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哦,对于这个问题,她一转过墙角,刚刚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中,便让我知道了答案。“看在上帝的分上,出什么事了——?”她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待她凑到近前我才开口。“你是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当时肯定是做了个妙不可言的鬼脸。“你看出我有问题?”
“你的脸就跟纸一样白。表情很可怕。”
我盘算起来;趁此机会,我可以用不着再顾忌——顾忌她对此事是如何懵然无知。我本来一心想尊重格罗斯太太的幸福感受,现在这种责任感悄然从我的肩头坠落,如果说我当时有片刻的动摇,那我也没坚持多久。我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了它;我攥了好一会儿,我喜欢感觉到她在我身边。她迟迟疑疑、起伏不定的惊讶里,蕴含着某种支持我的意味。“你来找我当然是为了去教堂,可我去不了。”
“出什么事了吗?”
“对。现在你非知道不可了。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古怪?”
“隔着窗户看吗?真可怕!”
“呃,”我说,“我刚才吓坏了。”格罗斯太太的眼神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她不情愿,可与此同时,她对自己的职分是那么心知肚明,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跟我分担那显而易见的麻烦。哦,这事儿定了,她非分担不可!“你刚刚从餐厅里看到的景象就是后果。我看到的——在此之前——要可怕得多。”
她的手握紧了。“怎么回事?”
“一个离奇古怪的男人。在往里张望。”
“什么离奇古怪的男人?”
“我完全弄不清来龙去脉。”
格罗斯太太茫然地环视我们周围。“那么他去哪儿了?”
“那我就更弄不清楚了。”
“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在那座古塔上。”
她只能愈加专注地盯着我。“你的意思是,他是个陌生人?”
“哦,绝对素昧平生!”
“而你也没告诉我?”
“没——我自有道理。可是现在你已经猜到——”
格罗斯太太用圆圆的眼睛直视这道指控。“啊,我可没猜到!”她一口否认。“我怎么可能猜到啊,难不成是你想象出来的?”
“我压根就没想象什么。”
“除了在塔上,你没在别处见过他吧?”
“还有就是刚才在这里。”
格罗斯太太再度环顾四周。“他在塔上干什么?”
“就站在那里俯视我。”
她寻思了一小会儿。“他是个上等人吗?”
我想我没必要再斟酌了。“不是。”她愈发惊诧地凝视我。“不是。”
“那么他不是本地人吧?不是从村里来的?”
“不是——不是。虽然我没告诉你,可我拿得准。”
她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说来奇怪,她倒觉得这似乎是件好事。不过,说实在的,这基本上于事无补。“可如果他不是一位绅士的话——”
“那他是什么呢?他是个怪物。”
“怪物?”
“他是——上帝帮帮我吧,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就好啦!”
格罗斯太太又往四周环视了一通;她的双眼凝视着愈发昏暗的远处,接着,她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前言完全不搭后语地对我说,“我们该去教堂了。”
“哦,我现在可不适合去教堂!”
“难道去教堂对你不好吗?”
“对他们不——!”我往宅子那边点点头。
“对孩子?”
“现在我不能扔下他们。”
“你害怕——?”
我冲口而出。“我怕他。”
一听这话,格罗斯太太那张大脸头一回在我眼前闪动着恍惚可见的微光,看来她是把什么事情看得更透彻了:不知怎么的,我从中分辨出,有一个并非我灌输给她、而且我自己也不怎么清楚的念头初露端倪。我回过神来,马上想到这件事我可以从她那里套出点口风;而且我觉得,与此密切相关的情形是:此刻,她流露出巴不得知道更多消息的表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塔上?”
“大概是月中。也是在这个钟点。”
“天快黑的时候,”格罗斯太太说。
“哦,不,还没那么黑。我看他就跟现在看到你一样清楚。”
“那么他是怎么进来的?”
“而且他又是怎么出去的呢?”我笑了,“我没机会问他!今晚,你瞧,”我接着说,“他就没法进来。”
“他只是偷看吗?”
“但愿他仅止于此!”此刻她已经松开我的手;她略略转身。我先略等片刻;然后说道:“去教堂吧。再会。我得守着。”
她缓缓地又转过来面对着我。“你害怕他们出事?”
我们又久久对视。“你难道不害怕?”她没回答,而是向窗子那边走过去,面孔贴近玻璃,足足一分钟。“现在你知道他能看见什么了吧,”于是我继续往下说。
她没动。“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待到我出来。我过来是想见他。”
格罗斯太太终于转过身,她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了:“要是我就不会出来。”
“我也不会!”我又笑起来。“可我硬是出来了。我尽了责。”
“我也尽了我的责任,”她答道;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他长什么样?”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可他长得跟谁都不像。”
“谁也不像?”她跟着念叨。
“他没戴帽子。”接着,我在她脸上看出,她从我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点画面感——这让她陷入更深的沮丧,于是我飞快地补上一笔又一笔。“他头发是红色的,红得很,又密又鬈,一张苍白的长面孔,五官线条笔挺,很好看,八字胡稀疏而古怪,颜色跟头发一样红。不知怎么的,他的眉毛颜色更深;眉形看起来拱得特别厉害,好像能肆意挑动似的。他的眼睛锐利,古怪——怪得很;但是我很清楚,它们其实相当小,而且眼神总是直勾勾的。他有一张阔嘴,嘴唇倒是薄的,除了那点稀疏的八字胡,他的脸刮得挺干净。他给我的感觉是,他看起来像个戏子。”
“戏子!”至少,当时不可能有人比格罗斯太太更像一个戏子了。
“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戏子,不过我想他们就是那个样子。他高挑,活跃,挺拔,”我继续说,“可绝非——对,绝非!——一个上等人。”
我接茬往下说,而我那位同伴的脸色随之愈来愈白;她的圆眼睛鼓出来,温厚的嘴巴张开,一副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的样子:“上等人,就凭他?”
“那你认识他?”
她显然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长得算英俊吧?”
这下我明白该怎么帮她了。“英俊极了!”
“穿的是——”
“穿着别人的衣服。衣服很帅气,可不是他自己的。”
骤然间,她喘息着发出赞同的呻吟。“那是东家的!”
我乘胜追击。“那你确实认识他吧?”
她只是支吾了小会儿。“是昆特!”她叫道。
“昆特?”
“彼得·昆特——是他的亲信,他的贴身男仆,那会儿他还住在这里!”
“是说那会儿东家还在这里吗?”
虽然打着哈欠,可为了顺着我,她好歹把事情拼拢在一起。“他从来都不戴帽子,可他确实穿——呃,有几件背心找不到了!本来都在这里——去年。后来东家走了,只剩昆特一个人。”
我一路追下去,不过到这里踌躇了片刻。“一个人?”
“他一个人跟我们待在一起。”接着,她的声音仿佛从更深处浮上来,“他是管事的,”她补了一句。
“那后来他怎么样了?”
她吞吞吐吐了那么久,弄得我心里越发云山雾罩。“他也走了,”她终于说出来。
“去哪儿了?”
一听这话,她的表情变得匪夷所思。“上帝知道是哪里!他死了!”
“死了?”我几乎尖叫起来。
她看起来在竭力让自己沉住气,稳住神,好在描述这桩咄咄怪事时显得更坚决。“是的。昆特先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