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梅金劍(1)
離大喜的吉日已有七天了,可是整個莊子中,仍然洋溢着那股難以形容的喜氣,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是嘻開了口的,那七天的熱鬧,固然將莊丁忙了個暈頭轉向,五湖四海來的賀客究竟有多少,也沒有人數得清,只是總管彭大叔在事後算了一算,光只是好肥羔的黃牛,便宰翻了三、四十頭,各款美酒,飲去了六百多罈;整座岳陽城中,足有三天沽不到酒喝,因所有的美酒,全叫城東十六里金劍莊的莊丁挑走了。
岳陽金劍莊,在武林名頭極響,早幾年,各門各派未曾結盟之前,莊主的金劍令,已儼然可以號令江湖,黑白兩道、正邪各派的人見了,莫不承讓三分,那自然是莊主金劍白震東仁俠過人,武藝超群之故。
後來,各門各派結盟,正邪分明,金劍白震東順理成章,成了第一位盟主。
根據各派協議,盟主七年一任,可是奇怪的事就發生了,在第五年夏天,一個風雨之夜,金劍莊上,突然有兩名蒙面人來訪。
那兩名蒙面人到的時候,正是大雨傾盆之際,他們的身上,穿着魚皮水靠,頭上又戴着極大的頭笠,騎着兩匹黑馬,直奔到莊前,要見莊主。
金劍白震東本來就是非同等閒的人物,再加成了武林之中三十九門、七十六派的盟主之後,更是身份極高,普通人也難以見到他的;尤其來的兩人,裝束詭異,兼且蒙住了臉,是以一到莊前,便被人攔住了。
金劍莊的莊丁,一面攔住了來人,一面已去飛報莊上的總管彭大叔;那兩個蒙面人也不發作,也不下馬,只是在大雨中等着。
彭大叔是金劍莊中的總管,他的來歷,沒有人知道,只知是多年之前,莊主自關外帶來的,莊主對他十分尊敬,而他對莊主,也同樣敬重,莊中事無大小,彭大叔都要經手管的。
這時,彭大叔冒着雨,來到了莊前,他身形矮胖,看來十分滑稽,平易可親。他來到了那兩個蒙面人之前,打量了兩人一眼,道:“兩位是……”
那兩人不等他講完,便說道:“我們來見白盟主。”
彭大叔笑道:“外面雨很大,請兩位進莊後再說。”
那兩人卻搖頭道:“不,我們等着,請告知盟主,我們要見他!”
彭大叔仍是滿臉笑容,道:“那麼,兩位尊姓大名,請告知在下,以便通報。”
那兩個蒙面人都不肯講出自己的姓名來,其中一個人,一欠身,伸手在馬鞍旁邊的袋中,取出了一隻盒子來,向彭大叔一拋,道:“接住。”
彭大叔一伸手,將盒子抓住,那人又道:“你將這盒子交給白盟主,他自然會來見我們的。”
彭大叔當時也沒有多說什麼,拿了盒子就走。
在莊子大門口的莊丁,在彭大叔離去之後,心中還在好笑,在想着,如果莊主就這樣會冒雨出來和這兩人相見,那也未免太好笑了。
可是,他們正在這樣想着,卻看到莊中,一前一後,疾掠出兩個人來!
掠在前面的,正是金劍白震東!
這時,雨勢極豪,而白震東向前奔來的勢子,又急驟到了極點,雨點落在他的身上,又一齊飛濺了起來,宛若他的身前,罩着一個雨水組成的罩子一樣,儼為奇觀!
而跟在白莊主之後的,卻是彭大叔。
那時,彭大叔在金劍莊上,也有十多年了,可是莊上的人,從來也未曾見他露過功夫,唯有這一次,他跟在白莊主之後,身法之快,竟不在白莊主之下!
但可能是白莊主先走一步,是以他和白莊主之間,始終隔着兩三丈。
一看到白莊主奔出來,馬上的那個蒙面中的一個,立時飛身到另一匹馬上,變成了兩人共騎,而空出了一匹馬來。
白莊主飛掠而前,只講了一個字道:“走!”
隨着這一個“走”字,他身形掠起,便落到了那匹黑馬之上,緊接着,兩匹駿馬,各自撒開四蹄,向莊外疾馳而出。
那時,彭大叔剛好追到莊門口,只聽得他大吼道:“莊主何往?”
等到他這四個字出口,兩匹黑馬,已在六七丈開外了,只聽得白莊主道:“不必等我!”
也沒有人知道這“不必等我”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總之,金劍莊莊主,武林三十九門,七十六派結盟的盟主,威震天下的高手,武林泰斗,金劍白震東,在雨中一去,就一直沒有回來過。
那一年,少莊主白玉龍十七歲。
白玉龍是金劍白震東的獨子,但是那件怪事發生的時候,他卻並不在金劍莊上,在他十歲那年,他就被白震東送到湘西大俠,一手擎天魏非子那裏,共習魏非子的“擎天劍”、“一柱功”兩般絕技。
白震東在離開之後,當天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第三天仍然沒有回來,莊中的人,已亂成了一團,一直等了足足二十天,偵騎四出,仍然未曾有白莊主的音訊,像是白莊主這一去,就此便消失了一樣。
彭大叔在第二十一天頭上,派人到湘西去,將少莊主叫了回來,少莊主回到金劍莊,白盟主失蹤一事,也就傳了開去。
這是整個武林都為之轟動的大事,武林之中,稀奇古怪的事情本來就很多,可是像金劍白震東那樣身份地位的人物,居然在一件如此神秘的事件中失了蹤,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
在接下來的半年之中,各門、各派的高手,幾乎全自動地聚集在金劍莊之中,一面派偵騎四出,一面知會天下所有的武林中人,不論是正派邪派,黑道白道,偵查金劍白震東的下落。
可是,不論人們怎樣努力,白震東始終如同石沉大海一樣,一點消息也沒有。第二年,便在金劍莊上,公舉崆峒派離山道長為代盟主。
在金劍莊上來往不絕的人,一直到了第三年頭上,才漸漸地少了下來。金劍白震東失蹤既然已有三年,那麼一般人認為他已經死了。
可是,盟主之位,卻是七年一任的,是以崆峒離山道長,在未滿七年之前,一直是代盟主。
在這三年之中,彭大叔和當日大雨之中,守在莊門口的那幾個莊丁,不知接受了多少次盤問,盤問他們當時發生的情形。
那幾個莊丁,根本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因為當時,豪雨如注,他們之中,雖有兩個人出來攔住那兩個蒙面人,可是那兩個蒙面人卻自始至終,未曾下過馬。
而且,蒙面人的身上,穿的是魚皮水靠,他們原來的服裝如何,也不得而知,根本無法知道他們究竟是何等樣人。
而彭大叔卻可以說出多一點線索來。因為那兩個蒙面人,是曾經將一件東西交給他,讓他去轉交給金劍白震東的。
而白震東則是看到了那東西,就立時離去,就此一去不回的。
於是,每一個來到金劍莊的人都問彭總管,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彭總管自己也記不清究竟將那幾句話說了多少遍:那是一隻竹根鑲成的竹盒,看來年代已十分久遠,已然泛着紅色,在盒上,似乎有一個字,但是他未曾在意,只覺得這盒子拿在手中,十分沉重。
至於金劍白震東看到那盒子之後,反應如何,彭總管也不知對人講過多少遍了,當時,金劍白震東正背負雙手,站在簷下看雨,彭總管一將那竹盒交到他的手上,他立時全身一震,道:“人在哪裏?”
彭總管只答了一句:“就在莊外。”
白震東一聽,身形立時掠起,向外掠去,彭總管跟在後面追了出來,這情形是很多莊丁看到的,在上了馬之後白震東又叫了一句:“不要等我!”
在整件事件中,金劍白震東,只講了“人在哪裏”和“不要等我”這兩句簡短的話,然後,他就再也不回來,神秘地失蹤了。
今年,少莊主白玉龍已二十七歲了。
金劍白震東失蹤的一事,早已被人淡忘,只被當着一件極神秘的事,偶然地傳說着。而離山道長在代任盟主期滿之後,又公舉了華山派的掌門大俠吳塵雲為盟主,武林中人,也很少齊集金劍莊了。
而這次,金劍莊又大大地熱鬧起來,那是因為白玉龍和魏金鳳兩人的婚事之故,新娘魏金鳳,是白玉龍的師妹,也就是大俠魏非子的女兒。
而他們兩人,早就相戀,只不過白震東神秘失蹤一事,近這六七年來,他們兩人,聯袂走遍天下,尋找白震東,是以才將婚期耽誤了,直到白震東失蹤,足足十年,任何人都認為再也沒有找回他的希望了,這才回到金劍莊來安排婚事的。
這一雙新人,不但他們的上代,是聲震武林的人物,就是他們本身,在這十年的南闖北蕩之中,也不知幹了多少鋤強扶弱的俠義之事,聲名也早已大噪,提起“龍鳳雙俠”四字,誰人不知?
他們的婚事,可以說是白震東失蹤之後,武林中人自動會齊在金劍莊之後的第一件大事,來賀的賓客究竟有多少,也根本無人知道,岳陽城中,有整整三日沽不到美酒,算來也絕不是什麼出奇之事了。
大喜吉日之後的第二天,來賀的賓客,便陸續地離去,到第七天,幾乎所有的賓客,全都走了,只有幾個和大俠魏非子生死之交的老朋友,還和魏非子一起在金劍莊上,但是他們卻十分知趣,絕不去擾及新婚夫婦,只是自顧自喝酒論武。
第七天早上,在金劍莊喜氣洋溢中,少莊主白玉龍和新夫人魏金鳳,手鄤、着手,來到大堂之上。
大堂的一角,堆滿了賀客送來的禮物,而彭大叔則指揮着十來個莊丁,正在搬那些賀禮,眾人一看到少莊主夫婦出現,都停下手來,叫道:“少莊主,魏女俠!”
彭總管“呵呵”一笑,道:“你們也不會叫人了,現在還叫魏女俠麼?”
十來個莊丁也笑了起來,又補叫道:“少莊主夫人。”
彭總管又道:“少莊主已成了家,也不該再叫少莊主了,你們以後,還是改稱莊主吧。”
那十來個莊丁湊趣,又齊聲道:“莊主,莊主夫人!”
白玉龍心中暗歎了一聲,那是他聽了“莊主”這個稱呼,就想起了他離奇失蹤了十年,生死不明的父親之故。
但是魏金鳳卻對自己獲得的這個新稱呼,感到了羞意,她身形頎長,幾乎和白玉龍一樣高,容貌清麗,這時微微羞紅了臉,更具嫵媚,白玉龍的心中,自然也是喜氣洋洋的成分居多,他也笑了起來,道:“彭大叔,這幾天,可真辛苦你了。”
彭總管笑道:“這算什麼?我與你父親……”
他才講到這裏,便想起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提起老莊主來,似乎不大適合,是以他立時住了口,改口道:“莊主,各方好漢送來的賀禮,我已看過了,有幾十件特別名貴的,也已搬過一邊,請莊主過目。”
白玉龍揮了揮手,道:“收起來就是了,無非是金銀珠寶,有什麼好看的。”
彭總管道:“是,可是有一箱東西,卻是十分怪異,在禮簿上,竟查不出那是什麼人送的,莊主可要看看這箱子麼?”
白玉龍劍眉微揚,道:“那多半是送禮的人太多了,一時漏記,也是有的。”
他一面說,一面拉着魏金鳳,又待向外走去,可是彭總管卻說道:“莊主,我看這箱子,總有點怪異之處,我正準備將箱子打開來,莊主既然來了,何不一齊看看?”
魏金鳳道:“究竟有什麼異處啊?”
彭總管道:“我也說不上來……來人,將那隻鐵箱子抬過來!”
立時有人答應,同大廳一角走去,白玉龍和魏金鳳,一起抬頭看去,只見大廳的那角落上,放着一隻約有兩尺高,六尺長,兩尺寬的鐵箱子,那鐵箱子被打磨得精光錚亮,一點銹跡也不見。
那樣大小,那樣的形狀,白玉龍和魏金鳳兩人一看,便不禁暗皺了皺眉,因為那樣子,太像一具鐵棺了。或許彭總管所說的怪異,正是指此而言的吧。
而他們看了之後,也的確升起了一種十分怪異之感來,不論箱中放的是什麼珍貴的東西,用這樣的一隻箱子裝了來,這總是有點說不出的詭異的。
這時,足有十二個莊丁,圍在那鐵箱之旁,用牛筋搓成的索子,繞住了那鐵箱,才將這鐵箱抬了起來。這十二個莊丁,全是身強力壯的漢子,既然是金劍莊的莊丁,自然也都練過武功的,可是,他們抬起了那鐵箱子,卻仍然額上青筋暴現,腳步踉蹌!
由此可知,這隻鐵箱子,實是沉重之極!
白玉龍一看到這等情形,心中更是起疑,忙道:“放下!”
那十二個莊丁一鬆手,“砰”地一聲響,鐵箱子落了下來,他們齊齊地吁了一口氣。
白玉龍問道:“彭大叔,這鐵箱如此沉重,抬來的時候,至少也得四五人才能抬得動,難道是什麼人送來的,竟無人發覺麼?”
彭大叔搖頭道:“沒有,直到前天起,開始清理禮物,才發現它在禮物堆中。”
白玉龍和魏金鳳兩人,一步踏了過去,只見那鐵箱子上,有一柄十分結實的鎖鎖着,白玉龍一伸手,握住了那柄鎖,道:“你們讓開些,或許是有什麼仇人要來暗算我,也說不定的。”
給白玉龍這樣一講,眾人都大是緊張起來,一齊向後退去,只有魏金鳳和彭總管兩人,還在箱子之旁,魏金鳳已然接過了一個莊丁遞過來一柄長劍。白玉龍手上用力一扭,“卡”地一聲,已將鎖扭斷。
魏金鳳忙道:“你退開!”
白玉龍向後退出了一步,魏金鳳劍尖向箱蓋上一挑,已將箱蓋挑了起來。
在箱蓋被揭開的那一剎間,大堂上的氣氛,實是緊張到了極點,人人屏氣靜息,一聲不出。
可是,等到箱蓋被揭了開來之後,人人向內看去,卻又不禁一呆。
箱子之中,是另一隻箱子,那箱子也是鐵的,只不過較小而已。
彭總管忙道:“莊主,魏大俠和幾位高手,正在後院飲酒,可要叫他們一齊來麼?”
白玉龍這時,心中也已感到了極大的疑惑,但是他搖頭道:“不必驚動他老人家了,彭大叔,我和你一齊將這箱子提出來!”
彭總管道:“只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力道。”
白玉龍道:“彭大叔何必客氣,你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彭總管“呵呵”一笑,道:“莊主既然這樣說,我倒非露一手不可了!”
他們兩人,一齊伸手,抓住了箱旁的鐵環,各自發出了一聲大喝,竟將那隻鐵箱,硬生生地自大鐵箱中,提了出來!
他們兩人一將那隻鐵箱提出,魏金鳳踏前一步,手起劍落,一劍向箱上的鎖,削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