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给玛丽翁、本和达尼尔——你们让我幸福!
(当然还有你,马克斯)
艾玛
“有印第安谚语云:相爱相杀。”我的女店员说。
我暗暗地想:看来我对我的家人是真爱。
在这家不起眼的儿童书店里,记不清是第几次响起手机铃声了。先是菲,我家的青春美少女,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她又留级了。(很遗憾,她的数学天分也就跟一条拉布拉多犬不相上下。)
然后是她的弟弟马克斯,抱怨他回不了家,因为他又忘记带家门钥匙了。(是不是真有儿童阿兹海默症这回事?)
现在,手机屏幕上,我丈夫弗兰克的头像亮了,极有可能是想告诉我他要晚点回家。事实上,他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做的。(这不仅意味着我得单独对付菲和她的奥数题目,而且还得在没有任何援手的情况下收拾杂乱无章的家。有些日子,我们的家看上去就像被匈奴洗劫过,又被大象踩踏过,然后布兰妮·斯皮尔斯又闯了进来似的。)
我决定不接电话,以免这通电话又让我抓狂,最后的最后,我只能为我的抓狂感到更加抓狂。
我是这家书店的老板,店名叫作“莱米和施默克一家”。我坐在店里,对着窗外发呆。曾几何时,我也毫无保留、毫无偏见、全心全意、不折不扣地爱着我的家人,一想到这儿就有点伤感。那时候,我们眼前尚未横亘这几座大山:职场压力、中年危机、青春期……
是啊,我们文希曼一家也曾经是幸福美满的。可最近几年,我们失去了某种东西。遗憾的是,我也说不上来失去的是什么,更不消说如何再找回它了。真希望能回到过去。
当我怀着哀思回首过去的时候,有位长着迷人屁股的年轻男子从窗前经过,我端正了一下眼镜,好让自己瞧得更清楚些。
“可爱的屁股,是不是?”我那年长的店员夏安小姐品评道。她的真名其实叫作蕾纳特,可她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如果你看到她别在头发上的那些花和波浪般飘垂的裙子,你大概会以为她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嬉皮女郎。
“呃,我没在看什么屁股。”我底气不足地撒了谎。夏安狡黠地冲我笑笑。我又赶紧补了句:“而且,我觉得他有点儿过于瘦削了。”
“这说明你还是仔细观察了一番嘛,艾玛!”老太太幸灾乐祸,当场揭穿我还不罢休,添油加醋道:“这孩子可以做你的儿子了。”
我的天,夏安是对的。我已经奔四了,这孩子顶多二十岁出头。而我却对着人家的屁股目瞪口呆,真是羞愧难当。
“你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艾玛?”夏安呷了一口她的Yogi茶[1],它闻起来就像一位瑜伽大师的洗脚水。
“呃……”我迟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回忆这事儿有点儿困难。
“我就知道。”她大笑起来。
确实,在我和弗兰克应付完所有的麻烦——我们的工作和孩子们之后,规律性地做爱这事无异于幻想小说。
“我的上一次,就是昨天。”夏安神气地透露。
我还没来得及请她不要深入地聊细节,她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我跟你说,威尔纳虽然体力不是那么威猛,但他有个巨‘铃铛’……”
“等等,”我惊讶地问,“你把那话儿叫什么?‘铃铛’?”
“‘铃铛’或者‘长袜子皮皮’。”
“那还是铃铛吧。”我表态。
“威尔纳也这么觉得。”
她又喝了口茶,津津有味地说:“威尔纳是个好情人,几乎和那个炎热秋天里我遇到的卡洛斯一样好。”
夏安说起她的旧情人来总是滔滔不绝。过去的几十年中,辗转于她身边的不是尤素夫、孟巴托就是阿毛[2]……我喜欢听她讲这些仿佛发生在遥远国度的离奇情事。那是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虽说我还是妙龄少女的时候,也曾想过“环游世界,来几次艳遇”。
“我得回家了,我的小儿子还关在门外呢。”我叹了口气,从衣柜里取出磨旧了的皮夹克穿上。
“走吧,艾玛,反正我们也没什么顾客。”嬉皮女郎笑道。
“我们有很多顾客!”我反驳道。这显然是瞎扯。哪怕是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上午,顾客也寥寥无几。就说那位女医生吧,我花了一星期时间劝她买书,她转头就去亚马逊上订书去了。还有一家人,要给孩子买《神奇的树屋》全集,可那孩子用沾满冰淇淋的手一下子毁了我们十二本昂贵的精装书。还有夏安的情人威尔纳,为了能见到他的“宝贝”,慷慨地买了一本名叫《康妮在幼儿园睡着了》的插画书。
“我们应该卖色情小说。”夏安提议。
“我们是儿童书店!”
“色情文学里有好多有童趣的书呢,”她坚持,“比如《哥萨克人的女奴》……”
我撇了撇嘴。
“《丹麦人的换妻故事》……”
我嘴撇得更厉害了。
“或者《灰姑娘的三个核桃》……”
“这哪是儿童故事?”我反驳道。
“也有成人版本嘛。”夏安笑道。
“我可不卖这种书!”我抗议道,“也不会去仔细琢磨这三个核桃是什么东西。”
“可你的书店岌岌可危了!”她坚持道,“咱们阅览室的沙发已经被坐坏了,儿童游戏角快和我一样古老了,我最近一次给书柜除尘的时候,被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大蟑螂吓得够呛。”
夏安说出了书店不受欢迎的真相。那些我不爱听的、但需要我自负其责的真相。如果我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照顾它,它会看起来更漂亮,我们的财务报表也会看起来更漂亮。可是当一个人被家庭生活耗尽心力后,怎么可能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呢?
夏安说出了另外一个事实,一个更为苦涩的真相:“你还有一个机会提高利润——辞退我。”
“你白日做梦。”
“你不需要我,”夏安悲伤地叹了口气,那一刻她确实显得有点苍老,“就这点儿书,你自己也不是卖不动。”
她说得没错。
“我老是算错账。”她轻轻地自责。
“这倒是。”我肯定了她的观点。
“上周我还把厕所堵了。”
“是你堵的?!”我气得大叫,为了疏通厕所,我花了一大笔维修费,“你是怎么搞的?”
“我的痔疮膏药掉进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
夏安说得一点儿没错,如果我解雇她,我的账面会好看些,我的书店利润也会高些。但如果没有这份收入,她将不得不回到那个破旧的大众小巴里过夜。她没什么退休金,因为她这辈子该工作的时间都花在环游世界上了。当然,比起困在这小小的、乏味生活里面的我来说,她的生命、她的经历要丰盛得多,这常常让我羡慕不已。
“我绝对不会辞退你。”我笃定地说。
夏安由衷地感激,朝我笑笑:“你是个好人。”
我也朝她笑笑。但我很清楚,我必须想出让书店存活的办法了。如果失去它,我的身份就只剩家庭主妇和母亲两种角色了。这对我而言是个灾难,特别是在目前这个家庭面临的窘境下。
我向老天许了个愿,希望它能帮我想到拯救书店的办法,与此同时也想赌一把,看看是否真的会有所谓的“神迹”出现。
我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个人走进我的书店:蕾娜。竟然是蕾娜!我们已经十五年没见面了,她几乎和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又迷人。只是如今的她,衣着昂贵又时髦,都是我在时尚杂志里才能见识到的时装。
蕾娜和我在那灰色的早年奋斗期都是积极上进的年轻编辑,为企鹅出版社德语分部工作。蕾娜雄心勃勃,摩拳擦掌,甚至与我针锋相对。然而,我对书的“嗅觉”总是比她灵了那么一点点。最后,我甚至拿到了伦敦总部的一个职位。这是一份绝无仅有的、我从孩提时代起就魂牵梦绕的理想工作。有了它,我觉得自己能征服世界。当蕾娜听到这个消息,嫉妒得小脸发绿。
可是,在知悉这个机会的几周前,我在施普雷河畔的俱乐部邂逅了弗兰克。当时,我正和朋友们打沙滩排球,他走过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法律系学生,刚到这座城市,想和我们一起玩沙排。我凝视着他深蓝色的眸子,大脑的报警信号突然亮了起来,激增的荷尔蒙变成了打开身体的钥匙,让我“灵魂出窍”:我眼前浮现起我们一起度假、甚至一起在加勒比海滩某处畅饮凯匹林纳鸡尾酒[3]、跳凌波舞[4]的美好场景。
弗兰克也差不多同时灵魂出窍了。由于两人同时陷入这种情形,没过多久就不可避免地滚了床单,在强烈的激情驱使下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避孕套滑落事件,于是几周之后,晨间孕吐接踵而至,让我始料不及。
当我们手持呈阳性结果的验孕棒时,幸福极了。我很清楚,如果有了小孩就无法实现伦敦的职业梦想了。可我爱弗兰克,从没像爱他这样爱过任何人。把孩子打掉?光是想想,我的孕吐反应就更加强烈了。
当我在医生那里第一次通过超声波看到那个在我肚子里游来游去的小东西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仿佛灵魂受到深深的撞击,我对着超声波画面小声说:“它可真美。”尽管医生后来提醒我,那是我的膀胱,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喜悦情绪。
为了孩子,为了弗兰克,我放弃了伦敦。蕾娜完全不能理解我的选择,她说换了她早就去做堕胎手术了。但让她高兴的是,她得以取代我接手伦敦的工作。用她的话来说,我们俩一“套”泯恩仇了。
后来,我偶尔听闻,蕾娜在伦敦宏图大展。至于这段我本可拥有却自愿放弃的人生的具体细节,我不愿了解更多。原因是,一开始我便全情投入到幸福的家庭生活中,而近几年来那种“想当初要是……就好了”的念头每一浮现,我必将它扼杀于萌芽之中。可是,此时此刻,这段人生的主人就站在我面前,在我小小的书店里。
“你是……蕾娜?”我将信将疑地叫她。
“是我,活着的我。”她神采奕奕。
她来这儿干吗?这么多年以后?
“你……”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看上去棒极了,和从前一样。”
“你也是,艾玛·文希曼!”她回答。而我们彼此皆知,这不是真的。我已经长出了许多灰头发,有好几回,我在浴室里对着女儿的红色染发膏跃跃欲试。更糟糕的是,我有一个怀孕的赠品——大肚腩(夏安甚至送过我一件T恤,上面写着“我已经克服了厌食症”)。
“你又怀孕了!”蕾娜指指我的肚子,向我道“喜”。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夏安为了控制压在喉咙里的笑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蕾娜看懂了我一脸的窘态:“噢!抱歉……”
“什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赶紧把话题从“肚腩”转移开来。
“我来柏林出差。从咱们当年部门的老同事那里得知你开了这家书店,我就想,我得过来看看。”她喜形于色。
“那……伦敦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一开口就后悔了,以至于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含糊不清。
“很不错。我现在负责整个国际畅销书部门,主要做丹·布朗、约翰·格里森姆、柯奈莉亚·冯克……”她试图用尽量谦逊的口吻来介绍,可此番遮掩对于她那想要炫耀的欲望是徒劳的。目前的状况很清楚了,她来这里就是为了秀她那精彩的人生。小市民心态!十足的小市民。可人家成功了。我确实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努力让我的脸不因嫉妒而发绿。
“我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蕾娜脸上挂着高冷的微笑,“上周刚去了趟毛里求斯,参加一个文学嘉年华活动。”
现在我的脸彻底绿了,压着火想:如果她继续蹬鼻子上脸,我就要咆哮了!
“我负责照料休·格兰特。”
“啊啊啊啊啊!”我吼了出来。
“你还好么?”蕾娜关心地问。
“呃,好,好……”我匆忙掩饰,“我……我只是被一只蟑螂咬到了。”
“你的店里还有蟑螂?”她一脸像要呕吐的样子。
“只有一只……”我一边回答,一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几秒钟后,我重整旗鼓,说服自己,没有必要嫉妒蕾娜。职业女性通常没有稳固的情感关系,没有孩子,而且——就像电影和妇女杂志里描述的那样——在她们光鲜的“门面”后只有空虚和不幸。
“你成家了没?”我问她。
“没。”她答道。我暗自窃喜:就知道是这样,多不幸啊,哈哈!
“不过,我可真算没有白活,”蕾娜说,“我有很多很多情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她可不知道。”夏安大笑起来,我真想朝她的头扔一本书过去,或者二十本。
“噢,对,”蕾娜纠正道,“你已经找到了最大的幸福:十五年来和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最大的幸福!我内心深深叹息,又想到弗兰克。已经有一阵子,他因为工作压力的缘故,夜里受胃胀气所苦,不停地放屁。
“不管怎样,我现在和里阿姆在一起。”蕾娜神采飞扬,看不出一点点的不幸和空虚,“他在投资银行上班,我们住在伦敦郊外一座非常宜人的乡村别墅里。”
为了让这幅宁静安逸的田园生活画卷在我脑海中舒展开来,她停留了片刻,然后抛出了那个我最惧怕回答的问题:“那么,艾玛,你过得怎么样?”
我才不要暴露我的软肋,我要向蕾娜证明,我人生的每个决定都是对的:“我有两个非常非常棒的孩子!”
夏安咯咯地笑出声来。
“对了,”我吩咐我的女店员道,“你不是还有一堆书要做分类整理吗?”
“不,我没什么要整理的。”她幸灾乐祸地笑着。嬉皮女郎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我重新转向蕾娜,带着意犹未尽的微笑宣称:“弗兰克跟我十五年来的婚姻真的棒极了。”
夏安又笑起来。我真想问她:你怎么不找面墙一头撞上去呢!
“那么,”蕾娜现在想知道,“你的书店情况如何?”
“挺好的。”
夏安发出像母鸡下蛋后那种咯咯咯的笑声。我朝她投去愤恨的一瞥。她领会了意图:“我得去看看那群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然后消失了。
蕾娜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悄声对我说:“这么古怪的店员,要是我就立刻辞掉。”
“我绝对不会。”我笃定地说。蕾娜对此很吃惊,不过她很快转换了话题:“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拥有这样幸福的家。”
卫生间传来响亮的笑声。
“这女人到底在干吗?”蕾娜不解。
“噢,她有点尿失禁,吃的药片有副作用。”我镇定地答道。
“我听见你说什么了!”夏安在卫生间门后喊。
“关于你的书店,我有个主意……”蕾娜单刀直入。她非常清楚,我们的生意并不好,很明显,她想扮演救世主,向我抛出橄榄枝。“斯蒂芬妮·麦耶今晚在丽兹卡尔顿饭店推介她的新书《最后的啃噬》。给你三次机会,猜猜谁负责这件事?”
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我可以在新书首发会上介绍你们认识,甚至可以考虑让她在你的书店里办一场读书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举办这样一场活动,我的书店肯定会在柏林城里火起来!此时此刻,我最好忘情地、满怀感激地环抱住她的脖子,虽然我很清楚,她不过是邀请我坐在最前排来捧场她的梦想职业大咖秀。
“新书首发会绝对是一件大事,”蕾娜兴奋地解释说,“有很棒的食物,还有狂野的怪物变装秀。对了,你把一家人都带过来吧,这样我就能一一认识他们了!”
“没问题!”我笑着答应她。我开心,首先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机会,其次是想到,如果蕾娜能见到我的家人,她一定会嫉妒死我的,毕竟家庭是唯一一个我有她无的东西了。如果蕾娜开始嫉妒我……那么,我也就不必再嫉妒她什么了。
蕾娜蜻蜓点水似的两次亲吻我的面颊,向我道别,然后大步走出书店。她人还没完全离开,我就听到了卫生间里的冲水声。夏安从里面出来,她确定地说:“你算了吧,这女的过得就是比你好!”
我坚定地说:“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