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导读
与前一章刻画鲁达的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不同,本章着重描写了鲁达下山吃酒和醉打山门这两件事,彰显了这个人物的可爱之处,那就是他率性而为、无拘无束。逃难到五台山的鲁智深虽说出家做了和尚,但他不但不参禅,不守清规戒律,甚至还醉打山门,毁坏金身,硬逼僧众吃狗肉,做下这等事后还请长老给评理……作者将人物置身于不同的环境中,通过他们的经历、身份来表现他们不同的性格特征和不同的反抗道路,具有很强的真实性和可读性。
鲁达行了半月以上,来到代州雁门县,遇见金老。原来,金老逃到雁门,经人介绍,将女儿嫁给一个大财主赵员外作外宅(姘居的女人)。金老便将鲁提辖引到家中,与赵员外相见。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外面官府缉捕得紧,为保万无一失,赵员外送鲁达去五台山文殊院,请智真长老剃度。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为鲁达剃度,赐名智深。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guī)依三宝,二要归奉佛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是”“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
鲁智深来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出家人)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什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酣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功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到晚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拉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寺院)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晴朗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僧道袍。裰,duō),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的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上面盖着桶盖。
鲁智深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什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什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作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对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擒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作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拾起旋子(开桶工具),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不多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敢讨钱。把酒分作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文身)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鲁智深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一种刑具),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告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叉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进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被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熟睡过去。
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色暴热,是二月间天气。智深离了僧房,来到山下市井,见了一个铁匠铺门,预定打一口戒刀、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又去一家酒店喝了几十碗酒,怀揣了一条狗腿,望山上走去。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得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nuò,握)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撞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抢上山来。两个门子便把山门关上,把门闩了。只在门缝里张望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哪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拔开栅剌子,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智深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闩,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闩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跌将入来,吃了一跤。爬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吡吡剥剥扯断了,脱下那只狗腿来。智深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吡吡剥剥只顾凿。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执事(管事的)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拔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抡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歇了一夜。
次日,智真长老写了一封信给东京大相国寺住持智清禅师,让智深前往投奔。鲁智深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店里挎了戒刀,提了禅杖,启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