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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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站在停车场上,就那样站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停车场上!

但是,他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他看起来那么萎靡,那么沮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甚至在我向他申明,我是一头有原则的母牛,不能在第一次约会就跟他合欢时,他都没有这么消沉。

“他……还活着?”小红萝卜震惊地结结巴巴地问。

“但是也活不多久了,”苏西愤恨、刻薄地说,“我要杀死他!”

她如此痛恨他,正因为她还那么深深地爱着他。

相反,我只是全身战栗着。我的冠军活下来了。看到他,我的心喜悦得狂跳着。我已经很久没感到过这么幸福了,甚至可能在我生命里至今都没有像现在如此幸福过——因为过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以为已经去世的牛——而且是我全身心深爱着的牛,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那么那么幸福,以至于我什么问题都没考虑,比如:冠军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又如何找到了我们?我甚至原谅了他和苏西偷情。我只想冲向他,亲昵地和他蹭鼻子,爱抚他,再也不离开他,告诉他我们要做父母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家庭了……但是,这时候,他忽然喊:“苏西,让我们亲昵亲昵吧!”

“这头公牛,”贾科莫说,“在我看来有点儿淫乱。”

“如果‘淫乱’的意思是‘爱不择牛,盲目轻浮’,”希尔德回答,“那我赞同你的观点。甚至如果它的意思是‘痴呆’,或者‘只用Bing-Bong[24]进行思考’,我也赞同。”

“Binge-Bonge?”贾科莫问。

“Bing-Bong。”希尔德纠正他。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Binge-Bonge。”

希尔德只是翻翻白眼。

“Binge-Bonge的意思就是雄性动物的‘小提琴’——阳具,对吗?”贾科莫坚持追问。这时,冠军又喊了一句:“苏西,让我们亲昵亲昵吧!”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苏西,她的眼睛里依然只有愤怒和仇恨。她鄙视地呲呲地说:“这个家伙在戏弄我们。”

“这个表述还是过于友善了。”希尔德评论道。

“我要给这个家伙点儿颜色看看!”苏西愤愤地喷着响鼻,想冲向冠军。但是,他还是一直没有看到我们,虽然我们离他大概只有四十头牛身长总和那么远。这很奇怪。诚然,我们和他之间还隔着灌木丛,但是他如果仔细一点认真地看,肯定能发现我们。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想和我们亲昵。是的,他好像根本就不想找到我们。这后面一定有诈!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为什么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交替着喊我和苏西的名字?冠军虽然不是很敏感,但是如此无耻……?看样子他很悲伤,心头压满愧疚,好像他自己的意志已经被打碎了……一想到这儿,我猛然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过去。”我轻声对苏西说。

“为什么不?”她充满攻击性地反问我,就要准备出发了。“我现在马上要让他听听我的训骂,这完全是他罪有应得的!而且,你应该跟我想的一样吧,毕竟他让你怀孕了!”

“这是一个陷阱!”我急切地劝她。

苏西惊讶地站住,我们全都恐慌地屏住了呼吸。

我轻声快速向她们解释:“今天早上我偷听了另外一个农夫说的话。他说,我们农夫想用一个诡计抓住我们。这就是他的诡计:他想让冠军把我们引诱出去。”

“希尔德,让我们亲昵亲昵吧!”冠军又喊了一声。

苏西惊呆了:“现在他可真是恬不知耻地‘爱不择牛’了……”

希尔德只是鄙视地瞪着苏西。

“或者,”小红萝卜震惊地说,“萝乐说得对,是农夫让他引诱我们出去。”

贾科莫深呼吸着说:“著名大情圣Katzanova[25]曾经说过‘淫欲导致堕落!’”

“但是,”小红萝卜轻声问,“如果确实如此,冠军为什么会同意做这样的事呢?”

“我猜,是农夫逼他……”我推测。

“但他可以反抗啊!”希尔德认为。

“如果他想救自己,就不会。”贾科莫明察秋毫。

对此,希尔德鄙夷地喷着响鼻说:“他在试图用我们的命换他的命!”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如果冠军真的想通过把我们引诱到屠夫那儿来保全自己,那这就是背叛。不只是对我们爱的背叛,而且是对伟大牛性的背叛。

这时,农夫出现在冠军身后。所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他在拿冠军当诱饵。

但是,“我是正确的”从来没这般恐怖过!

我们赶紧躲到灌木丛后面,一动不动地大气也不敢出。

农夫看起来非常沮丧,我们听到他大声咒骂着:“交通广播的那些白痴说,那些母牛就在这一带公路上!那它们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这时我们身后的水池边传来另外一阵咒骂,是那只青蛙:“我简直难以相信,她真的往我身上撒尿了!愚蠢的母牛!我一旦再变成人,一定要把烤牛排定成我帝国的国菜!”

听到“母牛”这个词,冠军往我们这边张望了张望。他发现了躲在灌木丛后的我们。

他看着我们,我们全都不敢呼吸。

冠军马上就要出卖我们了,农夫会拿起他的“噼啪棍”,我们这四头牛就要死了。

哦,不,我们五头牛!

我身体里还有一头没出生的小牛!他也就要被杀死了,而且死于亲生父亲的出卖!

冠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僵住了,是的,对这头我爱得如此之深的公牛,我现在感到的只是恐惧,极大的恐惧。

但是冠军并没有大声“哞”叫,以让农夫注意到我们。他好像在和自己做内心斗争,抉择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然后,忽然,他内心的挣扎结束了,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放松,非常平静,好像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并能终生坦然面对这个决定。

他现在就要高声哞吼了吗?

没有,他根本没有那样做。他沉默着,对我微笑着。很明显,他很高兴看到我还活着,然后他亲切地点点头,好像要和我做今生最后的道别一样,然后他慢慢回到农夫身边。他没有出卖我们,没有出卖他自己的小牛犊。

他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我多想现在就对冠军哞诉,他就要做爸爸了。但是这会让我们全部陷入灭亡。所以我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不能跟他说一句话,更不要说在他鼻子上给他一个吻了。这简直撕碎了我的心。

沮丧失落的农夫把冠军牵到一辆大汽车旁,那辆车的后半部分有足够的地方,能够装很多头牛。他把冠军赶进去,然后把冠军身后的门锁上。他自己坐进那辆车的前面一部分,开始从一个瓶子里喝“该死的烧酒”。冠军消失了,他肯定马上就要被那辆车拉到屠宰场了。但是,他没有背叛我们。

也许他本来真的想过出卖我们,拯救自己。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原谅。但是,在最终的关键时刻,他没有这么做。这让他成了一名英雄,成了一位——心怀着舍身救牛的豪气和我们能够活下去的慰藉——自愿赴死的大义者。

但是他的慰藉,对我来说却完全不是慰藉。

我的身体沉下来,卧在灌木丛后,开始轻声哭起来。

我的同伴们也卧到我身边,磨蹭着我的鼻子抚慰我,包括贾科莫,他也从我们牛这儿看会了亲昵地蹭鼻子。是的,甚至包括苏西,她也不再对冠军那么愤恨了,也过来安慰我。她也像我一样抑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最用情地蹭着我的鼻子,我对她的回蹭也最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