,别尔格,”尼古拉说,“要是您接到家信,或者遇到一位亲人要向他打听情况,我要是在场,一定立刻走开,免得妨碍你们。听我说,现在请您走开,走开,到哪儿去都行……真见鬼!”尼古拉嚷道,但又马上抓住别尔格的肩膀,亲切地瞧着他的脸,显然想冲淡自己粗暴的口气,添加说:“我说,您不要生气!哦,宝贝,我是把您看作老朋友,才这样直说。”
“哦,对不起,伯爵,我很理解您。”别尔格站起来,用喉音低声说。
“到房东家去吧,他们请您去。”保里斯插嘴说。
别尔格穿上一尘不染的清洁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那样往上翘。他发觉尼古拉注意到他的礼服,就愉快地笑着走出屋去。
“唉,我简直是畜生!”尼古拉看着信,嘟囔道。
“怎么会?”
“唉,我简直是头猪!我从来不写信,一写信又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唉,我简直是头猪!”尼古拉突然涨红脸,反复说。“好吧,派加夫利洛去买酒!行,我们来喝一点!”尼古拉说。
家信中还附了一封给巴格拉基昂公爵的推荐信。这是老伯爵夫人听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劝告,通过熟人弄来的。她要尼古拉按址送去,好好利用这个关系。
“真无聊!我才不干呢!”尼古拉说着把信扔到桌子底下。
“您怎么把信扔掉?”保里斯问。
“一封推荐信,我要它屁用!”
“怎么说屁用?”保里斯拾起信,看了看收信人的名字,说,“这封信对你很有用。”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谁的副官也不当。”
“这是为什么呀?”保里斯问。
“这是侍候人的差事!”
“我看你仍旧是个幻想家。”保里斯摇摇头说。
“你仍旧是个外交家。但问题不在这里……那么,你怎么样?”尼古拉问。
“嗯,你不是看到了。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但说句实话,我倒很愿意当个副官,我不愿留在前线。”
“为什么?”
“因为既然进了军界,就该努力争取个光辉的前程。”
“哦,原来如此!”尼古拉嘴里这样说,心里显然在想别的事。
尼古拉用询问的目光凝视着朋友的眼睛,仿佛在寻求某种问题的答案,但是徒然。
加夫利洛老头拿来了酒。
“现在去把别尔格找来好吗?”保里斯说,“他可以陪你喝,我不行。”
“去把他找来,去把他找来!这个德国佬怎么样?”尼古拉嘲笑着说。
“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正派人。”保里斯说。
尼古拉又凝神瞧了瞧保里斯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别尔格回来了。三个军官对着一瓶酒,谈话就热闹起来了。两个近卫军军官给尼古拉讲他们行军的情况,以及他们在俄国、波兰和国外受到的尊敬。他们还谈到担任指挥官的亲王,说他又仁慈又暴躁。别尔格在谈到与他无关的事时照例不吭声,但一谈到亲王的暴躁行为,他就津津有味地讲道,有一次亲王在加利西亚视察军队,发现他们有犯规行为而大发雷霆,那时他曾和亲王说过话。他笑容可掬地讲道,亲王怎样怒气冲天,骑马跑到他跟前叫道:“阿尔巴尼亚佬!”(亲王发火时,喜欢用这个词骂人)并要传见连长。
“不瞒您说,伯爵,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错。老实说,伯爵,不是我吹牛,所有的军令我都能背诵,操典也知道得像‘我们在天上的父’一样熟。因此,伯爵,我的连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点差错。所以我心里很踏实。我就去见他。”别尔格站起来,当场表演他怎样举手敬礼。说真的,他的神态恭敬得不能再恭敬,自负得不能再自负了。“亲王果然破口大骂,破口大骂,骂得人灵魂出窍,又是‘阿尔巴尼亚佬’,又是‘活见鬼’,又是‘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别尔格调皮地笑着说,“我知道我做得对,因此不作声。您说是不是,伯爵?他喊道:‘你怎么啦,是哑巴吗?’我还是不说话。您猜怎么样,伯爵?第二天命令里也没有提这事,遇事冷静就有这样的好处。就是这样,伯爵。”别尔格抽着烟斗,吐着烟圈,说。
“是啊,真有两下子!”尼古拉微笑着说。
保里斯看出尼古拉要取笑别尔格,就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他要尼古拉讲讲,他怎样负的伤,在哪里负的伤。尼古拉很高兴,就讲了起来,而且越讲越兴奋。他向他们讲他在申格拉本作战的情况,就像一般参加过战斗的人,信口开河,就像讲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那样,竭力讲得有声有色,但与事实完全不符。尼古拉是个正派的青年,绝不是存心撒谎。他开头想讲实话,但不知不觉说溜了嘴。要是他对他们说实话,那么他们(他们和他自己都听过许多类似的冲锋故事,明白冲锋是怎么一回事,此刻也准备听这种故事)就会或者不相信他,或者,更糟糕,认为他没有遇到一般骑兵冲锋时常遇到的事,还得怪他自己不好。他不能那样平平淡淡地对他们讲,当时大家都纵马狂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手臂脱了臼,并且为了逃避一个法国兵的追击拼命向树林里跑。此外,要把全部真相讲出来,就必须控制自己只讲实话。讲实话是很困难的,青年人难以做到。他们希望听到的是,他当时怎样热血沸腾,把一切置诸脑后,像一阵狂风似的冲进敌阵,左右砍杀,他的马刀怎样开了荤,他怎样砍得筋疲力尽,跌下马来,等等。他就这样对他们讲了许多。
他的故事讲到一半,正讲到“你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冲锋的时候会产生多么疯狂的感情”时,保里斯期待中的安德烈公爵走了进来。安德烈公爵一向喜欢庇护青年,并且以别人有求于他为荣。保里斯昨天讨他的喜欢,他对保里斯就很有好感,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安德烈公爵奉命把库图佐夫的公文送到皇太子那里,顺道来看望保里斯,希望能单独见见他。他走进屋来,看见一个骠骑兵正在吹嘘战斗经历(安德烈公爵最不喜欢这种人)。他对保里斯亲切地微微一笑,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对尼古拉微微点了点头,没精打采地坐到沙发上。他碰上这伙讨厌的人,心里有点不快。尼古拉看出这一点,脸涨得通红。但他不在乎,因为安德烈是个陌生人。尼古拉望了望保里斯,发现他似乎也在为他这个骠骑兵害臊。尽管安德烈公爵态度并不友好,带着嘲讽意味,尽管尼古拉从战斗部队的观点看不起参谋部里的小副官(进来的人看来是个小副官),他不免也有点狼狈,涨红了脸,不再作声。保里斯打听参谋部里有什么消息,有什么不属保密范围的打算?
“大概要继续进军。”安德烈公爵回答,显然不愿在陌生人面前说得更多。
别尔格趁机彬彬有礼地问,连长的粮草津贴现在是不是像传说那样将增加一倍?对这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含笑回答说,对政府的这种重要决定,他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别尔格听罢快乐地笑起来。
“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对保里斯说,“我们以后再谈,”接着他打量了一下尼古拉,“检阅以后您来找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安德烈公爵环顾了一下房间,也不顾尼古拉像孩子那样恼羞成怒,对他说:
“您刚才大概在讲申格拉本的战斗吧?您到过那里吗?”
“我参加了!”尼古拉怒气冲冲地说,仿佛想以此侮辱副官。
安德烈注意到骠骑兵的这种情绪,觉得挺好玩。他略带轻蔑地微微一笑。
“是啊!现在流传着许多有关这场战役的故事。”
“哼,故事!”尼古拉大声说,那双突然变得疯狂的眼睛一会儿瞧瞧保里斯,一会儿望望安德烈,“不错,故事很多,但我们的故事讲的都是在敌人炮火下出生入死的英雄事迹,是有分量的,可不像参谋部里那些无功受奖的公子哥儿的故事。”
“您看,我是不是其中的一个?”安德烈公爵泰然而愉快地笑着说。
这时,在尼古拉心中,愤怒和对这个人镇定沉着的敬意交织在一起。
“这不是说您,”尼古拉说,“我不认识您,老实说,也不想认识您,我说的是一般的参谋部人员。”
“可我要对您说,”安德烈公爵用沉着而威严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您要侮辱我,如果您没有足够的自尊心,我认为这很容易做到。但您得同意,您选择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最近一两天里,我们都要参加一次更严酷的大决战。此外,我的面貌不幸长得不讨您喜欢,这事同您的老朋友保里斯毫无关系。不过,”安德烈公爵说着站起来,“您知道我的名字,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但您不要忘记,”他补充说,“我认为我并没有受到侮辱,您也没有受到侮辱。我年纪比您大,我劝您别把这事放在心上。那么,保里斯,星期五检阅以后我等您。再见!”安德烈公爵向两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尼古拉直到安德烈走后,才想到该怎样回敬他。他因为刚才忘记说这话,更加生气。他立刻叫人备马,冷冷地跟保里斯告别,回住处去。明天他要到总司令部去向那个倔强的副官挑战,还是真的把这事搁开?这个问题一路上一直使他烦恼。一会儿,他怒气冲冲地想,他要是看到这矮小、文弱、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下惊恐万状,那该多么痛快;一会儿,他惊奇地发现,他很想同这个可恨的副官交个朋友,不管对谁,他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愿望。
8
保里斯同尼古拉见面后第二天,奥国军队和俄国军队举行了阅兵式。接受检阅的包括刚从俄国开来的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回来的部队。俄国皇帝带着皇太子,奥国皇帝带着大公,一起检阅了八万联军。
一清早,整洁漂亮的军队排列在要塞前的田野上整队。一会儿,千万只脚和千万把刺刀在迎风招展的军旗下行进,按照军官的口令立定,转身,变换队形,绕过穿不同军服的其他步兵队伍;一会儿,穿蓝色、红色、绿色镶边军服的骑兵,骑着黑色、棕色、灰色的马,跟着服装鲜明的军乐队,发出整齐的马蹄声和刀枪声;一会儿,炮兵拉着铿锵发响、铜器擦得闪亮的大炮,散发出点火杆的气味,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缓缓前进,开到指定的地点。不仅将军们穿着礼服,不论腰身粗大或细瘦都把腰束得紧得不能再紧,脖子被硬领撑得发红,身上挂着绥带和各种勋章;不仅军官们头上擦了发油,身上穿着讲究的军服,就连士兵都个个把脸刮得精光,把武器擦得耀眼。每匹马都刷得像缎子一般溜光闪亮,润湿的鬃毛梳得一根不乱。人人都感觉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庆典。每个将军和每个士兵都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只是人海中的一滴水,但同时又感到自己是这人海的组成部分,因而强大有力。
一清早,大家就紧张地忙碌起来,十点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队伍在广大的田野上排好队列。全体人马分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最后面是步兵。
每两个横队之间像隔着一条街。组成这支大军的三部分——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骠骑兵团排在前排右翼),刚从俄国开来的作战部队加上近卫军的几个团,还有奥国军队——界线分明,但都站在一个横队里,受统一指挥,保持同一队形。
突然,像一阵风吹过树叶似的传出一片激动的低语:“来了!来了!”听得见胆怯的声音。全军在作最后准备,发出一片骚动声。
前面,在奥洛莫乌茨那里出现了一群渐渐临近的人。尽管那天没有刮风,这时却有一阵微风拂过军队,吹动矛缨,吹得军旗拂打旗杆,仿佛军队用这种轻微的活动来欢迎皇帝的驾临。这时只听得一声口令:“立正!”然后,就像公鸡报晓一样,四面八方接二连三地喊了起来,接着又是一片肃静。
在这一片肃静中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这是两位皇帝的随从来了。两位皇帝来到侧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就吹起了进行曲。这仿佛不是号手在吹军乐,而是全军看见皇帝驾临,欢声雷动。在这些声音中可以听见亚历山大皇帝年轻的亲切的声音。皇帝向大家问好,于是第一骑兵团就震耳欲聋、欢天喜地地不断高喊“乌拉”,连他们自己都被众多的人数和巨大的威力所震惊。
尼古拉站在库图佐夫军队的前排,也就是皇帝首先来到的地方。尼古拉像队伍里所有的人那样也产生了一种忘我的为国家强大而自豪的感情,并向促成这次盛大阅兵的人热烈致敬。
他觉得只要这个人一开口,这支庞大的队伍(他是其中的一粒沙子)就会赴汤蹈火,就会杀人行凶,就会视死如归,建立丰功伟绩,因此一想到就要听到那句话,就不免浑身哆嗦,心脏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个团接一个团奏起进行曲来欢迎皇帝,然后又是高呼“乌拉”,又是奏进行曲,又是高呼“乌拉”。这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汇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皇帝尚未来到的时候,每个团都保持肃静,好像没有生命的躯体。但等皇帝一走近,这个团就活跃起来,它的呼喊声就跟皇帝已经走过的横队的呼喊声融成一片。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在一块块化石般的方阵之间,几百名随从对称地排列着,自由自在地骑马跑过。他们前面是两位皇帝。在这支大军里,人人都克制着热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近卫骑兵制服,头戴帽边翘起的三角帽。他那喜气洋洋的脸和洪亮而不高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尼古拉站在号手附近,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就认出了皇帝,并看着他渐渐走近。皇帝离他只有二十步了。尼古拉仔细察看皇帝年轻、英俊和喜气洋洋的脸,心里涌起一股空前未有的柔情。他觉得皇帝的每个特征和每个举动都使他入迷。
皇帝在保罗格勒团前站住,用法语对奥国皇帝说着什么,微微一笑。
尼古拉看见这个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心里涌起一阵更强的对皇帝的爱戴之情。他想用什么方式表示对皇上的热爱,但知道没有办法,他真想哭。皇帝召见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天哪!要是皇上跟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尼古拉想,“我会快活死的。”
皇帝转身对军官们说:
“诸位,我衷心感谢大家。”
尼古拉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天而降的福音。现在他要是能为沙皇牺牲生命,那该是多么幸福哇!
“你们获得了圣乔治军旗,一定要保持这个荣誉。”
“真愿意死,愿意为他而死!”尼古拉想。
皇帝还说了些什么,尼古拉没有听清。士兵们都声嘶力竭地高呼:“乌拉!”
尼古拉在马背上弯下腰,用足力气大叫,只要能表达他对皇上的狂热感情,情愿喊破喉咙。
皇帝在骠骑兵前面站了几秒钟,仿佛有点犹豫不决。
“皇上怎么能犹豫不决呢?”尼古拉想,随后觉得就连这种犹豫不决的神态也是庄严迷人的,因为他觉得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庄严迷人的。
皇帝犹豫不决的神色只出现了一刹那。皇帝穿着当时流行的尖头靴,用脚碰了碰短尾栗色马的腹部,他那戴白手套的手拉起缰绳。他在一大群杂乱的副官护送下走开去。他越走越远,在每个团前面都停留一下。最后,尼古拉只看见被一群随从簇拥着的皇帝的白翎子。
尼古拉在随从中间发现安德烈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尼古拉想起昨天同他的争吵,心里浮起一个问题:该不该找他决斗。“当然不应该,”尼古拉想,“在眼下这样的时刻还值得提这种事吗?在这样热爱、狂欢和忘我的时刻,我们的争吵和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尼古拉想。
皇帝检阅了几乎所有的团以后,军队以分列式从他面前走过。尼古拉骑着新近向杰尼索夫买来的骏马贝督因,走在他的骑兵连后面,也就是显眼地单独从皇帝面前走过。
尼古拉是一名出色的骑手。他还没走到皇帝面前,就刺了两下贝督因,使贝督因急驰起来。贝督因兴奋时总是这样的。贝督因似乎也觉察到皇上的目光,把喷沫的嘴俯到胸脯,伸展尾巴,仿佛脚不着地在空中腾飞,姿势优美地更换腿子向前跑去。
尼古拉向后蜷起腿,收紧肚子,觉得自己仿佛同马合成一体。他皱着眉头,露出杰尼索夫所说的魔鬼般幸福的神气,从皇帝面前跑过。
“保罗格勒团,好样的!”皇帝说。
“天哪!要是他现在命令我冲进火海,我该多么幸福哇!”尼古拉想。
检阅完毕后,新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部下的军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奖赏,谈论奥军和他们的军服,谈论他们的战线,谈论拿破仑,说他眼看就要倒霉,因为爱森军团就要开到,普鲁士也将站在我们一边。
但在人群中谈得最多的是亚历山大皇帝,大家模仿他的每句话,模仿他的每个动作,对他赞叹不已。
人人只有一个愿望:皇帝统率他们尽快向敌人开去。在皇帝亲自指挥下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检阅以后,尼古拉和多数军官都有这样的想法。
检阅以后,大家对胜利的信心比打了两次胜仗还要强。
9
检阅后第二天,保里斯穿上最漂亮的军服,接受了同事别尔格的祝福,到奥洛莫乌茨去找安德烈,希望利用他的交情为自己谋个好差事,最好能在要人手下当个副官,因为他觉得这是军队中最诱人的位置。他想:“尼古拉一次就从父亲那里收到一万卢布,他当然可以夸口不愿向谁低头哈腰,不愿给人家当差,可我除了自己的脑袋就一无所有,我只好自己努力,不放过任何机会,尽量加以利用。”
那天保里斯在奥洛莫乌茨没有碰到安德烈公爵。奥洛莫乌茨驻有总司令部和外交使团,两位皇帝带着由朝臣和亲信组成的随从也住在那里。那里的气氛更加强了他想挤进上层社会的欲望。
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尽管他穿着华丽的近卫军军服,但那些大官都戴着翎子,佩着绥带和勋章,乘着华丽的马车在街上来来去去,他们比他这个近卫军小官地位要高得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到库图佐夫总司令行营里打听安德烈,所有的副官和勤务兵都对他翻白眼,仿佛向他表示,像他这样往这里跑的军官太多了,使他们感到厌烦。虽然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十五日,饭后他又来到奥洛莫乌茨库图佐夫行营,打听安德烈的行踪。安德烈公爵正好在家,保里斯被领到一个大厅。这里以前大概是个舞厅,现在放着五张床和桌、椅、钢琴等家具。一个身穿波斯式睡袍的副官坐在近门的桌旁写字。另一个副官,脸色红润,身体肥胖,双手枕着头躺在床上,同坐在旁边的军官说笑。他就是聂斯维茨基。第三个副官在钢琴上弹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靠在钢琴上跟着曲子唱。安德烈不在这里。这些老爷看到保里斯,没有一个改变姿势。写字的副官,也就是保里斯招呼的那一个,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对他说,安德烈在值班,如果要见他,可以从左边门到接待室去。保里斯道了谢,走进接待室。接待室里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保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轻蔑地眯着眼(露出勉强提起精神的疲劳神态,仿佛表示,要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可连一分钟也不愿同你说话),正在听取一个俄国老将军的报告。那将军身上挂满勋章,踮着脚尖,挺着身子,紫色的脸上现出士兵般阿谀的神态。
“很好,请您等一下!”安德烈公爵用带着法国腔的俄语对将军说(当他要表示轻蔑的时候,就用这种腔调说话)。他一看见保里斯,就不再理会将军,尽管将军跟在他后面,要求他再听听。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含笑对保里斯点头致意。
保里斯这时终于证实了他先前的推测,就是在军队里,除了军事条令规定的和团里所熟悉的从属关系和纪律之外,还存在着一种更为重要的从属关系。正是这种从属关系使这个身子挺直的紫脸将军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候,而上尉安德烈公爵却可以随意同保里斯准尉谈话。保里斯现在更加打定主意,今后办事不必凭军事条令,而要凭这种不成文的从属关系。他现在感觉到,只因为他被介绍给安德烈公爵,他的地位一下子就超过将军。要是在其他场合,要是在前线,一个将军对他这样的近卫军准尉可操有生杀之权。安德烈公爵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
“很抱歉,昨天失迎了。昨天我整天在跟德国人打交道。我跟威罗特检查作战部署去了。德国人一旦认起真来,就没有个底!”
保里斯微微一笑,仿佛安德烈公爵所暗示的事是众所周知的。其实他是第一次听到威罗特这个名字,连“作战部署”这个词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么,老弟,您还是想当副官吗?我一直在考虑您的事。”
“是的,我想,”保里斯不知怎的涨红了脸,说,“我想请求总司令,华西里公爵替我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我想提出要求,因为,”他像道歉似的补充说,“我怕近卫军没有机会上前线。”
“好!好!我们回头再细谈,”安德烈公爵说,“等我先把这位先生的事报告上去,我就来陪您。”
安德烈公爵进去报告紫脸将军的事时,这位将军显然缺乏保里斯刚树立的那种不成文从属关系的观念,眼睛盯住这个妨碍他同副官谈话的放肆准尉,使得保里斯坐立不安起来。他转过身去,等待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出来。
“听我说,老弟,我考虑过您的事,”当他们走进有钢琴的大厅时,安德烈公爵说,“您不用去找总司令了,他会对您说一大套客气话,会请您到他那里去吃饭(保里斯想:“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来说,这样的态度也不坏。”),但再不会有别的结果,因为我们这些副官和传令官快有一个营了。我们还是这样办吧:我有一个好朋友,叫陶尔戈鲁科夫公爵,现任侍从武官长,是个极好的人。您也许不知道他,但问题是现在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官以及我们全体人员都做不了主。现在一切权力都集中在皇上手里。我带您去见陶尔戈鲁科夫,我正有事要找他。我已同他谈起过您。让我们瞧瞧,他能不能把您留在身边,或者为您找个靠近皇上的位置。”
安德烈公爵在引导青年、帮助青年取得社会地位上一向很热情。他自尊心很强,从来不接受别人帮助,但借帮助别人的机会,他靠拢那个给人成功、也吸引他自己的圈子。他很愿意提携保里斯,就带他去见陶尔戈鲁科夫公爵。
当他们走进两国皇帝和随从下榻的奥洛莫乌茨行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天正好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御前军事参事和两国皇帝都参加了。会上违反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两位老将的意见,决定立刻进攻,同拿破仑进行决战。安德烈公爵带着保里斯到行宫找陶尔戈鲁科夫公爵时,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少壮派在会上取得了胜利,这使司令部里个个情绪昂扬。主张等待机会、暂缓进攻的稳健派被彻底压倒,他们的理由被进攻必胜的意见驳得体无完肤,以致军事会议上谈到未来的战斗和我方必胜,好像不是未来的事,而是既成事实。全部优势都在我们一方。我军已集结在一处,强大的兵力无疑超过拿破仑。我军受到两位皇帝御驾亲征的鼓舞,个个摩拳擦掌,士气大振。指挥军队的奥国威罗特将军对战略形势了如指掌。现在将要同法军作战的地方,碰巧去年奥军在那里演习过。这里的地形他们也十分熟悉,并且在地图上作过标记。拿破仑的力量显然削弱了,而且毫无准备。
陶尔戈鲁科夫是主攻派里的激进分子。他刚开完军事会议回来,精疲力竭,但心情兴奋,为胜利而自豪。安德烈公爵向他介绍保里斯,但陶尔戈鲁科夫只客气地紧握了一下保里斯的手,对他没说一句话,显然还摆脱不掉萦绕在他头脑里的那些思想。他用法语对安德烈公爵说话。
“哦,老弟,我们打了个多漂亮的胜仗啊!但愿未来也能取得这样辉煌的战果。不过,老弟,”陶尔戈鲁科夫兴奋地说,“我应该承认我错怪了奥国人,特别是错怪了威罗特。他们办事真是精确,真是细致,对地形真是熟悉,对各种可能、各种条件、各种细节都估计得分毫不差!是的,老弟,再也想不出比我们现在更有利的条件了。奥军的精细同俄军的勇敢结合起来,就会天下无敌!”
“那么,进攻已最后决定了?”安德烈问。
“告诉您,老弟,我认为拿破仑方寸已乱。今天接到他给皇上的一封信。”陶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他写了些什么?”安德烈问。
“他能写什么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我老实对您说,他已落到我们的手心里了,真的!但最有意思的是,”陶尔戈鲁科夫忽然和善地笑起来,“就是想不出回信该怎么称呼他。如果不能称‘执政’,自然也不能称皇帝,那就只能称他‘波拿巴将军’了。”
“但不称他皇帝而称他‘波拿巴将军’,这是有差别的。”安德烈说。
“问题就在这里,”陶尔戈鲁科夫笑着插嘴说,“您认识比利平吧,他这人很聪明。比利平建议称他为‘篡位的奸臣和人类的公敌’。”
陶尔戈鲁科夫快活地哈哈大笑。
“没有别的称呼了?”安德烈问。
“不过,比利平还是想出了一个适当的称呼。他这人真是聪明机智……”
“什么称呼?”
“法国政府首脑,法国政府首脑,”陶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得意地说,“不是挺好吗?”
“好是好,可他会很不高兴的。”安德烈说。
“是啊,他会很不高兴的!我哥哥认识他。他在巴黎不止一次在当今皇帝那里吃过饭。他对我说,他从没见过比他更精明狡猾的外交家了。可说是集法兰西的圆活与意大利的演技于一身!您知道他跟马尔科夫伯爵的逸事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人能对付他。您知道手帕的故事吗?真是妙极了!”
于是健谈的陶尔戈鲁科夫就时而对着保里斯,时而对着安德烈公爵,讲到拿破仑怎样想试试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故意把一块手帕丢在他前面。他停住脚步,看着马尔科夫,大概是希望马尔科夫替他效劳。马尔科夫立刻把自己的手帕丢在旁边,然后捡起来,却没捡拿破仑的手帕。
“妙极了,”安德烈说,“您听我说,公爵,我带这个年轻人来,是想求您一件事。您知道……”
但没等安德烈公爵说完,就有一个副官走来,说皇帝召见陶尔戈鲁科夫。
“唉,真遗憾!”陶尔戈鲁科夫说,慌忙站起来,握了握安德烈公爵和保里斯的手,“说实在的,我很愿意为您和为这位可爱的年轻人出力,只要我能办到。”他又握了握保里斯的手,现出和蔼、诚恳和快活的表情,“但您看……改天再说吧!”
保里斯觉得他现在已接近上层,非常兴奋。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接触到领导整个庞大运动的发条,他觉得他在团里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安德烈和保里斯跟着陶尔戈鲁科夫公爵来到走廊里,看见一个文官从皇帝的办公厅里出来,而陶尔戈鲁科夫正往那里走去。这个文官个儿不高,相貌聪明,下巴颏突出,但突出的下巴颏并不损害他的仪表,反而使他的神态显得更加机灵活泼。这个文官像对自己人那样对陶尔戈鲁科夫点了点头,又冷冷地凝视着安德烈公爵,向他迎面走去,显然要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或者让路。安德烈公爵既不向他鞠躬,也不给他让路,脸上现出愤恨的神色。年轻的文官就转身从走廊旁边走掉了。
“这是什么人?”保里斯问。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但是我非常讨厌的人。他是外交大臣查多利日斯基公爵。”
“唉,就是这批人,”他们走出行宫时,安德烈情不自禁地叹息说,“就是这批人决定着民族的命运。”
第二天军队开拔了。直到奥斯特里茨战役,保里斯既没有看见安德烈,也没有看见陶尔戈鲁科夫,只好暂时留在伊兹梅尔团里。
10
十一月十六日早晨,杰尼索夫的骑兵连——属巴格拉基昂公爵的部队,尼古拉就在那个连里服务——从营地出发投入战斗,跟着其他纵队走了一俄里光景,在大路上奉命停止前进。尼古拉看见,从他旁边走过的有第一和第二骠骑兵连的哥萨克、步兵营和炮兵,还有带副官的巴格拉基昂将军和陶尔戈鲁科夫将军。尼古拉以前那种临阵前的恐惧,他克服恐惧的内心斗争,他要以骠骑兵方式在这场战斗中立功的梦想,这一切如今都不复存在。他们的骑兵连留作后备队,尼古拉只得无聊地度过这一天。早晨八点多钟,他听见前面传来枪炮声和“乌拉”声,看见人数不多的伤员被运到后方去,最后看见几百名哥萨克押送着一队法国骑兵。看来,战斗已经结束。这次战斗规模不大,但很顺利。回来的士兵和军官畅谈辉煌的胜利,畅谈攻克维绍城,以及俘虏一连法国骑兵的战果。夜间严寒,白天阳光灿烂,赏心悦目的秋色同迅速传布的捷报显得那么和谐,胜利的喜悦反映在尼古拉身旁经过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的脸上。尼古拉特别伤心的是,他经受了一场虚惊,而在这快乐的日子里他却无所作为。
“尼古拉,过来,让我们喝一杯解解闷!”杰尼索夫坐在路边喊道,他的前面放着军用水壶和酒菜。
军官们聚集在杰尼索夫的食品箱周围,边吃边谈。
“瞧,又押来一个!”有个军官指着由两名哥萨克步兵押送的一个法国龙骑兵俘虏,说。
其中一名哥萨克牵着一匹俘获的高大美丽的法国马。
“把那匹马卖给我吧!”杰尼索夫对哥萨克叫道。
“遵命,大人……”
军官们站起来,围住哥萨克和俘虏的法国兵。法国龙骑兵是个年轻的阿尔萨斯人,说法国话带德国腔。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听见有人说法语,就马上同军官们说起话来,一会儿同这个说,一会儿同那个说。他说他本来不会被俘,他被俘不是他的错,而是那派他去取马衣的伍长的错,他告诉伍长俄军已在那里了。他每说一句话,总要加上一句:可别糟蹋我的好马啊!说着又抚摩自己的马。他显然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一会儿为自己的被俘辩解,一会儿像是在长官面前那样,竭力表示自己恪守军纪,忠于职守。他给我们后卫队带来法国军队的活泼气氛,这对我们来说是很新鲜的。
哥萨克以两个金币的价钱卖了那匹马。尼古拉收到家里寄来的钱,现在是军官中最有钱的人,就把那匹马买下来。
“可别糟蹋我的好马啊!”当马移交给尼古拉的时候,阿尔萨斯人和善地对他说。
尼古拉含笑安慰龙骑兵,给了他一些钱。
“走!走!”哥萨克用不正确的法语说,碰碰俘虏的手臂,要他走。
“皇上!皇上!”骠骑兵中突然有人叫道。
人人着忙起来。尼古拉看见后面有几个帽子上饰白帽缨的人骑马跑来,刹那间,人人都各就各位等待着。
尼古拉不记得也不清楚他怎样跑回原位并且上了马。他因没参加战斗而产生的懊丧情绪和处身在老面孔中间的腻味感觉顿时消失了。他不再想到自己,由于接近皇帝,心中感到很幸福。他觉得光是接近皇帝一事就足以补偿今天一天的损失。他兴奋得像一个等待幽会的情人。他不敢回头看,也没有回头看,但如醉如痴地感觉到他临近了。他有这样的感觉,不仅由于一队人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由于皇帝的临近,周围一切变得更光明,更快乐,更有意义,更有节日气氛。尼古拉心目中的太阳越来越近,向四周放射出温和庄严的光辉。他觉得这光辉已照到自己身上,他听见他的声音,亲切、镇静、庄严而又朴素的声音。正像尼古拉所期望的那样,出现了一片肃静,而在这片肃静中响起了皇帝的声音。
“是保罗格勒骠骑兵吗?”皇帝问道。
“是后备队,陛下!”有人回答。在听到“是保罗格勒骠骑兵吗”这样非凡的声音之后,这回答的声音就显得很平凡了。
皇帝走到尼古拉旁边站住。亚历山大的脸比三天前检阅时更英俊了。他的脸焕发着快乐和青春,天真无邪的青春,好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仍不失为威严庄重的御容。皇帝回顾骑兵连,他的目光偶尔同尼古拉的目光相遇,但最多只有两秒钟。不管皇帝是否了解尼古拉的心情(尼古拉认为皇帝是洞察一切的),他那双蓝眼睛射出温柔慈祥的光芒,在尼古拉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接着皇帝突然扬起眉毛,用左脚猛刺了一下坐骑,向前驰去。
听到前卫传来的枪炮声,年轻的皇帝克制不住亲临战场的欲望,不顾朝臣们的苦谏,十二时离开他所待的第三纵队,向前卫驰去。他还没跑到骠骑兵那里,就有几个副官迎面送来了捷报。
这场战斗只俘虏了法国一个骑兵连,却被想象成一次大败法国人的辉煌胜利。因此皇帝和全军,特别是在战场上硝烟还未消散的时候,都相信法国人已被打败,被迫退却了。皇帝走过去几分钟之后,保罗格勒团奉命前进。在德国小城维绍,尼古拉再次看见了皇帝。在小城广场上,皇帝驾临之前发生过激战,现在还横着几具尸体和几名伤员没有运走。皇帝在文武官员的簇拥下,骑着一匹短尾枣红马——不是检阅时骑的那一匹,——侧着身子,潇洒地拿着一把长柄金眼镜,望着一个趴在地上、头上满是鲜血的士兵。这个伤兵那么肮脏、粗野,使人恶心。尼古拉觉得同他接近是对皇帝的亵渎。尼古拉看见,皇帝拱起的肩膀像发冷似的打了个哆嗦,他的左脚痉挛地刺了刺马。那匹训练有素的马漠然回顾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一个副官下了马,扶起伤兵,把他放在抬来的担架上。伤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难道你不能放得轻一点吗?”皇帝说,他显然感到比这个垂死的兵更痛苦,说完就走开了。
尼古拉看见皇帝泪水盈眶,听见他离开时用法语对查多利日斯基说:
“战争真是可怕,真是可怕!战争真是可怕!”
前卫部队驻在维绍前方,从敌军的散兵线上可以望见。这一天,敌军总是稍经射击,就把地方让给我们。皇帝传话对前卫部队表示感激,答应给他们奖赏,加倍发给士兵伏特加。营火噼啪作响,士兵歌声不绝,大家比昨晚更欢快。杰尼索夫当晚庆祝自己提升为少校。尼古拉喝了很多酒,在酒宴将近结束时他提议为皇帝的健康干杯。不是像通常宴会上那样说:“为皇上健康干杯”,而说,“为仁慈、迷人的伟大皇上的健康,为他的身体健康和打败法国人干杯!”
“既然我们以前打仗也不放过法军,”尼古拉说,“像在申格拉本那样,那么,现在皇上亲临前线,我们又该怎样呢?我们都不惜牺牲,甘心为皇上而死。对不对,诸位?也许我说得不对,我喝多了,但我有这样的感觉,你们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军官们热情洋溢地叫道。
年老的骑兵大尉吉尔斯顿兴奋地喊着,他的真诚不亚于二十岁的尼古拉。
军官们把酒喝干,砸碎酒杯,吉尔斯顿又另外斟满几杯酒。他身穿衬衫和马裤,拿着一杯酒走到士兵篝火前,留着两撇长长的花白胡子,敞开的衬衫里露出雪白的胸膛,向上挥了挥手,庄严地站在篝火光中。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干杯,乌拉!”他用骠骑兵豪放而老成的上低音喊道。
骠骑兵们围拢来,整齐地高声响应他的建议。
入夜,人们都走散了,杰尼索夫用一只短短的手拍拍他喜爱的尼古拉的肩膀。
“嗨,行军中没有人可以爱,就爱起沙皇来了。”杰尼索夫说。
“杰尼索夫,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尼古拉叫道,“这是一种那么崇高美好的感情,那么……”
“我相信,我相信,老弟,我同意,我赞成……”
“不,你不懂!”
尼古拉站起来,在篝火之间徘徊着,幻想着,不是为了救皇帝的性命(这点他连想也不敢想),而是自己死在皇帝面前,这该是多大的幸福!他真的爱上了沙皇,爱上了俄军的荣誉,对未来胜利满怀希望。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前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不只他一人有这样的心情,俄军中十之八九都爱上了沙皇,爱上了俄军的荣誉,但不像他那样狂热。
11
第二天,皇帝停留在维绍,御医威利耶几次应召去探视,在总司令部和附近部队里传布着圣体违和的消息。据侍从们说,皇上那天没有进食,晚上睡得不好。圣体违和的原因是,伤亡人员的悲惨景象强烈地刺激了皇上那颗仁慈善感的心。
十七日黎明,一个举着军使旗的法国军官求见俄皇,从前哨被带到维绍。这个军使名叫萨瓦里。皇帝刚刚入睡,萨瓦里只得等待。中午,萨瓦里被皇帝召见。一小时后,萨瓦里同陶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骑马去到法军前哨。
传说,萨瓦里的使命是建议订立和约和亚历山大皇帝同拿破仑会面。皇帝拒绝亲自会面,这使全军感到满意和自豪。而维绍城下的胜利者,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奉命随萨瓦里去同拿破仑谈判,如果对方确有和平愿望的话。
傍晚,陶尔戈鲁科夫回来,直接去见皇帝,在皇帝那里单独留了好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部队继续向前行军,敌军前哨经过短暂交火就向后撤。从十九日中午起,军队调动频繁,直到第二天,十一月二十日早晨,也就是发生值得纪念的奥斯特里茨会战的那一天。
十九日中午以前,一切活动、兴奋的谈话、奔走忙碌、副官的派遣,都只限于皇帝行辕以内。那天午后,这种活动就扩大到库图佐夫总司令部和各纵队参谋部。傍晚,这种活动又通过副官扩展到全军各部。十九日到二十日夜间,八万联军从宿营地动身,人声嘈杂,浩浩荡荡绵延九俄里,向前推进。
早晨,从皇帝行辕开始的中心运动,好像钟楼上大钟主轮的启动,逐步推动各部分运转。一个轮子缓缓地转动起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轮子、滑轮和齿轮越转越快。于是时钟发出当当的响声,跳出报时的小人,时针缓缓地移动,表示运动的结果。
军事机器同钟表的结构一样,运动一旦开始,就会不可遏止地进行到底,而在没有转动以前,各部分木然不动,也像钟表的各个零件一样,轮子在轴上响着,齿轮彼此咬住,滑轮飞快地呼呼转动,可是旁边的轮子仍然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仿佛要这样沉睡几百年,但到杠杆捉住轮子,它就服服帖帖地发出响声,转动起来,纳入统一的行动,虽然不知道运动的目的和结果是什么。
好像钟表一样,无数轮子和滑轮复杂运动的结果,只是使时针缓慢而均匀地报时,十六万俄国军队和法国军队,带着他们的热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骄傲、恐惧和狂欢,进行全部复杂活动的结果,只是形成所谓三皇大战的奥斯特里茨战役的失败,也就是人类历史钟面上时针的缓慢移动。
安德烈公爵那天值班,一直待在总司令身边,寸步不离。
傍晚六点不到,库图佐夫来到皇帝行辕,在那里待了没多久,然后去见御前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安德烈公爵利用这机会到陶尔戈鲁科夫那里打听详细军情。安德烈发觉库图佐夫心情不佳,有什么事使他不高兴,而行辕里的官员对他也不满意。他们说话的语气都显示他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安德烈想去找陶尔戈鲁科夫谈谈。
“哦,您好,老弟,”陶尔戈鲁科夫同比利平坐在一起喝茶,说,“明天可以庆祝一番了。您那个老头子怎么样?情绪不好吗?”
“我不能说他情绪不好,但他希望人家听听他的意见。”
“在军事会议上,大家听过他的意见,只要他讲得有道理,大家还是会听他的。但现在正是拿破仑最害怕会战的时候,不能再观望和等待了。”
“是的,您见到他了?”安德烈公爵问,“那么,拿破仑怎么样?他给您的印象怎么样?”
“是的,我见到他了,我相信他最怕会战,”陶尔戈鲁科夫一再重复说,显然很重视他在会见拿破仑后得出的这个总结论,“如果他不怕会战,那他何必会见皇上,进行谈判,尤其是何必后退?后退是完全违反他的战术的。请您相信我,他害怕,害怕大会战,他的末日到了。我敢肯定。”
“那您讲讲,他的模样怎么样?”安德烈公爵又问。
“他身穿灰色礼服,想要我称他‘陛下’,但他感到失望,因为我根本没有称呼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此而已。”陶尔戈鲁科夫回答安德烈,含笑回头看看比利平。
“尽管我十分尊敬库图佐夫老人,”陶尔戈鲁科夫继续说,“但现在敌人已经落在我们的掌心里,如果我们观望不前,给他们机会逃走或者上他们的当,那才叫好看呢。是的,我们不能忘记苏沃洛夫和他的信条:不要使自己被动挨打,要主动进攻。我认为,在战争中精力充沛的小将常常比患得患失的老将更能指出正确的道路。”
“那么我们应该从哪里向敌人进攻?我今天到过前哨,但不能判断他们的主力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把自己拟定的进攻计划讲给陶尔戈鲁科夫听。
“哦,这完全无关紧要,”陶尔戈鲁科夫马上说,同时站起来,打开桌上的地图,“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他要是在布尔诺……”
于是陶尔戈鲁科夫匆忙而含糊地讲着威罗特的侧翼包抄计划。
安德烈公爵反对这个计划,并且说明他的计划不比威罗特的计划差,但遗憾的是威罗特的计划已批准了。安德烈公爵刚要说明后者的缺点和前者的优点,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却没再听他说下去,也没看地图,只漫不经心地望着他的脸。
“不过,库图佐夫今晚要开一次军事会议,您可以在会上把这些意见讲一讲。”陶尔戈鲁科夫说。
“我一定这么办。”安德烈公爵说着从地图旁走开去。
“诸位,你们操什么心?”直到此刻一直含笑听着他们谈话的比利平,这时显然想开开玩笑了,“不管明天胜败如何,俄军的荣誉是保得住的。除了你们的库图佐夫,各纵队连一个俄国指挥官都没有。现在的指挥官是威姆普芬将军阁下、朗热隆将军、里赫顿斯坦公爵、霍恩洛厄公爵……还有一串波兰名字。”
“闭嘴,毒舌头,”陶尔戈鲁科夫说,“不对,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多维奇和陶霍杜罗夫,还可能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但他神经太脆弱了。”
“我想,这会儿库图佐夫该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诸位,祝你们幸福,成功!”他补充说,握了握陶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平的手走出去。
回家的路上,安德烈公爵忍不住问默默地坐在他旁边的库图佐夫,他对明天的会战有什么想法。
库图佐夫严厉地望了望他的副官,沉默了一下,回答说:
“我看会战要失败,我把这话告诉了托尔斯泰伯爵,并请他转告皇上。你猜他怎样回答我?‘哦,亲爱的将军!我忙于米饭和肉饼,军事要由您来管’,瞧……他就这样回答我!”
12
晚上九点多钟,威罗特带着他的计划来到库图佐夫行辕。军事会议将在这里举行。各纵队指挥官都被召到总司令部,除了巴格拉基昂公爵拒绝出席外,其余的人都按时到达。
威罗特奉命全权指挥即将到来的会战,他精神兴奋,动作匆忙。库图佐夫勉强主持军事会议,心情不佳,睡意惺忪。两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威罗特显然自以为是领导这场势在必行的会战的首脑。他好像一匹拉车下山的马,不知道是他在拉车还是车在推他,他只是拼命飞跑,没有时间考虑这场会战的结果。那天晚上,威罗特两次亲自视察敌军前沿阵地,两度向俄皇和奥皇报告情况,并在办公室里用德语口授作战部署。他累得精疲力竭,这会儿来到库图佐夫的住所。
威罗特显然忙得连对总司令都忘了礼貌:他打断总司令的话,说得又快又含糊,既没看对方的脸色,也没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他一身泥浆,样子疲劳可怜,但仍十分自负。
库图佐夫住在奥斯特里茨附近的一座贵族小城堡里。在权充总司令办公室的大客厅里聚集了库图佐夫、威罗特和军事会议成员。大家喝着茶,只等巴格拉基昂公爵一到就开会。七点多钟,巴格拉基昂的传令官带来消息,说公爵不能出席。安德烈公爵进来向总司令报告这事,因为总司令事先准许他列席会议,他就在客厅里留下来。
“巴格拉基昂公爵既然不来,我们可以开会了。”威罗特说,急急地站起来,走到摊着布尔诺地区大地图的桌子旁。
库图佐夫坐在高背安乐椅上,肥胖的脖子从敞开的军服领子里露出来,他那双浮肿的老人的手对称地搁在椅子扶手上,他差不多睡着了。他听见威罗特的声音,勉强睁开他那只独眼。
“对,对,请开吧!要不就晚了。”他说着点点头,接着又垂下头,闭上眼睛。
如果与会的人起初以为库图佐夫是装睡,那么后来宣读计划时他的鼻息声表明,尽管他身为总司令,很想对作战计划表示蔑视,但他克服不了人类无法克制的睡眠的欲望,真的睡着了。威罗特现出分秒必争的紧张神态望了望库图佐夫,确信他已睡着了,就拿起文件,单调地高声宣读未来会战的部署,连标题都没有漏掉。
《攻击柯贝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面敌军阵地的作战部署,一八〇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这个作战部署很复杂,很难懂。德文全文是这样开始的:
由于敌军左翼以树木稠密的山岭为依据,右翼通过柯贝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伸展到池塘后面,而我军左翼比敌军右翼占优势,利于进攻敌军右翼,尤其是如我军占领索科尔尼茨和柯贝尔尼茨两村,就能攻击敌军侧翼,并在施拉巴尼茨和丘拉斯森林间的平原上追击敌军,而避开施拉巴尼茨和贝洛维茨间掩护敌军前线的隘路。为此目的须……第一纵队前进……第二纵队前进……第三纵队前进……
威罗特宣读道。
将军们看来都不太愿意听这种晦涩难懂的作战部署。淡黄头发的高个子布克斯赫弗登将军背靠墙站在那里,眼睛盯住燃烧的蜡烛,似乎没有在听,甚至不想让人觉得他在听。威罗特对面坐着米洛拉多维奇,他脸色红润,留着两撇上翘的小胡子,肩膀耸起,两手雄赳赳地放在膝盖上,臂肘向外,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住威罗特。他始终保持沉默,望着威罗特的脸,直到这位奥国参谋长读完了才不再看他。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望望另外两位将军。但从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看不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个作战部署,对它满意还是不满意。坐在威罗特旁边的是朗热隆伯爵。在宣读作战部署时,他那张法国南方人的脸上一直挂着微妙的笑容,眼睛盯住正在转动一个带肖像的金鼻烟壶的细长手指。在宣读一个长句子时,他停止摆弄鼻烟壶,抬起头来,薄嘴唇角上露出虚假的敬意,打断威罗特,想说些什么。但威罗特没有停止宣读,只怒气冲冲地皱了皱眉头,摆动臂肘,仿佛在说:“等一下,等一下把您的想法告诉我,现在请您看好地图,听我讲。”朗热隆带着困惑的神情向上抬起眼睛,回头看了看米洛拉多维奇,仿佛在寻求解释,但一遇见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而莫测高深的目光,就颓丧地垂下眼睛,又摆弄起鼻烟壶来。
“一堂地理课。”朗热隆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响得别人都能听见。
普尔杰贝歇夫斯基带着不亢不卑的神气一只手罩住对着威罗特的耳朵,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听。个儿矮小的陶赫杜罗夫坐在威罗特对面,样子很用心和谦逊,俯身在摊开的地图上,认真研究作战部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几次要求威罗特重复他没有听清的字句和难记的村名。威罗特满足他的要求,陶赫杜罗夫就把这些地名记下来。
作战部署读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朗热隆又放下鼻烟壶,眼睛没看威罗特和别的人,说执行这个作战部署有困难,因为敌军在移动,无法断定他们的阵地究竟在哪里。朗热隆的反驳是有道理的,但反驳的目的显然是要威罗特将军感觉到,他煞有介事地宣读作战部署,好像在给小学生上课,其实他面前坐着的都不是傻子,而是在军事问题上可以教教他的人。
等到威罗特单调的宣读声一停止,库图佐夫就睁开眼睛,好像一个磨坊主在催人欲眠的磨盘声停止时醒过来。他留神听着朗热隆的话,仿佛在说:“你们还在说废话!”接着又连忙闭上眼睛,把头垂得更低。
朗热隆竭力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威罗特作为战术制定者的自尊心,证明拿破仑会轻易地变被动为主动,因此制定这样的作战部署毫无意义。威罗特始终用轻蔑的微笑来回答,显然他早有思想准备,不论人家怎样反驳,他都一笑置之。
“他要是能进攻我们,今天就进攻了。”威罗特说。
“那么,您以为他没有力量吗?”朗热隆说。
“他最多只有四万人。”威罗特好像一位医生听到巫婆向他指点治疗方法,含笑回答。
“既然这样,他等待我们进攻,岂不是自取灭亡?”朗热隆带着含蓄的嘲笑说,又回头看看旁边的米洛拉多维奇,希望得到他的赞同。
但米洛拉多维奇这时显然并不在考虑两位将军所争论的事。
“不错,”米洛拉多维奇说,“明天在战场上就会见分晓了。”
威罗特又冷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作战部署会遭到俄国将军们的反对,这一点不仅他个人深信不疑,就连两国皇帝也深信不疑,因此他觉得又可笑又奇怪。
“敌人熄了灯火,但从营地里不断发出喧闹声,”威罗特说,“这说明什么?不是后撤(这是我们唯一应该害怕的),就是转移阵地。”他冷笑了一声,“但即使他们占领了丘拉斯阵地,只会使我们省去许多麻烦,我们的全部计划丝毫不用改变。”
“这怎么行?……”安德烈公爵问,他早就在等待机会表示疑虑了。
库图佐夫醒过来,用力咳嗽了一阵,回头看看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也可以说是今天的(因为已经过了半夜)作战部署不可能改变了,”库图佐夫说,“你们都听见了,我们都要恪尽各自的职责。而在交战之前最重要的是……(他停了停)睡一个好觉。”
他做出要起身的样子。将军们都鞠躬告辞,时间已过了半夜,安德烈公爵也走了。
安德烈公爵未能如愿地在军事会议上讲出自己的意见,这次会议使他感到迷惑不解和惊惶不安。究竟谁对,是陶尔戈鲁科夫同威罗特一方,还是反对进攻计划的库图佐夫同朗热隆等人一方,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向皇上面陈他的想法吗?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难道由于朝廷和某些人的想法就得拿几万人的生命,也包括我的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是的,明天我很可能被打死。”安德烈公爵想。一想到死,一连串最久远和最亲切的往事就突然涌上脑海。他想起最后一次同父亲和妻子的别离;他想起他最初同妻子恋爱的日子;想起她的怀孕,他不禁为她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他怀着感伤而激动的心情走出跟聂斯维茨基合住的房子,在屋前来回踱步。
夜雾很浓,月光神秘地从雾里漏下来。“是的,明天,明天!”他想,“对我来说,到明天也许一切都完了,再不会有什么回忆,不论什么回忆对我都毫无意义。我预感到,明天,很可能就是明天,我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他想象战斗和伤亡的情景,战斗集中在一个点,指挥官们乱成一团。这就是幸福的时刻,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土伦。他明确地向库图佐夫、向威罗特、向皇帝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认为他的见解正确,却没有人肯实行他的建议。他要了一个团或者一个师,预先讲定不让人家干涉他的指挥。于是他就带领一师人冲向决定胜负的地点,并且单独取得胜利。“要是遇到死亡和痛苦呢?”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但安德烈公爵不理这问题,继续做他的胜利梦。下次会战的部署由他独自制定。他名义上是库图佐夫的值日官,其实事无大小都由他亲自处理。他单独打赢了下一次的会战。库图佐夫被免职,他被任命……“那么,以后呢?”那另一个声音又说话了,“以后呢,即使你能逃过十次负伤、十次死亡和十次受骗的磨难,那么以后呢?”安德烈公爵自己回答说:“哦,以后吗……我不知道以后将怎样,我不想知道,我也无法知道。但即使我要荣誉,要出名,要得到人家的爱,那也不能算什么错,我就有这样的愿望,就有这样的愿望,我活着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是的,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一点我对谁也不说,可是,天哪!如果我不爱别的,我只爱荣誉,只要得到人家的爱,那又有什么办法!牺牲、负伤、家破人亡,我什么也不怕。尽管我爱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爱我最亲的亲人,但说来也怪,为了片刻的荣誉,为了战胜敌人,为了获得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们的爱,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的亲人。”安德烈一面听库图佐夫在院子里说话,一面想。从库图佐夫的院子里可以听见在收拾行李的勤务兵的谈话声,还有一个车夫正在戏弄安德烈公爵认识的库图佐夫的老厨子季特,说:“季特,是季特吗?”
“嗯!”老头子回答。
“季特,快去打谷! ”那个爱开玩笑的车夫说。
“呸,滚你的蛋!”老头子的回答被勤务兵的一片哄笑声所淹没。
“不论怎么说,我就是喜欢打败所有的人,我只珍惜飘浮在我头上迷雾中的神秘力量和荣誉!”安德烈公爵想。
13
那天晚上,尼古拉带一排骠骑兵在巴格拉基昂分队前面布置侧防线。骠骑兵一对一对地分散在前沿,他自己骑马沿着侧防线走去,竭力克制难以驱除的睡意。他后面有一大片开阔地带,我军的营火在雾中朦胧地发光,他的前面是雾蒙蒙的夜色。不论尼古拉怎样努力分辨雾霭弥漫的远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仿佛有个灰乎乎的东西;一会儿仿佛有个黑黝黝的东西;一会儿在敌人那儿有几点火星;一会儿他觉得这只是他眼睛发花。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会儿出现皇帝,一会儿出现杰尼索夫,一会儿出现莫斯科的往事。他连忙睁开眼睛,看见他坐骑的头和耳朵,有时看见六步开外骠骑兵的黑影,而远处始终是那片雾蒙蒙的夜色。“怎么不可能呢?”尼古拉想,“很可能皇帝遇见我,他也像对其他军官那样对我说:‘你去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他偶然遇见一个军官,就把他留在身边。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要是他把我留在身边,那该多好啊!哦,我一定竭力保卫他,对他绝对忠诚,揭穿一切欺骗他的人!”尼古拉生动地想象他对皇帝的无限热爱和忠诚,设想遇见一个敌人或者德国骗子,他不仅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当着皇帝的面打他的嘴巴。突然远处一声呼喊把尼古拉惊醒。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我这是来到哪儿啦?是的,在侧防线上。口令和回答是‘车杠,奥洛莫乌茨’。我们的骑兵连明天要当后备队了,真没劲……”尼古拉想,“我要请求上火线。这也许是见到皇上的唯一机会。是的,现在快换班了。我再巡逻一次,回去向将军提出要求。”他在马鞍上坐好,催动坐骑又绕着骠骑兵兜了一圈。他觉得天亮了一些。他看见,左边有一片被照亮的缓坡,对面是一个陡直的黑山岗。山岗上有一个白点子,看不清那是被月光照亮的林中空地,还是一片积雪,还是白色的房子。他甚至觉得白点子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大概是雪,一片白雪。”尼古拉想。
“那天……哦,娜塔莎,妹妹,黑眼睛。娜……塔莎……(我要是告诉她我见到过皇帝,她准会大吃一惊!)娜塔莎……拿大厦……”——“靠右,大人,这里有树。”尼古拉在马上打着瞌睡,听见旁边骠骑兵的声音。尼古拉抬起几乎垂到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旁停下来。他无法遏制孩子般的瞌睡。“哦,我想什么来着?可不能忘记。我该怎样同皇上说话?不,不对,那是明天的事。对了,对了!拿大厦,拿下什么?骠骑兵……胡子兵……那个留胡子的骠骑兵在特维尔大街上跑,就在古里耶夫家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哦,杰尼索夫是个好小子!对,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皇上眼下在这里。他怎样望着我,他想说话,可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这些都无关紧要,主要是别忘记我想到的要紧事,是的。拿大厦,我们要拿下,是的,是的,是的。这很好。”尼古拉的头又垂到马脖子上。他忽然觉得有人在向他开枪。“什么?什么?什么!……杀!什么?……”尼古拉说着醒过来。尼古拉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听见敌军那边有成千上万人在呐喊。他的马和旁边骠骑兵的马都竖起耳朵听。在发出呐喊声的地方亮起一个火光,熄灭了,接着又是一个,山上法军全线亮起了火光,呐喊声越来越响了。尼古拉听见有人说法国活,但是听不清。声音太杂太响。只听到一片啊啊啊、呃呃呃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你说呢?”尼古拉问旁边的骠骑兵,“那不是敌人发出的声音吗?”
骠骑兵什么也没有回答。
“怎么,难道你没听见?”尼古拉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答,又问。
“谁知道呢,大人。”骠骑兵不高兴地回答。
“就方向来说,应该是敌人,是吗?”尼古拉又说。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天黑,看不清。喂,站住!”他吆喝胯下烦躁不安的马。
尼古拉的马也骚动起来,蹄子踩着冻结的地面,竖起耳朵听着声音,望着火光。呐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汇合成一片千军万马的轰鸣。火光沿着法军营地的方向不断蔓延开来。尼古拉已不想睡了。敌军那种得意洋洋的呐喊声刺激了他。“皇上万岁!万岁!”尼古拉现在已清楚地听到喊声了。
“大概不远了,就在小河对面,是吗?”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什么也没回答,只叹了一口气,生气地咳嗽了几声。骠骑兵的散兵线那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夜雾中突然出现一个骠骑兵军士的影子,高大得像一头巨象。
“大人,将军们来了!”军士骑马跑到尼古拉跟前,说。
尼古拉继续瞧着火光,听着呐喊声,同时和军士一起去迎接几个沿散兵线骑马跑来的人。其中一个骑着白马,原来是巴格拉基昂公爵。他和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带着副官跑出来观察敌军那里的古怪火光和喊声。尼古拉跑到巴格拉基昂跟前,向他作了报告,然后同副官们一起听将军们谈话。
“请您相信我,”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基昂说,“这不过是耍花招:敌人撤退了,命令后卫点火呐喊来迷惑我们。”
“不见得,”巴格拉基昂说,“傍晚我还看见他们在那个山岗上,如果他们撤退,那也该离开那里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基昂对尼古拉说,“敌人的侧翼哨兵还在那里吗?”
“傍晚在那里,现在不知道,大人。请您下令,让我带几个骠骑兵去看看。”尼古拉说。
巴格拉基昂停下来,没有回答,竭力想在雾中看清尼古拉的脸。
“好,您去看看。”巴格拉基昂停了停,说。
“是,大人。”
尼古拉刺了刺马,叫来费德青科中士和两名骠骑兵,命令他们跟他走,接着便向传来喊声的山下驰去。他带着三个骠骑兵奔向那先前没有人去过的神秘而危险的雾蒙蒙的远方,感到又恐惧又高兴。巴格拉基昂从山上向他喊话,叫他不要过小河,但尼古拉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儿向前奔去,不断错把灌木当作大树,把沟渠当作人,并且不断发现自己上了当。他奔下山,已看不见我方和敌人的火光,只听见法国人的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楚。他在洼地上看见前面好像有一条河,但跑近一看,发现是一条大路。他来到大路旁,勒住马,不能决定沿大路跑,还是穿过大路,从漆黑的田野上山。沿着在雾中比较明亮的大路走比较安全,因为容易看清前面的人。可是他却喊道:“跟我来!”接着就穿过大路向山上驰去,那里傍晚有法军放哨。
“大人,有敌人!”后面一个骠骑兵说。
尼古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在雾中突然出现的黑东西,那里就闪出一道火光,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的一声像诉怨似的在雾中高高飞过,接着就消失了。另一枪没有打响,只是闪了一下火光。尼古拉拨转马头,急忙往回跑。随后又陆续传出四声枪响,子弹发出不同的啸声没入雾中。尼古拉勒住像他一样听见枪声而兴奋的马,一步一步走回来。“好,再来几枪,再来几枪!”他心里有一个快乐的声音在叫喊。但枪声没有了。
直到将要走近巴格拉基昂时,尼古拉才放马奔跑,举手敬礼,驰到他跟前。
陶尔戈鲁科夫仍然认为法军已撤退,只是为了蒙骗我们才点火。
“这说明什么呢?”尼古拉跑近时,陶尔戈鲁科夫说,“他们可能在撤退时把哨兵留下。”
“看来他们还没有走光,公爵,”巴格拉基昂说,“等到天亮吧,天一亮就什么都清楚了。”
“山上有哨兵,大人,还是在晚间那个地方。”尼古拉欠身向前,举手敬礼,报告说,克制不住由于奔驰,尤其是由于子弹啸声而引起的欢笑。
“好的,好的,”巴格拉基昂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尼古拉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的骑兵连明天要留作后备队,我求您把我调到第一骑兵连去。”
“你叫什么?”
“尼古拉伯爵。”
“哦,很好!那就留在我这里当传令官吧。”
“你是罗斯托夫伯爵的儿子吗?”陶尔戈鲁科夫问。
但尼古拉没有回答他。
“那我就恭候命令啦,大人。”
“我会下令的。”
“明天很可能派我去给皇上送信,”尼古拉想,“感谢上帝!”
敌军阵地上发出叫声和火光原来是因为,法军在宣读拿破仑命令时,拿破仑正亲自骑马来巡视军营,士兵们一看见皇帝,就点上火把,并且跟在他后面高呼:“皇上万岁!”拿破仑的命令是这样的:
士兵们!俄军正在向你们进攻,替乌尔姆奥军复仇。这些部队就是被你们在霍拉勃隆打垮、一直被追击到这里的。我们的阵地坚不可摧,俄军要从右方绕过我们,就会把侧翼暴露在我们面前!士兵们!我将亲自指挥你们的队伍。如果你们能发扬素有的大无畏精神击溃敌军,我就将远离火线,但如果你们对胜利有丝毫怀疑,你们就将看到你们的皇帝亲临火线,面对敌军的第一次进攻,因为对胜利的信心不能有丝毫动摇,特别是在事关法国步兵荣誉和法国民族荣誉的今天。
不要借口运送伤员而扰乱自己的队伍!人人都要下定决心,打败对我国怀有刻骨仇恨的英国雇佣军。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远征,我们将回到冬季营地,并在那里同我们的新兵会合。到那时我将缔结一个无愧于我国人民、无愧于你们和我自己的和约。
拿破仑
14
早晨五点钟,天色还一片漆黑。中路部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基昂的右翼还没有出发,但在左翼,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已经起床,开始活动,按照计划他们应该首先下坡去攻击法军右翼并把他们驱逐到波希米亚山中。一切多余的东西都被扔到篝火里,篝火的烟把大家的眼睛都刺痛了。天又冷又黑。军官们匆匆地喝着茶,吃着早餐。士兵们嚼着面包干,使劲顿足取暖。他们聚集在篝火周围,把残余的棚子、椅子、轮子、木桶和其他无法带走的东西统统投到火里烧掉。奥军纵队向导在俄军中间走来走去,充当前驱。奥国军官在团长营地附近一出现,全团就行动起来:士兵们离开篝火,把烟斗插进靴筒里,行囊放到车上,拿起枪,排好队。军官们扣上衣服,佩好剑,挂上背囊,一边叫嚷,一边巡视队伍。辎重兵和勤务兵套好马,把行李装上车,捆绑好。副官、营长和团长都骑上马,画了十字,对留在后面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指示和命令,交代好任务。于是几千只脚就一起发出单调的响声。各纵队向前运动,但不知道往哪里去,并且由于周围的人、烟和越来越浓的雾,看不见他们离开的地方,也看不见他们要去的地方。
在行军中,士兵被他们的团所包围、限制和引导,就像水兵在军舰里一样。不论他们走多远,也不论他们走到什么奇怪、陌生和危险的地方,周围总是那些伙伴、那个队伍、那个司务长、那条军犬和那些长官,就像水兵周围总是甲板、桅樯和缆索一样。士兵平时不太关心他们在什么地方,但一旦交战,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精神世界就会变得严肃紧张,预感到生死攸关的庄严时刻临近,并且产生异常的好奇心。在战斗的日子里,士兵们精神抖擞,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越出他们所在的团,他们会用心细听,留神察看,急切地打听周围发生的一切。
雾越来越浓,天色虽然亮起来,但十步开外还是看不清。灌木看去好像大树,平地好像峭壁和斜坡。任何地方,十步开外都可能遭遇看不见的敌人。但俄军各纵队一直在浓雾中走着,下山上山,经过花园和围墙,在陌生的地方哪里也没有碰上敌人。相反,士兵们知道,前后左右都有俄军纵队在朝一个方向前进。士兵们个个感到高兴,因为知道有许许多多自己人都在往那个未知的地方走去。
“你瞧,库尔斯克团也过去了。”队伍里有人说。
“好哇,弟兄们,我们的部队来了多少!晚上一看,到处都是火光,望不到边。简直就像莫斯科!”
尽管没有一个纵队指挥官到队伍里来同士兵们谈谈话(就像我们在军事会议上看到的那样,纵队指挥官情绪不佳,对当前的战斗不满,因此只是奉命办事,不关心鼓舞士气),尽管如此,士兵们还是高高兴兴去作战,尤其是向敌人进攻。不过,在浓雾中走了一小时光景,大部分军队不得不停下来。这时队伍里传播着一种混乱不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怎样传播开来的,很难断定,但确实在传播着,并且像水往低处流那样,不知不觉却又无法遏止地迅速流开来。如果俄军没和同盟军在一起,这种混乱的感觉也许会传播得慢一点,但现在大家都乐于把混乱的原因归咎于德国人,认为是那些爱吃香肠的家伙造成了危险的混乱。
“怎么停下来了?路堵住了?还是碰上了法军?”
“没有,没听说,要是碰上,会开枪的。”
“先是急急忙忙地催我们出发,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停在野地里,都是该死的德国佬在捣鬼,这些笨蛋!”
“我真想把他们全赶到前线。他们多半都挤在后方。这下子我们只好在这里挨饿了。”
“怎么样,快过去了吗?据说是骑兵把路堵住了。”一个军官说。
“咳,该死的德国佬,连自己的地方都不认得。”另一个军官说。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副官骑马过来,嚷道。
“十八师。”
“那你们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你们早就该到前面去了,这样到晚上也到不了啦。真是愚蠢的命令,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军官说着骑马走了。
接着,一位将军骑马跑来,生气地嚷嚷着,他说的不是俄语。
“他叽里咕噜,啰唆什么,谁也听不懂,”一名士兵模仿着跑开的将军,说,“我真想把他们都毙了,这些浑蛋!”
“命令我们九点以前到达目的地,可我们连一半路都没走到。这叫什么命令!”四面八方都发出类似的牢骚。
军队出发时的高昂士气变成对糊涂命令和德国人的恼怒。
混乱的原因是,奥国骑兵在左翼运动时,最高指挥部发现我军中路离右翼太远,就命令骑兵转移到右侧。几千名骑兵在步兵前面移动,步兵就只好等待。
前面,一个奥军纵队向导同一个俄国将军发生冲突。俄国将军高声叫嚷,要骑兵停下来;奥国军官却说,这不能怪他,要怪最高指挥部。这时军队停下来,感到无聊,情绪低落。一小时后,军队又向前移动,走下山去。山上的雾开始消散,但山下的雾却更浓。前面,在雾中,传出一声枪响,又是一声,开头不均匀,稀稀拉拉:嗒啦嗒……嗒,然后越来越匀,越来越密。于是哥德巴赫河上的战斗开始了。
俄军没想到在河边遭遇敌人,并且在雾中碰上。他们听不到上级长官的勉励,又普遍感到他们行动迟缓,主要是在浓雾中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又不能及时得到指挥官和副官的命令,就走走停停,没精打采地同敌军对射一阵。而指挥官和副官不熟悉地形,在雾里转来转去找不到自己的部队。第一、第二和第三纵队已经下山,他们就这样开始战斗。库图佐夫所在的第四纵队驻扎在普拉岑高地。
在开始交火的洼地上依旧浓雾弥漫,高地上明朗一点了,但前面的情况还是一点也看不见。敌人的全部人马是像我们估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以外,还是就在这片雾海里,九时前谁也不知道。
早晨九点钟。洼地上浓雾像一片茫茫的海洋,但在拿破仑和他的元帅们所在的施拉巴尼茨村郊的高地上,天气完全晴朗了。拿破仑头上是一片明朗的蓝天,巨大的太阳像一个红色大浮筒荡漾在乳白色的雾海上。不仅全部法军,连拿破仑和他的参谋,都不在我们企图占领阵地和开始战役的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巴尼茨村小河和洼地上,而是在离我军很近的这一边,近得拿破仑用肉眼都能分辨我们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身穿出征意大利时穿的蓝色军大衣,骑一匹灰色阿拉伯小马,站在元帅们前面。他默默地凝视从雾海里浮出的小山丘——俄军远远地在那上面运动,——谛听着洼地里的射击声。他那当时还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肌肉在抽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一个地方。他的预测是正确的。俄军一部分已走到池塘和湖泊那里的洼地上,一部分已扫清他们准备攻击并认为是关键的普拉岑高地。拿破仑通过迷雾看见,在普拉茨村附近的谷地里,俄军纵队刺刀闪闪,一直朝洼地移动,一队又一队地消失在雾海里。根据昨晚得到的情报,根据前哨在夜间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军各纵队移动的杂乱情况,根据种种迹象,拿破仑清楚地看到,联军以为他远在他们前面,在普拉岑附近运动的纵队是俄军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已大为削弱,很难向他进攻。但他还是没有发动战役。
今天是拿破仑大喜的日子——加冕一周年。天亮以前他睡了几个小时,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心情愉快,仿佛他什么事都能办到,什么都能成功。他骑上马,来到野外。他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眺望着雾中的高地。他那冷峻的脸上现出自信和得意的神色,好像一个堕入情网的幸福少年。元帅们都站在他后面,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瞧瞧普拉岑高地,时而望望从雾里浮现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中豁露出来,把耀眼的金光投向田野和迷雾上时——他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个发动战役的时刻——他从好看的白手上拉下手套,向元帅们做了个手势,命令开火。元帅们带着副官往不同的方向驰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迅速地向普拉岑高地移动,而普拉岑高地上的俄军则不断后撤,往左边洼地退去。
15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向米洛拉多维奇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跑去。第四纵队是来接替已下山的普尔杰贝歇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的。库图佐夫向先头团的将士问了好,下了前进的命令,表示他将亲自带领这个纵队。他到了普拉茨村就停下来。安德烈公爵是总司令众多随从中的一个,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很兴奋,很激动,但强自镇定,就像一个人面临期待已久的时刻那样。他坚决相信,今天就是他的土伦日,或者阿尔科拉桥日。他不知道这日子将怎样降临,但坚信一定会降临。我军的地形和处境,他同我军中任何人知道得一样清楚。他亲手拟订的战略计划显然无法实行,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现在安德烈公爵已在执行威罗特的计划,正在估计各种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重新考虑措施,以便发挥他敏捷的才思和果断的魄力。
从左下方的雾里传来看不见的军队之间相互射击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认为那里将是战斗的中心,那里将遇到障碍,“我将奉命带一个旅或一个师到那里去,我将手拿军旗冲锋,摧毁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看到从跟前经过的各营的军旗,心里不能平静。他望着一面军旗想:也许那就是我带领军队前进时举的军旗。
早晨,夜雾在高地上只留下一片白霜,白霜又融化成露水,在谷地里迷雾则弥漫成一个乳白的海洋。左边谷地什么也看不见,从那里传来射击声,我军正往那里进发。高地上是苍苍的晴空,右边悬着一轮红日。前面,远远地在雾海彼岸,可以望见树木葱郁的山冈,敌军大概就在山冈上,那里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些东西。右边,近卫军正走进雾里,传来脚步声和车轮声,偶尔还看到刺刀的闪光;左边,在村子后面,同样的骑兵队渐渐消失在雾里。前前后后都有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口,看队伍从他面前走过。这天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劳而烦躁。从他面前经过的步兵没有命令就停下来,显然前面有什么障碍。
“叫他们务必排成营纵队,绕着村子走,”库图佐夫怒气冲冲地对骑马过来的将军说,“您怎么不明白,仁兄大人,我们向敌人进军,绝不能拉长队伍穿过狭隘的村街。”
“我想等出了村子再排队,大人。”将军回答。
库图佐夫苦笑起来。
“您倒好哇,在敌人眼皮底下整队,真是太好了。”
“敌人还远着呢,大人。按照作战部署……”
“哼,作战部署!”库图佐夫挖苦地嚷道,“这是谁对您说的?……请您执行我的命令。”
“是,大人!”
“老弟,”聂斯维茨基对安德烈公爵咬耳朵,“老头子很不高兴呢。”
一个身穿白军服、头戴绿翎帽的奥国军官骑马跑来,以皇帝的名义问:第四纵队有没有投入战斗?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却转过身去。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旁边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安德烈,凶狠尖刻的眼神就立刻变得温和宽容,仿佛承认他的副官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错。他没有回答奥国副官,却转身对安德烈说:
“你去看看,我的好孩子,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我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刚要走开,库图佐夫又把他拦住。
“你去问问,有没有布置好狙击兵,”库图佐夫补充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自言自语,还是没有回答那个奥国人。
安德烈公爵策马跑去执行命令。
他赶上前面的几个营,拦住第三师,证实各纵队前面确实没有布置狙击兵。先头团的团长听到总司令命令布置狙击兵,感到很惊奇。团长满以为,他前面还有部队,敌人至少在十俄里以外。事实上,前面除了浓雾弥漫的空斜坡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公爵传达总司令补漏洞的命令后,骑马飞跑回去。库图佐夫仍在原地,肥胖的身子老态龙钟地坐在马上,闭上眼睛,费力地打着呵欠。军队已停住不动,放下枪站着。
“好,好!”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然后转身对着一个将军。那个将军手里拿着一只表说应该动身了,因为左翼各纵队都已下来。
“来得及的,阁下。”库图佐夫打着呵欠说。“来得及的。”他重复说。
这时候,从库图佐夫后面远远传来各团致敬的声音。这声音顺着俄军纵队绵延的行列迅速地传过来。显然,接受致敬的那个人正迅速地骑马跑来,当库图佐夫背后那个团的士兵呐喊时,他骑马闪到一边,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下。在通往普拉岑的大路上,仿佛有一连穿各色军服的人骑马跑来。其中两个人并排领先。一个穿黑军服,戴白翎帽,骑一匹短尾枣红马;另一个穿白军服,骑一匹黑马。原来是两国皇帝带着他们的随从跑来,库图佐夫摆出前线老军人的架势高喊“立正”,同时行着举手礼向皇帝驰去。他的整个模样和神态顿时变了。他装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但他那种装腔作势的致敬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感到不快。库图佐夫跑到面前,又向皇帝举手敬礼。
这种不快的感觉,就像晴空中的残雾掠过皇帝年轻而快乐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皇帝病后的脸比安德烈在国外奥洛莫乌茨野外第一次见到时瘦了些;但皇帝那双俊美的灰色眼睛仍具有既庄严又仁慈的魅力,他那两片薄嘴唇仍表现出各种表情,他仍具有善良和天真的年轻人的风姿。
皇帝在奥洛莫乌茨检阅时显得威严些,而今天似乎快乐些,精神些。他急驰了三俄里,脸色发红。他勒住马,舒了一口气,回头瞧瞧随从们同他一样年轻、一样兴奋的脸。查多利日斯基、诺伏西尔采夫、安德烈公爵、斯特罗冈诺夫等人,个个都是衣饰华丽、朝气蓬勃的青年。他们骑着微微流汗的膘肥体壮的骏马,谈笑风生,停在皇帝后面。弗朗茨皇帝年纪很轻,生有一张红红的长脸,挺直身子骑在漂亮的黑马上,忧心忡忡而又从容不迫地环顾着四周。他把一个穿白军装的副官召到跟前,问了他一句话。“大概问他们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想,打量着他的旧相识,忍不住含笑回想着他那次觐见。两国皇帝的随从中有从近卫军和陆军中挑选出来的俄国和奥国传令官。他们中间有几个调马师,牵着披有绣花马衣的漂亮的备用御马。
这群漂亮的骑马青年把青春、活力和必胜的信心带到库图佐夫沉闷的司令部,好像田野里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气闷的房间。
“您怎么还不动手啊,库图佐夫元帅?”亚历山大皇帝彬彬有礼地瞧了一眼弗朗茨皇帝,匆匆地问库图佐夫。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躬身回答。
皇帝微微皱着眉,侧着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说“等待”两个字时,他的上嘴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纵队还没有到齐,陛下。”
皇帝听清了,但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耸耸瘦削的肩膀,瞧了瞧站在旁边的诺伏西尔采夫,他的目光表示对库图佐夫不满。
“在女皇检阅场,部队不到齐不能开始检阅,可我们现在不是在检阅场上,库图佐夫元帅。”皇帝说,又瞧了弗朗茨皇帝一眼,仿佛向他表示,对方即使不参与谈话,至少也该听听他说的话;但弗朗茨皇帝仍旧左顾右盼,没有听他。
“我不动手就因为,陛下,”库图佐夫声音洪亮地说,仿佛怕人家听不清,他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我不动手就因为,陛下,我们不是在阅兵,也不是在女皇检阅场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皇帝的随从顿时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显出责怪的神气。“他再老,也不该这样对皇上说话呀。”个个脸上都这样表示。
皇帝凝视着库图佐夫的眼睛,等待他再说些什么。但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光景。
“不过,要是陛下下令。”库图佐夫抬起头来说,又恢复原来那种毫无生气的唯命是从的语调。
他催动坐骑,把纵队长米洛拉多维奇唤到跟前,向他下了进攻的命令。
队伍又动起来。诺夫哥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雪隆团的一个营从皇帝面前走过。
阿普雪隆团的这个营经过的时候,脸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没穿大衣,军服上挂满勋章,歪戴着大缨帽,纵马飞驰,到皇帝面前突然勒住马,英姿勃勃地敬了个礼。
“上帝保佑你,将军。”皇帝对他说。
“陛下,我们一定尽心竭力,陛下!”米洛拉多维奇快乐地回答,但他那拙劣的法语却引起皇帝随从们的嘲笑。
米洛拉多维奇陡然掉转马头,停在皇帝稍后一点。阿普雪隆团的士兵们受到皇帝亲临战场的鼓舞,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皇帝及其随从的面前走过。
“弟兄们!”米洛拉多维奇用快乐自信的洪亮声音喊道。射击声、期待中的战斗,以及阿普雪隆勇士和苏沃洛夫时代的伙伴经过皇帝面前时的英姿,显然使他兴奋得忘记了皇帝在场。“弟兄们,你们可不是第一次攻打村庄啊!”他叫道。
“甘愿效劳!”士兵们喊道。
御马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嚷,惊跳了一下。这匹马在俄国曾多次驮着皇帝检阅,如今在这奥斯特里茨战场又驮着主人,忍受主人左脚恣意的刺踢,听到枪声竖起耳朵,就像在彼得堡检阅场上那样,既不明白这些枪声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理解旁边怎么会出现弗朗茨皇帝的黑马,更不明白主人这天所说、所想和所感觉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皇帝含笑向旁边一个侍从转过身去,指指阿普雪隆勇士们,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16
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簇拥下骑马跟着卡宾枪手缓步前进。
他跟着纵队走了半俄里光景,在岔路口一座孤独的废弃房子(原来大概是家酒店)前停下。两条路都通到山下,两条路上都有军队在行进。
迷雾开始消散,对面两俄里外高地上的敌军隐约可见。左下方射击声越来越清楚了。库图佐夫停下来同一个奥国将军说话。安德烈公爵站在稍后一点,望着他们,想向一个副官借望远镜。
“您瞧,您瞧!”这个副官没望远处的军队,而看前面山下的地方,说,“这是法国人!”
两个将军和副官们互相争夺一架望远镜。个个脸上都变了色,露出恐惧的神情。原以为法军在两俄里以外,没料到他们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是敌人吗?……不!……是的,您瞧,他……大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传出几个人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就看见右下方有一个密集的法军纵队迎着阿普雪隆团冲来,离库图佐夫站着的地方不到五百步。
“好了,关键时刻到了!我的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想,策马向库图佐夫跑去。
“得命令阿普雪隆团停下来,大人!”安德烈公爵叫道。
但就在这一刹那,一片硝烟遮没了一切,附近发出了射击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外的地方,有个天真的声音恐惧地叫道:“哦,弟兄们,完蛋了!”这声音好像一个口令,大家听到了撒腿就跑。
越来越多的人群杂乱地跑回五分钟前从皇帝面前经过的地方。不仅很难挡住这股人流,而且不可能不随着他们后退。安德烈竭力跟着库图佐夫。他环顾四周,感到困惑,弄不懂面前发生了什么事。聂斯维茨基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对库图佐夫叫嚷,他要是不立刻走开,准会被俘。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没有搭理他,只掏出一块手帕。他脸上在流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跟前。
“您受伤了?”他问,克制不住下巴颏的颤动。
“伤不在这里,伤在那里!”库图佐夫拿手帕捂住受伤的面颊,指着逃跑的士兵。
“叫他们站住!”库图佐夫叫道,但在这一刹那,他大概明白无法拦住他们,就策马向右边跑去。
又有一大群逃跑的人拥过来,裹着他向后退。
军队那么密集地往回跑,一旦落在人群中间,就很难脱身。有人在喊,“走啊,为什么不动了?”有人转过身来朝天开枪。有人打着库图佐夫所骑的马。库图佐夫好容易才从左边的人流中挣扎出来,带着少了一大半的随从,向附近发出炮声的地方跑去。安德烈公爵摆脱逃跑的人群,竭力跟住库图佐夫,看见硝烟弥漫的山坡上还有一个俄国炮兵连在开炮,法国兵正向他们冲去。较高的地方有一批俄国步兵,他们既没有前去支援炮兵,也没有随着人流后退。一位将军骑马离开步兵向库图佐夫跑来。库图佐夫的随从只剩下四个人。个个脸色发白,面面相觑。
“拦住这些浑蛋!”库图佐夫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逃兵对团长说,但就在这时,像是为了这句话惩罚他,子弹像一群小鸟,呼啸着向部队和库图佐夫的随从飞来。
法国人向炮兵连进攻,一看见库图佐夫,就向他射击。随着这排枪声,团长抱住自己的一条腿;几个士兵倒下去,举旗的准尉放掉军旗,军旗摇晃了一下倒下来,挂在旁边几个士兵的枪上。士兵们不等命令就开起枪来。
“啊——啊!”库图佐夫绝望地呻吟着,向周围环顾了一下。“安德烈,”他喃喃地叫道,因为感到自己年老体弱而声音颤抖。“安德烈,”库图佐夫指指溃乱的一营人和敌军,喃喃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没等库图佐夫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到羞耻和愤怒的眼泪堵住了喉咙,他跳下马,向军旗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尖锐的声音喊道。
“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抓住旗杆,欢欣鼓舞地听着显然向他飞来的子弹的啸声,想。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叫道,勉强举着沉重的军旗往前跑,深信一营人都会跟着他前进。
果然,他只独自跑了几步。士兵便一个个行动起来,全营人都嘴里喊着“乌拉”向前冲去,追上他。营里一名军士跑过来,接过在安德烈公爵手里重得摇摇晃晃的军旗,但立刻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拾起旗,拖着旗杆跟全营人一起冲锋。他看见前面我们的炮兵,其中一部分在打仗,另一部分弃下大炮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夺取拉炮车的马,把大炮掉过头来。安德烈公爵和那个营离大炮已有二十步了。他听见子弹不断在头上呼啸,左右两边都有士兵呻吟着倒下来。但他没有对他们瞧,他只望着前面发生的事,望着炮兵连。他清楚地看见一个红头发的炮兵,歪戴着高筒军帽,在跟一个法国兵争夺炮膛刷,他抓住一头,法国兵抓住另一头。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见两个脸上慌张而愤怒的神色,他们显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安德烈公爵瞧着他们,想,“红头发炮兵既然没有武器,为什么不跑?法国人为什么不用刺刀捅他?要是法国人想到用刺刀捅他,他就跑不掉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跑到那两个搏斗的人跟前。红头发炮兵还不明白即将发生的事,得意洋洋地夺回炮膛刷,其实他的命运眼看就要决定了。但安德烈公爵没看到这事的结局。他仿佛觉得旁边有个士兵抡起一根大棒猛击他的脑袋。他感到有点疼,这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见正在看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倒下了?我的腿不中用了?”安德烈想着,仰天倒下来。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法国兵和炮兵之间的搏斗怎样结束。他想知道,红头发炮兵有没有被打死,大炮有没有丢失。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高高的天空,虽不清澈,但极其高邈,上面缓缓地飘着几片灰云。“多么宁静、多么安详、多么庄严,一点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叫嚷、搏斗,一点不像法国兵和炮兵那样现出愤怒和恐惧的神色争夺炮膛刷——云片在无边无际的高空中始终从容不迫地飘浮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高邈的天空?如今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是啊!除了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但就连天空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宁静,只有安详。赞美上帝!……”
17
巴格拉基昂指挥的右翼到九点钟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基昂公爵不愿附和陶尔戈鲁科夫开战的要求,又想逃避责任,就建议陶尔戈鲁科夫派人去请示总司令。巴格拉基昂知道,两翼相距差不多有十俄里,就算派去的人不被打死(这是很可能的),就算他能找到总司令(这是很困难的),天黑以前他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基昂用他那双睡意未消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环顾他的随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尼古拉那张因兴奋和希望而发呆的孩子脸。巴格拉基昂就派尼古拉去。
“要是我在看到总司令之前先看到陛下,那怎么办,大人?”尼古拉举手敬礼,说。
“您就向陛下请示。”陶尔戈鲁科夫连忙抢在巴格拉基昂之前,回答说。
尼古拉交卸了放哨任务,天亮前睡了几个小时,觉得高兴、勇敢、刚强、浑身有劲、对幸福充满信心。总之,心情愉快,认为什么事都轻而易举,什么事都容易办到。
这天早晨,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有他参加的大会战开始了;他当上最勇敢的将军手下的传令官。不仅如此,他还奉命去见库图佐夫,也许还能见到皇帝本人。早晨天气晴朗,他骑的又是一匹好马。他感到十分快乐和幸福。接到命令后,他就纵马飞驰,沿散兵线跑去。他先是沿着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的巴格拉基昂部队的阵地走,然后来到乌瓦罗夫骑兵团的驻地。这里已能看到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经过乌瓦罗夫骑兵团,就清楚地听见前面的炮声和枪声。射击声越来越猛烈。
在早晨的清新空气中,不再像原来那样,先是两三下稀稀落落的步枪声,然后是一两下大炮声,现在从普拉岑前面山坡上传来的枪声里还夹杂着密集的炮声,有时几声炮响简直分不开来,而汇成一片轰隆的巨响。
山坡上的枪烟仿佛在互相追逐,大炮的硝烟袅袅升起,扩散开来,彼此融合。凭着刺刀的闪光,还可以看见移动着的步兵和一行行拖着绿色弹药车的炮兵。
尼古拉在小山上勒住马,想看看前面的情况。但不论他怎样聚精会神,都弄不懂、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硝烟中有人在移动,前前后后都有一群群军队在移动,但是为什么移动?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却无法了解。这些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使他沮丧或者胆怯,反而使他增加了力量和决心。
“哦,加油,加油!”尼古拉心里说,又纵马沿着前沿阵地跑去,越来越深入军队交战的地区。
“那里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顺利的!”尼古拉想。
尼古拉经过一些奥军队伍,发现前面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在作战。
“这样更好!我要到近处去看看。”他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地奔驰。有几个骑马的人迎面跑来。这是我们的近卫枪骑兵,因队伍溃散,败退回来。尼古拉从他们旁边驰过,无意中发现其中一个在流血,接着他又向前跑去。
“这不关我的事!”尼古拉想。他才跑了几百步,左面就有大批骑黑马穿漂亮白军服的骑兵向他飞驰而来。尼古拉纵马全速奔驰,想给骑兵让路。他本来可以避开他们,要是他们能保持原来的跑法,但他们不断加快速度,其中有些马已在大跑了。尼古拉越来越清楚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铿锵声,越来越分明地看出他们的马、他们的身体,甚至他们的脸。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前去迎战法国骑兵。
近卫重骑兵大跑起来,但还是勒着马。尼古拉已看见他们的脸,听见一个骑骏马飞驰的军官喊着口令:“冲啊,冲啊!”尼古拉担心被他们撞倒或者被卷进对法军的冲锋,就沿前线策马飞跑,但还是没能避开他们。
领先的近卫重骑兵是个麻脸的彪形大汉,他看见前面的尼古拉准会同他相撞,愤怒地皱起眉头。要不是尼古拉用鞭子向近卫重骑兵的马眼晃了一下,尼古拉准会从贝督因身上被撞下来(尼古拉在这些大汉和高头大马前面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和软弱)。这匹高大的黑马贴住耳朵,惊了一下,但麻脸的近卫重骑兵用大马刺猛刺了一下马腹,那马便摆了摆尾巴,伸长脖子,跑得更快了。近卫重骑兵刚从尼古拉身旁驰过,他就听见他们呼喊着“乌拉”。尼古拉回头一看,看见他们前面的人马已同戴红肩章的外国骑兵(大概是法国的)混在一起。别的东西再也看不见了,因为有个地方紧接着就开了炮,硝烟把一切都遮没了。
近卫重骑兵驰过尼古拉身边,在硝烟中消失了。尼古拉犹豫了一下,他跟他们一起跑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这是近卫重骑兵一次威名显赫的冲锋,使法国人大吃一惊。尼古拉后来听说,这群骑着千金骏马的好汉(其中有富家子弟、军官和士官生),在冲锋后只剩下十八个人。这消息使他不寒而栗。
“我何必羡慕他们呢?我的机会没有失掉,也许我马上就会看见皇上了!”尼古拉想着,往前驰去。
他跑到近卫步兵旁边,发现炮弹频频从他们头上和身边飞过。这并不是因为他听见炮弹声,而是看见了士兵脸色惊惶不安,军官们露出不自然的严肃表情。
他经过一个近卫步兵团的阵地,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尼古拉!”
“什么?”他回答,没有认出是保里斯。
“哼,我们上过第一线!我们的团打过冲锋了!”保里斯说,露出青年人第一次上火线的幸福微笑。
尼古拉站住。
“哦,原来如此!”尼古拉说,“打得怎么样?”
“把他们打退了!”保里斯兴奋地说,话多起来,“你没想到吧?”
于是保里斯开始讲述近卫军怎样进了阵地,看见前面有军队,以为是奥军。突然从那里飞出炮弹来,才知道他们已到了第一线,不得不立刻投入战斗。尼古拉没有听完保里斯的话,就催动了马。
“你上哪儿去?”保里斯问。
“给陛下送信。”
“喏,他就在这里!”保里斯说。他听错了,以为尼古拉说的是“殿下”,而不是“陛下”。
保里斯给尼古拉指指一百步外戴头盔、穿骑兵服的亲王。亲王耸起肩膀,皱着眉头,正对一个穿白军服、脸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叫嚷着。
“这是亲王,可我要见总司令或者皇上。”尼古拉说,又要催马前进。
“伯爵,伯爵!”别尔格像保里斯一样兴奋,从另一边跑来,“伯爵,我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伸出他那用手帕包着的流血的手,“但我不下火线。伯爵,我用左手握剑。伯爵,我们别尔格一家个个都是好汉。”
别尔格还在往下说,但尼古拉没听完他的话,就骑马走了。
尼古拉经过近卫军,穿过一片空地。为了避免又落到受近卫重骑兵攻击的第一线,就沿着后备队行列,远远地避开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突然从他前面和我军后面传来很近的枪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地方会有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敌人到了我军后方啦?不可能,”尼古拉想,突然为自己也为整个会战的结局感到担忧。“但不论怎样,”他想,“现在已经用不着绕着走了。我要在这里找到总司令。要是全完了,那我的使命也就完了。”
尼古拉越是深入普拉茨村外有各种部队驻扎的空地,他心头的不祥预感就越来越得到证实。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向谁射击?谁在射击?”尼古拉遇到混乱地逃跑、挡住他去路的俄奥士兵,一再问。
“鬼才知道他们!全垮啦!全完啦!”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和捷克语回答,也像他一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打德国人!”有人叫道。
“真见他们的鬼,叛徒!”
“这些该死的俄国佬!……”德国人用德语嘀咕道。
几个伤员在路上走过。咒骂、叫嚷、呻吟汇合成一片喧哗。射击声停了。尼古拉后来才知道,这是俄奥两军在相互射击。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这里,皇上随时都会看见他们……不会的,这只是少数几个坏蛋干的。这就会过去的,没什么了不起,不会出乱子的,”他想,“但愿快一点,快一点离开他们!”
尼古拉头脑里不可能产生失败和逃跑的念头。尽管在他奉命去普拉岑高地找总司令时,在那里看见了法国大炮和军队,他却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18
尼古拉奉命到普拉茨村附近找寻库图佐夫和皇帝。但不仅库图佐夫和皇帝不在这里,连一个长官也找不到,只剩下一些溃散的兵种。他催着已经累坏的马,想赶快超越这些人群,但他越往前走,人群就越混乱。在他所走的大路上挤满各种马车,各兵种的俄国兵和奥国兵、负伤的和没有负伤的人员。他们在普拉岑高地法国炮兵打来的炮弹哀鸣声中乱成一团,发出一片喧哗。
“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尼古拉逢人就问,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领子,强迫他回答。
“哎!老弟!他们早就跑了!”那士兵回答,不知为什么笑起来,挣脱了尼古拉的手。
尼古拉扔下这个显然喝醉酒的士兵,拦住一个大人物的勤务兵(或马夫),向他打听情况。勤务兵说,大约一小时前,一辆马车把皇上从这条路上飞快地送走了,皇上伤势严重。
“不会的,”尼古拉说,“大概是别的什么人。”
“我亲眼看见的,”勤务兵自信地含笑说,“我当然认得皇上,我在彼得堡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他坐在马车上,脸色煞白。天哪,四匹黑马从我身边隆隆地跑过。那几匹御马和伊里亚我当然认识。老实说,除了皇帝,伊里亚是不肯给别人赶车的。”
尼古拉放开他的马,想往前走。这时,一个负伤的军官从他身旁经过,招呼他。
“你找谁呀?”军官问,“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打死了,就在我们团里,胸部中了炮弹。”
“没有被打死,是负了伤。”另一个军官纠正他说。
“说的是谁?是库图佐夫吗?”尼古拉问。
“不是库图佐夫,他叫什么来着?嗯,反正都一样,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喏,你往那儿走,到那个村子里去,长官们都在那里。”军官指指荷斯吉拉迪克村说,说完就走了。
尼古拉一步步走着,不知道他现在去干什么,去找谁。皇帝负伤了,仗打败了。这一点现在不能不信。尼古拉朝着军官向他指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塔楼和教堂。他还忙什么呢?就算皇帝和库图佐夫还活着,也没有负伤,他对他们还有什么好说呢?
“走这条路,大人,走那条路您准会被打死,”一个士兵对他叫道,“会把您打死的!”
“哦!你说什么呀!”另一个士兵说,“他要到那里去,走那条路近一点。”
尼古拉考虑了一下,就朝他们说他可能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反正无所谓:既然皇上都负伤了,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尼古拉想。他跑进那个从普拉岑逃跑时死人最多的地带。法国人还没占领这地方,而活着的或负伤的俄国人早就离开那里了。在原野上,好像田地上的干草堆,每亩地上横着十到十五个伤亡的人。负伤的人三三两两爬在一起,间或发出不愉快的、尼古拉觉得是做作的叫喊和呻吟。尼古拉催马小跑,免得看见这些受罪的人。他感到害怕。他害怕的不是自己会送命,而是缺乏目睹这些不幸的人所需要的勇气。
法军本已停止射击这块伤亡累累的土地,因为这儿已没有一个活人,但一看到有个副官骑马走过,就对他开了几炮。惊心动魄的炮弹呼啸声和周围的尸体使尼古拉感到恐怖,他不禁自爱自怜起来。他想起母亲最近的一封来信。“她要是看见我现在处在这炮弹横飞的地方,”他想,“她会有什么想法?”
在荷斯吉拉迪克村,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军虽然还有点乱,但秩序已经好多了。法军的炮弹已打不到这地方,射击声离得很远。这里人人都知道仗打败了,并且直言不讳。尼古拉问了许多人,谁都不知道皇帝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人说,皇帝负伤的消息是确凿的。又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皇帝的马车确曾从战场上跑过,但上面坐的是吓得面无人色的御前大臣托尔斯泰伯爵,他原来跟其他人随从皇帝一起上了战场,传说就是这样产生的。一个军官对尼古拉说,他在村后左方看见一位高级指挥官。尼古拉就往那里跑去,但对能找到什么人已不抱希望,只求问心无愧。尼古拉骑马跑了三俄里光景,赶过最后一批俄军,看见掘了壕沟的菜园旁边有两个骑马的人,他们面对壕沟站着。一个帽上插着白缨,尼古拉觉得有点面熟;另一个陌生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尼古拉觉得以前见过这匹马)走到壕沟前,刺了刺马,放松缰绳,轻轻地跳过壕沟。只见壕沟边上有些泥土被后蹄踩落下来,他陡然掉转马头,又跳回壕沟这边,恭恭敬敬地向戴白缨帽的骑马人招呼,显然要他也回来。骑马的人(这人尼古拉觉得很面熟,不觉引起他的注意)摇摇头,摆摆手,尼古拉立刻认出这就是他所怜惜和崇拜的皇帝。
“但这不可能是他,他不会独自待在这荒野上。”尼古拉想。这时亚历山大回过头来。尼古拉看见了那深深铭刻在他头脑里的敬爱的容貌。皇帝脸色苍白,双颊下陷,两眼深凹,但他的模样显得更温文尔雅。尼古拉证实皇上负伤的消息不确,他感到幸福。他感到幸福,还因为亲眼看见了皇上。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该向皇上报告陶尔戈鲁科夫要他报告的事。
但是,正像一个堕入情网的青年,当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单独同意中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浑身发抖,呆若木鸡,不敢说出朝思暮想的话。他只是目瞪口呆,全身哆嗦,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寻找帮助,或者拖延时间,乘机逃跑。现在尼古拉就是这样,他获得了他渴望的机会,却不知道怎样接近皇帝,而且想出成千条理由,认为这样做是不合适、不礼貌和不可能的。
“这像什么话!我好像要利用他孤独和沮丧的时机去接近他。在这悲伤的时刻,他看见一个陌生人也许会觉得不快,甚至觉得难受呢。再说,我现在一看见他就心头发慌,嘴巴发干,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尼古拉头脑里想到过千言万语要对皇上说,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不过,他想到的话多半应该在别的场合说,多半应该在胜利和凯旋的时刻说,主要是在他负伤将死、皇上感谢他的英勇行为时说的。他要在临死前向皇上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一片忠心。
“再说,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仗已打败,我怎么还能请皇帝对右翼发布命令呢?是的,我绝对不该到他面前去,不该去打断他的沉思。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愿看到他怒形于色,听到他厉声斥责。”尼古拉打定主意,悲伤而绝望地走开去,不断回顾依旧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的皇帝。
就在尼古拉这样考虑着,伤心地离开皇帝的时候,冯托尔大尉刚好路过这地方,他看见皇帝,就跑过来为他效劳,帮助他走过壕沟。皇帝觉得不舒服,想休息一下,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来。冯托尔就站在他旁边。尼古拉怀着羡慕和后悔的心情远远地瞧着冯托尔怎样热烈地对皇帝说了好一阵话,皇帝用手捂住眼睛哭着,同时握着冯托尔的手。
“我本来可以像冯托尔一样!”尼古拉暗自想,勉强忍住怜悯皇帝的眼泪,颓然骑马往前走,不知道他现在该上哪儿去,去做什么。
他觉得他的悲伤是由自己的软弱造成的,就越发沮丧了。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去见皇帝。这是他向皇帝表忠心的唯一机会。可是他没有加以利用……“我干了什么啦?”尼古拉想。他掉转马头,往刚才看见皇帝的地方跑去,但那里已没有一个人了。只有一些车辆从那里驶过。尼古拉从一个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司令部离这里不远,就在车队去的村子里。尼古拉就跟着他们跑去。
他前面走着库图佐夫的马夫,马夫牵着几匹披马衣的马。马夫后面是一辆大车,大车后面走着一个头戴便帽、身穿皮袄的罗圈腿老家奴。
“季特,喂,季特!”马夫叫道。
“什么事?”老头儿漫不经心地答应。
“季特,快去打谷!”
“呸,你这傻瓜!”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吐了口唾沫,说。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又一次开了同样的玩笑。
下午四点多钟,会战全线失败了。一百多尊大炮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尔杰贝歇夫斯基和他那个军放下了武器。其他几个纵队损失将近一半人,溃退下来。
朗热隆和陶霍杜罗夫的残部混合在一起,拥挤在奥格斯特村附近的池塘边和堤坝上。
五点钟以后,只有在奥格斯特堤坝那里还听得到猛烈的炮击声,那是普拉岑高地斜坡上法军摆开许多大炮在轰击我们撤退的部队。
陶霍杜罗夫等人在后卫部队中集合了几营兵力,反击追击我军的法国骑兵。天色渐渐黑下来。在狭小的奥格斯特堤坝上,多少年来,头戴尖顶帽的老磨坊主曾悠闲地坐在那里钓鱼,而他的孙儿则卷起衬衫袖子,在网兜里捡着银光闪闪鲜蹦活跳的鱼。在这个堤坝上,多少年来,摩拉维亚人曾戴着皮帽,穿着蓝短褂,平静地赶着装小麦的双驾马车走过,然后又沾了一身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回来。现在,就在这条狭小的堤坝上,在辎重车和大炮之间,在马蹄下,在车轮中间,麇集着无数被死亡吓得面无人色的人,他们临死前互相拥挤着,从奄奄一息的人身上踏过去,把他们踩死,只是为了再走几步也同样死掉。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冲开空气飞来,或者有一颗霰弹在稠密的人群中爆炸,炸死一些人,把血溅到旁边的人身上。陶洛霍夫臂上负了伤,带着他连里的十个士兵(他已是连长了)和团长一起骑着马。全团就剩下他们几个人。他们被人群推挤到堤坝口。这里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被迫停下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人们正在把它拉开。一颗炮弹打死他们后面一些人,另一颗炮弹落在前面,溅了陶洛霍夫一身血。人群拼命向前挤,挤成一团,移动几步,又停下来。
“只要再走一百步,就准能得救;再逗留两分钟,就非死不可。”人人都在这样想。
陶洛霍夫从人群中向堤坝猛冲,推倒两个士兵,跑到池塘光滑的冰面上。
“到这儿来!”陶洛霍夫叫道,在开裂的冰面上跳着,“到这儿来!”他对拖大炮的人喊道,“这里冰厚!……”
冰能承受他,但有点下陷,发出咯咯的破裂声。显然,冰面不但承受不了大炮和人群,就是他一人站在上面也会破裂。大家都瞧着他,挤在堤坝上,不敢踩到冰上去。团长骑马站在堤坝口,举起一只手,张开嘴正要对陶洛霍夫说话。突然有颗炮弹从人群头上低低飞过,大家都弯下腰。那炮弹砰的一声落在潮湿的地方,那个将军随着从马上栽倒在血泊中。没有人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想把他扶起来。
“到冰上去!到冰上去!走!躲开!你没听见吗!走!”在炮弹打中将军后,好多人一起叫起来,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叫。
后面一尊大炮被拖到堤坝上,又转到冰面上。堤坝上的士兵纷纷跑到结冰的池塘里。前头的一个士兵踩破了冰面,他的一条腿落进水里。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反而陷到齐腰深的地方。旁边几个士兵都畏缩不前,炮车的驭手勒住马,但后面还是传来叫嚷声:“到冰上去!为什么站住?走啊!走啊!”人群里发出一片恐怖的叫声。炮车周围的士兵挥动缰绳,要马掉头前进。几匹马离开了堤坝。原来站着许多步行的人的冰面塌了一大块,冰上大约有四十来个人,有的往前冲,有的往后跑,相互把对方推下水。
炮弹依旧一颗接一颗地呼啸着,啪嗒啪嗒地落到冰上,落到水里,多数落到挤满堤坝、池塘和河岸的人群中。
19
在普拉岑高地,安德烈公爵躺在他手擎旗杆倒下的地方,身上不断流血,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孩子般可怜的轻微呻吟。
傍晚,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突然他又清醒过来,觉得头痛欲裂。
“那片天空在哪儿?今天我第一次看到的那片高远的天空在哪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这样的痛苦以前我从未尝到过,”他想,“是的,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在哪儿?”
他留神细听,听见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人声。他睁开眼睛。他头上又是那片高远的天空,上面高高地飘着一片片浮云,浮云中间露出深邃的蓝天。他没有转过头去,只从马蹄声和说话声中听出有人走过来,在他旁边站住,但他没有看见他们。
骑马过来的是拿破仑和伴随他的两名副官。拿破仑巡视战场,发了加强炮击奥格斯特堤坝的最后命令,查看着战场上伤亡的士兵。
“了不起的人民!”拿破仑望着一个阵亡的俄国掷弹兵说。那个兵脸着地,后脑勺发黑,远远伸出一条僵硬的手臂,伏在那里。
“炮弹打光了,陛下!”从轰击奥格斯特村的炮兵队来的一个副官这时走过来报告说。
“下令到后备队里去取。”拿破仑说,走了几步,在仰面躺着、旗杆弃在一边(军旗已被法军作为战利品取去)的安德烈公爵身旁站住。“死得漂亮!”拿破仑瞧着安德烈说。
安德烈公爵明白,这是在说他,说话的就是拿破仑。他听见这个说话的人被称作陛下。但他听这话,就像听苍蝇在嗡嗡叫一样。他不仅对此不感兴趣,而且不加注意,立刻就把它忘记了。他的头火烧火燎,他觉得他在流血,他看见头上那高邈、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此刻,同他的心灵和浮云飘飞的苍穹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比起来,他觉得拿破仑十分渺小,微不足道。此刻不论谁站在他身边,不论说什么,他都不在乎。他高兴的只是有人站在他旁边,他只希望这些人帮助他回生,因为现在他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他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他竭尽全力想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他稍稍动了动脚,发出微弱无力的可怜呻吟。
“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到救护站去!”
拿破仑说完这话,骑马向兰纳元帅驰去。兰纳元帅脱下帽子,含笑走到皇帝面前向他祝贺胜利。
后来的事安德烈公爵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被放上担架抬走,救护站探伤时引起的剧痛使他失去了知觉。直到傍晚他和其他负伤的和被俘的俄国军官被送到医院。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在搬运途中,他精神稍微好一点,能向四周环顾,甚至说话了。
安德烈公爵清醒后听见的第一句话是法国押送官急急地说的:
“得在这里停一下,皇上马上就要打这儿过了,他看见这些被俘的先生一定会高兴的。”
“今天俘虏那么多,俄军几乎全部被俘,他恐怕看够了。”另一个军官说。
“哼,不见得!据说这一个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军的司令官呢。”第一个护送官指指那个负伤的穿近卫骑兵白军服的俄国军官说。
安德烈认出是雷普宁公爵,以前在彼得堡社交界见过他。他旁边站着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也是个负伤的近卫骑兵军官。
拿破仑飞驰过来,在旁边勒住马。
“哪一个最大?”拿破仑看见俘虏问。
他们说出上校雷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骑兵团团长吗?”拿破仑问。
“我带领一个骑兵连。”雷普宁回答。
“你们团光荣地尽了职。”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称赞是军人最好的奖赏。”雷普宁说。
“我愿意给你们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旁边那个年轻人是谁?”
雷普宁公爵说了苏赫吉仑中尉的名字。
拿破仑对他瞧了瞧,笑着说:
“他同我们打仗还太年轻。”
“年轻对勇敢无碍。”苏赫吉仑断断续续地说。
“回答得好,”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程远大!”
安德烈公爵也被抬到法国皇帝面前,以凑足俘虏的人数。他不能不引起拿破仑的注意。拿破仑显然记得在战场上见过他,又像上次那样称他年轻人。
“怎么样,年轻人?”拿破仑对安德烈说,“您觉得怎么样,我的勇士?”
尽管五分钟前安德烈公爵已能对抬他的士兵说几句话,此刻他却直视着拿破仑,一言不发……在这一刹那,他觉得比起他所看见和理解的高邈、公正和仁慈的天空来,拿破仑所关心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这个英雄怀着的庸俗虚荣心和胜利的欢乐都是那么渺小,以致他不屑回答他。
失血过多引起的虚弱和痛苦,以及死亡的临近,使安德烈产生一些严肃而壮丽的想法。同这种想法比起来,一切都显得渺小和无聊。安德烈公爵望着拿破仑的眼睛想:伟大其实毫无价值,生命(谁也无法理解它的意义)也毫无价值,而死亡(活人中谁也无法理解它的意义,无法加以解释)更是毫无价值。
法国皇帝没等回答就转过身,一面走,一面对一个军官说:
“叫他们照顾这些先生,把他们抬到我的宿营地,叫我的拉雷医生给他们治伤。再见,雷普宁公爵。”他说完便催动马匹,飞快跑开了。
拿破仑脸上焕发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抬送安德烈公爵的法国兵原已把玛丽雅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脖子上的小金圣像取下,这时看见皇帝这样优待俘虏,连忙把圣像还给他。
安德烈公爵没看到谁把东西还给他,只感到细金链吊着的圣像突然又回到军服胸口上。
“要是一切都像玛丽雅公爵小姐所想的那么简单明了,”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那么热情虔诚地替他挂上的圣像,想,“那就好了。要是能知道今生哪里可以得到帮助,死后将会怎样,那该多好!要是此刻我能说:‘主哇,可怜我吧!’那该多么幸福,多么安心啊!……但这话我能对谁说呢!是向那不明确、不理解、无法称呼,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力量——伟大的万有或虚无——说呢,还是向玛丽雅公爵小姐缝在这护身符里的神说呢?除了我所理解的微不足道的一切,和我无法理解但十分重要的伟大事物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可靠的!”
担架抬走了。每一下颠簸都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烧更厉害,他开始昏迷。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的儿子、他在交战前夜体验到的柔情、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矮小身材、尤其是高邈的天空——这一切是他昏迷中胡思乱想的主要内容。
他想起了童山上平静的生活和安宁的家庭幸福。他正在享受这种幸福,突然出现了那个矮小的拿破仑,他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冷漠地瞧着别人的苦难。于是安德烈公爵又感到疑虑和痛苦,只有天空许给他安慰。黎明时分,种种幻象交织成一片混乱和没有知觉的黑暗。据拿破仑的医生拉雷说,他的结局多半是死亡而不是复原。
“这人神经质,肝火旺,”拉雷说,“好不了啦。”
安德烈公爵就同其他没有希望的重伤员一起,留下来交给当地居民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