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光(卫斯理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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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隻黃銅箱子

在從某國太空基地回來之後,足足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在家中過的,幾乎是足不出戶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在家中,都只當我還在外地。我除了幾個最親近的人之外,也不和任何人聯絡,所以能夠過着沒有人打擾的生活。

但是這樣的日子,究竟是不能長期維持下去的,它因為一個朋友,遠自埃及寄來的一隻箱子而打破了。

我的那位朋友姓王,是一位有着極高深造詣的水利工程師。他是應埃及政府之聘,從荷蘭到那裏,參加一項極其宏偉的水利建設工程的。

這項工程,據他形容,可以稱得上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之一,有一座古廟,甚至要整個地遷移。

而他就是在遷移那座古廟的時候,發現那隻箱子,而將之交給我的。

這是一隻十分神秘的箱子,我有必要先將它的外形,形容一番。

它大約有一公尺長,半公尺寬,二十公分高一,全部是黃銅鑄成的。箱蓋和箱子的合縫處,剛好是整個箱子高度的一半,而要打開這隻箱子,卻絕不是容易的事。

因為那箱子的鎖,是屬於十分精巧而且奧妙的一種古鎖。我敢斷言,如今雖然科學昌明,但是要造出那樣的鎖來,卻不容易。

那鎖的情形是這樣的:在箱子面上,共分出一百格小格子,而有九十九塊小銅片,被嵌在那一百格格子中,可以自由推動。當然,推動的時候,只有一個空格,可以作為轉圜的餘地。

在那九十九個銅片上,都浮雕着一些圖案,當然,如果是按着準確的次序排列起來,那麼這些看來極其凌亂的圖案,是可以成為一整幅圖畫的。

我的那位朋友,他相信,如果有耐心地推動那些銅片使它們得到原來的次序,那麼,整幅圖畫重現,那箱子也就可以被打開來了。

他知道我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所以不遠萬里,將這隻箱子寄到了我手中。

當這隻沉重的銅箱子,到達我手中的時候,我的確大感興趣,在這箱子上沉緬了幾天,但是我隨即放棄了,因為我發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原來的整幅浮雕,究竟是什麼,我根本不知道,使我在拼湊之際,絕無依據。

第二,那九十九塊銅片,並不是可以自由取出來,而是只能利用那唯一的空格,作為轉圜的餘地,所以,要使其中的一片,和另一片拼湊在一起,便要經過極其繁複的手續。

而銅片一共有九十九片之多,我有什麼法子使它們一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我在放棄拼湊那些銅片之後,對這隻銅箱子,曾作過細心的觀察。

在那隻銅箱子的其他五面,都有着浮雕,人像、獸像都有,線條渾厚拙撲,但是卻都不是屬於古埃及的藝術範疇的,而是另具風格的一種,看來有些像是印地安人的藝術作品。

在兩側,有兩隻銅環。銅環上還鑄着一些文字,那些文字,更不是埃及古代的文字。

我打了一封長長的電報給那位朋友,告訴他我對這隻箱子,感到極大的興趣,但是我卻沒有法子將之打開來,是否可以用機械的力量,將之打開,以看一看這隻不應該屬於埃及,但是卻在埃及的古廟之中所發現的銅箱之中,究竟有些什麼,我並且請他敘述那隻箱子發現的經過。

我的電報是上午打出的,傍晚,我就收到了他的回電,他的回電如此道:“衛,我反對將箱子用機器的力量打開,這隻箱子,可能造成已經有幾千年了,難道我們的智力還不及古人?你可以將這隻箱子給我的弟弟,他是學數學的,或者他算得出我們可以打開這隻箱子的或然率是多少。他的電話是……。至於這隻箱子發現的經過,那是一個太過曲折的故事了,容後再敘。王俊。”

王俊就是這位朋友的名字,他是出名慢性子的人,我給他那分電報的最後一句話弄得心中癢癢地,因為連他都說是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那麼這件事的經過,一定十分動人。

而事情又是發生在古國埃及,這就使人更覺得它的神秘。

我急於想知道他是如何得到那隻箱子的願望,竟超過了打開那隻箱子的興趣。我立即又請他將事情的始尾告訴我,並且告訴他,我正悶得發慌,希望他的故事,能為我解悶。

同時,我和王俊的弟弟王彥通了一個電話,王彥是在一間高等學校中工作的,他接到了我的電話之後,答應有空就來。

晚上九點鐘,我正在查閱埃及古代鑄銅藝術成就的資料,發覺我的料斷不錯,那銅箱上的浮雕,和埃及藝術絕無共通之點的時候,接着,老蔡帶着王彥進來了。

王彥大約二十六七歲年紀,面色很白,但身體還是健康的,他年紀雖然還輕,但是卻有着科學家的風度,他和我是初次見面,十分客氣,而且顯得有些拘謹。

我將那隻銅箱子的事情和他說了,他謙虛地笑了一笑,道:“我只怕也打不開。”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打不開也不要緊,你只當是業餘的消遣好了。”

王彥和我兩人,將這隻銅箱子抬上了他的車子,他和我揮手告別而去。

以後的七八天中,王彥也沒有和我通電話,我因為等不到王俊的信,漸漸地也將這件事情淡忘了。

那一天晚上,大約是在給王彥將箱子取走之後的第十天,那是一個回南天,空氣濕得反常,使人覺得十分不舒服。

中午,我正在假寐,牀頭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說起來十分奇怪,電話的鈴響聲,次次都是一樣的。但是有時候,人會直覺地覺出,電話鈴響得十分急,像是在預告有要緊的事情一樣。

我立即拿起了話筒。

從電話中傳來的,是王彥的聲音。

他的呼吸有點急促,道:“衛斯理先生?我……我是王彥。”

我道:“是的,有什麼事,不妨慢慢地說。”

我聽得出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已經將那箱子面上的九十九塊銅片,排列成了一幅浮雕畫了。”

我從牀上跳了起來:“祝你成功,那你已經打開箱子了。”

王彥道:“還沒有打開,但是我忽然有一種奇妙的預感,覺得打開箱子,會對我不利。”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道:“你大概受了埃及古代咒語會靈驗的影響,我可以告訴你:這箱子雖然在埃及古廟中被發現,但是絕不是埃及的東西。”

王彥問:“其他古民族,難道就沒有咒語麼?”

我又笑了起來,道:“我以為學數學的人,多是枯燥乏味的,但是你卻有着豐富的想像力!”

王彥在那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我打開箱子之後,再和你通電話。”

我放下了話筒,將枕頭拉高些,墊住了背部,舒服地躺了下來。我想,大約等上十分鐘,就可以得到王彥的電話了。

可是,我抽了七八支煙,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了,王彥仍然沒有打電話來。

我忍不住撥了他的電話號碼,可是那邊卻沒有人接聽。

我覺出事情有些不妙,但是我卻絕不相信王彥會遭到什麼意外,因為他只不過是打開一隻古代的銅箱子而已!

但是,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早已從牀上跳了起來,在室中來回地踱着步,王彥為什麼隔了那麼久時間,仍然不打電話來通知我箱子之中,究竟有些什麼東西呢?如果他打不開那隻箱子的話,也可以給我一個電話,在我的印象之中,王彥絕不是做事有頭無尾的人!

然而,當我第十幾次地又忍不住再打電話給他,而他那方面,仍然沒有人接聽電話之際,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從王彥打電話通知我,說他已成功地拼湊起了那銅箱子面上的圖畫起,到如今已有將近五個小時了!這五個小時之中,音訊全無,王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雖然我想來想去,王彥沒有遭到什麼意外的可能,但是我卻不能不為他擔心。

他的哥哥是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而上次王彥來的時候,他也未曾告訴我他的地址,所以,當我等得實在不耐煩時,我又拿起了電話,請我一個當私家偵探的朋友幫忙。

那位朋友和他的助手,曾經以極長的時間,自己編了一本電話簿,是從電話號碼來查那個電話的地址的。不到五分鐘,我已經得到了我所要的地址,王彥住在碧仙道三號四樓。

我知道碧仙道是高尚的住宅,正適合王彥的身分,我放下了話筒,已準備按址去找他。

但是,我剛到門口,電話鈴聲,遽然大作。我連忙跳到了電話之旁,一把拿起了話筒。一拿起話筒來,我便聽到了王彥濃重的喘息聲。

我更加覺得事情十分不尋常,我連忙問:“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事?”

王彥的喘氣聲,愈來愈是濃重,像是他的身上,正負着千斤重壓一樣。我一連問了七八聲,才聽得他的講話聲音,道:“我……我遭到了一些麻煩,我可以來看你嗎?立即來!”

我聽出王彥雖然還在說“遭到了一些麻煩”,但實質上,他卻一定遭受到了極大的困擾!他給我的印象,是十分鎮定和有條理的人,但這時,從電話中聽來,他的鎮定和有條理,似乎都破壞無遺了。

我不加考慮,道:“好,你立刻就來。”

王彥並沒有說什麼。“拍”地一聲,便掛斷了電話,我手拿着聽筒,呆了一會,才放了下去,我感到,一個十分巨大的變故,正在王彥的身上發生,那種變故是因什麼而起的呢?

難道就是因為那隻不應該屬於埃及,但是卻在埃及古廟中發現的箱子麼?

碧仙道離我的住處,並不十分遠,在我算來,至多有十分鐘,王彥便可以來了,但是我卻足足等了二十分鐘,才聽到門鈴聲。

一聽到門鈴聲,我立即奔下樓去,同時也聽得老蔡在粗聲粗氣地問道:“什麼人?你找誰?”

我連忙道:“老蔡,他就是上次來過的王先生,你快開門讓他進來。”老蔡的眼睛,一直湊在大門上的望人鏡上,聽得這麼說法,他轉過頭來,面上現出奇怪的神色,道:“他就是上次來過的王先生?”

老蔡平時不是這樣囉唆的人,我不禁不耐煩起來,道:“你快開門吧。”

老蔡不敢多出聲,將門打開來,一個人自門外向內跨了一步,我抬頭看去,也不禁一呆!

這是王彥麼?

難怪老蔡剛才向我望來之際,面上充滿着猶豫的神色,因為連我也不敢肯定,這時出現在我家門口的人是不是王彥!

那人的身材和王彥相同,但是由於他穿着大衣,又將大衣領高高地豎起,手上戴着手套,頭上戴着帽子,將一條圍巾,裹住了他整個臉,而且,還戴上一副很大的黑眼鏡!

他這身打扮,即使到愛斯基摩人家中去做客,也不必害怕凍死了,更何況今天還是一個回南天,天氣燠濕,我只不過穿着一件襯衫而已!

我呆了一呆間,已聽得王彥的聲音,透過了包在他臉上的圍巾中而傳了出來,聲音雖然顯得不清楚,但是我仍然可以肯定,那正是王彥的聲音。也就是說,站在我面前的人正是王彥。

王彥的聲音很急促,道:“你……等了我很久麼?”

我向前連跨了幾步:“你可是不舒服麼?”

王彥發出了一聲苦笑,道:“不舒服,不,不,我很好。”

他顯然是在說謊,絕對不會有一個“很好”的人作出這種打扮來的。我望着他:“剛才你在電話中說你有麻煩,那是什麼?”

王彥打橫走開了幾步,他像是有意要離得我遠一些一樣,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卻並不出聲。

我愈來愈覺得事情十分怪異,向他走近了幾步,追問道:“什麼事使你心中不安?你是怕冷麼?為什麼不將帽子、眼鏡除下來?”

王彥立即站了起來,顫聲道:“除下來?不!不!”他一面說,一面亂搖手。

我和王彥,並不能算是很熟的朋友,所以他不肯除下帽子、眼鏡以及一切他遮掩臉面身子的東西,我也不便過分勉強他。我只是道:“你來找我,當然是想得到我的幫助了?”

王彥道:“是的,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我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好,那你就說吧!”

王彥的呼吸,又急促了起來:“那隻……那隻黃銅箱子……是怎麼得來的?”

事情果然和那隻箱子有關——我心中迅速地想着,而同時,我也立即回答王彥:“那是你哥哥從埃及寄來給我的。”

王彥神經質地揮着手:“不!不!我的意思是問,我哥哥是從什麼地方,怎樣得到這隻箱子的,那箱子的來歷,究竟怎樣!”

我沒有法子看到王彥的臉面,也無從知道他面上的神色如何,但是從他的行動、言語之中,我卻可以看出他的神經是處在極度緊張,近乎失常的狀態之中,我顧不得答他的問題,只是追問道:“那隻箱子怎麼樣?你不是打開了它麼?它給了你什麼困擾?”

王彥並不回答我,他只是尖聲地,帶着哭音地叫道:“告訴我,告訴我那隻箱子的來源!”

我歎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法子告訴你,你哥哥只說,他得到那隻箱子,有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我打了兩封長電去詢問,但是他卻並沒有回答給我!”

王彥剛才在急切地向我詢問之際,身子前俯,半站半坐,這時,聽到了我給他這樣的回答,他又頹然地坐在沙發之上,喃喃地道:“那麼……我……我……”

他一面在喃喃自語,一面身子竟在激烈地發着顫。我連忙道:“王彥,你身子一定不舒服,你可要我召喚醫生麼?”

王彥霍地站起來,道:“不,不用了。我……我該告辭了。”

他一面說,一面面對着我,向門口退去,我自然不肯就這樣讓他離去,因為我心中的疑團,不但沒有得到任何的解釋,而且還因王彥的怪舉動而更甚了。

我向他迎了上去,王彥雙手亂搖,道:“你……你不必送了,我自己會走的。”

他雙手戴着厚厚的手套,在那樣暖和的天氣,他為什麼要戴手套呢?

我一面想着,一面道:“你到我這裏來,不見得就是為了要問我這樣幾句話吧。”

王彥道:“不是……不是……是的……就是問這樣幾句話。”他顯然已到了語無倫次的程度,我更不能就這樣放他離去!

王彥仍在不斷地後退,在他將要退到門口之際,我猛地一躍,向前躍出了三四步,到了他的身前,一伸手,已經握住了他右手的手套:“這麼熱的天,你為什麼將自己裝在‘套子’裏?”

王彥這時的裝束,和契訶夫筆下的那個“裝在套子裏的人”十分相似,所以我才這樣說法的。由此可見,我在那樣說法之際,雖然覺得事情十分費疑猜,但卻還不以為事情是十分嚴重的,要不然我也不會那樣輕鬆了。

我的行動,顯然是完全出於王彥的意料之外的,我一握住他右手手套,立即一拉,將他右手的手套拉脱,而王彥在那時候,雙手仍在亂搖,要阻止我接近他。

然而,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我和王彥兩人,都僵住了不動。

在刹那間,我如同遭受雷殛一樣!

我看到王彥的雙手,仍然在擺出擋駕的姿勢,他的左手,還戴着手套,但是右手的手套,已被我除了下來,他的右手,在被我除下了手套之後……唉,我該怎麼說才好呢?

我看到的,並不是一隻手——當然那是一隻手,但是卻是沒有血、沒有肉的,只不過是五根手指骨頭,完完整整,還會伸屈動作的手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