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投票才过去一个多星期。伊丽莎白的妈妈住的那个村子里,商业大街已经挂上了彩旗,迎接暑期节庆的到来,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塑料片映衬着危机四伏的天空,虽然此刻并没有在下雨,路面也是干的,但这些三角形的塑料片在风中互相拍打着,动静响彻整条大街,就像在下一场倾盆大雨。
整个村子被一种阴沉的气氛笼罩着。伊丽莎白路过公交车站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看到房子的正面从门到窗户上方一整片都被涂上了几个黑色的大字:滚回家去。
人们要么垂着眼,要么看向别处,要么盯得她不敢直视。她在为妈妈买水果、布洛芬和报纸时,店里的那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新的冷漠语气。她从车站去妈妈家的一路上,路过的人看她的时候,互相打量的时候,有种新的倨傲神情。
她到的时候,妈妈告诉她,现在半个村子的人不和另一半的人说话,这对她来说几乎没什么影响,因为反正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都没人和她说话,尽管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了(这话她说得有点夸张)。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砸钉子,往厨房的墙上挂一张旧的当地地形测绘图。这是她昨天从店里买的。那家店过去是当地的电工开的铺子,卖各种电气用品,现在成了卖塑料海星、陶器模样的东西、园艺工具和帆布园艺手套的地方,这些东西就像是照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功利主义乌托邦复制的。
这种店里卖的东西,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价超所值,让你觉得如果你买下来,你就会过上那种像样的生活。妈妈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来,嘴里还叼着两枚小钉子。
这张地形图是一九六二年出的。妈妈已经用记号笔围着海岸画了一道红线,标示着新海岸的位置。
她指着这条新的红线上内陆深处的一个点。
她说,十天前,就在那个地方,二战时期的碉堡沉到了海里。
她又指着地图的另一边,离海岸最远的地方。
她说,那里筑起了新的围栏,你看。
她正指在公共用地里的公共两个字上。
据说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块地上竖起了一道三米高的围栏,上面布着成卷的铁丝网,整片围栏的立柱上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围起来的那块地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荆豆、平沙地、几簇长草、长得乱七八糟的几棵树和几丛野花。
妈妈说,走,瞧瞧去,我希望你能做点什么。
伊丽莎白说,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艺术史的讲师。
妈妈摇摇头说,你会知道该做些什么的,你年轻。来吧,我们一起去。
她们沿着一条只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行的道路走着,路两边的草长得很高。
妈妈说,真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你的格卢克先生。
伊丽莎白说,莫廷斯疗养院的人也几乎都这么说。
妈妈说,他那时候就已经很老了,他一定得有一百多岁了吧,一定的。九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已经八十了。他那时候走在街上,我记得,老得背都弯了。
伊丽莎白说,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
妈妈说,就像他背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伊丽莎白说,你以前总是说他像个舞蹈家。
妈妈说,一个老舞蹈家,他的身子都躬起来了。
伊丽莎白说,你以前常常说他轻盈灵活。
然后她说,
哦,天哪。
在她们面前,自从妈妈搬到这里后,伊丽莎白走过多次的那条路被拦腰截断,不管她转头向哪个方向,极目望去,挡在路上的是一大片金属网。
妈妈在围栏边翻松的泥地上坐下来。
她说,我累了。
伊丽莎白说,才走了两英里。
妈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心累,我烦透了这些新闻,烦透了把稀松平常的事搞得惊天动地的,而对待极其严重的问题,又处理得太过简单,我烦透了刻薄的抨击,烦透了愤愤不平,烦透了吝啬,烦透了自私自利,烦透了我们不加以阻止,还纵容鼓励,我烦透了现在的暴力行为,烦透了那些正在酝酿,即将发生,但还没有发生的暴行,我烦透了骗子,烦透了合法化的骗子,烦透了那些骗子纵容这些事情,烦透了去揣摩他们这么做到底是因为愚蠢还是有意的,我烦透了撒谎的政府,烦透了人们不再在乎是不是在蒙受欺骗,烦透了老是被弄得如此胆战心惊,烦透了仇恨,烦透了懦性。
伊丽莎白说,我觉得这不算个词。
妈妈说,我烦透了不知道正确的词。
伊丽莎白想到了沉在水下的碉堡的残垣废砖,在潮水的拍打下,从砖孔里升起一串串的小气泡。
她在想,我是水下的一块砖。
妈妈感觉到女儿的心不在焉,身子一瘫就朝着围栏靠下去。
伊丽莎白被妈妈弄得很烦(她才来了一个半小时就已经烦了),她指着铁丝网上遍布的小夹子。
小心,我觉得这是通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