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列勃里雅科夫家的一间客厅。左右各有门,背景处,正中是第三道门。下午。沃伊尼茨基和索尼雅坐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沉思着,来回地散步。
沃伊尼茨基 Herr Professor表示了一个愿望,要我们一点钟都在这间客厅里聚齐了见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差一刻一点。他是想把他思考的果实,传授给人类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一定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沃伊尼茨基 重大的事情他就从来没有操心过。他尽写些废话,不断地发着怨言,成天表现着嫉妒。如此而已。
索尼雅 (申斥的口气)我的舅舅!
沃伊尼茨基 好吧,好吧,我收回我的话。(指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连她散步时候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漠不关心的味道。真迷人!太迷人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难道你嘟囔了一整天还不够吗?(悲哀的声音)可把我烦闷死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做啊。
索尼雅 (耸着肩)想做多少工作,就有多少,只要肯去做。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比如说呢?
索尼雅 管管这份产业,教教老百姓,照顾照顾病人。还有,我怎么说呢?比如,爸爸和你,你们没来以前,我就常和万尼亚舅舅到市集上卖面粉去。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那我可不会做。我对那也不感兴趣。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才去给老百姓教书、服侍病人呢。如果我突然决定去干那个,倒恐怕是件奇怪的事了。
索尼雅 在我,我可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不该给老百姓教教书、服侍服侍病人呢?不过你稍微等一等看吧,你不久也会那样做的。(吻她)不要烦闷吧,我的亲爱的。(笑)你烦闷,你没有事可做,可是你知道懒惰和闲散是有传染性的吗?你留意到了没有?——万尼亚舅舅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只像个影子似的追着你跑。我自己也把什么正事都撂在一边,尽跑来找你闲谈了。我已经传染上你的闲散病了。这位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大夫呢,以前很少来看我们,要他来,总得求了又求,即或来,也不过一个月来一次,可是现在呢,他每天都来,他已经把他的森林和医疗荒废了。你真好比一个巫婆啊,说真的。
沃伊尼茨基 你们这真叫自找烦恼啊!(急速地)我的亲爱的,我的最美丽的,请你放明白一次吧!你的血管里既然有美人鱼[11]的血,那么由着你自己去做一个美人鱼就对啦!一辈子里至少也得有一次露露本性呀!随便跟哪个牧神[12]去尽情恋爱一次吧,投到恋爱的冒险里去,也叫你那位Herr Professor和我们大家,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一下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发怒)不要跟我说了!你这多么残酷啊!(装作要走的样子)
沃伊尼茨基 (扯住她)看看你,看看你,我的美人,原谅我吧……我向你道歉。(吻她的手)咱们讲和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得承认,就是一个天使也会耐不住性子的。
沃伊尼茨基 等我跑去拿一把玫瑰花来,作为我们讲和和亲近的证明。我今天早晨就把花给你预备好了……是一些非常好看的秋玫瑰,使人感到忧郁的玫瑰……(下)
索尼雅 一些非常好看的秋玫瑰,使人感到忧郁的玫瑰……
[两个人望着窗外。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现在已经是九月了。谁知道冬天又会给咱们带来什么情形呢?
[停顿。
医生呢?
索尼雅 他在万尼亚舅舅的卧房里。正写着东西呢。万尼亚舅舅现在不在家,这正称我的心。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谈什么呢?
索尼雅 你猜不出来吗?(把头伏在她的胸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得啦,镇静一些,瞧瞧你……(用手抚摸她的头发)镇静一下。
索尼雅 我长得难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的头发可长得非常好看啊。
索尼雅 不!(转过头去,向镜子里看了一眼)大家对长得丑的女人,总是这么说的:“你的眼睛太可爱了,你的头发非常好看啊!……”我爱他已经有六年了,我爱他超过爱我的母亲。我觉得时时刻刻都听见他的声音,感觉到他和我的握手。我的眼睛总盯着门口,我永远在等待着:我觉得他随时都要走进来。你没有看出来吗,我一有机会就跑来跟你谈他?现在他每天都到这儿来,可是他一眼也不看我,也不注意我……我痛苦极了!我一点希望也没有哇,一点也没有!(绝望的声音)啊,我的上帝,给我点力量吧……我整夜祷告……我时常去接近他,我找着话跟他说,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丧失了所有的自尊心,我再也没有力量抑制自己了……昨天,我把我的心思告诉了万尼亚舅舅……仆人们个个都知道这件事。谁都知道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他呢?
索尼雅 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沉思一下)这个人可古怪……这么办,我去跟他谈谈。我会暗示他,跟他巧妙地谈的……
[停顿。
是啊,这么不明不白的,要到什么时候呢?等我跟他谈谈去。
[索尼雅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个顶好的办法啦。这样就不难知道他是不是爱你。不要担心,亲爱的……一点也不要害怕。我会很巧妙地探听他,甚至都不会叫他觉得出来。咱们得先知道他究竟爱不爱。
[停顿。
如果不爱,那就请他再也不要到咱们这儿来了。不对吗?
[索尼雅点头表示同意。
自己所爱的人不在眼前,痛苦还少一些。为什么要拖延呢?我们马上就去问问他……他本来说是要叫我看几张图的……你去告诉他,说我在这儿等着他呢。
索尼雅 (很感动)你会把实情都告诉我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那当然喽。我觉得无论实情怎么样,总比这么不明不白的好受得多。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好啦,亲爱的。
索尼雅 好,我就说你想看看他那些图……(走了几步,又在门口停住)不,究竟还是不明不白的好些……至少你还能抱着希望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说什么?
索尼雅 没说什么,没什么。(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一个人)再坏也莫过于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而对她又丝毫无能为力的了。(沉思)他不爱她。这很清楚。可是,说实话,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娶她呢?她确是不美,然而要作一个乡下医生的太太,也总算是十全十美的呀,特别是配他这么一个年纪。她有知识,又这么善良,这么纯洁……咳。我说的全是糊涂话……
[停顿。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我真是了解她呀!她活在周围这些平庸的、不足道的悲惨人物们中间,确是烦闷得可怕啊,她所听见的,只是些淡而无味的言语,她周围的人们所谈的只是吃、喝、睡。恰好这时来了他这么一个人,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美,那么有趣,那么吸引人。他每次的来临,都消除了她生活里的单调,就像东升的月亮,闪着越来越强的光芒,赶走了黑暗一样。在这样一个男人的魔力之下,当然会倾倒,会忘掉一切啊……就连我自己也都觉得有一点爱上了他呢。可不是,不看见他,我就烦闷,你看我,一想到他就笑了……万尼亚舅舅说我的血管里有美人鱼的血。“一辈子里至少也得有一次露露本性……”谁知道呢?他的话也许对……像一只醉心于自由的鸟那样高飞吧,再也不要碰见你们这些睡意昏沉的脸,再也听不见你们这些闲谈吧,连你们的存在都忘记吧……可是,我怯懦,没有那种胆量……要那样,我的良心一定会责备自己的……他每天来,我猜得出来那是为什么,这我就已经觉得是自己的过失了。我已经准备要跪在索尼雅的脚下,去求她原谅,去哭了……
阿斯特罗夫 (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出现)日安,夫人。(和她握手)你想看看我画的图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是你昨天答应给我看看的……现在你有空吗?
阿斯特罗夫 啊,当然喽。(把地图在桌上展开,用摁钉按住)你是生在哪里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帮着钉地图)彼得堡。
阿斯特罗夫 你在哪里读的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在音乐院。
阿斯特罗夫 那么,这一定是不能叫你感兴趣的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为什么?乡下的情形我不懂,倒是真的,可是我也读到过不少啊。
阿斯特罗夫 我在你们这儿摆了一张画图桌……就在伊凡·彼特罗维奇的卧房里。每逢我疲乏得受不住了、头脑整个迟钝了的时候,我就放下一切,躲到你们家来,花上一两个钟头,作作这种消遣……伊凡·彼特罗维奇和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边算他们的账,我就坐在他们旁边,在我自己的桌子上,一边涂抹起来——这样,我就在一种温柔的安静中,得到了休息。天气晴和,寂静,一只蟋蟀在墙角唱着。可是这种乐趣,我也不是叫自己常常享受的,不过一个月一次……(指图形)请你看一看。这张图是我们这个地区五十年以前的样子。森林是用深浅的绿颜色画的,你会注意到,地面有一半都遮满了密匝匝的森林。在用许多细斜的红线条标出阴影的地方,都出产野鹿和狍子……凡是有动物和植物特产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这儿,你所看见的这片水塘上,从前有极多的天鹅、野鸭和鸭子,老年人告诉我们说,这里有过种类极多的禽鸟,成群地飞起来,就和云雾一般。你看见了,除去这些小村落和这些村庄以外,还有一些零星的小房子,一些分隔着的住宅,一些隐修院和一些磨坊……这里有极多的牛马。都用深浅的蓝颜色给标出来了。你看,比如说,这一个区域的蓝色就特别深。在这一带,从前有成群成群的马,每个农民都有三匹。
[停顿。
我们再看底下,这是我们这个地方二十五年以前的样子。森林只遮盖着三分之一的地面了,虽然野鹿还能维持存在,可是狍子已经完全绝迹了。你会注意到,蓝颜色和绿颜色,也都没有上一张图那么深了,其余就更可想而知了。最后,咱们再看看这一张图,这是我们这个地方今天的样子。你看见了,绿颜色变成了分隔着的绿点子,只是在这儿那儿分布着,狍子、天鹅和大雷鸟都已经绝迹了……分隔着的住宅、隐修院和磨坊,连痕迹都看不见了。总的说起来,这是一幅退化的图表,虽然缓慢,但是不容置辩地,至多再过十年到十五年,就会败落净尽的。你也许会回答我,说这是受了文明的影响,说古老的生活形式让位于新的生活乃是非常自然的事。啊!如果在森林伐倒的地方,现在通了公路,通了火车;如果乡下到处都盖满了工厂、手工场和学校,那我就会完全同意你的话。要是那样,毫无疑问地,农民会健康起来,富足起来,也更有了知识。然而,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在我们这个地区,你所看见的,到处照旧是沼地、成群的蚊子,照旧没有公路,照旧到处是贫穷,到处流行着伤寒、白喉和火灾……居住区的范围,一天比一天缩小,因为居民为了谋求生存,正在进行着力不从心的挣扎,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地区便日渐退化了。这种退化,当然是老百姓们的愚昧、无知和完全缺乏责任感的结果。然而,一个饥饿的、有病的、受着寒冷的人,为了尽力保存自己行将熄灭的生命,和自己孩子们的生命,他也只有本能地、不自觉地抓住手边的一切,来解一解饥饿,取一取温暖了。他们消灭一切,是顾不到明天的啊。一切都差不多破坏完了,却什么也没有创造。(一种冷冷的声调)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你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在这些事情上,都是多么的无知呀……
阿斯特罗夫 这和无知不相干,简单得很,你不感兴趣。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说实话,我的心思在别处。原谅我吧。我必须向你提出一个小小的问题,可我又觉得怪为难的,不知道怎么样开口。
阿斯特罗夫 一个问题?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一点也不错,不过用不着害怕……是一个相当没有意义的问题。咱们坐下,好吗?(他们坐下)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我希望咱们能像正人君子和好朋友那样,一点也不故弄玄虚地谈一谈。咱们把心思都说出来,随后就把这次所谈的事情,完全不再放在心里。同意吗?
阿斯特罗夫 同意。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是关于我的继女索尼雅的事。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 是呀,我非常敬重她。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作为女人,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 (思索了一会儿)不。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再有两三句话,我就不再耽搁你了。你难道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吗?
阿斯特罗夫 没有,什么也没有。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拉起他的手来)你不爱她,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痛苦……你明白吗?……那么,就不要再来看我们了吧。
阿斯特罗夫 (站起来)要叫我……可太迟了……而且我也太忙……(耸耸肩)我没有心思去想这个……(看得出他是局促不安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啊,多么不舒服的谈话呀!我的心跳得像是身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咳!不过呢,感谢上帝,也总算是弄清楚了。咱们就把这一次谈话的事情忘了,只当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吧,并且……离开我们的家吧。你是聪明人,你会了解……
[停顿。
这话我说着可都脸红。
阿斯特罗夫 这话你如果早一两个月跟我说,我大概会考虑考虑,但是现在呢……(耸耸肩)既然她痛苦,那当然就得……不过我有一样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要你来提这个问题呢?(用眼角看着她,用手指威胁着她)看看你这个狡猾的女人哪!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这是什么意思?
阿斯特罗夫 (笑着)诡计多端的女人!就算是索尼雅痛苦吧。那我也很愿意承认。可是为什么要你来提这个问题呢?(拦住她说话,迅速地)对不起,不要作惊讶的样子。我为什么天天来看你们,你完全懂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为谁来的。不要那样看我,我的漂亮的老虎,在这种事情上,我也还是有些经验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没有听明白)老虎?我一点也不明白。
阿斯特罗夫 啊,我的美丽的猫啊,柔软如丝,但是残酷好杀……你是在寻找为你牺牲的人啊!这不是?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做什么了,我丢下了自己的工作,到处找你,而你也喜欢这样,非常、非常喜欢……好了,我已经屈服了,这,你就是不提那个问题,也是早就知道的。(两臂交抱在胸前,低下头去)我已经屈服了,听由你的摆布吧,就用你的虎爪把我撕碎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可说你疯了!
阿斯特罗夫 (冷笑)你现在又装胆小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啊!我还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我敢对你发誓!(她迈步想走出去)
阿斯特罗夫 (拦住她的去路)我今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然而……(拉住她的手,向周围看了一眼)我们在什么地方再相会呢?快说,在什么地方?随时都会有人进来的,快说……(热情地)你真美,真吸引人啊……只吻一下吧……哪怕我只吻一吻你这么香的头发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可是我对你发誓……
阿斯特罗夫 (打断她的话)我们有什么需要发誓的呢?那没有用。为什么费那么多的话呢……啊,你真美呀!多么可爱的手啊!(吻她的两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够了……走吧……(抽回自己的手)你简直忘形了。
阿斯特罗夫 可是告诉我,赶快告诉我,咱们明天在什么地方相会。(搂住她的腰)你很明白,老早就该是这样的了。我们绝对应当相会。(吻她;这时候,沃伊尼茨基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正走进来,在门口站住)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没有看见沃伊尼茨基)可怜可怜我吧……放开我……(把头靠在阿斯特罗夫的胸上)不!(做一个要挣脱开的动作)
阿斯特罗夫 (抱着她的腰,扯住她)明天到护林官的房子里去……靠近两点钟的样子。你会去的,对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看见了沃伊尼茨基)放开我!(非常慌乱,走到窗口)这真可怕。
沃伊尼茨基 (把那一束花放在一把椅子上,感情激动得浑身发抖,用手帕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这没关系……没有……没有关系……
阿斯特罗夫 (一副不高兴的神色)我的亲爱的伊凡·彼特罗维奇,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早上倒真是有点阴天,好像就要下雨似的,可是现在你看,多大的太阳啊。说实话,今年秋天的天气可太好啦……再说收成也不坏。(卷起地图来)只是白天越来越短啦……(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急忙走到沃伊尼茨基的面前)你得帮助我,你得尽力想法子叫我跟我丈夫今天就离开这里,你听见了吗?今天当天!
沃伊尼茨基 (擦着脸上的汗)什么?啊,是……很好……叶列娜,我全看见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慌乱地)你听见了吗?我得今天当天就离开这里。
[谢列勃里雅科夫、索尼雅、帖列金和玛里娜上。
帖列金 我自己也觉得不大舒服,教授大人。我病了两天了。我的脑袋有点不得劲儿……
谢列勃里雅科夫 其余的人都哪儿去了?这所房子我真不喜欢。简直像一座迷宫,二十六间大屋子;谁都能单从自己的屋子走出去,永远也找不见一个人。(拉铃)你去跟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一声,叫她们到我们这儿来。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在这儿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 先生太太们,我请你们都坐下吧。
索尼雅 (走到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身旁,忍耐不住地)他怎么回答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等一会儿我再跟你说吧。
索尼雅 你发抖了?你激动了?(直瞪着她的脸看)我明白了……他说他不再来了……对不对?
[停顿。
回答我,是这样的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点点头承认。
谢列勃里雅科夫 (向帖列金)生病的痛苦,我倒还能忍受,唯独这种乡间生活,我就没有法子忍受。我觉得就像被人送到了月亮上那样的不得其所。先生太太们,我请你们坐下吧。索尼雅!
[索尼雅没有听见,还在那儿悲痛地站着。
索尼雅!
[停顿。
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向玛里娜)老奶妈,你也坐下吧。
[老乳母坐下去,织毛线。
先生太太们!我请求你们大大打开听觉之门,赐予注意。(笑)
沃伊尼茨基 (苦恼的神色)也许你用不着我吧?我可以走开吗?
谢列勃里雅科夫 不行,你比任何人的在场都更属必要。
沃伊尼茨基 你要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 你呀……你为什么生起气来了呢?
[停顿。
假如我有开罪了你的地方,无论是什么事情吧,我都向你道歉。
沃伊尼茨基 撇开这种调调儿,咱们谈谈正事吧……你想干什么吧?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上。
谢列勃里雅科夫 妈妈来了;我的亲爱的朋友们,我开始啦。
[停顿。
我很荣幸地请你们聚在一起,是要告诉你们一个特殊的情况。[13]不过咱们把玩笑放在一边吧。这件事确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把你们请到一起,是为了请求你们给予指教和协助,我想我所以能对你们作这种期望,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对我一向是友好的。我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整个埋在我的书本子里了,和实际生活离得太远。所以我少不了能干人的意见,因此,我才找你,伊凡·彼特罗维奇,还有你,伊里亚·伊里奇,还有你,妈妈……有一句拉丁成语说得很对:manet omnes una nox[14]。意思就是说,没有人能逃得脱自己的命运!我老了,又有病,因此我才认为,现在该是想到合法地整顿一下我的经济关系的时候了。特别是因为这些经济关系,和我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并不想到我自己,然而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儿呢。
[停顿。
我不可能继续住在乡下。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过田园生活的。然而,另一方面呢,我们产业的收入,又不准许我们住在城市。假定我们把……比如说……那片森林卖掉吧,那也只是一种非常步骤,不是每年都可以采取的办法。所以我们所要采取的步骤,应当能保证我们有一笔多少是固定的、经常的收入。对于这个问题,我找到了一个答案,我很荣幸地把它提出来,请求你们同意。细节就不讲了,我只把它的要点说明一下吧。我们这份产业的收入,平均只有二分利息。我建议把它变卖了。那么,就是把这笔款子光光放在证券上,就能收入四分到五分的利息,我想我们甚至还可以剩下几千卢布的尾数,够在芬兰置一座别墅的。
沃伊尼茨基 等一等……我好像听错了。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谢列勃里雅科夫 把钱放在证券上,用尾数在芬兰买一座别墅。
沃伊尼茨基 问题不在芬兰……你还说过别的话。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提议把产业变卖了。
沃伊尼茨基 这话就对了。你要变卖这份产业,好极啦!真是一个妙主意啊……不过你可叫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索尼雅和我,还有我们的老母亲?
谢列勃里雅科夫 那我们等等再谈。总不能同时安排一切呀。
沃伊尼茨基 再等一等。也许得说是我的头脑从来就不清楚吧。我到今天为止,还一直相信这份产业是属于索尼雅的呢,这也许是我想错了吧。这是我死去的父亲买了给我姐姐作陪嫁的。凭我这点愚蠢的理解,直到今天,我还以为咱们的法律是为俄国人立的,并不是为土耳其人立的,所以我还认为这份产业,在我姐姐死了以后,是该由索尼雅来继承的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 这话很对。产业是属于索尼雅的。有谁想叫它成为疑问呢?没有索尼雅的同意,我绝不会决定出卖的。我所以这样提议,也正是为了她的本身利益。
沃伊尼茨基 这真不可理解,真不可理解呀!要不是我疯了,那就是你!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Jean,不要跟亚历山大辩驳啦。事情应该怎么办,他比我们懂得多,相信我的话吧。
沃伊尼茨基 给我一杯水。(喝水)好吧,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你们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样介意呢。我并没有说我这计划是理想的。如果你们都认为这行不通,我也不会坚持。
[停顿。
帖列金 (有点手足无措)至于我呢,教授大人,我对于科学,不仅仅怀着一腔极深的敬意,而且还带着一种差不多是亲族的感情。我的哥哥戈里果里的太太的哥哥,康士坦丁·特洛菲莫维奇·拉基捷莫诺夫,从前就是一个学士,这你大概是知道的……
沃伊尼茨基 等一等,小蜜蜂窝,现在谈的是正经事……你这话留到以后再跟我们说吧……(向谢列勃里雅科夫)这不是?如果你愿意,你就问问他,这份产业是从他叔叔手里买来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有什么问的必要呢?为什么要问呢?
沃伊尼茨基 这份产业那个时候是九万五千卢布买的。父亲只付了七万现款;因此就欠下了两万五千的债。现在好好听着我往下说吧……要不是我,为了我所热爱的姐姐,情愿把我自己应该继承的一部分遗产放弃了,这片产业就买不成。这还不算什么,我为了还清那笔未了的债,还像牛马一样工作了十年……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后悔不该提出这件事情来。
沃伊尼茨基 这片产业之所以能解除了抵押,而且弄到这样好的情况,完全是由于我的辛苦,可是现在我老了,你就要像条狗似的把我从这里赶开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不明白你要谈到哪儿去!
沃伊尼茨基 这片产业,我经营了二十五年,我刻苦地工作,我像一个最廉洁的管家似的,把所有进款都送给了你,而你从来连个谢字都没有想到过。从我年轻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你每年只给我五百卢布的酬劳,那么可怜的一笔待遇,而你从来连给我薪水上多加一个卢布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谢列勃里雅科夫 可是,伊凡·彼特罗维奇,那我又怎么知道呢?实际生活我是一点也不懂啊,你想增加多少,早就应该自己加上去呀。
沃伊尼茨基 你现在反而问我为什么没有舞弊了吧?谁叫我一直这么清廉的呢?你们大家再不瞧不起我还等什么?要真那样,你也不会有错了,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样子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严厉地)Jean!
帖列金 (声音发颤)万尼亚,亲爱的,不提这些了吧……我都听得打哆嗦了。为什么要伤了好交情呢?(吻他)够了。
沃伊尼茨基 我陪着我母亲,在这片产业里,就像只鼹鼠似的,一直关了二十五年……我们的心思,我们的感情,整个都放在你的身上了。我们一天到晚,谈的都是你,谈的都是你的工作,我们引此以为骄傲;我们读起你的名字来,心里都起着敬意,今天我已经极端瞧不起的那些报纸和你那些书籍,我们从前是整夜整夜地读啊。
帖列金 住嘴吧,万尼亚,住嘴吧……我受不住啦……
谢列勃里雅科夫 (大怒)我不明白,你要怎么样呢?
沃伊尼茨基 从前你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你的文章,每一篇我们都背得下来……但是,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现在我可把你看得真清楚啦!你写的是讨论艺术的文章,可是你一点艺术也不懂!你那些从前叫我认为是了不起的工作,其实连一个脏钱都不值!你耍弄了我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 你们叫他到底住嘴吧!不然我就走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伊凡·彼特罗维奇,我要求你别再说了!你听见了吗?
沃伊尼茨基 我偏要说!(拦着不让谢列勃里雅科夫走)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生活过!我因为你的过错,牺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的最可恨的仇人!
帖列金 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再也受不住了……我情愿走开啊……(非常激动,下)
谢列勃里雅科夫 你要我怎么样?你有什么权力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这一无所长的人!如果产业是你的,就拿去呀,我并不需要它!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要马上躲开这个地狱呀!(哭)够了,我再也受不住了!
沃伊尼茨基 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我快要疯了……母亲哪,我真没了希望了!母亲!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严厉地)听从亚历山大的话!
索尼雅 (不由得跪在乳母的面前,紧紧靠着她)老妈妈,老妈妈。
沃伊尼茨基 母亲,我该怎么办呢?不用说了,什么话你也不必说了!那我自己都知道!(向谢列勃里雅科夫)我叫你将来记得住我!(由中门下,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跟着他下)
谢列勃里雅科夫 这叫怎么回事啊?给我赶开这个疯子吧。我不能跟他住在一处!他的卧房(用手指着中间的门)和我紧挨着……得叫他住到另外一所房子去,或者另外一个村子去,不然我自己就搬开。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拒绝和他住在一处……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她的丈夫)我们今天当天就得走。应当马上吩咐他们做动身的准备。
谢列勃里雅科夫 多么不足道的人啊!
索尼雅 (还跪着,转身向她的父亲,含着泪,神经紧张地)你应该可怜可怜我们,爸爸呀。万尼亚舅舅和我,我们是多么不幸啊。(抑制着自己的绝望)你得可怜可怜我们啊。你回想一下,在你还年轻的时候,万尼亚舅舅和外婆夜间不睡觉,整夜整夜的不睡觉,为你翻译书,为你抄写稿件!我和万尼亚舅舅,一分钟都不肯休息,为你工作,我们自己省吃俭用,为了多给你送点钱去……我们并没有白吃这碗饭啊!我说的全是不该说的话,我的脑子乱了,但是,你得了解我们,爸爸。你应当发点慈悲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受了感动,向她的丈夫)亚历山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跟他解释一下吧,我求你。
谢列勃里雅科夫 好吧。我就去向他解释……我并不怪他,我也并不生气,只是你们得承认,他的行动未免太古怪了吧。很好哇,我就找他去。(由中门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要对他和气些,安安他的心……(跟在他身后下)
索尼雅 (紧伏在乳母的身上)老妈妈,老妈妈!
玛里娜 不要紧的,我的孩子。让火鸡们咕咕地斗去吧,斗够了就会安静下来的。斗够了就会安静下来的……
索尼雅 老妈妈!……
玛里娜 (抚摸着她的头发)看你抖索得像挨了冻似的。得啦,得啦,你镇静镇静,我的小孤儿。上帝是慈悲的!喝一点菩提叶或者别的什么泡的茶,就会好的……不要哭了,我的孤儿。(瞪着中间的门,生气)就看看这群火鸡呀!难道这不丢脸哪!
[景后一声枪响。传来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的一声喊叫。索尼雅浑身打战。
嘿!叫雷劈了你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 (仓皇地逃上,吓得站立不稳)拉住他,拉住他,他发了疯啦!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在门限处拼命拉着沃伊尼茨基。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想把他的手枪夺下来)给我!给我,听见了没有!
沃伊尼茨基 放开我,叶列娜,放开我!(挣脱了她,奔向台上,用眼睛寻找谢列勃里雅科夫)他跑到哪儿去啦?哈,在这儿啦!(开枪)啊,砰!
[停顿。
没打着?又没打着?!(狂怒)啊,你这该……你这该下地狱的……(把手枪随手往地下一扔,非常疲惫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谢列勃里雅科夫吓得还张大着嘴。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紧贴着墙,她觉得发晕)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 把我带走啊!带我走吧,杀了我吧,可是……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
沃伊尼茨基 (绝望地)啊,我干的这叫什么事呀!我干的这叫什么事呀!
索尼雅 (低声)老妈妈!老妈妈!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