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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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幕

第一景 旅店庭院中

[脚夫甲提灯上]

脚夫甲 唉哟!要不是已经早上四点了,你就把我绞死。北斗星都高高地升到新的烟囱上头了,我们的马还没有配备好。喂,看马房的!

马夫 (自内)来了,来了!

脚夫甲 劳你驾,汤姆,把我的短尾巴马的鞍子拍拍,前头垫上点羊毛。可怜的家伙,脖子后头的皮都擦破了——破得一塌糊涂。

[脚夫乙上]

脚夫乙 给马吃的豆料潮得什么似的,马吃下去绝对立刻就长虫子。打从前在这儿看马房的那个罗宾一死,这个店简直就不像话了。

脚夫甲 可怜的家伙,燕麦涨价之后,他就没过过舒服日子,他就是那么死的。

脚夫乙 我看在整个去伦敦的道上就是这个店跳蚤最凶,咬得我跟一条鲤鱼似的。

脚夫甲 跟一条鲤鱼似的!妈的!打半夜起就咬我,哪个基督教的国王也没挨过像我这样的咬![1]

脚夫乙 哼,他们连把夜壶也不给我们,我们只好往壁炉里撒尿,尿里面长跳蚤就跟泥鳅身上长虫子似的。

脚夫甲 喂,看马房的!出来啊!该死的,给我出来啊!

脚夫乙 我那块腌肉,还有两捆生姜,得一直送到嘉林克劳斯去呢!

脚夫甲 唉呀!我那个柳条篮子里的火鸡都饿坏了。喂,看马房的!死鬼!你头上不长眼睛吗?你是聋子吗?我恨不得把你的头打破,那就跟喝酒似的是一桩天大的功德,不然我就是个混蛋!出来啊,该死的家伙!你怎么一点也靠不住?

[盖兹山上]

盖兹山 起来啦,大哥,几点钟了?

脚夫甲 我看有两点了。[2]

盖兹山 劳驾,把你的灯借我,我到马房里去瞅瞅我的骟马去。

脚夫甲 等着,别忙!你这种把戏我不是没有见过,哼!

盖兹山 劳驾,把你的灯借我!

脚夫乙 你借得倒容易啊?“把你的灯借我!”说得倒好啊!妈的,等我看你绞死以后再说。

盖兹山 脚夫老兄,你打算多咱到伦敦啊!

脚夫乙 到那儿反正得上灯了,这个错不了。(向脚夫甲)走吧,莫格斯大哥,我们去把那些客人叫起来,他们带的钱财不少,要找人搭伴一起走!

[二脚夫下]

盖兹山 喂,伙计!

伙计 (自内)扒手的话:离你不远。

盖兹山 这就等于店里的伙计说:离你不远。因为你跟扒手的关系就和监工的跟做工的关系一样。你是那个出主意的。

[伙计上]

伙计 早上好,盖兹山大爷,我昨天晚上告诉你的一点也不错。有一个从肯特林子来的小地主,身上带着三百个金马克。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见他亲口对他的一个同伴讲的。那家伙是一个查账的会计,也有不少货色,天晓得是些什么。他们已经起来了,正在吆喊着要鸡蛋和黄油,眼看就要上路了。

盖兹山 小子,他们要是不撞见圣尼古拉的徒弟,[3]我这根脖子就算送你啦。

伙计 我才不要呢!你把他留着给绞刑手吧!我知道你作为一个没信用的坏人信奉圣尼古拉倒是非常真诚的。

盖兹山 你干吗对我讲绞刑手呢?我要是绞死,可就给绞架找来一笔大买卖。因为我要是绞死,老约翰爵士也得陪我,你知道他可不能说是一个饿得要死的瘦鬼啊。嘿,我们这一伙里还有一些你梦想不到的好汉,为了寻开心,他们也加入了我们这一行,给我们添了不少光彩。万一遭到查问,他们为了自己的名誉,总会设法保全,决不至于出差错。别当我是跟那些地痞流氓、打闷棍儿的、吹胡子瞪眼的青面酒鬼们来往的人。跟我来往的全是些富贵闲人和财政人员。他们的嘴是很严的,讲究动家伙不讲究说废话;讲究吆喝不讲究喝酒;[4]讲究喝酒不讲究祈祷。不过,他妈的,这么说也不对,因为他们整天对他们的圣神,也就是说对全国人民的腰包祈祷。与其说祈祷,还不如说“骑倒”,因为他们专会骑在人民头上,用他们的地位当靴子踩着人民。

伙计 用他们的地位当靴子?这种靴子在泥里走,不透水吗?

盖兹山 不透,不透——王法早就给它上了一层油啦!我们这场抢劫就等于关起门来干,万无一失。我们全有羊齿草的秘方,[5]可以隐身来去。

伙计 别扯啦!我看你们隐身来去不是什么羊齿草的功劳,而是因为有黑夜障眼。

盖兹山 来,两人拉拉手,我以一个老实人的名誉担保,我们的买卖准有你一份。

伙计 别啦,你要是拿臭贼的身份向我担保,我倒更信得过你。

盖兹山 咳,算了,拉丁文的homo不是人类的总称吗?[6]叫那看马房的把我的骟马牵出来。再见,糊涂虫!

[同下]

第二景 盖兹山附近公路

[太子,波因斯及皮托上]

波因斯 快点,藏好,藏好!我把福斯塔夫的马牵走了,他气得说起话来带刺,就跟上了胶的绒布一样。[7]

太子 藏在这儿。

(众人退至一边)

[福斯塔夫上]

福斯塔夫 波因斯!波因斯!死鬼,波因斯!

太子 (上前)轻点,大肚子肥猪,瞧你这个嚷嚷劲儿。

福斯塔夫 波因斯上哪儿去了,亨尔?

太子 他先走到山顶上去了,我去找他。

(退至一边)

福斯塔夫 我和这个贼一块来抢劫算是倒运了,这个混蛋把我的马牵走,不知拴在哪儿了。要是拿木匠的尺量量,再让我往前走四尺路,我气就要断了——咳,随他捣蛋吧!只要我把这王八蛋杀了而不上绞刑台,我相信我还是会得到好死的。我老说再也不跟他一块混了,说了有这二十二年了。可是这王八蛋就像把我迷住了似的。我敢拿我的性命打赌,这混蛋准给了我什么药儿吃,使得我喜欢他;不可能有别的原因——我准是吃了什么药儿了。波因斯!亨尔!这两个该死的家伙!巴道夫!皮托!我饿死认了,再让我往前走一尺去抢劫,我也不干了。我早就该改邪归正,跟这些混蛋分家,这就跟喝酒一样,等于做下一桩功德——不然我就是那些红口白牙的瘪三当中最地道的瘪三。八码高低不平的路对我说起来,就等于步行七十里,那些硬心肠的坏蛋们知道得很清楚。真是该死,贼跟贼也不讲信用了。[8](太子等吹口哨)呼!你们这帮该死的家伙!把我的马给我,你们这帮混蛋,把我的马给我,然后找死去。

太子 (上前)轻点,胖子!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地听听有没有行人的脚步声。

福斯塔夫 我趴下来之后你能找一副大杠子再把我抬起来吗?他妈的!下回就是把你爸爸库里所有的钱给我,我也不肯再扛着这一身肉走这么远了!你们捣的是什么鬼,看我好欺负?

太子 一点也不错,你太好欺负了,所以现在连马都骑不上了。

福斯塔夫 劳驾,好亨尔太子,帮我把马找来,你是国王的好儿子。

太子 去你的,混蛋!我是给你做马夫的吗?

福斯塔夫 拿你的太子的袜带去上吊吧![9]要是我被捕,冲这件事我就反咬一口!看着吧!我要不叫人编些歌儿来骂你们,配着顶下流的调子来唱,愿我喝一杯甜酒就会毒死。开这么大玩笑,害我走这么远?我就恨这个。

[盖兹山及巴道夫上]

盖兹山 站住!

福斯塔夫 我这不是站着吗?你当我乐意哪?

波因斯 这就是我们的眼线,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上前)有什么信儿,巴道夫?

巴道夫 快蒙起来,快蒙起来,戴上面具!有一笔国王的钱下山来了,是运到国王的国库里去的。

福斯塔夫 胡说,混账东西,是运到国王的酒店里去的。

盖兹山 这回我们全可以捞个够了。

福斯塔夫 够上绞刑台的了。

太子 诸位听着,你们四个人在这条窄路上迎着他们,奈德·波因斯和我到下面去把守着。要是他们从你们手里逃脱了,他们就会撞上我们。

皮托 他们有多少人?

盖兹山 有八个十个光景。

福斯塔夫 他妈的,他们不会反过来把我们抢了吧?

太子 怎么了,大肚子约翰爵士,胆小了?

福斯塔夫 不错,我是比不了你的祖父约翰·刚特,可是我也不胆小,亨尔。

太子 好,我们等着瞧吧!

波因斯 贾克伙计,你的马就在篱笆后面,你要骑,就到那儿去找。再见,立定了脚跟。

福斯塔夫 如果我得上绞台,这回我可揍不着他了。

太子 (向波因斯)奈德,我们的伪装在哪儿呢?

波因斯 (低语)就在那儿,很近,藏起来。

[太子及波因斯下]

福斯塔夫 现在,各位兄弟,听天由命,看谁走运;这就是我的话。每个人都要出力啊!

[众旅客上]

旅客甲 来,大哥,让那孩子牵着我们的马下山去吧!我们不妨走走,让腿活动活动。

众盗(冲出来)站住!

众旅客 耶稣保佑我们!

福斯塔夫 揍他们!剋他们!把这些混账的脖子抹了!哈,婊子养的寄生虫!整天吃肉的坏蛋!他们一意要跟我们年轻人作对!剋他们!剥他们的皮!

旅客甲 啊哟,我们可完了,我们的钱财也完了!

福斯塔夫 该绞死的、肚子鼓蓬蓬的王八蛋,你们是完了吗?还差得远呢,你们这帮肥胖的守财奴!你们要把全部家私都带来才好呢。走,肥猪们,走!怎么啦,王八蛋?年轻人总要活命的,你们都是些高级陪审官,是不是?我们这回就审你们一顿瞧瞧。

[众盗抢劫财物,捆绑旅客,驱之下]

[太子及波因斯伪装上]

太子 强盗已经把安分的良民给捆起来了。现在只要你我能再把这帮强盗给抢了,高高兴兴去到伦敦,那么这回事足可以供我们做一星期的话题,一个月的笑料,永远是一桩好把戏。

波因斯 藏好,我听见他们来了。

(二人退后)

[众盗重上]

福斯塔夫 来,兄弟们,把赃分了,然后趁天没亮就上马走吧。太子和波因斯要不是两个地道的包,天下就没有公道的事儿了!那个波因斯的胆子比一只野鸭子也大不了多少。

(众盗分赃;太子及波因斯冲出)

太子 把钱留下!

波因斯 混账东西!

[众盗逃散,福斯塔夫略一招架

亦遗弃赃物逃下]

太子 得来毫不费力气。让我们快快乐乐地上马吧!这帮贼全跑散了,吓得胆战心惊,彼此不敢照面,把伙伴也当成官兵了。走吧,好奈德!福斯塔夫流得那一身大汗,跑起路来倒给枯瘦的大地浇上不少油。要不是看来太好笑,我简直也要可怜他了!

波因斯 听那混账胖子的叫唤劲儿!

[同下]

第三景 华克华斯城堡[10]

[飞将军上,读信]

飞将军 不过,以我本人而言,世兄,我原是很乐意参加,只为我和你家有世代深厚的交情……

他很乐意参加,那他干吗不来呢?因为他和我家有世代深厚的交情。从这封信里就可以看出来,他把我们的家看得还不如他家的堆房,让我再往下看看:

你这番举动是危险的——

嘿,那还用说吗?着凉也是危险的;睡觉,喝酒全是危险的。可是让我告诉你吧,傻大爷,我们就是要从这个危险的荆棘当中摘下安全的花朵呀。

你这番举动是危险的,你列举的盟友是靠不住的。时机尚未成熟,全盘计划对势力如此雄厚的敌人说来,未免定得过于轻率。

你以为这样吗?你以为这样吗?让我再告诉你,你是个浅薄怯懦的蠢货,你只会胡说八道。怎么能这样没头脑呢!老天在上,我们的计划是再周密不过的了,我们的盟友全是真诚可靠的。好计划,好盟友,大有可为!非常高明的计划,非常好的盟友。这个混账东西真他妈没有血性!哼,连约克大主教都称赞这个计划和进行的方案呢!妈的,我要是现在在他身边,非得用他太太的扇子把他脑浆敲出来不可。有我父亲,我叔父和我,还不够吗?不是还有爱德蒙·摩提麦伯爵,约克大主教和欧文·格兰道尔吗?此外不是还有道格拉斯吗?难道他们不是都已经写信给我,说下月九日就兴兵和我相会吗?难道他们不是有的已经起程了吗?真他妈是个邪魔外道的混账,不信神的恶人!哼,你瞧着吧!他这会儿吓得心都凉了,准会跑去把我们的事情全部抖搂出来,告诉国王。唉呀,我真恨不得把身子一分为二,自己把自己狠狠揍一顿!怎么会想起拿这样一桩光荣的大事来鼓动这样一个没骨头的家伙!去他的吧!让他去告国王好了,我们已经准备停当了。我今晚就出发。

[潘西夫人上]

喂,凯特!我在两个钟头之内就要离开你了。

潘西夫人 亲爱的丈夫,为什么这么孤独呀?

我犯了什么过错,两周以来

不能够跟我的亨利同床共枕?

告诉我,好丈夫,是什么剥夺了你的

胃口、欢乐以及酣适的睡眠?

为什么你总把眼睛俯向地面,

独自坐着时,常常惊恐四顾?

为什么你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撇开我对你珍贵的权利,去跟

眼光暗淡的沉思和忧郁作伴?

在你不安的睡眠中我曾守着你,

听到你喃喃讲述着战役、刀兵,

对你腾跃的战马呼叱号令,

喊道:“拿出勇气来,冲上去!”你又

说什么出袭、退却、堑壕和营帐,

密布的鹿角、壁垒以及堡墙,

还有各色的大大小小的战袍;

说什么俘虏的赎金、战死的士兵、

还有激烈的战斗中种种波折。

你的神魂完全向往于战争,

因此在睡眠里也使你激动不宁,

使你额上经常挂满了汗珠,

像才被扰乱的河里冒出的泡沫。

从你的脸上也看出好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突然接到重大的使命时,

紧张屏息的状况!这是些什么预兆呀?

我丈夫手头准有重大的事情,

我也得知道;不然他就不爱我。

飞将军 来人啊!

[仆人上]

吉廉带着信包走了吗?

仆人 大爷,他在一小时以前就走了。

飞将军 勃特勒把郡将的马匹送来了没有?

仆人 有一匹,大爷,他刚刚送来。

飞将军 什么样子的?黑白条,短耳朵,对不对?

仆人 正是,大爷。

飞将军 马背上取得天下。

我这就骑上试试。啊,希望![11]

告诉勃特勒把它牵到院子里来。

[仆人下]

潘西夫人 你听我说呀,爵爷。

飞将军 你要说什么,夫人?

潘西夫人 你为什么这样紧张兴奋?

飞将军 为了这匹马呀,亲爱的,我这匹马。

潘西夫人 胡说,你这疯疯癫癫的猴子!

我看黄鼠狼也不会像你这样

充满了暴躁的脾气。说句老实话,

我非要知道你的事不可,亨利。

我看我兄弟摩提麦一定是又想

争他的名分,因此才把你找去

给他的举动做支援。如果你要走——

飞将军 要走得太远,我就会累了,亲爱的。

潘西夫人 讨厌,你这学嘴的鹦鹉,好好地

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问的问题,

说真的,我会把你的小指头掰断,

如果你不肯对我吐露真情。

飞将军 去你的,

去你的,捣乱鬼!爱?我才不爱你,

我并不心疼你,凯特。这个世界

不是让我们玩娃娃和拥抱亲嘴的;

我们要鼻子里流血,脑袋上开花,

让大家都闻到香气。天啊,我的马!

你要说什么,凯特?你要我做什么?

潘西夫人 你不爱我吗?你真的不爱我吗?

好吧,不爱就不爱;你既然不爱我,

我也就不爱自己了。你不爱我吗?

不行,告诉我,你说的是不是玩笑。

飞将军 来,你要看我骑马吗?

等我一跨上了马背,我就将发誓

我爱你没有限度。不过,凯特,

记好以后我不要你总打听我

去什么地方或者为什么事由。

我要去哪里,就哪里。归结一句,

今天晚上我就得离开你,好凯特。

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但是再明白,

也不过是我的妻子;你是忠实的,

但是总是个女人;至于守秘密,

你是很谨慎的,因为我十分知道

你不会泄露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对你信任就到此为止。凯特!

潘西夫人 怎么,就到此为止了?

飞将军 一点也不能多。不过,听好,凯特,

我到哪里去,你也准跟到哪里,

今天我出发,明天你也就动身。

这样做行了吧,凯特?

潘西夫人 也只好如此了。

[同下]

第四景 野猪头酒店

[太子上]

太子 奈德,我告诉你,别在那间闷气的屋子里待着了,出来帮我笑一会儿吧!

[波因斯上]

波因斯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亨尔?

太子 跟三四个饭桶在六七十个酒桶中间聊天。我现在真可以算是把最低下的调子都弹出来了。小伙子,我跟那批酒保拜了把子啦,每个人的小名我都叫得出:汤姆,狄克,法兰西斯。他们已经在用他们的灵魂赌咒说,虽然我只不过是威尔士亲王,但是在谦恭下士这一点上,却有真正国王的风度;同时他们还老实告诉我说我不是像福斯塔夫那样一个摆臭架子的人,我“够朋友”,有骨气,是个好孩子——上帝在上,他们确是这样叫我的!——我要是一旦做了英国国王,东市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定全会为我尽力效劳。他们把大口喝酒叫作“上点大红颜色”。你喝酒要是一口灌不下去,喘一口气,他们就会喊:“嗨”,叫你“干了”。一句话,我在一刻钟里已经把门路都精通了,以后一辈子都可以和补锅的聊天饮酒。我跟你说,奈德,刚才你没有和我在一起,实在错过了一个可以获得无限荣誉的好机会。可是,好奈德,为了表示你奈德这名字有多好,我把这价值一便士的糖送你,[12]这是一个倒酒的方才硬塞在我手里的。他一辈子就只会说这几句话:“八先令六便士”,“您来赏光”,用尖嗓子再加上一句“来了,来了,先生”,“半月房间里甜酒一瓶记账”[13]等诸如此类的话。不过,奈德,在福斯塔夫没来以前,我们先解个闷儿。请你上旁边那间屋子里待着,等我问问我那位小酒保,他送我这点糖是什么意思;你就一个劲儿地叫法兰西斯,让他没法跟我讲别的话,只能连声答应“来了”。快进去,我给你玩个新鲜把戏看看!

波因斯 法兰西斯!

太子 好极了,就这样叫。

波因斯 法兰西斯!

[下]

[酒保上]

酒保 来了,来了,先生。到石榴房间里去看看,拉尔夫。

太子 上这儿来,法兰西斯。

酒保 殿下?

太子 你还得干多少年活啊?

酒保 不瞒你说,还得五年,也就等于——[14]

波因斯 (自内)法兰西斯!

酒保 来了,来了,先生。

太子 还得五年!圣母在上,提着锡酒壶叮叮当当地还要待那么久!可是,法兰西斯!你有没有胆子给你的学徒文书来个泄气,拔起两脚,溜之乎也?

酒保 唉呀,说真的,殿下,我敢拿英国所有的书起誓,我心里真恨不得——

波因斯 (自内)法兰西斯!

酒保 来了,先生。

太子 你今年多大了,法兰西斯?

酒保 让我看,到迈克尔节,[15]我就——

波因斯 (自内)法兰西斯!

酒保 来了,先生。请等一会儿,殿下。

太子 不,慢着,法兰西斯;你给我的那糖值一便士,对不对?

酒保 上帝在上,我但愿它值两便士,好表示我这点儿心。

太子 为了这点儿糖,我要给你一千镑。随便你什么时候来要,都可以立刻得到。

波因斯 (自内)法兰西斯!

酒保 来了,来了。

太子 来了,法兰西斯?[16]现在来可不成,法兰西斯;可是明天来就成了,法兰西斯;要不然,法兰西斯,星期四来也成;要不然,说真的,法兰西斯,随你什么时候来吧。可是,法兰西斯——

酒保 殿下?

太子 你肯给他亏吃吗?那个身穿皮背心,水晶扣子,头发短短的,玛瑙戒指,酱色袜子,毛绒袜带,快嘴利舌,挂着西班牙式腰包的——[17]

酒保 上帝在上,殿下,你说的是谁呀?

太子 好,那你就等着卖你的红甜酒吧!因为你知道,法兰西斯,你这身白帆布的紧身衣早晚要脏的。[18]就是在巴巴里,老兄,你也得不到这样好的价钱。

酒保 什么价钱,殿下?

波因斯 (自内)法兰西斯!

太子 快点走吧,糊涂虫,你没听见人家在喊你吗?

(太子及波因斯两人同时喊酒保,

酒保张皇不知所从)

[掌柜上]

掌柜 怎么啦?听见人家这么大呼小叫,你还站着不动吗?进去看看客人。

[酒保下]

殿下,老约翰爵士,还有那么六七个人,都在门口哪,让他们进来吗?

太子 让他们等一会儿再开门。

[掌柜下]

波因斯!

[波因斯上]

波因斯 (学酒保的声调)来了,来了,先生。

太子 小伙子,福斯塔夫跟其余的贼都在门口呢!我们开开心心好吗?

波因斯 跟蟋蟀一样开心,我的孩子。不过,我问你,你跟酒保的这场玩笑,有什么巧妙的用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太子 打老亚当的时候起,到目前这年轻的时代夜里十二点钟为止,一切人们曾经有过的奇奇怪怪的寻开心的念头,我现在算全有了。

(酒保持酒,匆忙穿过店堂)

几点钟了,法兰西斯?

酒保 来了,来了,先生。

[下]

太子 这家伙会说的话还不如一只鹦鹉多,可是也算是父母养的!他干的活就是上楼下楼,他的口才就用来算账。可是我还赶不上潘西,就是北方的那位飞将军:他吃早饭的时候一口气就杀死那么七八十个苏格兰人,洗洗手,对他的夫人说:“这种安静生活真没劲,怎么不给我一点事干?”“啊,我亲爱的亨利,”他的夫人说,“你今儿又杀了多少人啊?”“给我那匹黑白条的马来点麦芽水喝,”[19]他说;然后过了一个钟头才回答:“有那么十四五个吧,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请你把福斯塔夫叫进来吧!我就扮潘西,让那个该死的肥猪装他的夫人,摩提麦小娘子。“来呀!”醉鬼说。叫进瘦牛肉来,叫进肥油汤来!

[福斯塔夫,盖兹山,巴道夫,皮托上,酒保持酒随上]

波因斯 欢迎,杰克,你从哪儿来?

福斯塔夫 愿所有的包都他妈的遭瘟,都他妈的不得好死!真是的,阿门!给我来一杯酒,堂倌!我再也不干这种活计了,我还不如去缝袜子,补袜子,上袜底呢!所有的包都他妈的遭瘟!给我来一杯酒哇,混蛋。哪儿找有胆量的人去?(喝酒)

太子 你看见过太阳跟一碟黄油接吻没有?[20]——软心肠的黄油,一听见太阳的花言巧语就溶化了。要是你看见过,你一定认得出眼前的这个混合物。

福斯塔夫 混账东西,这个酒里也掺上石灰水了!坏蛋就做不出好事来;可是一个包比起一杯掺石灰水的酒来还要坏。死坏的包!算了吧,老杰克,不想活就别活了!这个世界里哪儿还找得到勇气,十足的勇气?你要是找得到,就算我是他妈的一条肚子瘪了的青鱼![21]那么大的英国,现在就找不出三个还没有被绞死的好人来,其中的一个还是胖子,并且上了年纪了,愿上帝照顾一下我们这时代吧!我说这真是一个万恶的世界。我要是个织布的就好了,[22]我可以去唱赞美诗或者随便什么。所有的包都他妈的遭瘟,我还是这句话!

太子 怎么了,羊毛口袋,你在那儿叨唠什么?

福斯塔夫 你还是国王的儿子呢!我要是拿一把木头小刀不能把你打出国去,[23]把你所有的臣民赶得像野鸭子似的东飞西散,我从此脸上就一根毛也不要了。你,好一个威尔士亲王!

太子 嘿,你这婊子养的胖家伙,你这是怎么了?

福斯塔夫 你难道不是一个包吗?你回答我看看。还有那个波因斯呢?

波因斯 他妈的,你这大肚子肥猪,你要是叫我包,拿上帝起誓。我准捅你一刀子。

福斯塔夫 我叫你包?我才不叫你包呢,你还是先给我见鬼去吧!可是我情愿付出一千镑来,让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跑得像你一样快。你的肩膀倒挺直,所以你才故意转过背来逃跑,好让人家欣赏欣赏。你难道就是这样用背心给朋友帮忙?愿这种用背心的帮忙都给我遭瘟吧!我要的是肯面对我的人。给我一杯酒——我今儿要是喝过了一口,我就是王八蛋。

太子 唉呀,你这不要脸的家伙,你刚喝的酒,嘴还没擦干呢!

福斯塔夫 那我也不管。(饮酒)愿所有的包都他妈的遭瘟,我还是这句话。

太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斯塔夫 怎么回事!我们这四个人今儿个一早抢了一千镑。

太子 钱在哪儿,杰克,钱在哪儿?

福斯塔夫 钱在哪儿?早让别人抢去了;足足有一百个人对付我们孤零零的四个。

太子 什么,你说有一百个人?

福斯塔夫 我单独一个就跟他们十几个人短兵相接,斗了足足两个钟头。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就是个混蛋。我居然能脱身真是件奇迹。我的上衣被刺透了八处,裤子被刺透了四处。盾牌上全是窟窿,剑砍得成了锯齿啦。你们看,有实物为证。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打过这样卖劲的仗,可是还是不成。愿所有的包都他妈的遭瘟!你问问他们;他们说的要是有一句过火或是假话,他们就是奴才,就是恶魔的儿子。

太子 好,诸位,请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盖兹山 我们四个拦住了有那么十二三个人——

福斯塔夫 至少有十六个,殿下。

盖兹山 把他们给捆上了。

皮托 没有,没有,没有把他们捆上。[24]

福斯塔夫 你这混蛋,他们明明是全给捆上了,一个也没逃得过,不然我就是个犹太人,一个地道的希伯来犹太人。

盖兹山 我们刚在分赃的时候,又有六七个向我们冲来——

福斯塔夫 ——把那些人松了绑,随后又来了一大堆人。

太子 怎么,你跟他们全都交手了吗?

福斯塔夫 全都交手了?我不知道你说的“全都交手了”是什么意思;可是和我交战的要没有五十个人,我就是一捆萝卜;要没有五十二三个人冲着可怜的老杰克一个厮杀,我就不是生着两条腿的人。

太子 上帝啊,你可没伤了他们中几条人命吧?

福斯塔夫 你这算白祈祷了,有两个让我打得够受的,那两个我看准让我报了账了——两个穿麻布衣裳的家伙。[25]我告诉你,亨尔,要是我说的有半句谎,你就啐我的脸,管我叫畜生。你知道我惯使的招架姿势;我就这么站着,把剑这么挺着。四个穿麻布衣裳的家伙直冲着我来了——

太子 怎么,四个?你刚才还说只有两个。

福斯塔夫 四个,亨尔,我刚才就说四个。

波因斯 不错,不错,他是说四个。

福斯塔夫 这四个并着排来了。用剑猛劲地刺我,我也不跟他们捣什么麻烦,就用我的盾这么一下,把他们七个人的剑全挡住了。

太子 七个!刚才还只有四个呢!

福斯塔夫 穿麻布衣裳的?

波因斯 是啊,四个穿麻布衣裳的。

福斯塔夫 明明是七个,凭我的剑柄起誓,不然,我就是王八蛋!

太子 (向波因斯,悄声)得了,让他去吧,等会儿还有的多呢!

福斯塔夫 你听见我说的没有?亨尔?

太子 听见了,并且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杰克。

福斯塔夫 好,就这样,因为确是值得一听的。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九个穿麻布衣裳的人——

太子 你看是不是,已经又多两个了!

福斯塔夫 他们的剑头一断——

波因斯 裤子就掉下来了。

福斯塔夫 ——就开始步步退却,可是我紧追不舍,赶到切近,说时迟,那时快,把十一个里头的七个全报了账了。

太子 啊,真不像话,从两个穿麻布衣裳的人里生出了十一个来。

福斯塔夫 可是,偏倒他妈的鬼运,三个穿肯德尔草绿衣裳的龟儿子从我背后给我来了一个冷不防;[26]因为那时候天黑得了不得,亨尔,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太子 这些谎话,就跟撒谎的人一样,笨重得像一座大山,很明显,一戳就破。你这一脑子烂泥的家伙,木头脑壳的傻瓜,婊子养的,下贱的,腥臭的油桶——

福斯塔夫 怎么,你疯了吗?你疯了吗?难道真话不算真话吗?

太子 哼,天要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穿的是肯德尔草绿衣裳?来,你把道理讲讲,你这回有什么话说?

波因斯 来,讲讲你的道理,杰克,讲讲你的道理。

福斯塔夫 什么,硬逼我?他妈的,你就是把我双臂高高吊起来,或是用上所有的刑具,我也不让你逼出一句话来。逼人讲道理!就算道理像黑莓子一样到处都是,我也不让哪一个逼着我讲出道理来,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太子 我懒得再玩这场把戏了。这个满脸热血的包,这个压破了床铺,骑折了马背,浑身是肉的家伙——

福斯塔夫 他妈的,你这饿死鬼,你这鳝鱼皮,你这干牛舌头,你这公牛鸡巴,你这咸鱼——啊,一口气才说不完你像什么呢!你这裁缝的码尺,你这刀鞘,你这弓袋,你这没人要的倒插的破剑——

太子 好,松一口气,然后再骂吧。等你把所有的下流譬喻都说得没得可说的时候,请你听我讲几句话。

波因斯 好好听着,杰克。

太子 我们两人眼看着你们四个人截住了四个客人,把他们捆上,抢走了他们的钱。现在听着吧,老老实实的几句话就叫你坍台了。我们两个又冷不防地扑向你们四个人,不费一句话,就把你们的赃物全唬到了手。现在这些赃物还在我们手里,不错,就在这店里,可以给你们看。而你呢,福斯塔夫,你捧着肚肠跑起来的那个灵便,那个轻快,叫起饶来的那个惨,那个跑劲,叫劲,听着简直就像一头小牛犊子似的!你还要脸哪?自己把剑砍缺了口,还说是打仗打的!现在你还找得出什么诡计,什么花招,什么藏身的窟窿,可以来掩盖你这场众目所见、摆明了的耻辱吗?

波因斯 来,让我们听听,杰克,你现在还有什么花招?

福斯塔夫 老天爷在上,你们的底细我还有不知道的吗?[27]真是的,请你们评评理,诸位先生,我难道有杀害当今王太子的道理吗?我难道应该跟一个真正的王子拼命吗?真是的,你知道我跟赫克勒斯一样英勇,[28]可是你得提防本能——连狮子也不敢碰一个真正的王子。[29]“本能”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东西——都是这“本能”叫我做了一个包。我以后这一辈子都要更看重我自己了。也要更看重你了——因为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来,我是一头英勇的狮子,而你是一个真正的王子——可是老天爷在上,孩子们,钱在你们手里,我太高兴了。

(向内室呼唤)老板娘,把门上好,今天夜里警醒着点,[30]明天去祷告吧。好汉们,孩子们,弟兄们,心如金石的伙计们,你们真当得起江湖义气的一切称号!怎么样,我们要乐一乐吗?我们来他一出现编的戏吧?

太子 同意,剧情就是形容你怎么逃命的。

福斯塔夫 嗳,别来这个啦,亨尔,看在咱们交情面上。

[老板娘桂嫂上]

桂嫂 唉呀,耶稣,我的太子爷——

太子 怎么啦,我的老板奶奶!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桂嫂 啊,殿下,有一位宫里来的贵人在门口要跟你说话。他说是你父亲派他来的。

太子 一位贵人!给他再添点钱让他更贵一点儿,然后把他送回给我母亲去。

福斯塔夫 那个人什么模样?

桂嫂 是个老头儿。

福斯塔夫 这么大一把年纪半夜爬起来干吗?我去回他一个话,好吗?

太子 好,请你麻烦一趟,杰克。

福斯塔夫 你看着,我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下]

太子 怎么样,诸位!圣母在上,你们打得都够勇猛的了。你也够勇猛的,皮托;你也够勇猛的,巴道夫。你们也全是狮子,你们是听本能的指挥才跑的,你们不敢碰一个真正的王子;呸,呸!

巴道夫 咳,我看见人家全跑了,我也就跑了。

太子 是啊,现在老老实实地对我讲,福斯塔夫的剑是怎么砍成这样的?

皮托 怎么砍成的?他自己用他的短刀砍的。他还说他要一口咬定,哪怕把真话从英国完全撵出去也好,反正非得让你们相信他的剑是在打仗里砍坏的不可;他还叫我们也照他的样儿做。

巴道夫 可不是吗?还叫我们拿尖叶草把鼻子捅流血了,往衣裳上抹,然后硬说是那些客人们的血。这种勾当我有七年没干了。他那些不像话的鬼把戏我听起来都直脸红。

太子 唉呀,你这不要脸的家伙,你远在十八年前偷了人家一杯酒,让人当场抓住了。打那时候起,你就可以随便装脸红。你火也有,剑也有,[31]可是还是跑了。你这是什么本能?

巴道夫 (指自己的脸)殿下,你看见这些火花没有?你看见这一脸邪气没有?

太子 我看见了。

巴道夫 你说这表示什么?

太子 火热的肚肠,冰冷的钱袋。[32]

巴道夫 不是,这表示肝火,殿下。你要是明白的话,就少跟我吵架。

太子 哪里!我要是明白的话,更应该送你上绞架。

[福斯塔夫上]

太子 瘦杰克来了,骨头架子来了。怎么样,亲爱的牛皮大王?你有多久没看见自己的膝盖了,杰克?

福斯塔夫 我自己的膝盖?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亨尔,我的腰还没有鹰爪那么粗呢,可以随便钻进任何一个乡长的大拇指环里头去。[33]全是该死的叹气和忧愁搞的,[34]把一个人就像吹气泡似的吹鼓起来了。然而消息很不妙,刚才来的是你父亲派来的约翰·布莱西爵士,叫你一早就上宫里去。北边那个疯家伙,潘西,还有那个威尔士人——就是把亚马蒙揍了一顿,让路西弗当了王八,[35]凭一只威尔士画戟,让魔鬼对他宣誓尽忠的——见鬼,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波因斯 欧文·格兰道尔。

福斯塔夫 欧文,欧文,就是他。还有他的女婿摩提麦,还有老诺森伯兰,还有那个身手灵便、数一数二的苏格兰人道格拉斯,就是他,笔直的山可以跑马上去。

太子 就是他,在鞭马飞奔的时候,还能一枪打死一只飞着的麻雀。

福斯塔夫 让你说着了。

太子 我虽然说着,他可没打着那麻雀。

福斯塔夫 不管怎么着,那家伙可是有胆量的,他绝不会跑。

太子 唉,那你这家伙为什么刚才还一个劲儿称赞他会跑!

福斯塔夫 会跑马,你这布谷鸟,[36]可是步战起来他绝对一步也不退。

太子 他也会退的,杰克,要是“本能”叫他退。

福斯塔夫 我承认,除非本能叫他退。是啊,还有他,还有一个墨台克,另外还有一千个戴蓝帽子的苏格兰人。华斯特在今天晚上已经悄悄溜走了。听见这消息,你父亲的胡子全变白了。现在你要是买地皮可上算了,便宜得跟臭青鱼一样。

太子 哦,那么要是今年赶上个热六月,并且这场内战还继续下去的话,我们很可能可以像人家买钉子似的买大闺女——成百成百地买回家。[37]

福斯塔夫 老天,孩子,你说得对极了,很可能我们有一笔好买卖可做。可是,亨尔,告诉我,你是不是怕得要死?你是当今太子,世界上哪儿还找得出像这样的三个敌人啊?一个妖精道格拉斯,一个鬼怪潘西,再加上一个恶魔格兰道尔?你是不是怕得要死?你是不是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太子 说老实话,一点也不,我没有你那种“本能”。

福斯塔夫 可是你明天见到你父亲一定会被骂得要死。看你我交情的份上,赶快练习练习怎么回话吧!

太子 你就当我父亲,来查问我怎么打发日子的。

福斯塔夫 我吗?成。这把椅子就作为我的宝座,这把短刀就作为我的御杖,这个垫子就作为我的王冠。(堂皇地坐上“宝座”)

太子 你的宝座原来是一条板凳,你的黄金御杖原来是一把铅刀,你的珍贵的王冠原来是一个寒伧的秃顶!

福斯塔夫 好吧,只要你还有一丝一毫人心的话,这回就保你会受感动。给我一杯酒喝,让我眼圈发红,这样人家就会当我刚刚哭过来着——因为我说话得带些感情,我就用“堪拜西王”的那种调调儿。[38]

太子 好,我这边有礼了。(单膝下跪)

福斯塔夫 我这边开言了。文武大臣两厢站好。

桂嫂 唉呀,耶稣,这把戏倒怪好玩的!

福斯塔夫 (向桂嫂)别哭了,好王后,你流泪也是白流呀。

桂嫂 天父在上,你看他那神气样子!

福斯塔夫 贤卿们,护送我悲哀的王后回宫吧,

泪珠已经堵住了她双眸的水门。

桂嫂 唉呀,耶稣,他演起来真就跟我看见过的那些下三滥的戏子一式一样!

福斯塔夫 (向桂嫂)别吵,我的大肚子酒壶;别吵,我的老白干![39]

亨利,我不仅想了解你在哪里消磨你的光阴,也想知道你和什么人结伴来往。因为虽然紫菀草越被人践踏生长得越快,而青春却越是浪费则越容易衰谢。[40]你是我的儿子——这点,一方面有你母亲的话,一方面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主要的还是你眼睛带出的那种鬼样,和你下嘴唇垂下来的一股傻气,给我以保证。——如果你果真是我的儿子的话,[41]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做了我的儿子,你还要成为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呢?天上的大好太阳难道要变成个淘气逃学的孩子,整天吃黑莓子吗?这个问题不像话。英国的堂堂王太子难道要变成个贼,净抢人家的钱吗?这个问题问得好。有这样一件东西,亨利,是你常常听见说起的,我们这国家里的许多人也全知道,这东西人称之为“沥青”。这个沥青,据古代作家说,专能沾染人。[42]你的那帮伙伴也是同样。亨利,我现在跟你说话不是醉醺醺的,而是泪汪汪的;不是开心,而是伤心;不仅仅是三言两语,而是含着千悲万苦。不过在你的伙伴当中,我常常注意到有一个好人,我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太子 请容我斗胆问陛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福斯塔夫 很威风,很魁梧的一个人,不错,肥肥胖胖的,神色愉快,两眼有神,一举一动都带着很高贵的气派。照我想,他的年岁怕有五十多了吧,说不定,圣母在上,靠近六十了。——哦,我现在记起来了,他名叫“福斯塔夫”。如果这个人行为不端,那我可真算看错了人啦;因为,亨利,我从他的模样上就可以看出他是个正人君子。既然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树,[43]正像看树就可以知道果子一样,那么我就要断然地说,这个福斯塔夫是有德行的。留着他,其余的人全都给驱逐掉吧。好啦,你这没出息的坏蛋,告诉我,你一个月以来都上哪儿去了?

太子 (挺身起立)你说的这份话哪像个国王啊?你来做我,我演我的父亲。

福斯塔夫 怎么着?把我废了?你说的话和说话的神气要是有我那么一半庄严,那么一半带着君王的风度,我这个骑士就不要了,听凭你把我提着脚后跟倒悬起来,跟一只吃奶的兔子或是跟卖鸡鸭的门口挂着的野猫似的。[44]

太子 (把他推下座位,自己就座)好吧,我坐好了。

福斯塔夫 我也站好了。诸位,请你们评一评。

太子 亨利,你从哪里来?

福斯塔夫 从东市来,陛下。

太子 我听到的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是很严重的。

福斯塔夫 他妈的,陛下,那全是没有的事。——(悄声)瞧着吧,我装这个年轻王子准保让你心花怒放。

太子 怎么,你开口就骂,没良心的孩子?从今以后,休想再来见我。你已经被大大地引入了歧途了。有一个魔鬼变作一个肥胖的老人模样,正在纠缠着你,有一个大酒桶似的人正在伴随着你。你为什么要结交这样一个充满了毛病的箱笼、只剩下兽性的面柜、水肿的脓包、庞大的酒囊、塞满了肠胃的衣袋、烤好了的曼宁垂肥牛,[45]肚子里还塞着腊肠、道貌岸然的邪神,头发斑白的“罪恶”、年老的魔星、高龄的荒唐鬼?[46]除了尝酒喝酒之外,他还有什么擅长?除了切鸡吃鸡之外,还能做什么干净利落的事?除了捣鬼,还有什么能耐?除了作恶,还捣什么别的鬼?要讲作恶,何恶不作?要讲为善,何善可言?

福斯塔夫 我希望陛下给我更多的指点。陛下指的是谁?

太子 那个邪恶的,深堪痛恨的,败坏青年的混账——福斯塔夫,那个白胡子的撒旦。

福斯塔夫 主上,这个人我是知道的。

太子 我晓得你是知道的。

福斯塔夫 可是要我说我知道他的坏处比我自己的多,那就等于没有凭据的瞎说。他确是老了,这是分外可惜的事,他的白头发也可以做见证。可是要说他是个色鬼,请陛下恕我直言,这点我是要断然否认的。如果酒里加糖是个过错,愿上帝帮助恶人;如果年老了寻寻开心是一桩罪恶,我知道有许多老先生就注定要下地狱了。如果胖了就要遭人憎恨,那么法老王的瘦牛反倒应该受人爱慕了。[47]不,不,圣明的主上,皮托可以驱逐,巴道夫可以驱逐,波因斯可以驱逐,可是可爱的杰克·福斯塔夫,仁慈的杰克·福斯塔夫,真诚的杰克·福斯塔夫,勇敢的杰克·福斯塔夫——他的勇敢尤其难能可贵,因为他已经是年老的杰克·福斯塔夫了。千万不要啊,把他从你的亨利身边驱逐走,千万不要把他从你的亨利身边驱逐走;把胖杰克驱逐走,就是把全世界都驱逐走了。

太子 就是要驱逐他,我主意拿定了。

[敲门声。桂嫂,法兰西斯,巴道夫下]

[巴道夫疾奔上]

巴道夫 啊哟,殿下,殿下,郡将带着好大一队巡丁,已经来到门口外面了!

福斯塔夫 滚开,混账!把这个戏演完了,我还有好些话要替那个福斯塔夫说呢!

[桂嫂上]

桂嫂 啊哟,耶稣,殿下,殿下!……

太子 嗨,嗨,魔鬼也骑着琴弓子来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桂嫂 郡将跟所有的巡丁都在门口呢!他们要来搜这房子。我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福斯塔夫 你听见没有,亨尔?千万不要把一块真金当作冒牌。你自己就是个地道的疯子,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48]

太子 你就是个天生的包,没有什么本能不本能。

福斯塔夫 我拒绝接受你的结论。你如果也拒绝接受郡将,那就没得说的了。如果不,就让他进来好了。我在囚车上要是摆不出像别人那样的好汉气概,还称得起什么世家子弟呢?我看拿绞索把我勒死,只有比别人更顺当一点。[49]

太子 去藏在那帘幕后面,你们其余这些人都上楼去。现在,诸位先生,拿出正直的脸色和干净的良心来。

福斯塔夫 这两件东西我以前倒是都有,可是租期早满了。所以我还是藏了吧。(躲进幕后)

[除太子及波因斯外均下]

太子 叫进郡将来——

[郡吏及脚夫上]

你找我有何见教,郡吏大人?

郡吏 首先请殿下原谅我。我们在追捕

某些犯人时,跟踪到这家酒店。

太子 什么犯人?

郡吏 其中有一个,好殿下,是众人熟悉的,

长得可又肥又胖。

脚夫 肥得像黄油。

太子 我可以确实说那个人不在这里,

因为我目前正叫他做些别的事。

再者,郡吏,我可以向你担保,

明天吃午饭时候,我一定派他去

见你或者任何人,为了任何

他被控诉的事情进行辩解。

好吧,现在请你就离开这里吧!

郡吏 遵命,殿下。在这场抢劫的案件里

有两位绅士损失了三百马克。

太子 这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他抢的,

他一定要负责任。好吧,再见。

郡吏 夜安,殿下。

太子 我看应该是早安了,你说对不对?

郡吏 实在的,殿下,我看总有两点了。

[郡吏及脚夫下]

太子 这滑头家伙就跟圣保罗一样,

人人都知道。去把他找来。

波因斯 福斯塔夫!(揭开帘幕)他在帘幕后头睡着了,打呼就跟一匹马似的!

太子 你听他喘气的那个凶劲。搜搜他的口袋看。

(波因斯搜他口袋,掏出若干纸片)

找着什么了?

波因斯 就有些碎纸片,殿下。

太子 看看上面说什么,读给我听。

波因斯 烧鸡一只 二先令二便士

酱油 四便士

甜酒两加仑 五先令八便士

晚餐后的鱼和酒 二先令六便士

面包 半便士

太子 唉呀,真是骇人听闻!仅仅半便士的面包就灌了这么多得要死的酒!把其余的收藏好了,等有工夫再细细看。让他在那儿睡到天亮吧。我早上要进宫去。我们都得去打仗了,你也可以得到一个体面的职位。我要给这个混账胖子一队步兵带,我知道二百多码的行军就会要他的命。那笔钱我们得归还,额外还得找补点利钱。一早就来见我;好吧,待会见,波因斯。

波因斯 待会见,殿下。

[分头下。帘幕落下,

遮住睡熟的福斯塔夫]

注释:

[1]脚夫甲意谓,国王的享受永远是第一流的,就是挨跳蚤咬,也胜过别人。

[2]脚夫甲一上场就说“已经早上四点了”,这里改口说“两点”,是因为疑心盖兹山不是好人,不想让他知道该动身了。

[3]盗贼认圣尼古拉为他们的保护神。

[4]吆喝,指大喝一声:“拿钱来!”

[5]当时有一说法,羊齿草可以使人隐形。

[6]意谓: 老实人也好,臭贼也好,反正都是人,差不了多少。

[7]当时布商在绒布上涂胶,显得光新,但穿上不久就“带刺”了。

[8]福斯塔夫似乎认为贵人们背信弃义不足为奇,贼跟贼可得永远讲信用。

[9]袜带,是英国最高级勋章的名称。

[10]华克华斯城堡,在英国本土北部,是潘西家族的根据地。

[11]希望,潘西家族纹章上的标语,全文是“希望支持着我”。

[12]当时酒保兼卖小包的糖,以便顾客喝甜酒时,加在酒中。

[13]半月房间,当时酒店里的客房,不标号码,而在门上画不同图样,以示区别。

[14]当时一般职业学徒的服役期长达七年。

[15]大天使迈克尔节在9月29日。

[16]太子故意误解为酒保现在就来向他要钱了。

[17]太子在这里把酒店掌柜的穿着打扮描述了一番。“给他吃亏”,指学徒未满期而逃走。

[18]意谓你没有胆量逃走,就做一辈子的酒保吧。

[19]疲乏的马饮了麦芽水可以提神。

[20]太阳,比喻福斯塔夫的一张又红又圆又大的脸;跟黄油接吻,形容他喝酒的劲儿。

[21]肚子瘪了的青鱼,指排卵后的青鱼。这大胖子喜欢用他能想到的最瘦的动物和自己作比。

[22]当时织工中有许多信奉新教,惯于工作时唱赞美诗。

[23]旧时宗教剧中常有“罪恶”的角色,手持小木刀,追打恶鹰。

[24]四个人怎么能把十六个人捆上了?皮托的插话是想补漏洞。

[25]那两个穿麻布衣的家伙无疑给福斯塔夫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因为他们把他痛打了一通。

[26]肯徳尔草绿衣裳,绿林好汉常穿一种粗绿布衣裳。

[27]按照历来的舞台传统,在太子揭穿事实真相的过程中,福斯塔夫无可奈何地投身到一个高背的椅子里,在太子嘲笑他“跑起来的那个灵便……”的时候,把身子一点点地缩下去,直到完全隐没。最后,太子逼问他还有什么话说时,先是片刻的沉默。观众此时也屏息地等待着,看福斯塔夫如何脱身。然后(他已扭转身来跪在椅子上了)一个圆圆红红的脸,满布笑容,从椅背后升了起来:“老天爷在上,……”

[28]赫克勒斯,古希腊神话里力大无比的英雄。

[29]中世纪有许多故事,都讲述“兽中之王”如何不敢伤害王子和公主。

[30]玩笑地引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41节:“总要警醒祷告,免得入了迷惑。”

[31]中世纪历史家常用“战火和刀剑”来形容残暴的屠杀。

[32]意谓你把钱袋里的钱全数用来买酒,喝下去把肚肠都烧热了。

[33]当时习惯把一种刻有印鉴的环指戴在拇指上。

[34]玩笑的反话,当时医学认为叹气使气血虚亏,形体消瘦。

[35]“亚马蒙”是一个妖魔的名字。“路西弗”是恶魔的别名。

[36]你这布谷鸟,因为太子重复他用的词儿:“家伙”和“跑”。

[37]指战时,大批小伙子丢下姑娘们都打仗去了,大姑娘没有了找对象的机会。

[38]《波斯王堪拜西的一生》是1569年出版的一个旧剧,引句意谓模仿旧剧中的陈词滥调。

[39]桂嫂的赞美使演剧无法进行,福斯塔夫打断了自己,叫她安静。“酒壶”,“白干”,暗示她的职业。

[40]这是模仿黎利《尤弗依斯》里的一段:“紫菀草虽然越被践踏压下,越是四处乱爬,紫罗兰越被人触摸玩赏,则凋谢衰落得越快。”尤弗依斯式的以对偶为主的文体,当时十分流行。

[41]因当时贵夫人常有风流韵事而言。

[42]《圣经外篇》有格言:“触沥青者,必受沾染”。

[43]福斯塔夫把自己比作树,把他的外表比作果子。(引用《马太福音》12章)。

[44]野猫(野兔的俗称)是当时肉店门口常挂的招牌。

[45]曼宁垂,埃塞克斯的一个城镇,以肥牛的市集著称。

[46]邪神、“罪恶”、荒唐鬼等都是旧时民间宗教剧中的角色。

[47]法老王的瘦牛,见《旧约·创世记》41章:“法老做梦,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美好、又肥壮,在芦荻中吃草。随后又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丑陋,又干瘦……吃尽了那又美好,又肥壮的七只母牛。”

[48]此句解说不一。杜佛·威尔逊的解释是:“不要把我,一个地道的好汉,当作一个没出息的贼交给官方。只看表面是靠不住的。拿你来说吧,你表面上很正常,但是疯劲一发作,也许就把朋友全出卖了。”

[49]因为他比别人肥重,绞索一吊下来,就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