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握砂(1)
爱自己的歌
把发热的面颊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001
在东海的小岛之滨，
我泪流满面
在白砂滩上与螃蟹玩耍着。
001
東海の小島の磯の白砂に
われ泣きぬれて
蟹とたはむる
002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
眼泪也不擦去，
将一握砂给我看的人。
002
頬につたふ
なみだのごはず
一握の砂を示しし人を忘れず
003
对着大海独自一人，
预备哭上七八天，
这样走出了家门。
003
大海にむかひて一人
七八日
泣きなむとすと家を出でにき
004
用手指掘那砂山的砂，
出来了一支
生满了锈的手枪。
004
いたく錆びしピストル出でぬ
砂山の
砂を指もて掘りてありしに
005
一夜里暴风雨来了，
筑成的这个砂山，
是谁的坟墓啊。
005
ひと夜さに嵐来りて築きたる
この砂山は
何の墓ぞも
006
在这一天，
我匍匐在砂山的砂上，
回忆着遥远的初恋的苦痛。
007
横在砂山脚下的，漂来的木头，
我环顾着四周，
试着对它说些话。
008
没有生命的砂，多么悲哀啊！
用手一握，
悉悉索索地从手指中间漏下。
009
湿漉漉的
吸收了眼泪的砂球，
眼泪可是有分量的呀。
010
在砂上写下
一百余个“大”字，
断了去死的念头，又回来了。
011
醒了还不起来，儿子的这个脾气
是可悲的脾气呀，
母亲啊，请勿责备吧。
012
一块泥土和上口水，
做出哭着的母亲的肖像，——
想起来是悲哀的事情。
013
我在没有灯光的房里；
父亲和母亲
从隔壁拄着手杖出来。
014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
015
飘然的走出家，
飘然的回来的脾气啊，
朋友虽然见笑……
016
像故乡的父亲咳嗽似的
那么咳嗽了，
生了病觉得人生无聊。
017
少女们听了我的哭泣，
将要说是像那
病狗对着月亮嚎叫吧。
018
在什么地方轻轻的有虫鸣着似的
百无聊赖的心情
今天又感到了。
019
觉得心将被吸进
非常黑暗的洞穴里去似的，
困倦的就睡了。
018
何処やらむかすかに虫のなくごとき
こころ細さを
今日もおぼゆる
019
いと暗き
穴に心を吸はれゆくごとく思ひて
つかれて眠る
020
但愿我有
愉快的工作，
等做完再死吧。
021
在拥挤的电车的一角里，
缩着身子，
每晚每晚我的可怜相啊。
022
浅草的热闹的夜市，
混了进去，
又混了出来的寂寞的心。
023
想把爱犬的耳朵切了来看，
可哀呀，这也由于这颗心
对事物都倦了吧。
024
哭够了的时候，
拿起镜子来，
尽可能地做出种种脸相。
025
眼泪啊，眼泪啊，
真是不可思议啊，
用这洗过了之后，心里就想游戏了。
024
鏡とり
能ふかぎりのさまざまの顔をしてみぬ
泣き飽きし時
025
なみだなみだ
不思議なるかな
それをもて洗へば心戯けたくなれり
026
听到母亲吃惊地说话，
这才注意了，——
用筷子正敲着饭碗呢。
027
躺在草里边，
没有想着什么事，
鸟儿在空中游戏，在我的额上撒了粪。
028
我的胡子有下垂的毛病，
使我觉得生气，
因为近来很像一个讨厌的人。
029
森林里边听见枪声，
哎呀，哎呀，
自己寻死的声音多么愉快。
030
耳朵靠了大树的枝干，
有小半日的工夫，
剥着坚硬的树皮。
031
“为这点事就死去吗？”
“为这点事就活着吗？”
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
032
偶然得到的
这平静的心情，
连时钟的报时听起来也很好玩。
033
忽然感觉深的恐怖，
一动也不动，
随后静静地摸弄肚脐。
034
走到高山的顶上，
无缘无故地挥挥帽子，
又走下来了。
035
什么地方像是有许多人
竞争着抽签的样子，
我也想要去抽。
036
生气的时候，
必定打破一个缸子，
打破了九百九十九个，随后死吧。
037
时常在电车里遇见的那矮个子的
含怒的眼睛，
这阵子使我感到不安了。
038
来到镜子店的前面，
突然地吃惊了，
我走路的样子显得多么寒碜啊。
039
不知怎地想坐火车了，
下了火车
却没有去处。
040
有时走进空屋里去吸烟，
哎呀，只因为想
一个人待着。
041
无缘无故地觉得寂寞了
就出去走走，我成了这么个人，
至今已是三个月了。
042
把发热的面颊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042
やはらかに積れる雪に
熱てる頬を埋むるごとき
恋してみたし
043
可悲的是，
给那满足不了的利己的念头
缠得没有办法的男子。
044
在房间里，
摊开手脚躺下，
随后静静地又起来了。
045
像从百年的长眠里醒过来似的，
打个呵欠，
没有想着什么事。
046
抱着两只手，
近来这么想：
让大敌在眼前跳出来吧。
047
我遇到了个男子，
两手又白又大，
人家说他是个非凡的人。
047
手が白く
且つ大なりき
非凡なる人といはるる男に会ひしに
048
想要愉快地
称赞别人一番；
寂寞啊，对于利己心感到厌倦了。
048
こころよく
人を讃めてみたくなりにけり
利己の心に倦めるさびしさ
049
天下了雨，
我家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
雨还是晴了才好。
049
雨降れば
わが家の人誰も誰も沈める顔す
雨霽れよかし
050
有没有
用从高处跳下似的心情，
了此一生的办法呢？
051
这些日子里，
胸中有隐藏着的悔恨，——
不叫人家笑我。
051
この日頃
ひそかに胸にやどりたる悔あり
われを笑はしめざり
052
听见谄媚的话，
就生气的我的心情，
因为太了解自己而悲哀啊。
053
把人家敲门叫醒了，
自己却逃了来，多好玩呀，
过去的事情真可怀恋呀。
054
举止装作非凡的人，
这以后的寂寞，
什么可以相比呢。
055
他那高大的身子
真是可憎呀，
到他面前说什么话的时候。
056
把我看作不中用的
歌人的人，
我向他借了钱。
057
远远地听见笛子的声音，
大概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吧，
我流下泪来了。
058
说那样也好，这样也好的
那种人多快活，
我很想学到他的样子。
059
把死当作
常吃的药一般，
在心痛的时候。
060
路旁的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我也学它的样，
因为羡慕的缘故。
061
认真地拿竹子打狗的
小孩的脸，
我觉得是好的。
062
发电机的
沉重的呻吟，多么痛快呀，
啊啊，我想那样的说话！
063
好诙谐的友人死后
面上的青色的疲劳，
至今还在目前。
064
给性情易变的人做事，
深深地觉得
这世间讨厌了。
065
像龙似的在天空上跃出，
随即消灭了的烟，
看起了没有餍足。
064
気の変る人に仕へて
つくづくと
わが世がいやになりにけるかな
065
龍のごとくむなしき空に躍り出でて
消えゆく煙
見れば飽かなく
066
愉快的疲劳呀，
连气也不透，
干完工作后的疲劳。
067
假装睡着，勉强打呵欠，
为什么这样做呢？
因为不愿让人家觉察自己的心事。
068
停住了筷子，忽然地想到，
于今渐渐地
也看惯了世间的习气了。
069
早晨读到了
已过了婚期的妹妹的
像是情书似的信。
070
我感到一种湿漉漉的
像是吸了水的海绵似的
沉重的心情。
071
死吧死吧，自己生着气，
沉默着的
心底的黑暗的空虚。
070
しっとりと
水を吸ひたる海綿の
重さに似たる心地おぼゆる
072
人家在说话，
只见他那野兽似的脸，
一张一闭的嘴。
073
父母和儿子，
怀着不同的心思，静静对着，
多么不愉快的事呀。
074
没有死成的
是乘那只船，
参加那一趟航海的一个旅客。
075
眼前的点心碟子什么的，
想要嘎嘎地咬碎它，
真是焦躁呀。
076
很会笑的青年男子
要是死了的话，
这个世间总要寂寞点吧。
077
无端地想要
在草原上面跑一跑，
直到喘不过气来。
078
穿上新洋服什么的，
旅行去吧，
今年也这么想过。
079
故意地灭了灯火，
睁着眼想着，
那是极平常的事情。
080
在浅草凌云阁的顶上，
抱着胳膊的那天，
写下了长长的日记。
081
这是寻常的玩笑么，
拿着刀装出死的样子，
那个脸色，那个脸色。
082
嘁嘁嚓嚓的说话声逐渐高起来，
手枪响了，
人生终局了。
083
有时候
想要像小孩似的闹着玩，
不是恋爱着的人该做的事吧。
084
一出了家门，
日光温暖地照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085
疲倦的牛的口涎，
滴滴嗒嗒的
千万年也流不尽似的。
086
在路旁铺石上边，
有个男子抱着胳膊，
仰脸看着天。
087
我看着那群人，
不知怎地带着不安的目光
抡着铁镐。
088
今天从我心里逃出去了，
像有病的野兽似的
不平的心情逃出去了。
088
心より今日は逃げ去れり
病ある獣のごとき
不平逃げ去れり
089
宽大的心情到来了，
走路的时候
似乎肚子里也长了力气。
090
只因为想要独自哭泣，
到这里来睡了，
旅馆的被褥多舒服呀。
091
朋友啊，别讨厌，
乞食者的下贱，
饿的时候，我也是这般。
092
新墨水的气味，
打开塞子时，
沁到饥饿的肚子里去的悲哀。
093
悲哀的是，
忍住了嗓子的干燥，
蜷缩在寒夜的被窝里的时候。
093
かなしきは
喉のかわきをこらへつつ
夜寒の夜具にちぢこまる時
094
哪怕只让我低过一次头的人，
都死了吧！
我曾这样的祈祷。
095
跟我相像的两个朋友，
一个是死了，
一个出了监牢，至今还病着。
095
我に似し友の二人よ
一人は死に
一人は牢を出でて今病む
096
有着丰富的才能，
却为妻子的缘故而烦恼的友人，
我为他而悲哀。
096
あまりある才を抱きて
妻のため
おもひわづらふ友をかなしむ
097
吐露了心怀，
仿佛觉得吃了亏似的，
和朋友告别了。
097
打明けて語りて
何か損をせしごとく思ひて
友とわかれぬ
098
看着那阴沉沉的
灰暗的天空，
我似乎想要杀人了。
099
只不过有着平凡的才能，
我的友人的深深的不平，
也着实可怜啊。
100
谁看去都是一无可取的男子来了，
他摆了一通架子又回去：
有像这样可悲的事么？
101
不管怎样劳动，
不管怎样劳动，我的生活还是不能安乐：
我定睛看着自己的手。
102
将来的事好像样样都看得见，
这个悲哀啊，
可是拂拭不掉。
103
正如有一天
急于想喝酒，
今天我也急于想要钱。
104
喜欢玩弄水晶球，
我这颗心
究竟是什么心啊。
105
没有什么事，
而且愉快地长胖着，
我这个时期多不满足啊。
106
想要一个
很大的水晶球，
好对着它想心事。
107
对自夸的友人
随口应答者，
心里好像给予一种施舍。
108
一天早晨从悲哀的梦里醒来时，
鼻子里闻到了
煮酱汤的香气！
109
空地里笃笃的琢石头的声音，
在耳朵里响，
直到走进家里。
110
多么可悲呀，
仿佛头里边有个山崖，
每天有泥土在坍塌。
111
就像远方有电话铃响着一样，
今天也觉耳鸣，
悲哀的一天呀。
110
何がなしに
頭のなかに崖ありて
日毎に土のくづるるごとし
111
遠方に電話の鈴の鳴るごとく
今日も耳鳴る
かなしき日かな
112
有泥垢的夹衣的领子啊，
悲哀的是
带着故乡的炒核桃的气味。
113
想死得不得了的时候，
在厕所里躲过人家的眼目，
装了可怕的脸相。
114
目送着一队兵走过去，
我感到悲哀了，
看他们是多么没有忧虑啊。
115
这一天同胞的脸
显得卑鄙不堪，
就躲在家里吧。
116
下一次的休息日就睡一天看吧，
这样想着，打发走了
三年来的时光。
117
有时候觉得我的心
像是刚烤好的
面包一样。
116
この次の休日に一日寝てみむと
思ひすごしぬ
三年このかた
117
或る時のわれのこころを
焼きたての
麺麭に似たりと思ひけるかな
118
嘀嗒嘀嗒的
落下的雨点，
在我疼痛的头里震着的悲哀呀。
119
有一天，
把屋里的纸门重新裱糊了一遍，
因此这一天就心平气和了。
120
心想这样是不行的，
站了起来，
听见门外有马嘶声。
121
茫然地站在廊子里，
粗暴地推那门，
立刻就开了。
122
定睛看着
吸了黑的和红的墨水
变得干硬的海绵。
123
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
谁看见了都会
怀念我的长信。
124
有没有那一种药？
淡绿色的，
喝了会使身体像水似的透明的药？
125
平常盯着洋灯觉得厌倦了，
三天的工夫
和蜡烛的火亲近。
126
有一天我觉得
人类不用的语言，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似的。
127
寻求新的心情，
今天又彷徨着来到
名字也不知道的街上。
128
友人似乎都显得比我伟大的一天，
我买了花来，
和妻子一同欣赏。
129
我在这里
干什么呢？
有时像这样吃了一惊，望着室内。
130
有人在电车里吐唾沫；
连这个
也使我心痛。
131
想要找个游玩到天亮，混过时光的地方；
想到家里，
心里凉了。
132
可悲呀，人人都有家庭，
正如走进坟墓里似的，
回去睡觉。
133
想显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人家都在吃惊的时候，
自己就消逝掉。
134
人人的心里边，
都有一个囚徒
在呻吟着，多么悲哀呀。
134
人といふ人のこころに
一人づつ囚人がゐて
うめくかなしさ
135
挨了骂，
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的儿童的心情；
我也想要有那种心情。
136
连偷窃这事我也不觉得是坏的。
心情很悲哀，
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137
怯弱的男子
有一天感觉到了
像解放的女人似的悲哀。
138
院子里的石头上，
铛的把手表扔去，
从前的我发怒的样子很可怀念。
139
涨红了脸生了气，
到了第二天
又没什么了，使我觉得寂寞。
139
顔あかめ怒りしことが
あくる日は
さほどにもなきをさびしがるかな
140
焦急的心啊，你悲哀了，
来吧来吧，
且稍微打点呵欠什么的吧。
140
いらだてる心よ汝はかなしかり
いざいざ
すこし 呻などせむ
141
有个女人，
挖空心思想不违背我的嘱咐，
看着时也是可悲啊！
141
女あり
わがいひつけに背かじと心を砕く
見ればかなしも
142
我在秋天的雨夜曾经骂过
我们日本的没志气的
女人们。
142
ふがひなき
わが日の本の女等を
秋雨の夜にののしりしかな
143
生为男子，又同男子交际，
总是吃亏，
为这个缘故吧，秋天像是沁进了身体。
143
男とうまれ男と交り
負けてをり
かるがゆゑにや秋が身に沁む
144
我所抱的一切思想
仿佛都是没有钱而引起的；
秋风吹起来了。
145
写了无聊的小说觉得高兴的
那个男子多可怜啊，
初秋的风。
146
秋风来了，
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和那肥胖的人
开口说话了。
147
今天有了这样一种心情：
好像在笔直的
看不到头的街上走路。
148
不想忘记那
什么事也不惦念，
匆匆忙忙度过的一天。
149
笑着说什么事都是钱，钱，
过了一会儿
忽然又起了不平的念头。
150
让什么人
用手枪来打我吧，
像伊藤一样地死给他看。
151
我做了个梦：
桂首相“呀”的一声握住了我的手，
醒来正是秋天夜里的两点钟。
烟
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
一
比人先知道了恋爱的甜味，也比人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