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曾国藩的家世
近代人讨论曾国藩的生平事业,以为替清卖气力,扑灭太平天国,这种人是不足齿的。
曾国藩出生的时代,当西历十九世纪的初叶,欧美虽已开始了民族主义和民主政治的思想,但中国一向是闭关自守,除掉几千年传下来的忠君孝悌,绝没有其它具体的政治思想的存在。洪秀全的革命运动,究竟免不掉当时一般士大夫的侧目。所以我们倘以二十世纪现代的目光,去平衡十九世纪初叶曾氏的政治思想,是缺乏评判的根据的。
曾国藩的家世,我们可以拿一句话去包括它,叫做“耕读传家”。耕读二字本是中国历来士大夫的职业,耕则退可以自守,读则进可以干禄。在清时代,不独湖南湘乡曾氏一家为然,那时凡称得上“士”的,大都如此,观了下面这一节曾国藩祖父玉屏的自述,便可以知道曾氏的家世怎样:
……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余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听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佣保任之。入而饮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阳之庙山,久无祠宇,吾谋之宗族诸老,建立祠堂,岁以十月致祭。自国初迁居湘乡,至吾曾祖元吉公,基业始宏,吾又谋之宗族,别立祀典,岁以三月致祭。世人礼神徼福,求诸幽遐,吾以为神之陟降,莫亲于祖考,故独隆于生我一本之祀,而他祀姑阙焉。后世虽贫,礼不可堕;子孙虽愚,家祭不可简也。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音尘,常愿通材宿孺,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识者观一门宾客之雅正疏数,而卜家之兴败,理无爽者。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人道之常也,吾必践焉,必躬焉。财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邻里讼争,吾常居间以解两家之纷;其尤无状者,厉辞诘责,势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或具樽酒通殷勤,一笑撤去。君子居下则排一方之难,在上则息万物之嚣,其道一耳。津梁道途废坏不治者,孤嫠衰疾无告者,量吾力之所能,随时图之,不无卜补,若必待富而后谋,则天下终无成之事矣。(《曾文正公大事记》卷一)
曾国藩写“有子有孙有田园”
这篇文字虽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从上面看来,像立祠堂,隆祭祀,敬宿儒,屏斥医卜星相,救济穷乏,优待乡党,调解讼争,这许多事情都是稍有名望的耕读人家所优为的,并无多大的夸张。
曾氏虽“自明以来,世业农,积善孝友,而不显于世”,但是他家虽不曾做大官,却无疑是一个乡间缙绅。上面的一篇自述,不啻为“耕读”二字写照。曾国藩从小生长在这种家庭里,眼目所接触的,是尊辈勤俭素朴的生活,耳朵所听到的,是礼义廉耻一类的训诲,书上所读的,是忠君爱国的思想。以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环境,终于造成了曾氏这样的人物。
曾国藩的一生事业,是和他的家世息息相关的。从大处说,他所领导的湘勇和太平军的战争,无异于一幕宗教战争。因为太平军信奉的是类似天主教的一种宗教,这在儒家看来是违反孔、孟之道的所谓“异端”,曾国藩的家世是世代宗儒,言必孔、孟,对于太平天国那种“异端”,无疑是要深恶而痛绝之了。从小处说,曾国藩的一生,没有一时忘记他祖先的遗训,在他的日记里和书信里,都可以看出来。他信奉祖父的遗训,黎明即起,克勤克俭,周恤贫穷,疏医远巫,甚至把祖父的家规,编成八字句:“书、蔬、猪、鱼、考、宝、早、扫,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直到后来官封一等侯爵,做了两江直隶等总督,对于勤俭家训,还不敢私毫逾闲。曾国藩一生私德的伟大实在是他的家世有以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