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來歷不明的人
“人不可以貌相”,單憑范圍的外形,想揣知他的身分,近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來高而瘦削,膚色蒼白,有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冷峻和高傲。從他的這種神情看來,他像是一個藝術家、詩人、鋼琴家、雕塑家,或類似的高調子藝術工作者。
可是,他的眼神卻又極度冷漠,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當你和他對視着的時候,全然無法自他的眼神之中,揣測到他心中在想什麼。
這樣的冷靜,又使他看來像一個尖端科學家,負有改造和增進人類文明的使命,或者是一個第一流的棋手,甚至可以推測他是一個出色的金融投資家。
他站在那裏,衣飾自然高貴,並不做作,絕不追隨潮流,可是看起來瀟灑出眾。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身上的一切全是最好的,連上衣口袋中,只露出一角的那方淺藍色的絲帕,也柔軟如同晴空。那麼,又可以把他推測為一個貴族,什麼也不用做,靠着祖蔭,就可以在生活上要多考究就多考究。
他有一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如果不停注視着他超過一小時,大約可以看到他做這個小動作三五次),那就是他的雙手會忽然緊緊地捏成拳,捏得十分緊,指節骨全凸出來。
當他這樣做的時候,明眼人也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這是一雙經過極其嚴格武術訓練的手。這樣的一雙手,在很多地方,如果把人打傷了的話,會按照“攜械傷人罪”處理。
那麼,又可以推測他是一個武術大師?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
若不是他的神情如此冷漠,他可以說是一個美男子,而且他有一種自然能吸引人注目的光采,一般被稱為“明星氣質”。那麼,他是不是大明星呢?
正由於他有着天生的明星氣質,所以在這個聚會中也特別吸引人,並沒有人和他說多少話,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暗中私議:這個主持人介紹的,姓范名圍,叫范圍的英俊冷漠的男子,真正身分究竟是什麼?
先說說這個聚會,因為這個聚會本身也相當奇特,很值得一提。
聚會以一種十分隆重的酒會形式進行,參加的人不多,不超過一百人,聚會的目的是介紹一批專題性的古文物。
所謂專題性的古文物,說得簡單一些,也就是古董珍寶,但又略有不同,並不是一體兼收,而是有所選擇,例如這次展示的專題就是“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
“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聽起來很專門,其實只要略作解釋,也很容易明白。蒙古人在公元一二七一年定國號為“元”,歷史上就稱為“元朝”。
在這以前,蒙古騎兵早已入侵中原。元帝國橫跨歐亞,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強大皇朝,這個皇朝的首都,就是現在的北京,當時稱“大都”。
元朝的國勢既然如此強盛,融歐亞文化於一體,大都便是當時整個地球上最豪華繁奢的都市。
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到了大都,目迷五色,頭昏腦脹之餘,說那簡直不是人間——遍地黃金、漫野珠寶!當時天下技巧藝精的各類工匠都集中在大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些各類工匠製造的各種工藝品、珠寶首飾,也各逞奇巧,極一時之盛,各有各的風格。
再加上蒙古騎兵遠征世界各地,擄掠回來的奇珍異寶,不知凡幾。幾乎天下寶物有一大半,都集中在當時大都的蒙古達官貴人之手。而爭奇鬥麗、互誇豪奢,又是這種繁盛社會中必然產生的風氣,所以各類寶物的製造也精緻華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這個時期的珠寶珍飾,就被收藏家列為一個專題,稱之為“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
明白了專題的簡單歷史背景之後,自然可以知道,這個專題之下的古文物,每一件全是真正的精品和傑作。
事實上,就算撇開歷史價值,單是這些文物本身,就是價值極高的寶物。例如一尊由毫無瑕疵的翠玉雕成的佛像,高達三十公分,翠玉本身的價值已經驚人,再加上其歷史價值、藝術價值,自然更是古文物愛好者心目中追求的目標。
參加這次聚會的人,幾乎全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古文物收藏家,或收藏家的代理人。
人絕不會在三餐不繼的情形下,對古文物有收藏興趣,所以參加聚會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豪富權貴——展出的一百餘件精品,在近千年前,全屬蒙古的豪富權貴所有。現在再由世界各地的豪富權貴購進珍藏,似乎也很公平。
原振俠本來絕不會參加這樣的聚會,可是他不但來了,而且還是受了兩方面的邀請而來的。一方面請他來的,是幾個極有資格,且上了年紀,處於半退休狀態的名醫。
當醫生,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什麼的,但仍然是收入極豐厚的職業,尤其是名醫,二三十年積聚下來的,也就極其可觀。錢多,而又在半退休狀態之中,名醫又大多數有點文人雅士的氣質,收集古董就成了他們普遍的嗜好。
原振俠不是古董愛好者,也沒有資格作收藏家,可是他有很多古怪的經歷。一個老醫生認定了他見多識廣,便以老前輩的“壓力”,要他作古董收集會的顧問,原振俠只好答應。
既然身為顧問,遇上有這樣一批精品在拍賣前作展示的聚會,他自然非出席不可,他是陪着五個著名的醫生一起來的。
這是他出席這個酒會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由於黃絹的請求。
卡爾斯將軍,一直沒有放棄建立一個可以在全世界炫耀的博物館的念頭。這一批元代絕品古文物,自然也吸引了將軍的注意。
原振俠在一星期之前接到黃絹的電話,那時,他正從南中國海尋找完愛神回來不久,整個思緒還在那種疑真疑幻的情形之中。他曾幾次去拜見那位他所尊敬的先生,可是仍然未能有什麼確切的結論。
那位先生不客氣地批評他:“你也太執著了,就當作是遇到了一位神仙,有何不可?為什麼偏要去尋根究柢?大煞風景!”
原振俠苦笑:“遇到了神仙……這總有點說不過去——”
那位先生有點惱怒:“為什麼說不過去?古今中外遇見過神仙的,又不只是你一個人!單在中國的歷史上,就有過不知多少次人和神仙相遇的記錄!我還知道有一個人,從人修成了神仙,全部過程我都有參與!”
原振俠吞嚥了一口口水:“是,這我知道……那位成了仙的……人,叫賈玉珍。我想,若是有機會見到他,向他問一問愛神的來龍去脈,他們大家都是神仙,或許會知道。不過不知如何才能見到那個神仙?”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地在原振俠的肩頭拍着:“你,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你才好!你心中是有一片空白想要填補,可是愛神的來歷並不能滿足你,你也別自我欺騙、自我逃避了!能填補你心中那片空白的,不是那位女將軍,就是那位女特工,再不然,那位超級女巫看來也快學成出山了,倒也可以……”
在那位先生的笑聲中,原振俠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幾乎是落荒而逃。在他回到住所之後不久,就在發怔中接到了黃絹的電話。
由於在南中國海上,原振俠和海棠一起在海上漂流,當他們登上貨船時,又恰好和愛神見面。長談之後,兩人的精神狀態都處於一種異樣的恍恍惚惚之中。
那種情況,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曾有不平常的事發生過,何況是聰明絕頂又特別敏感的黃絹?
所以,原振俠和黃絹分別時極不愉快,黃絹甚至沒有顧及普通的禮貌。這也是原振俠忽然又在電話中聽到黃絹的聲音之後,怔住了好一會,出不了聲的原因。
而黃絹在叫了原振俠一聲之後,也好一會沒有出聲。兩人都沉默着,只聽到電話聽筒中傳來的那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過了好一會,黃絹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種聽來相當異樣的聲調問:“一個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和黃絹的離別不愉快,和海棠的分手又何嘗愉快?而這時,黃絹還這樣帶有調侃意味地問他,他除了苦笑之外,還能有什麼反應?
或許是他的笑聲聽來真是十分苦澀,黃絹也幽幽地嘆了一聲。隔了一會,她才提出要原振俠去參加那個聚會的要求:“聚會要憑請柬參加,我會派人把請柬送來給你。有可能的話,找出賣主,我們對全部展示的精品都有興趣,可以在拍賣前全部成交。”
如果不是已答應了那幾個醫生,反正要去參加那個聚會,原振俠一定會用種種理由推掉黃絹的邀請。但既然反正要去,他也就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下來。
黃絹又道:“價格由你全權決定,如果不能全部買下來,其中有一柄佩刀,據考證是窩闊台的佩刀,一定要得到!”
原振俠當時對於“窩闊台的佩刀”這樣的東西,也只是聽過就算了,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古董商人的噱頭,什麼“成吉思汗的長矛”、“楊貴妃的帳子”之類,都是屬於只能姑妄聽之的故事。
可是,當他到了那個聚會的場所,剛一進去,門口便有人高叫着他的名字,已經在場的人都自然地向他望過來之際,他卻大失禮儀地未有向他的幾個熟人打招呼。因為他的視線被陳列在近門的一個架子上的一柄蒙古式佩刀吸引住了。
被那柄佩刀吸引的人顯然不少,至少有十來個,大家都在圍着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逕自向着那柄刀直走了過去。佩刀橫放在檀木架子上,半出鞘,刀身比普通的佩刀長,呈新月形的微彎。刀柄上和銀絲編成的刀鞘上,鑲滿了各種寶石,最奪目的是,至少有二十顆,每顆都超過四克拉的金剛鑽。
但這還不是吸引原振俠一進場就走過去的原因。真正令人在一瞥之下,視線就再也難以移開去的,是那柄刀半出鞘地陳列着,因而可以看到它一半的刀身——厚背薄刃,整個刀身溢現着一種異樣深邃的、青藍色的光采。刀身其實能有多厚?可是在一注視間,刀身卻又其深如海,深不可測!
鑄刀的匠人,竟然能把鋼鐵提煉成這樣的精華,那是罕見的冶金術。單是這種工藝,世界上如今再不可能有,那自然比那些鑽石和寶石更有價值了!
檀木架子旁的一塊金牌上,鑄着“合罕皇帝佩刀”的漢字。還有一行原振俠看不懂的蒙古文,想來也正是同樣的說明。
這就是黃絹所說“一定要買下來”的“窩闊台佩刀”了。
原振俠一走近就屏住了氣息,好久,才緩緩吁出一口氣來。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罕見的古文物精品,製造之精美簡直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絕不可能再有同樣的製品了!
自然,那是當時大都裏不知多少巧匠的心血結晶。窩闊台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元太宗,又稱“合罕皇帝”。在未登大位之前,受封在窩闊台汗國,封地在如今中亞細亞一帶,所以刀身上的圖案帶有鮮明的中亞藝術風格。寶石和鑽石的排列也賞心悅目,經歷了七百多年,仍然爍然生輝,令人神為之奪!
當原振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之後,聚會主持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原振俠一抬頭,沒有先注意主持人,視線又被身邊另外一個人所吸引!
那人和他站得很近,個子比他還略微高大些,眼睛盯着那柄寶刀,可是卻又絕不像別的人那樣有着欣賞的、讚歎的,甚至貪婪的光采——他的眼神,竟然極其冷漠!
那人,自然就是一開始就提到的范圍。
當時原振俠全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被他的外形所吸引。而且,他立即感到,如果自己要不負黃絹所託,“一定要把窩闊台佩刀買下來”的話,看來對手不會少。而眼前那人肯定會是主要的對手!
聚會主持人早知道原振俠不但代表着幾個著名醫生,而且更是卡爾斯將軍方面的代表人物,所以顯得特別殷勤。
原振俠的視線還停留在身邊那人身上,那人卻並不望向原振俠。直到主持人叫着:“原醫生,這柄寶刀是世界七大寶物之一,看來有興趣的人不少——”他說到這裏,轉問那人:“范先生,你說是不是?”
那人只是在喉間“嗯”了一聲,但總算轉過頭來,向原振俠望了一眼。
被一雙那樣冷漠、幾乎毫無生氣的眼睛望上一眼,並不是十分愉快的事,所以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輕輕的悶哼聲來。
主持人十分起勁地替他們介紹着,才說了原振俠的姓名,那人就自己道:“范圍,范仲淹的范,周圍的圍。”
他的聲音也冷淡得可以,而且說了之後,一點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表示。那令原振俠慶幸自己未曾急急伸出手去,免了發窘。
主持人多半也知道范圍不喜歡多說話,所以沒有再和他多說什麼,只是跟原振俠說了不少話,更好幾次提及卡爾斯將軍的國度。
原振俠支吾以對,他只注意到范圍用着冰冷的眼光望了他好幾次,而他臉上的神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這時,幾個名醫進場,一下子就將原振俠拉了過去。其中一個道:“一百多件展品之中,最好的是那柄寶刀,你看要多少錢才能買下?”
原振俠嘆了一聲:“為什麼一定要它?”
一個名醫道:“因為它最好,真是精美絕倫!你的意思是它的價值會很高?我們也料到了,所以我們準備五個人合資購買。到手之後,每人輪流保管把玩一個月……”
他們甚至連到手之後如何處置都商量好了,這更令原振俠感嘆,因為原振俠知道他們根本到不了手!
五個名醫聯合起來,財力自然可觀,那已是普通人夢想不到的了。但是,一般來說,形容富有,有“富可敵國”這樣的話,而卡爾斯將軍本身就是一個國,而且是一個富國!五個名醫的財力和他比較起來,算是什麼?
還有那個被原振俠認定了是主要對手的范圍,他是什麼身分?代表了什麼財團?還真難說得很!
本來,像這五個名醫那樣,有名譽有地位,財雄氣粗,生活何等快樂!可是一有了欲望,這欲望又是他們力量達不到的,那麼他們的快樂自然也大打折扣,說不定還會十分不快樂,可想而知,人的欲望實在是快樂生活的最大敵人!
原振俠委婉地說:“要是用一千萬鎊,或者更高的代價去獲得它,各位認為值得麼?”
五個名醫各自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顯然原振俠的說法,比他們準備出的價格高出了許多。看到他們黯然神傷,原振俠忙轉變話題:“我看其他的精品也不少,那一輛鑲金馬車就極好。”
幾個名醫興趣全失,有點垂頭喪氣。這時,那個范圍也從寶刀旁邊走了開去,又有更多的人聚在寶刀之前。
原振俠一直注意范圍,也引幾個名醫去注意他,同時道:“猜猜那人的身分!”
於是,就有了本故事一開始的那一番猜測。
猜測自然不會有結論,當主持人又向原振俠走過來時,原振俠十分有技巧地問了一下,主持人也不禁怔了一怔:“范圍?他的身分?我也不清楚,我才第一次見他。你認為他是一個大買家?”
原振俠作了一個“不知道”的手勢:“全部拍賣品在拍賣前做總交易,是不是願意?”
主持人狡猾地笑了起來:“這……不很好吧?在拍賣競投中,才能知道每一件物品的真正價值!”
原振俠知道古董本來就沒有固定價值,主持拍賣者自然希望在拍賣的過程中創出高價來,不肯做整筆的交易也是意料中事。反正又不是他想買古董,所以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聚會是在一間新落成的大酒店頂樓舉行的,拍賣也將在幾天後在這裏舉行。酒店方面聯絡了幾家保安公司,對展品做了最嚴密的保安措施。
原振俠既然不是很有興趣,便不想多逗留下去,向主持人打了一個招呼,就踱出了大廳,來到了穿堂,等候電梯。
當他走進電梯之際,一個人跟了進來,正是范圍。原振俠略怔了一怔,立時肯定那絕不是“偶然”,所以他笑了一下:“真巧!”
范圍的神情依然冷漠:“醫生這種職業,看人不是很準。不論什麼身分地位的人,一到了解剖台上,肌肉的結構、五臟的位置、骨骼的數目,都是一樣的!”
原振俠一時之間,弄不明白范圍忽然說那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而在他還未曾有任何反應時,范圍又道:“所以,你們幾個醫生猜我的身分職業,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原振俠一聽到他這樣說,陡然震動了一下,面對着對方嚴峻的目光,他感到十分狼狽!
在背後議論人,這是相當不禮貌,屬於沒有修養的行為。而現在又被人當面揭穿,自然不免感到尷尬。
原振俠應付變故的經驗相當豐富,在那一剎間,他立時想到,對方這樣講是想令他發窘,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讓他達到目的,就是最好的應付方法。
所以,在剎那之間,他的神態是百分之百的若無其事,甚至還帶着極自然的微笑:“是嗎?那麼,請問范先生的身分職業是什麼呢?”
這一下,輪到范圍震動了一下,因為原振俠若無其事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在那幾秒鐘內,原振俠想到了更多的事。他和那五個醫生在討論猜測范圍的身分時,范圍幾乎是在十公尺之外,而他們當然不會大聲嚷叫着討論。那就是說,范圍不應該知道有那麼一回事!
可能,主持人曾因為原振俠的探詢,而向范圍問及,但范圍也沒有理由知道得如此詳細。
那麼,剩下來的可能,就是范圍有什麼特殊的儀器在幫助他,使他可以聽到遠處相當低的聲音。
這類“助聽”儀器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但如果微小得可以隨便收藏起來而不被人發覺,倒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心忖不管事實是不是如此,不妨先假定是這樣!
所以,他也立時冷冷地道:“醫生也知道,人耳朵的結構,如果不是有意偷聽他人的談話,有很多聲音,根本是聽不到的……”
范圍在一震之後,立時恢復了鎮定,對原振俠那兩句話聽而不聞,只是抬頭看着電梯在下降時,亮燈的數字變化。等到數字由六十變成六的時候,他才道:“願意打一個賭?”
原振俠笑了起來,揚了揚眉,他的神情已表明了他立即接受挑戰。
范圍直視着他,兩人互望着。電梯到了底樓,兩人一起走出去,至酒店的大堂中時,范圍才道:“賭你到拍賣進行時,仍然未知道我的身分……”
原振俠忍不住笑了起來,心中立即想:這人也未免太自大了……要查一個人的身分並不是難事,有三天時間,查出他身分的機會幾乎是百分之百!
原振俠微笑着:“輸贏怎麼算?”
范圍說得斬釘截鐵:“誰輸,誰就退出,不競投那柄寶刀——”
原振俠怔呆了一下,他未曾想過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賭注”來,這說明了什麼呢?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范圍的觀察力極敏銳,至少和自己一樣,一下子就看出,聚會的人雖多,但真正的競爭對手只有自己。其次,他自然知道自己代表了黃絹,那麼他又代表了什麼勢力呢?
在原振俠心念電轉間,范圍居然笑了一下,然而他的笑容照樣高傲冷漠:“我喜歡那柄寶刀,我想據為己有。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他只不過猶豫了一下,范圍已可以料到他在想什麼,這又一次證明他的觀察力的敏銳。
原振俠在表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好,一言為定!”他說着,揚起手來:“要不要擊掌為盟?”
范圍也揚起了手來,看兩人揚起手來時的樣子,大有較量一下氣力的意思。但是當他們各自的目光在注視了對方的手一下之後,兩人都笑了一下,只是輕輕地、象徵式地擊了一下手掌。
因為他們兩人一看到對方的手,就可以知道對方在武術上所受的訓練程度,和自己半斤八兩。那也就是說,如果動手較量,絕不易分出勝負。而如今他們是在一所大酒店的大堂之中,那也絕不是憑武術決勝負的理想場合。
他們一擊掌之後,各自半轉身,幾乎是並肩走出酒店大堂去的。然後,在酒店門口,揮手道別,各奔東西。
原振俠在駕車回去的時候,心中不斷轉念。令他疑惑的是,范圍如果知道他和黃絹有聯繫,那麼就應該知道他在調查一個人的底細之際,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可供運用,可是他居然還拿這個來打賭!
原振俠不以為自己會輸,因為就算黃絹方面的力量不足夠,他還可以通過海棠,找出范圍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除非范圍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然絕無查不出來之理!所以要考慮的是,剛才見到的范圍是他的真面目,還是經過了精巧化裝之後的假面目呢?
原振俠想了一想,肯定了那是真面目,並想好了如何向黃絹形容范圍的樣子。他知道黃絹的手下中,自然會有專家根據他的敍述,把范圍的樣子繪畫出來。那麼,要找出他的身分來歷,應該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
原振俠在和黃絹通了電話之後,最後說:“把這個人的身分來歷找出來,不然,你可能買不到那柄寶刀,或者要多花十倍八倍的代價……別以為你們國家真那麼有錢,花一枚新型中程飛彈的價錢去買一柄寶刀來作裝飾,對你們進行軍事援助的國家會不高興!”
黃絹的聲音有點惱怒:“你話太多了!放心,拍賣之前一定會有結果。”
原振俠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黃絹的語氣卻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的傷害,令他不想出聲。
黃絹顯然也知道原振俠不出聲的原因,可是她也不知該如何修正。所以兩人都沉默着,過了一會,才各自輕嘆了一聲,放下電話。
拍賣在三天之後舉行,原振俠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極不願自己和卡爾斯將軍扯上任何關係,所以已決定在黃絹派人送范圍的資料來時,再告訴黃絹,一個主要的競爭者退出了,隨便派一個人代表去競投就可以成功——和卡爾斯那種國際公認的“瘋子”有任何些微的牽涉,都不是一件名譽的事!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原振俠並非十分起勁地做了一下調查,自然沒有結果。
范圍這個古怪的名字,連聽說過的人也沒有!
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時分,原振俠才從醫院回來,一出電梯,就聽到電話鈴聲不住地響。他衝進屋子,拿起電話來,聽到了黃絹的聲音:“你那位朋友的確是一個神秘人物。”
原振俠怔了一怔:“找不出他的身分?”
黃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自傲的狂野,叫原振俠想起范圍那種冷漠的高傲,兩者似乎有着共通的地方。自視極高,把自己當作是在許多人之上的特殊人物,這或許正是成功人物的特徵?
笑聲未畢,黃絹又道:“當然找出來了,可是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那種行業。”
原振俠不禁大有興趣:“說說他具體是做什麼的?”
黃絹“嗯”了一聲:“什麼都做……”
原振俠重複了一句,還沒有反問,黃絹又道:“當然不是真的什麼都做。意思是,他接受任何委託,事無大小,也不分性質種類,只要你委託他進行,他就代你進行,這算是什麼行業?”
原振俠想了一想:“竟有人從事這樣的行業?那……可以叫‘萬能委託人’?”
黃絹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知道他曾經接受了什麼樣的委託,又如何完成委託的話,你的語調就一定不會那麼輕鬆。”
原振俠早就料到,范圍所從事的行業,如果那麼古怪的話,其中一定有些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內的。他聽到黃絹這樣說,倒也不是十分驚訝,只是吸了一口氣,準備聽黃絹的敍述:“請說。”
黃絹也吸了一口氣:“破壞——沒有確實的證據是他主持的,但大家都懷疑他。他破壞的結果所造成的損失,堪稱是人類有史以來,在單一的一次破壞行動中,損失最巨大的一次,不單是十二億美金一下子化為烏有——”
黃絹才講到這裏,原振俠的鼻尖已自然而然地有細小的汗珠冒出來,失聲道:“不,不會是!”
他自然知道黃絹所指的“破壞”是哪一件“意外事件”了。那的確可以說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損失最巨大的單一破壞事件!
黃絹的聲音聽來有點無可奈何:“我也寧願不是,但是為了達到謀殺一個人的目的,而令超過四百人陪死的事件,卻是有證據的。被利用的一方吃了啞巴虧,被害的一方也吃了啞巴虧,足以證明他辦事能力之強。那件事的主使人是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問你的小海棠,她會詳細告訴你……”
原振俠沒有理會黃絹最後那句話,最大的原因,還是黃絹的敍述使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黃絹在說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可是他又隱約感到那一定是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他應該知道那件事的!
他有點着急地問:“你指的是——”
黃絹的回答十分乾脆:“一個軍事強國的地對空飛彈擊落了一架大型民航機的事件。”
原振俠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要謀殺的……對象是什麼人?”
黃絹道:“不詳,也不知道他是受什麼人的委託。當然是一個極重要的神秘人物,神秘到他死了,受損失的一方都不敢公布的程度。”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搖着頭,雖然他明知黃絹是絕看不到他這種反應:“我不相信,或者說,我無法相信!就算他要那樣做,他有什麼法子令航機偏離航道——”
他才講到這裏,就陡然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聲來。巨型航機被擊落事件的來龍去脈,他知之甚詳——在事情發生後,全世界都知道經過!
巨型航機突然飛離航線,飛到了軍事強國的一個秘密飛彈基地的上空。秘密飛彈基地正好在這時候有極秘密的軍事活動,所以悍然發射飛彈,把航機擊落,造成了幾百人死亡。
原振俠在聽了黃絹的話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可是當他說出了不相信的理由時,卻說到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
因為,他突然覺得,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立時想到了最近和黃絹在一起的共同經歷:
一艘最新型的電腦管理的貨船,由於外來的力量侵入電腦,控制了電腦,令得貨船離開原來的航道,去拯救漂流海上的難民!
原振俠自然也記得,黃絹的面色是多麼難看。由於她在船上,全組船員也在船上,可是竟然無法控制貨船——貨船被電腦所控制,而電腦又被有能力的愛神所控制!
巨型航機有完善的電腦自動航行系統,只要控制了航機中的電腦系統,要航機偏離航線,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能令航機偏離航道,又事先知道軍事基地有不尋常的活動,那麼航機被擊落也就是全盤計劃中必然發生的事情了!
原振俠剎那之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陡然住口。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再也講不出話來。
黃絹的聲音悠悠忽忽地傳了過來:“你想到那是有可能的了,是不是?”
原振俠在喉際發出了一下乾咳聲,替代了回答。因為這時他心中又想到,黃絹提及的“破壞”也和電腦操作有關。
電腦負責檢查行動是否安全,就算有細微之極的毛病,電腦都會指出來,而不讓行動展開。而且負責安全檢查的電腦,一共有三部之多!
但是,如果有力量令三部電腦一起“隱瞞”事實的真相呢?
正由於三部“絕不可能出錯”的電腦同時做出了一切正常的報告,那就使人相信絕無可能出任何意外,情形就更危險了。等到意外發生之後,再知道電腦靠不住時,一切都已發生了!
和控制電腦有關、由外來的力量控制電腦……那是不是和那個至今仍和謎一樣的愛神有關?
還是這種力量對某些人來說,已不再是秘密?
當原振俠在南中國海上和愛神在那種奇異的環境之中相會,聽愛神說,要影響和控制地球上人類所使用的電腦十分容易,而且過程簡單之極,原振俠已經感到這可以說是人類的最大災禍,那曾令他遍體生寒!
而如今,近年來發生的兩宗巨大“意外”,如果正是由於電腦裝備受了外來力量控制而形成的話,這是不是可以說,意料之中的那種突變已經開始了?已經有人在運用這種力量製造災禍了?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也實在無法忍得住不發出呻吟聲來!
黃絹想到的顯然也和原振俠一樣,所以兩人又是一個短時間的沉默,黃絹才道:“這人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危險之極!”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同意黃絹對范圍所下的結論,可還是覺得不怎麼夠。
黃絹在這時又道:“他的危險程度……世界第一……危險到了連我們……都感到戰慄,絕不敢與之……合作,更不敢與之作對的地步……”
黃絹又對范圍的危險程度作了一番解釋,而且解釋是如此徹底——卡爾斯將軍是世界公認的一號危險人物,可是范圍的可怕程度令卡爾斯也感到戰慄——黃絹在這樣形容的時候,原振俠甚至在她的聲音之中,感到她真的覺得恐懼!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和黃絹的心境全是一樣的——不管他們之間曾有過多少不愉快,也不管如今他們兩人之間有着多大的隔膜,但是對方始終是一個可以傾訴、可以在心頭發寒、感到恐懼時,互相商量對付方法的好對象!
原振俠首先道:“如果……那兩件事真是他做的,那麼他是不是有了可以控制電腦運作的力量?”
黃絹苦笑了一下:“誰知道?和那個拯救女神一樣?他們是同路人?一個專司拯救,而一個專司破壞?”
黃絹說出了原振俠心中想要說的話,那更使原振俠思緒紊亂之極。他有點口吃:“那位先生說……愛神是……神仙,神仙……難道也會破壞和謀殺?”
黃絹顯然也有點反常:“神仙故事中,不是總有好神仙和壞神仙麼?”
原振俠乾笑了起來:“那人……我看……明天我見到他時,認輸說我找不出他的來歷算了——”
黃絹靜了一會,居然同意:“好,我會說服將軍,叫他別再想要那柄寶刀。”
原振俠的性格使他不那麼堅持一件事,但黃絹可絕不是想做一件事而會輕易放棄的人,可是這時她居然同意了原振俠的提議!
這使原振俠心頭的重壓又加添了幾分,因為黃絹只是在調查范圍的資料時,發現了他的可怕和危險,而原振俠卻曾面對過他,而且無可避免地還要再度面對他!
原振俠不膽怯,可是這時他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舒服。由於對於對方究竟掌握了一些什麼力量能隨心所欲地做他要做的事,自己一無所知。而人對於自己知識範疇外的事總有恐懼感,這是人類的天性,就像是再勇敢的原始人,見到閃電都會害怕!
又沉默了片刻之後,黃絹說了一句:“就這樣決定了,當我根本沒提過那個古物拍賣會!”
原振俠乾笑了幾聲,沒有再說什麼,放下了電話。為了弄明白范圍的身分,竟會有這樣的結果,事前絕料不到。原振俠拿着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酒,使自己的思緒平復下來,沒有意義地用力揮了一下手,在夕陽的餘暉中,坐了下來。
他在想,如果范圍真有那麼怪異的能力,那麼他應該是愛神的同類。因為在此之前,從來也未曾聽說過有什麼人可以有力量隨意入侵電腦,利用人腦的活動能量去控制電腦的,而現在居然就在愛神之後,有了范圍!
雖然范圍是不是有了那種力量,並沒有確切的證明,但至少有這個可能!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原振俠不斷地聽着音樂,盡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靜。可是當晚他還是睡得不很好,第二天不免有點精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