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净化装置使用长达三十年”——我噼里啪啦、全无热情地敲打出自己最新一篇报道的标题。
刚从记者学校毕业时,我曾希望能够进入一家和《明镜周刊》差不多级别的杂志社工作。不过,若要梦想成真,最起码也需要一个比2.7[5]更好些的毕业分数。一番受挫,我先是在慕尼黑的《安娜》杂志社找到了一份编辑工作。《安娜》是一本专门面向时尚女性的杂志,办得却并不怎么样,即便全神贯注打起万分精神来读它,最多看个一页半就会觉得无聊。这不算是份理想工作,但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跟《欲望都市》里的专栏作家凯莉一样逍遥自在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只在于高达五位数的税后收入外加一次抽脂手术而已。
如果马克不是《安娜》的主编,我或许会永远待在那里。遗憾之一,在于他对女性极具吸引力;遗憾之二,在于我们曾是一对;遗憾之三,在于他竟为了一个苗条空姐而背叛我;遗憾之四,在于我的反应与那些拿爱情当快餐、玩玩就算的女人相去甚远。我发了疯,开动汽车,打算从他身上碾过去。
嗯,当然并不是真要碾过去,不过是想吓吓他罢了。
可是他的闪躲技巧实在是太不高明……
这起事件之后,我从《安娜》辞职,拿着那份令人无语的简历重新求职。新闻记者的竞争趋于白热化,靠谱的职位遍寻不着,我偏偏在老家的《马伦特快报》找到了一个位置——还全赖我老爸认识《马伦特快报》的社长,靠走关系。三十一岁那年,对于我滚回老家这件事,我自己的看法是:仿佛身上时刻背着一块硕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大家好,我的人生全盘失败”!
在这间布满灰尘的编辑办公室里工作的唯一好处,是我能拥有足够的时间,尽情思考教堂婚礼时的嘉宾座位安排问题。显然,这可以拿来作为一门学科在大学里单独开课了。在“嘉宾排位课”的一堆未解难题之中,我致力于研究如何给我那对已离婚的父母安排座位的小课题。本来偏头疼就已经使研究进展缓慢了,我哪里知道人生还真是祸不单行——就在我几乎要把脑袋想破时,老爸突然造访编辑部,再度把本已稍有眉目的排位问题搅成一团乱麻。
“女儿,有件事情我必须马上告诉你。”老爸打招呼的方式向来如此直接。不过,那张一直苍白冷清的脸此刻却满面红光,让我极端好奇。不只如此,他还在西装上喷了古龙水,已经所剩无几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油光锃亮。
“哎,爸爸,能稍微等我一下吗?”我回应道,“现在很忙,有篇专稿实在是不写不行了,而且还是关于污水处理的。要知道如果不是非写不可,这些玩意儿我根本连看都懒得看。”
“我交新女友了。”他理也不理我的唠叨,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呃,你……女朋友……噢,真……真是大好消息。”我结结巴巴地应道,瞬间便把与污水处理有关的事抛到了脑后。
老爸交女朋友了。简直是一大惊喜!我的脑海中瞬间蹦出一大堆关于这位女士身份的可能性:是他在教堂业余唱诗班里认识的哪个中年妇女?也说不准是在他那家专治泌尿系统疾病的诊所里结识的某位女病人(如果真是这样……噢,我可不愿意去想象这两人初遇时的种种细节)?
“她叫斯维特拉娜。”老爸说。
“斯维特拉娜?”我把这名字复述了一遍,然后,一边试着把自己脑中关于斯拉夫女人名字的一切成见统统抛弃,一边努力赞扬道,“这名字听起来很……可爱。”
“岂止可爱,她完美极了!”老爸的脸上灿烂得简直像是开了花。
天哪,这是真爱啊!二十年来头一遭的真爱!确实,我一直都希望他能好好谈场恋爱,不过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可能是因为惯性作祟,我心里反而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和斯维特拉娜之间肯定会有不少共同语言。”老爸继续说了下去。
“是吗?”
“因为你们年龄差不多啊。”
“什么?!”
“基本上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她四十岁左右?”我问道。
“不,她二十五岁。”
“呃,多少岁?”
“二十五。”
“多少岁?”
“二十五。”
“多少?”
“你怎么不停地问同一个问题啊,女儿?”
因为我的脑子处理不过来“老爸的女友才二十五岁”这个事实,它已经运转停滞,接近消融状态了。
“她,她,她究竟是哪里人啊?”我选择用提问的方式来安抚自己受惊过度的小心灵。
“明斯克。”
“俄罗斯人?”
“白俄罗斯。”老爸纠正道。
此时我只能四处张望,希望能从编辑室某处找到一个微型摄像头,证明这一切不过是电视台《开心一刻》节目组筹办的整人栏目而已。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老爸说。
“这儿哪里藏着一个微型摄像头吗?”
“好吧,看来我猜错了。”
“哦,那么,你以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我问道。
“你在想斯维特拉娜肯定是冲着我的财产来的,因为我和她是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
“什么?在哪儿认识的?”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的话。
“在www.amore-osteuropa.com‘东欧寻爱’交友网站。”
“哈,www.amore-osteuropa.com,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你是在讽刺我吗,女儿?”
“只是觉得您很天真。”我如实答道。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在www.Partnervermittlungs-Test.de‘伴侣评估’网站上,在线专家会给你最佳建议。”他对我的看法嗤之以鼻。
“好吧,也就是说,按照www.Partnervermittlungs-Test.de网站上的说法,斯维特拉娜显然品行高尚,既不是冲着你的财产,也不是冲着德国公民身份而来。”我继续打击他。
“你都还没见过斯维特拉娜呢!”老爸气恼地反驳。
“您还不是也没见过!既然是网恋,她不是在明斯克吗?”
“我上个月刚去了明斯克一趟。”
“等等,等一下……这种‘一切井然有序运转正常,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给我停下!我们从头说起。”我从办公椅上跳起来,站到老爸面前,“您之前不是跟我说,是坐飞机去参加耶路撒冷某座教堂组织的业余唱诗班吗?您还说您在圣墓教堂[6]玩得尽兴、流连忘返呢!”
“我说谎了。”
“您竟然对亲生女儿说谎!”我已经无语了。
“如果不说谎,你肯定会来阻挠的。”
“岂止阻挠,我还会付诸武力动手打人!”
“这可不怪我,斯维特拉娜真是个天生尤物。”老爸深吸一口气,心怀遐想,把责任都推到了斯维特拉娜身上。
“好吧,这点我也承认,她现在已经是在我头上浇了‘油’了。”我回嘴道。
“可是……”
“别‘可是’了!找上这么个女人,您就是脑子有问题!”
老爸用半抗议半伤心的语气回应我说:“女儿,你难道就不希望我获得幸福吗?”
这句话直击我心。我当然希望世上一切的幸福事都能被老爸遇上。从妈妈在我十二岁时离开他的那天起,我就希望老爸能够再度收获专属他的幸福生活。
依稀记得那时候,老爸站在我面前,试着向我解释妈妈要搬出去了,他的脸比刚刷过的墙还要白,而我怎么都没办法相信他告诉我的一切。我问他:“是不是没办法求妈妈再回来了,是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爸的回答只有沉默。好半天后,他艰难无比地摇了摇头,仍是一言不发,接着便控制不住开始抽泣。爸爸哭了,那时的我还从未见过,我花了好久才确认这件事是真实的,就发生在我眼前!老爸哭起来没完没了,为了安抚他,我张开双臂,他就顺理成章地靠在我肩膀上哭泣着,像个孩子。
无论是哪个十二岁大的孩子,都不该看到自己的父亲这样恸哭。
当时的我脑袋空空,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亲爱的上帝,求求您,让一切都好起来吧。让妈妈回到老爸的身边吧。”很可惜,我的祈祷完全无效。或许上帝此刻远在孟加拉,正在为扭转某场即将发生的空难而努力。
好吧,挨过这许多年后,老爸终于又要“幸福”了。不过这实在没法让我为他感到高兴。别提高兴,我简直担心得要死,怕他又一次趴在我肩头哭泣。这个什么斯维特拉娜,毫无疑问,会再度令他伤心欲绝。
老爸不管我的想法,直接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事了,那么——婚礼我也要带斯维特拉娜一块儿去。”
说完他退场了,还故意重重地摔了一下我办公室的门。“老爸您做得也有点太刻意了!”我在心里喊道。
我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将注意力移回座位排序的课题上。偏头疼仿佛鬼魅一般,瞬间呼啦啦地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