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约书亚和我离开了餐厅,沿着湖边向城区走。因为刚刚发生的事,一时之间似乎有点无话可说。不过这一次,我并没有主动打破沉默,而是跟约书亚一起认真地看着夕阳远去。看着眼前的马伦特湖,当然没有福门特拉岛看海那么壮观、惬意,但在这儿消磨片刻餐后时光仍不失美事一桩。
约书亚这人可真让我矛盾。有时会让我想从他眼前逃开,有时又会让我想着“只把他那迷死人的嗓音偷过来便算”,有时还在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渴望,想去碰碰他,只碰碰就好。不过,他心里是否也有这种感受和渴望,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客观地说,他连一次明显暗示都没有给我:他从没有盯着我从头看到脚,也没和我有过哪怕一句话的暧昧调情。为什么他不这样做呢?是我没有吸引力,还是对他不够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家伙这么骄傲。作为一个木匠,在婚恋市场上,他显然也勾不起那些顶级尤物的欲望!
“哎,你为什么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约书亚突然问。我有些尴尬地敷衍:“没什么,没什么,哦,我的脸一受夕阳照射,就会做出各种表情,你别介意……”
“哪里,我不介意。”他对我说,“其实不古怪,还挺可爱的。”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丝讽刺的意味。约书亚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完全没有恶意。我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哪个行为或者姿势是装腔作势、照本宣科,抑或是为了达成某种效果而刻意去做的,一秒钟都没有。这莫非是巴勒斯坦犹太人的一种客套表现?无论如何,这总比思文一直挂在嘴边的“我爱你身上的每一磅肉”要强得多。
想到这里,我不觉笑了。约书亚看到我笑,便也回我以微笑。这种温暖的行为比暧昧调情更让我舒服。
我们在中心老城区闲逛,偶然听到一群很可能打扮得像沃尔夫冈·佩特里[22]的人正声嘶力竭地唱着他《癫狂》那张专辑里的《你为什么送我下地狱?》。
约书亚听到歌词内容,突然有点紧张。
“你怎么了?”我问他道。
“那是首撒旦之歌。”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些什么,约书亚就直接冲进了那间叫作“波克-洛克”的酒吧。我只好赶紧跟上。
酒吧里站着大约二十个青年男女,穿着打扮看起来像办定期存款的银行业务员,他们兴高采烈地站在一台卡拉OK机前大吼大叫。这帮人放得很开,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男人的领带已经松开,女人的制服上衣也脱掉了,各自摇摆着身体,很有些载歌载舞的感觉。
这显然是场卡拉OK聚会,不过是把那些白天工作时在转账表格间忙得天昏地暗的人们聚拢起来尽情发泄一番而已。但约书亚一定理解错了:那些唱着带“撒旦”字眼儿的歌曲、跳着小恶魔舞步的人们,他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正在围着金牛犊[23]跳舞。”
“不能反应过激呀。”我嘟囔道,“那不过是台卡拉OK机,不是什么金牛犊。虽然听沃尔夫冈·佩特里唱歌确实是场灾难,但也仅此而已。”
为了防止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我走进这支银行职员的队伍里,来到正拿着麦克风的那个男人面前,问他:“我也可以来一曲吗?”
那个抹了很多发胶,显然是标准理财产品销售员的男人还在想应该如何应答,我已经一把抢过麦克风,把它塞到约书亚的手里。
“你准备唱什么?”我问他。
约书亚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唱歌。
“就是找点乐子!”我悄悄对他耳语道,“你最喜欢唱哪首歌?”
他仔细想了一下,做好了决定,回答道:“我特别喜欢《诗篇》里有关大卫王的那一部分。”
我看了一下卡拉OK机里的歌曲单,慷慨应道:“没问题,正好有首《拉巴马》[24]。”
我选了那首歌。尽管约书亚在很努力地唱,明显是想取悦我,却似乎有些跟不上节奏。他有心无力地跟着《拉巴马》的字幕,在唱到“船长大豆,大豆船长”这句时终于放弃,放下了话筒,这首歌不适合他,我选错歌了。
我觉得很对不起约书亚,因为逼他做了他不想做的事。
那个抹发胶的银行职员走到我身边,说:“好啦,你们难听到死的唱歌游戏玩尽兴了吗?”
我环顾四周,看了看那群气急败坏的银行雇员,识时务地做出了肯定的回应:“尽兴了……”
我想把约书亚放下的麦克风话筒还给他,约书亚却对我说:“我很想唱歌。这台机器上还有没有历史更久远些的?”
“我们不想听那些意境深远的老玩意儿!”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家伙嚷道,“我们想唱《九十九个空气球》。”
我看了看约书亚,发现他确实很想再试一次。显然是不想让我失望,那样子特别孩子气,特别可爱。
决定吧!我把抹发胶的小男人拽到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警告道:“让他唱,否则我就把你身上的空气球戳破,那样一来就只剩九十七个了。”
这番威胁显然起了作用,那个懦夫立马唯唯诺诺地回应道:“哎呀呀,来首意境深远的歌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走到那台机器前面,在歌曲列表里寻找可能适合约书亚唱的歌,最终锁定了沙维尔·奈多的《这条路》。约书亚拿起话筒,用他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唱了起来:“这条路,并不容易/这条路,满是荆棘/少有人欣赏赞同,你的决定/但这样的人生却能带给你——比平凡更多。”
他唱完时,差不多一半的马伦特镇银行员工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他们大声喊着:“再来一首,来一首,再来一首!”
一个窈窕娇小的年轻女孩走到约书亚身边,向他建议道:“不如唱皇后乐队的《我们将震撼你》吧?”
听到歌名,约书亚非但没有欣然允诺,反而有些困惑地问:“这首歌是关于石刑的吗?[25]”
当然,他的困惑程度还不及那个年轻女孩听到他回答时的一半多——估计我当时晕倒的程度也差不多。
我把歌单里的全部曲子又重新审查了一遍,看到的都是自己觉得不适合约书亚唱的,什么《你觉得我性感不?》、迈克尔·杰克逊的《真棒》,或者王子乐队的《我的狗是同性恋》。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我向约书亚建议道。可这伙被他的歌声感动得七荤八素的银行暴徒们却不肯放他走。约书亚突然问:“我可以唱《诗篇》里的内容吗?”
那个抹发胶的家伙答道:“没问题啊,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哦,管它是什么呢!”
因为他这样回答的缘故,约书亚便自然要向他展示一下:他开始吟唱《诗篇》中十分优美的一篇——它是约书亚凭直觉为银行工作者挑选的,内容跟他们的职业息息相关。歌词中有这么一句:“若财宝加增,不要放在心上。”
约书亚终于唱完,银行职员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他们都被他的歌声打动了。这伙人不停地喊:“太棒了!”“再来一首!”“不加一首不能走!”
盛情难却,约书亚又唱了一段《诗篇》。再一次的大呼小叫,又唱一段,又是一段……整整唱了八段,直到酒吧歇业。酒吧老板太过感动,主动宣布为全场酒品埋单,统统免费(即使那帮银行职员在一人一杯凯匹林纳鸡尾酒后已全部换上了红酒)。在道别时,所有人都向约书亚表达了真诚的敬意。最后,当我从后面看着那帮仿佛刚受过灵魂的洗涤、渐渐远去的银行雇员时,突然有种预感:他们明天在和客户谈贷款额度时,肯定会心情大好、乱提上限的。
约书亚尽职尽责地护送我一直走回到老爸的房门前。在这一番折腾过后,我也是一路兴奋摇头晃脑,好像个醉鬼,我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般开怀畅饮了。(我得说,这个男人特别古怪:即使比我喝得还多,看起来却是完全清醒,像是没喝过酒一样——难道他的代谢系统优于常人?)毫无疑问,今晚的约会相当成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激动人心。不妨试想,如果今晚是跟思文在福门特拉岛上那个通过多人预订的方式以确保占位的酒店里过夜的话,没准儿还得跟他妈妈一起分享房间呢。
约书亚具有能够打动人心的能力,就连我也被他打动了。不过我并不确定,这种“打动”究竟是不是男女之间天然的吸引力在起作用。他到底有没有觉得我这个人,作为女人,非常具有吸引力呢?截至目前,他没有往我的胸口看上一眼。哎,说不定他是个同性恋?如果约书亚是同性恋,倒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是个内心如此细腻的男人。
“今晚过得十分愉快。”该道别的时候,约书亚笑着对我说。
噢,可能他确实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吸引力的吧?
“我吃了东西,也唱了歌,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笑得很开心。”约书亚这家伙,还特地费心向我解释一番他为什么感觉愉快,“这样一个完美的夜晚,我在人间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对此,我唯有向你表示感谢。玛丽亚,谢谢你!”
连他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里面都满是对我的谢意。换了谁都会觉得,他肯定太久没有娱乐过了,今晚这么点儿事都能令他如此开怀。
如果愿意,也可以解释为——那些都是幌子,其实是我今晚陪他这件事最最使他开怀。哈,我当然愿意这样解释,尽管当他们大跳查尔斯顿舞的时候,我的膝盖抖得确实有点厉害……
“你还想再进来,到楼上坐坐吗?”我连想也没想,就问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下意识的行为震惊到了:弄了半天,我在那该死的潜意识里,是真想跟这男人上床啊?
“哦,那我们到楼上去做什么呢?”约书亚几近天真无邪地问我。
不行,我可不能跟他上床。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这个想法都大错特错:比如思文。哦,老实讲,还有卡塔,如果我真跟这木匠上床了,那么在后面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就该拿刨刀的工作原理来尽情调侃我了,八成要念叨得我耳朵起茧。
“玛丽亚?”
“嗯……怎么?”
“我刚刚问了你一个问题。”
“是的,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当然清楚。
“那么,我提的这个问题,你能给个回答吗?”
“当然。”
一阵沉默。
“玛丽亚?”
“怎么?”
“你说了要给我个回答。”
“啊,刚才那问题是什么来着?”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上楼去呢?”约书亚温柔地重复了一遍。看起来,他是真不知道上楼该做什么。
真是让人抓狂,他居然这么纯洁!就是这种纯洁,反而莫名其妙地让他变得非常非常具有吸引力!
但是,如果他对到楼上房间里会发生的事毫无概念,或许我反而可以轻易诱惑他。此刻随便找个答案应付一下,把他骗上楼后再霸王硬上弓就好。然而,这样很可能会比诚实回答更糟糕。他以后可能再也不会理我了。
无论如何,都必须回答得圆滑一些。尽管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我也不能答出比如“上去喝杯热咖啡而已”这种令人尴尬的虚假答案来。
“你想跟我做什么?”约书亚又问了一遍。
“我想跟你研究研究刨刀的工作原理……”
“刨刀的工作原理?”
该死的红酒!
“呃……我的意思是……刨刨木头什么的。”
“刨木头?”
“没错!”我十分别扭地冲他笑了笑。
“那是什么意思?”
上帝啊,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唉……刨木头就是……和你一起在屋顶上干干活儿。”我口齿不清,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你想要……我们俩现在一起在屋顶上做木工活儿?”
“是啊!”我很高兴地答道。
看看,我这故布疑阵、引人琢磨的技术玩得不跌宕起伏吗?
“但是在这时候做木工活会吵醒你父亲和姐姐的。”约书亚考虑得倒很周全。
“没错,所以我们还是把它留到下回吧。”
约书亚只一句话就让我缴械投降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则羞涩一笑,来掩饰内心的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他又对我说:“好吧,那我们明天一起刨木头吧!”
“我可听见了!”突然之间,一个模糊低沉、攻击性十足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我转过身,竟然在屋前花园拐角处的李子树后面看到了思文!莫非他一直在门口等着?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喝了不少酒,愤怒得超乎想象。“你骗了我!”思文冲我吼道。
“我没有。”
“没有?哈,还真没有!”他讥讽道,“我敢打赌,你早就跟那个长发猴子出双入对了。”
“我的朋友。”约书亚开口了,那是沉稳安静的声音,他主动站在我们之间,防止发生什么糟糕的事,“请别对玛丽亚那样说话。”
“滚你的蛋!你再多废话,我就揍你!”思文威胁道。
“别那样做。”约书亚温柔地警告他。但思文早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了。
“噢,我的天啊!”我叫出了声,赶紧过去看约书亚。他捂着脸颊,显然被思文打得不轻。
“过来揍我啊,如果你真是个男人,就过来揍我!”思文冲着约书亚挑衅道。
约书亚却只是呆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甚至一动都没动。毫无疑问,就凭约书亚的一身肌肉,当场打倒思文根本不成问题。而且,他一点都没有喝醉的迹象,头脑清醒,动作自然也会很敏捷。但他却毫无怒意,仿佛对挑衅充耳不闻:“我不会跟你打架的,我的朋……”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思文又是死命一击——这次是用拳头!
“哦……”被打中的约书亚不觉呻吟出声,这一拳肯定很痛。
“你还击啊!”思文继续挑衅。
约书亚仍然那样站在思文面前,表情平静,一点攻击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行为令人不觉想起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可思文才不管那些,立即又是一拳。约书亚被打倒在地,思文整个人扑上去,一边打一边尖叫:“还击啊!你这个娘娘腔!”
我心里也很慌张着急,不住默念着:“约书亚,还击啊!就算不主张使用暴力,也不应该那样挨打啊!”
但约书亚一直都没有还击。思文也不知停止,打个不停。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思文的衣领,想把他从约书亚身上拉开:“马上给我停下来!”
思文十分愤怒地看着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我有点害怕,这个人可能会连我也打。但他没有。他摇摇晃晃地从约书亚的身上起来,冲我嚷道:“我再也不会见你了。”说完,就走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大声回喊:“那是你应得的!”
我扭回身去看约书亚的伤势,他站了起来,嘴唇上有一处裂伤。我的良心备受谴责,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是我放任思文不管的——我本该阻止他。可我同时也在埋怨约书亚:他只是在最开始时捂了捂脸而已,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似乎这一切又不全是我的责任了,约书亚至少也得分担一点!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生气地问他,心里难受得很。
“当一个人打你一边脸颊时,把另一边也给他打。”约书亚平静地应道。
这个回答让我的怨气更重了:“你到底信的是什么教啊?你以为你是谁?”我故意逗他,“耶稣吗?”
约书亚站立的身体略微有些发抖,他如炬的目光直达我内心深处。我听到了他的回应,他说:“没错,我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