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婚礼的流程跟很多对新人的婚礼流程相似:新娘必须首先患上轻度神经衰弱症。
我站在教堂门口,身体瑟瑟发抖,里面等着我的是婚礼的全部来宾。细想想看,一切都很完美,跟我所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样:教堂里的每一张长椅都坐满了,宾客就该为我身上穿的这件漂亮的白色婚纱惊叹不已。是的,我减掉了整整三公斤,现在,这件衣服合身得简直像是我自己的皮肤,我做到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好的事呢!最好的自然是:我们完全跳过了公证处婚礼这一步!换句话说,我可以在梦寐以求的教堂里说出那句“是的,我愿意”,而公证处的办事人员也会在场即时为这场婚礼进行公证!正如我所说的,一切似乎都再完美不过。想来想去,只有唯一一处缺憾:老爸拒绝挽着新娘即他心爱的女儿步入教堂。
“你啊,”卡塔对我说道,“不应该对他的斯维特拉娜那么刻薄。”
“我骂得也没有多狠吧,不算刻薄,呜……”我回着姐姐的话,泪水在眼眶里面转呀转。
“跟老爸吵架时,你不是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婊子伏特加’吗?”
“呃,好吧,是有点过了。”证据如山,我不得不承认卡塔的看法。
去教堂之前,我还暗自告诫,希望能在与斯维特拉娜初次见面时保持冷静。然而,当见面时刻真正来临,面对这个即使像村姑一样浓妆艳抹也不失娇俏美貌的小个子女人时,我瞬间就明白了,这女人一定会伤老爸的心。这样一个嫩模类型的女孩,绝不可能真正爱上老爸!我仿佛已经看见老爸再次靠在我肩膀上哭泣的样子。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想象中的这一糟糕透顶的场景变成现实,所以,我当场请求斯维特拉娜返回白俄罗斯,再也别来了,或者直接空降到荒芜寒冷的西伯利亚去,反正别再在这里出现了。
这话惹恼了老爸,他控制不住,当众骂了我。我试着向他解释,告诉他,他根本就是被斯维特拉娜利用了。但老爸越发骂得狠,简直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我也只好爆发了。我的爆发给老爸火上浇油。你来我往之间,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像“婊子伏特加”“孽种女儿”“阳痿老爸”这类平时难以启齿的称呼,我俩都能脱口而出了。
唉,为什么人类能真正伤害到的,都是他们心中着实在意、希望能全力保护的人呢?
“别想了,快过来吧。”卡塔一边说,一边帮我擦干眼泪,牵起了我的手,“我领你进去。”
她为我打开了教堂的大门,管风琴随即奏响。我心爱的姐姐挽着我,偕我一同进入在我以往全部记忆中最为庄严肃穆的教堂,并引领我走上仪式的圣坛。在场的大部分来宾都是思文邀请来的:很多是他的亲戚,还有些是他在足球俱乐部里的朋友、医院的同事以及和蔼有趣的邻居……实际上,几乎半个马伦特镇的村民都跟思文有点亲戚关系,或者是他的朋友。我自己的全部朋友加起来……连最不熟的都算上……也没思文的那么多。
实话实说,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一个,此刻正坐在第五排:他叫米基,是个瘦削干瘪、弱不禁风、头发乱得如野草一般的男人,身上一件T恤上却偏偏印着“以貌取人完全是错误的”。我们早在中学时代就成了朋友。那时,他属于那种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怪胎”,年纪轻轻,却是个天主教少年侍僧。
直到今天,米基还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真正信教的人,他甚至每天都诵读《圣经》。关于读经这件事,他曾这样对我说:“玛丽亚,《圣经》里的内容都是完全正确的。那些故事个个振聋发聩,根本不是凡人之笔所能书写的。”
坐在第五排的米基对我轻轻颔首,以此为我打气。得谢谢他,刚才我还泪眼婆娑,现在终于又能微笑。我对来宾们笑着,无意之间,在第三排看到了老爸。目光短暂交会之时,我像是触电了一般迅速看向别处。虽然只是一瞥,但已经看得出来,老爸仍在生我的气,而那个斯维特拉娜,只是有些犹豫地低头思索,可能正在琢磨我们这些德国人是如何理解和处理待客之道的,亲戚之间的关系又是通过什么具体途径来维系的。
在第一排安排着这样一个位置:从排位学的角度看,这位置特意与老爸和斯维特拉娜在第三排的“危险领域”保持了一定距离。那个位置上坐着我的妈妈,而我现在正看着她。
她的头发很短,染成红色,看起来像是哪个企业工会的主席。和我们刻骨铭心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影像相比,她明显有活力多了。在那时,满脸疲惫的妈妈穿着蓝色的长浴袍坐在早餐桌前,对我和卡塔说:“我跟你们的爸爸分手了。”
妈妈十分耐心而温柔地给我们这两个完全没经验、吓了一跳的孩子解释,她早已不爱爸爸了;她不过是因为我们,才选择和他继续生活;她不过是不能继续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
当然,此时此地,我已经知道,对妈妈而言,和老爸离婚恰恰是她人生当中最为正确的一个选择。在离婚之后她终于能够进入大学,实现成为一名心理学专业学生的梦想。在离婚之前,老爸总是泼她冷水,不让她重回校园。
妈妈现在住在汉堡,开了一间和伴侣心理状况咨询相关的诊所。鉴于她多年的丰富实践经验,这倒是再适合不过了。相比以前,妈妈已经变得相当地独立和自信。尽管她此时过得再称心不过,我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私念——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希望妈妈还能继续生活在谎言里。
“结成一桩姻缘,实属不易。”在念祝词时,加百列牧师声如洪钟地告诫现场众人,“但是,其他事情更难。”
这可不是那种“今天天气真好啊,让我们尽兴庆祝、高呼万岁!”类型的婚礼祝词。当然,从加百列牧师那里,我们也不能期待太多。当听到他的首句发言不是“因为要办庆典而特地跑来毁掉我的教堂的人类啊”,我都要感天谢地了。
在加百列牧师忙着发表祝词时,思文一直在上上下下地看着我,一脸的幸福。那样子甚至有些幸福过头了,让我几乎无法直视。相比之下,我似乎无法感受到和思文一样的幸福感。尽管我在努力地调整心情,希望能表现得开心,但很可惜,就是无法做到。这显然是因为之前跟老爸吵了架,把我的好心情搅了个七零八落。
我费尽全力地调动脸部肌肉,想显得容光焕发一点。但我越是尽力,就越像是患上了面部痉挛。纯粹是出于良心,不让我的思文难堪,我选择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这个礼堂来。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祭坛上那座挂着耶稣的受难十字架所吸引。
我脑中突然蹦出中学上神学课时大家时常调侃耶稣的那个玩笑:“嘿,耶稣啊,你挂在那儿做什么呢?”“噢,亲爱的保罗,我只是挂在这儿而已,并不特意要做些什么。”
然后,我看见耶稣双手上被钢钉穿透而成的血窟窿,全身上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该是怎样一种血腥而残忍的蠢事呀!究竟是谁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这种灭绝人性的暴行!决定实施这件事的人肯定有极度严重的童年阴影。
那么耶稣呢?他明明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又为什么要选择走这一步,为什么要选择自我牺牲?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标准答案:他要用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洗清凡人的全部罪孽。但是,耶稣是否真有选择权呢?他难道真是经由自己的选择才义无反顾地走上自我牺牲之路的吗?从小时候起,他的命运便已被决定。圣父派他到人间来,这是《圣经》上说的。然而这是什么样的父亲,竟然会让自己的儿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想想《超级奶妈》[9]会对这样的父亲下怎样的评语:“滚回你的野人洞去!”
我突然觉得恐慌:在教堂里指责上帝,这实在不是件好事,更别提是在自己的婚礼上了。
上帝,请原谅我,原谅我吧。我在心里默念道。只是,耶稣在死前非得受此折磨吗?这些真有必要吗?我的意思是,除了在十字架上因失血过多而死,就不能有其他某种稍微好些的牺牲方式吗?更人性化一点的,或许可以用液体安眠药剂来施行安乐死?
不过(我又开始异想天开了),换个角度想,如果耶稣真是喝安眠药而死,那岂不是所有教堂里的十字架都得被取下来,换成装安眠药的玻璃瓶了。
“玛丽亚!”加百列牧师仿佛歌剧演员般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回神应道:“哎,我在这儿!”
“我正在问你问题。”他对我说。
“是的,是……我一直在听您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敷衍道。
“好吧,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回答一下?”
“啊,好啊,为什么不呢?”
我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思文。然后又看了眼在场的来宾——看着那一双双错愕的眼睛,考虑自己应该如何摆脱当下的窘境。
很遗憾,这题目太难,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啊哈,那个问题……能再说一遍吗?”我把目光移回加百列牧师身上,惴惴不安地问道。
“你愿意嫁给思文吗?”
我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心头五味杂陈,无以言表。这显然就是那种希望自己能立即昏迷、最好再也不要醒来的时刻。
教堂里一半的人在大笑,另一半则显然吓了一跳。我看到思文那一脸疑惑慢慢释然,他做了个开心的鬼脸。
“呃,只是开个玩笑。”加百列牧师解释道。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问你,是不是已准备好结婚宣誓了?”
“很抱歉,我刚刚有点走神了。”我小声解释道,“在想些其他的事。”
“我能问你在想些什么吗?”
“关于耶稣的事。”我实话实说。不过,具体细节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知道。
加百列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来宾们自然也是一样,思文也在冲着我微笑。在婚礼上因为想到耶稣而没有听到牧师的祷语,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那么,我们可以结婚宣誓了吗?”加百列问道。
我点了点头。
教堂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加百列转过头去向思文发问:“思文·哈德尔,你愿意迎娶玛丽亚·霍尔兹曼——这位上帝托付给你的女孩为妻,爱她,尊重她,在上帝的祝福和指引下履行你们神圣的婚约,相濡以沫,无论生活顺意抑或艰难,都能共同面对,直到生命尽头死亡将你们分开吗?如果你愿意,请回答:在上帝的帮助之下,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愿意。”
思文的眼睛里有泪珠打转,他郑重庄严地答道:“在上帝的帮助之下,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愿意。”
简直不可思议,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会想娶我!婚礼真正进行到这一步之前,谁能预料到这点?太不可思议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加百列回头看向我。我紧张得要死,双腿不停颤抖,胃酸汹涌,胃袋几乎要翻到身体外面来。
“玛丽亚·霍尔兹曼,你愿意嫁给思文·哈德尔——这位上帝托付于你的男人,爱他,尊重他,在上帝的祝福和指引下履行你们神圣的婚约,相濡以沫,无论生活顺意抑或艰难,都能共同面对,直到生命尽头死亡将你们分开吗?如果你愿意,请回答:在上帝的帮助之下,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愿意。”
此时此刻,必须回答“在上帝的帮助之下,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愿意”——这我当然清楚!不过,我却突然发现,“直到生命尽头死亡将你们分开”似乎有点问题。从现在到死还有好多日子要过,实在太长了点!这肯定是根据当时人们想问题的方式来的:那时,基督徒的平均寿命不过三十来岁,然后就会在他们的破茅草屋里病死,或者在马克西姆斯竞技场[10]里被狮子分食。现在可不一样了,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已经是八十岁甚至九十多岁了。科技进步飞快,医学如此发达,在不久的将来,人类肯定都能够活到一百二十岁。虽然我并没有加入私人医疗保险,但最起码也可以活个八九十岁吧,到那个岁数……
“咳咳……”加百列清了清嗓子,显然是希望我能够快点回答。
我挤眉弄眼,试着去争取一些缓冲时间。在场来宾肯定会觉得我是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以至于无法正常回答。因为想起了《毕业生》这部电影,我把视线移向教堂大门,在电影里,达斯汀·霍夫曼闯进教堂劫持了新娘。于是,我又开始幻想:马克或许听说我要举行婚礼了,正开车直冲向马伦特镇,马上就要一把推开教堂大门……噢,我居然会第一时间想到马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玛丽亚,现在是你必须说‘我愿意’的时候了。”加百列牧师用接近威胁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前面这句话。
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
因为过度紧张,思文咬起自己的嘴唇来。
这时,我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妈妈,不由得问起自己:跟思文在一起的婚姻生活,会不会像妈妈和老爸的那样收场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在早餐时间对我的女儿说:抱歉,玛瑞卡和玛雅,我跟你们的爸爸之间早就没感情了。
“玛丽亚,请马上回答!”加百列牧师命令道。
整个教堂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回答……我紧张得胃袋痉挛、蠕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玛丽亚……”思文似要恳求,但欲言又止。等待的时间太久,他有些心慌意乱了。
我想着自己那两个尚未降生的女儿的眼泪,突然想通了之前跟卡塔聊天时发现的那个谜题:我为什么不想跟思文要孩子。
我爱他。但还不至于一生一世。
那么,好吧,比较一下,哪件事伤一个男人更深。是现在就说“不,我不愿意”,还是未来某日和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