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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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隔水青山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宏大得多。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薄暮平台独上游,可怜春色静南州。

陵松但见阴云合,江水犹涵白日流。

故垒鸦归宵寂寂,废园花发思悠悠。

兴亡自古成惆怅,莫遣歌声到岭头。

——石涛《题自画清凉台》


口总兵黄芳泰病殁于西园一事,很快在江宁传扬了开去。然此事并没有引发轩然大波,比照两年前江苏巡抚郑端死于任上一事之轰动全城,完全有天壤之别。这实是因为有有心人暗中进行了大量努力,将黄芳泰真实身份力压了下来,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黄梧之侄。

这一日,曹湛特意请了一日假。曹寅听说他要陪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游清凉山,不由得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踌躇片刻,仍说了出来,道:“我既视你为手足骨肉,便实话实说了。本朝制度,满汉不得通婚。虽然多有满人娶汉女之事,但旗女嫁汉人,却是闻所未闻。更何况灵修是江宁将军之女,身份显赫。”

曹湛吓了一跳,忙道:“织造大人误会了,我怎敢有此痴心妄想?实是之前与灵修小姐有约,我陪她游一趟清凉山,她便带我进明故宫逛一逛。”

曹寅叹道:“明故宫虽然没有成为八旗军驻兵场所,却位于满城之中,早已彻底破败。康熙二十三年,当今皇上第一次南巡江南,驻跸于满城江宁将军署,亦曾慕名去游览明故宫,结果发现宫阙无一存矣。皇上感慨于宫中萧条景象,写下了《过金陵论》一文。文中有云:‘道出故宫,荆榛满目。昔者凤阙之嵬峨,今则颓垣断壁矣;昔者玉河之湾环,今则荒沟废岸矣。'”

曹湛道:“如此说来,明故宫岂不早就成了一堆瓦砾?”

曹寅“嘿嘿”两声,道:“就算成了瓦砾,化为焦土,到底也是明故宫,岂是常人能进去的地方?我也是圣上第一次南巡时随皇上进去过,只此一次而已。”摇了摇头,道:“你去玩吧,注意有个分寸。”

曹湛应了一声。出来大门时,灵修早已等在门口,竟一改满装及满洲发式,换了一身汉女打扮。清廷虽要求男子剃发如满族式样,清初“剃发令”一度在江南引发熊熊烽火,但对妇女发饰并无规定,女子仍可保持汉式装束。灵修身穿一袭水红对襟衣衫,梳着圆头,额前留下一寸多长的刘海,再以黑绉包头,头戴麦冠,亭亭玉立,正是江宁城中最风尚的装扮麦冠、黑绉均为江宁特产。麦冠为江宁所辖句容县妇女用麦秆编制。黑绉则有专门商家生产,其中以绸缎廊谈见所、奇望街汪天然两家最为著名。汪家世守其业,重视声誉,“门前招牌‘汪天然家清水包头’八大字,为异州徐表书。庭中有大石盆贮水。相传昔时来买者,必令以盆水浸之,示其无欺。古道犹存,非若后人之作伪也”。

曹湛一望之下,竟然呆住。灵修笑道:“怎么,我这样穿不好看?”

曹湛登时红了脸,道:“好看。”

灵修大笑道:“我是问你我好不好看,你红脸做什么?”又丢过来一顶剪绒帽剪绒帽亦为江宁特产,于康熙年间风靡士林,“色黑而细密,长阔宛如骚鼠,其价最精者不过值银三四钱一顶,士林往往用之”。,道:“这是给你的,快些戴上。”

曹湛依言戴上。灵修左右看了看,笑道:“嗯,也还不错,你戴上挺好看的。”又道:“我们这就出发吧。”自去牵马。

曹湛忙问道:“灵修小姐随从呢?”

灵修笑道:“我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汉女,不想做什么江宁将军之女。况且不是还有你曹总管吗,要什么随从!”

她是旗人,自幼弓马娴熟,完全没有汉人女子的忸怩与羞涩,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夹马驰出。曹湛见这位大小姐任性之极,生怕其人有失,忙上马追去。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较之人生之短暂,山水所拥有的岁月悠远而漫长。山水亦有情,其丈量情感的尺度,比人类要宏大得多。

山水因之灵秀,往往成为一地之地标,恰如三峡之于彝陵彝陵:今湖北宜昌,三峡大坝所在地。,再如西湖之于杭州。金陵有嵯峨群山、浩荡大江、辽阔平原,三种天工,钟毓一处,自然风光优美,地理位置优越。能够代表金陵者,水有秦淮河,山有钟山、清凉山。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唐代诗人李商隐亦有诗云:“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南宋大家辛弃疾有词道:“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龙蟠”指钟山,“虎踞”指清凉山。“虎踞龙蟠”,即取自三国诸葛亮“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赞。

钟山古名金陵山、圣游山、蒋山,为江南茅山余脉,横亘于江宁城东。因山上有紫色岩层,在日光照映下,远看紫金生耀,故而又被称为紫金山。周长六十余里,山有三峰,呈笔架形,主峰北高峰是金陵最高峰,第二峰小茅山偏于东南,第三峰天堡山偏于西南。山势整体呈弧形,蜿蜒逶迤,状若游龙。中部向北凸出;东段向东南方向延伸,止于马群、麒麟门一带;西段走向西,经太平门附近入城,隆起为富贵山、覆舟山和鸡笼山。环山溪流交汇,湖泊众多,北麓的玄武湖玄武湖:又名后湖,方圆近五里,是金陵历史上久负盛名的名胜,宋人欧阳修曾有“金陵莫美于后湖;钱塘莫美于西湖”的赞语。六朝时被辟为皇家园林,明朝时为黄册库(贮藏全国户口赋役总册的库房),均系皇家禁地。金陵自古有种说法,称玄武湖之水“通秦淮,出西关,归大江,为钟山随龙养荫真正胎水,断不可旁泻”。而六朝时曾经凿渠引玄武湖湖水入江(如此便可将玄武湖作为水军训练场所),等于自坏风水,故而金陵后百余年间屡遭杀戮。至明初建都金陵,明廷从传统的风水观念出发,下令填平运渠,令玄武湖不再与长江直接相通。到清代时,为解决江宁水患,江宁布政使曾计划开凿人工运河,将城东北的玄武湖水导向长江,避免大灾之年湖水倒灌入城,但为绝大多数江宁士绅反对,遂未成行。、山南的紫霞湖、燕雀湖、琵琶湖尤负盛名。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御笔题于钟山玉柱,故时人杨维祯诗云:“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拥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华祝声中人仰止,万年帝业与天齐。”

与雄浑壮阔的钟山遥相呼应的,是深沉宁静的清凉山。清凉山位于江宁城西清凉门清凉门位于南京城西,坐东向西。南至石城门,北至定淮门,曾一度改名清江门。城门由一道城门和一圈椭圆形瓮城构成,现在镝楼已经不存在,其余基本保存完好。由于这一段城墙是建造在清凉山西南部高低起伏的山崖上,地处偏僻,从明代洪武年间到清代末年一直行人稀少。清凉门造好后,明廷还建造了桥梁通向外秦淮河西岸。2006年翻新修建的外秦淮河清凉门大桥继续以清凉门的名称命名。明初,清凉门外还立有一根桅杆,传闻取自明太祖朱元璋渡江所乘座船,“每岁祭之,遂为常制,一兵世守”。桅杆“高仅可丈五六尺,一木栏围之,置地上”,大概于明朝万历年间消失不见。内,为钟山余脉,古名石头山、石首山。唐代之前,长江直逼清凉山西南麓,江水不断冲击拍打山体,经年累月,形成悬崖峭壁,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山下南侧是水陆码头,渡江南来者登岸后,首入眼帘者,便是石头山。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灭越后,于山上埋金,以镇“王气”,并置金陵邑。三国时,东吴孙权在清凉山上兴建石头城,作为江防要塞,以阻北敌南渡。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称自江北渡江而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无石,至此山始有石,故名。北宋时更名清凉山,为金陵名胜之一。

清凉山自古为名山,山中文化底蕴极为丰厚,山上有清凉寺、驻马坡、崇正书院、翠微亭等古迹。

清凉寺前身为兴教寺,由五代十国时期吴国大臣徐温于顺义三年(923年)始建。南唐时,中主李璟在兴教寺的基础上修避暑行宫,并改寺名为“石头清凉大道场”,钦定为皇室诵经拜佛之处。寺旁还有李璟亲手开凿的水井,因掘于保大二年(944年),故名“保大井”。后主李煜即位后,亲题避暑宫“德庆堂”。至明成祖朱棣即位时,拨资重建了道场,改额为“清凉陟寺”,成为金陵名寺,四方赶来礼佛者络绎不绝,形成了“清凉问佛”盛况。

寺中原藏有南唐中主李璟书写的《祭悟空禅师》碑文,以及后主李煜御笔“德庆堂”榜石刻,后佚失。南宋时,大诗人陆游慕名来游清凉山,未能亲眼见到李璟、李煜碑刻实物,仅从清凉寺宝余禅师处得到墨本,不免引为憾事。

李煜石刻虽然莫名消失不见,但其仍有八分书八分书:隶书的一种,带有明显的波磔特征,亦称“分书”或“分隶”。由于西汉禁碑,导致中国书法史研究出现了二三百年的空白。汉末魏晋之际,“八分”这个名称才在典籍中出现,后世的解释极为繁杂多变,众说纷纭。有称秦代上谷散人王次仲创造“八分书”,割程邈隶字的八分取二分,割李斯小篆二分取八分,故名八分。后被汉代蔡邕(其人事迹及书法音乐成就参见同系列小说《江东二乔》)简化为汉隶用作官方字体,有三体石经流传于世,时称楷书,也称为“真书”。手迹藏于清凉寺中,书于南唐宫廷画家董羽董羽原为南唐画院待诏,后入宋图画院为艺学。其人善画鱼龙海水,并喜在禹门、砥柱上画乘风破浪,惊协怒涛里逆游的鱼龙,能尽鱼龙超忽万变的形状。曾画水于玉堂(学士院)北壁,波澜汹涌,远看似临烟江绝岛之地,时有“笔法神化,精工第一”之称。其作品有《腾云出波龙图》《踊雾戏水龙图》《战沙龙图》《穿山龙图》《当叟吹箫图》等,均号称“近代绝笔”。所绘《海水图》之上,与唐人李霄远所题之草书并称为“三绝”。

驻马坡位于清凉山以东、蛇山经西之虎踞关处,传说诸葛亮便是在此处留下“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的名言。

崇正书院位于清凉山东麓半山坡上,为明嘉靖督学御史耿定向所筑,专用于讲学,又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明代万历状元焦竑便是耿定向弟子,其人博览群书,深谙典章,卓然为古文名家。

翠微亭立于清凉山山巅,又名暑风亭,兴建于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亭名“翠微”取名将岳飞《池州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句,当年刚好是岳飞无辜遇害十年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年),岳飞被害。名将韩世忠于当年三月在灵隐山飞来峰山麓建“翠微亭”,亦取自岳飞“寻芳上翠微”诗句,以资悼念。此即清人张日熙《翠微亭》诗云:“一把雪,阵前舞;一字巾,湖上裹。残山剩水画图间,今日骑驴昔卧虎。难忘翠微句,题作翠微亭。云林静对山如屏,何处风波夜杳冥。”今杭州存有韩世忠之子韩彦直书写的翠微亭题名石刻。

翠微亭所在之处,即为清凉台。台踞山巅,俯临大江,蓝的水,绿的树,起伏的丘山,尽收眼底。每秋冬之际,木叶尽脱,夕阳返景,江涛浩渺,人烟寥廓。在台上极目远眺,日近云低,大江犹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缎带,千呼万唤之下,从群山中逶迤而来,又婉转东去,归于苍茫落日下的群山之间。

登此台者,无不感伤摇落,抱子山之哀,增宋玉之悲矣。时人有诗道:


岁时摇落一登台,表里山河四望开。

寒雁带云浮树过,晚风吹雨渡江来。

孤城曾见降旗绕,故垒犹闻画角哀。

吊古不胜心黯淡,夕阳留我更徘徊。


树藏山,山藏寺,藤荫杳杳,云影绰绰。疏钟送落晖,倦鸟催归翅。因景色宁静清幽,历代慕名到清凉山居住读书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如北宋福建人郑侠郑侠是引发名相王安石罢相的关键人物。北宋宋神宗执政时,起用王安石为宰相,命其推行新法,在保守派势力的攻击下,君臣二人均受到很大压力。熙宁七年(1074年),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书宋神宗。他认为:“从去年以来,蝗灾大作,秋冬二季均无雨干旱,致使麦苗干枯而死,粟、麻等农作物无法播种,民情汹汹,老百姓不得不四处逃亡。而官府却大肆聚敛钱财,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而辽国却趁机落井下石,屡屡派使者要求宋朝割让领土。这些现象都是执政大臣多行不义而造成的。”为了证明他的观点,郑侠还将民间老百姓卖儿卖女、典当妻子、拆毁房屋、砍伐桑柘等悲惨的景象画成了一幅《流民图》。这幅真实生动的《流民图》给宋神宗以极大的震动。宋神宗的理想原是想通过变法,使百姓安居乐业,但看到的《流民图》中百姓流离失所,由此夜不能寐,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中。第二天,宋神宗即下令暂时罢免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十八项法令。其后,郑侠再一次上书宋神宗,认为天旱久不下雨,完全是由王安石引起的,并扬言只要皇帝罢黜王安石,上天必将下雨。皇室和群臣也纷纷附和。王安石气愤反驳说:“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宋神宗没有表态,但在纷纷的舆论中,他已有所动摇。王安石遂主动向宋神宗提出了辞呈。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王安石罢相,出任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知府。曾于山中读书,其处“地共幽深,树小参错,深秋时枫红竹绿,终日无一人至者,所谓城市而山林也”。

入清后,清廷出于城防考虑,封闭了清凉门明初营建南京城时,设城门13座。明成祖永乐年间,将金川门封闭,后又闭钟阜、定淮二门。清初,闭清凉门,开定淮门。在清代前中期,江宁能够通行的只有十座城门:神策、仪凤、定淮、石城、三山、聚宝、通济、正阳、朝阳、太平。其中,正阳、朝阳二门位于满城内,普通民众能够出入通行者只有八座。,清凉山愈发人迹罕至,成为士人心目中理想的隐居之地。即便现今,定居在清凉山的名流亦是不少,如大学士熊赐履、内阁学士韩菼等。熊赐履虽然在朝,却总是自称清凉熊氏,其实他本是湖广孝感人氏。

清凉山东麓有乌龙潭,方圆五公顷,碧波荡漾,绿水盈盈,湖光山色,轻烟翠柳,有“金陵小西湖”之美誉。潭岸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一派诗情画意,景色号称“西城之冠”。明末清初藏书大家丁雄飞之藏书楼“心太平庵”便建在乌龙潭边。

然清凉山声名最著者,仍属清凉寺,是成语“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起源地据载,名僧法眼在讲经说法时询问众人道:“谁能够把系在老虎脖子上的金铃解下来?”大家再三思考,都回答不出来。刚巧法灯过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只有那个把金铃系到老虎脖子上面去的人,才能够把金铃解下来。”法眼听后,认为法灯能领悟佛教教义。后来这句话就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成语流传下来。,这也是灵修第一个吵着要去的地方。入来山门时,她一路小跑蹦跳上台阶,险些撞上一对香客母子。那男子当即斥道:“女孩子家,没事疯跑什么!”

灵修本觉得理亏,但听了对方语气不善,很不服气,双手叉腰,不甘示弱地道:“女孩子家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女子吗?”

曹湛已追了上来,认出那男子是账房邵鸣之子邵拾遗,忙招呼了一声,道:“这位是灵修小姐,江宁将军之女,你二人应当在西园见过的。”

邵拾遗“啊”了一声,忙道:“原来是灵修小姐。实在抱歉,你换了装束,完全变了一个人,活脱脱的汉家美女,我竟认不出来了。”

灵修听他夸赞自己美丽,登时笑逐颜开,又问道:“这位老夫人是……”

邵拾遗忙道:“这是家母,她老人家信佛,我时常陪她到清凉寺布施,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灵修小姐和曹总管。”

曹湛见邵母气喘吁吁,已有病入膏肓之态,忙道:“老夫人既是有病在身,邵公子还是早些送她归家歇息。”

邵拾遗应了一声,招手叫过车夫,自扶母亲去了。

清凉寺天王殿大殿中正在做一场大法事,挤满了人。曹湛便在门槛外跪下,朝佛像认真拜上三拜。灵修却只是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勉强做了个样子,随即道:“这里人多,不好玩,我们到后面去看看。”

曹湛忙道:“后面是高僧们修行的地方,不能去。”灵修不听,直往后院闯去。

大概僧人们都集中在大殿做法事,这一路进去竟没有遇到人。灵修看过德庆堂和保大井后,意犹未尽,随意乱走。忽闻见一股荷花香气,便循味寻去,闯入一处庭院。却见院中别有一番天地——

花木参差中,有清池小山。池中植满荷花,争奇斗艳,各吐芬芳。假山为太湖石所砌,玲珑剔透,匠心独具。石上不断有水滴落,泠泠有声。

灵修时常跟随父亲到金陵名流士绅家中做客,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仍衷心赞叹道:“这小院子好雅致,一点也不比张侯府园张侯府园位于江宁府城东大中桥附近,为靖逆侯张勇(原为明将,后降清,因军功辗转升迁。“三藩之乱”时,张勇因平叛有功被封为靖逆将军、靖逆侯,加少傅兼太子太师)所建。其园不大,因风景如画,有花木之胜,号称金陵“胜地”。大厅东偏,有赐书楼一座最高,可以望远,万家烟火,俱在目前。因曹、张两家极为亲密,曹雪芹年幼时时常到张园玩耍,因而有说法称《红楼梦》大观园原型即为张侯府园,《红楼梦》故事亦源自“张侯家事”。清末时,张侯府园归李鸿章,后李鸿章又赠送给女婿张佩纶(女作家张爱玲祖父)。今为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校园,校内至今犹存罗汉松一株,传为张勇手植。差。”

她几步跳上台阶,见正堂房门未掩,便径直进去。却见堂中一尘不染,与一般僧房无二,只有一点异常,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字画。

曹湛在院中叫道:“灵修小姐快些出来,这里应该是私人地方,不可乱进。”

灵修不以为然地道:“门又没关,有什么不能进的?曹总管,你进来看看,这里有一幅画,题跋有‘清凉台’三字,应该画的就是清凉山的清凉台吧?”

曹湛在门外徘徊了一阵,见灵修死活不肯出去,不得已进来,打量那幅画,蓦然瞪大了眼睛。

灵修忙问道:“怎么,这画有什么不妥吗?”

曹湛摇了摇头,又环顾一圈,道:“这些字画全是石涛石涛:原姓朱,名若极,明朝皇族,靖江王朱亨嘉长子。明亡后,抗清斗争此起彼伏,大多以“复明”为号召。南明弘光政权覆灭后,诸多明皇室不甘寂寞,“借勤王为名,有妄窥神器之心”,先后出现了潞王朱常淓监国、唐王朱聿键监国、鲁王朱以海监国。靖江王朱亨嘉也梦想黄袍加身,在广西称监国,事败后,被唐王朱以海缢杀(一说幽禁而死)。朱若极时年年幼,由宦官带至全州湘山寺出家为僧,改名石涛。后为逃避兵祸而浪迹天涯,云游四方,从事作画写生,后来到了江宁,最终成为名扬海内外的大画家。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皇帝两次南巡时,石涛在南京、扬州两次接驾,献诗画,自称“臣僧”。石涛饱览名山大川,形成了苍郁恣肆的独特风格。其人作画力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还善用墨法,通过水墨的渗化写之景传达深邃之境。画笔纵情恣肆,淋漓洒脱,不拘小处瑕疵,具有一种豪放郁勃的气势,为江南第一。所作,你我应该是不小心闯进了他的住所。”

灵修一怔,问道:“石涛是谁?”

曹湛听到庭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及多说,急忙拉着灵修退了出来,正好在池边遇到一名白须老僧人。老僧问道:“二位施主在这里做什么?”曹湛道:“我们只是随便走走,无意中进来这里,并非有意冒犯。”

老僧合十为礼,道:“贫僧如昔。这处禅院是贫僧师弟苦瓜和尚修行休憩之所,他素来不喜外人至此。二位施主没有别的事的话,还请不要打扰他的清修。”

曹湛忙应了一声,与灵修一道退了出来。

灵修遭人驱逐,颇为悻悻。好在她注意力转移得快,四下看了一看,指着北面道:“那边山上有一片竹林,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曹湛忙劝道:“那边山路又险又偏,平时人迹罕至,小姐去不得。”

灵修连连摆手,道:“不行!我约曹总管来游清凉山,你推了好几次,今日好不容易成行,我非得尽兴不可。”

曹湛忙道:“我并非有意推脱,实是因为杂务缠身,难以走开。清凉山好玩的地方很多,譬如翠微亭、乌龙潭……”

一语未毕,灵修早已转身,一溜烟跑远。

曹湛摇了摇头,正欲跟上前去,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施主,这可是你遗落之物?”

回头一看,却是老僧如昔追了出来,手里举着一顶剪绒帽。曹湛这才想起适才嫌热,随手将帽子取下,放在了庭院门前的石礅上,离开得仓促,竟是忘了取回。忙回身接了帽子,道了声谢,这才提步去追灵修。


到山门时,有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倚靠在门边,似在等人,一见到曹湛,便朝其招手。

曹湛心念一动,走过去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那男子道:“你是不是叫曹湛?如果是的话,我就找对人了。”

曹湛道:“我就是曹湛。阁下是……”

那男子道:“你不认得我,但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是……”

忽听到灵修尖叫一声,曹湛一惊,不及听完,舍了那男子,疾冲出山门,却已不见灵修人影。他料想是灵修顽皮,有意胡闹,便叫道:“灵修小姐,不要闹了。你想去北山竹林,我答应了,我们这就动身吧。”连叫几声,始终无人相应。

曹湛心中暗觉不妙,偏偏山道岔路甚多,不知该往哪条路去寻灵修。正暗暗着急时,一名戴着笠帽的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问道:“曹总管可还认得我?”

曹湛点点头,道:“你是京口黄芳泰黄总兵的武弁林毅。”又沉声问道:“该不会是你派人掳走了灵修小姐?你可知道她是谁?”

林毅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人是曹总管你。你只要交出兵刃,乖乖跟我走,我包管那位小姐平安无事。”

曹湛又惊又怒,然灵修既已落入对方之手,自己便再无反抗之力,只得依言解下防身佩刀,递给林毅。林毅接过佩刀,转身便走,曹湛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下山,来到江边,登上一艘大船。林毅脱下竹笠,随手甩到一旁。曹湛问道:“我已经照你吩咐做了,灵修人呢?”

林毅拍了拍手,有人便从船舱中拖过来一只麻袋,解开麻绳,袋中装的正是灵修本人——手脚均被缚住,口中塞了破布,头发散乱,模样极是狼狈。她一见到曹湛,便呜咽不已,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毅命人重新扎上麻袋,引曹湛走到船头,道:“曹总管已经见过人了。现下我有几个问题,只要曹总管老实回答,我会放你和那位小姐走。”

曹湛冷然道:“你想知道什么?”

林毅道:“是谁杀了黄总兵?曹总管可别跟我来那套病殁之类的官方说辞。我亲眼见过黄总兵尸首,他胸口被捅了六七刀。”

曹湛道:“就算黄总兵是被人杀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谁是凶手?”

林毅道:“你是曹府总管,西园大小事务,没人比你更清楚。”见曹湛不答,便道:“曹总管不肯说吗?我和我手下都是粗人,那位小姐生得那般美丽,千娇百媚,保不齐我会对她无礼。”

曹湛怒道:“你是朝廷命官,竟然知法犯法,绑架人质,私刑拷问,还用这等下作的话来威胁我。你可知道……”

正待说出灵修身份,转念想道:“这林毅行事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若被他知道灵修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他担心日后遭到缪齐纳报复,势必杀死灵修灭口,我当然也是性命难保。”便将到口的话及时吞了回去,有意软了下来,道:“好,只要你肯放过那位小姐,我愿意将我所知和盘托出。”

林毅问道:“是谁杀了黄总兵?”

曹湛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确实曾受命调查黄总兵被杀一案,但终因嫌疑人太多,无法进行下去,而不得不放弃。朝廷出于大局考虑,才对外宣布说黄总兵是病殁,这其实也是要保护黄氏的名誉。”

林毅闻言勃然大怒,愤然道:“你们纵走凶手,反而说是保护黄总兵名誉,还出于什么大局考虑!曹总管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大局要考虑?”

曹湛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金主悬赏一百万两白银,取一等海澄公黄芳泰性命?”

林毅“啊”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曹湛道:“怎样,你也很震惊吧?”

林毅思虑了许久,才问道:“这悬出一百万两白银巨赏的金主,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联合出资?”

曹湛道:“这我可不知道,一个人或是多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百万两白银,可想而知,对方有多想让黄总兵死。如果将实情公布,黄氏当年禁海的旧事又会被重翻出来。你认为是痛恨凶手的人多,还是唾骂黄氏的势大?”

林毅怒道:“当年海澄黄梧公献‘平贼五策’,全然是为朝廷利益考虑,没有半分私心。若不是‘平贼五策’,十年前朝廷能顺利平台吗?只不过当时主政大臣鳌拜在执行时考虑不尽周全,沿海确实有许多人家遭受了损失。愚民们不敢埋怨朝廷执政举措不当,却将怨气撒到了海澄公头上,这是极大的不公平。”顿了顿,又道:“就算‘平贼五策’有失,也跟黄总兵没有任何关系。”

曹湛道:“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后一句。”

林毅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也认为黄总兵是冤死的?”

曹湛道:“他并没有触犯王法,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林毅来回走了数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好,就凭曹总管这句话,我愿意放你和那位小姐走。但曹总管要答应我一件事,你须得继续追查黄总兵的案子,直到找出凶手为止。如何?只要曹总管肯点头,我立即放你二人走。”

曹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林毅脸现喜色,道:“我们一言为定。来人……”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来,“嗖”地射穿了他的背心。事出意外,曹湛竟然呆住。林毅却顾不上回头去看岸上敌人是谁,只紧紧抓住曹湛手臂,道:“你答应了我,一定要做……做到……”见曹湛点头应允,又告道:“票……是票号……”

曹湛忙问道:“什么票号?”

林毅道:“票号……票号……”一口气噎住,颓然倒地。

林毅几名手下闻声出舱,刚拔出兵刃,便被尽数射倒。曹湛一时顾不上询问岸上援兵身份,急忙抢入船舱,解开麻袋,将灵修放了出来。

灵修脸色惨白,惊魂未定,问道:“适才那歹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是被人杀死的,是真的吗?”

曹湛未及回答,便有几名猎户模样的男子抢上船来。为首红脸大汉问道:“你是曹湛吗?”曹湛道:“是我,阁下是谁?”

红脸大汉道:“俺叫张大,这是俺兄弟吴平、郭四,俺们三个都是清凉山的猎户。适才过清凉寺时,有香客告知歹人掳走了江宁织造的曹湛曹总管及女伴,俺们便一路追来,幸好赶上了。”

曹湛道:“多谢张兄出手相救。不过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下手也太狠太快了些。我本来认识这位林毅,他找我来,只是有事相托,虽然手段急切了些,但罪不至死。”

张大闻言大惊,道:“这么说,俺们射错了人?”

曹湛点了点头,道:“这几人,都是在籍军人。”

张大很是惶然,讪讪道:“俺们错杀了人,杀的还是武官,这该如何是好?俺们惹了麻烦,会吃上官司吗?”

吴平道:“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几个。近来江宁发生了不少绑架拐卖妇女的事件,我们同村的翠儿就是受害者,失踪好几个月了,我们还以为这几人就是绑匪……”

灵修愤然插口道:“这些歹人绑架了我,将我装在麻袋中,令我受尽屈辱。这些猎户好心来相救,曹总管竟然还怪他们。”又安慰张三等人道:“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找你们麻烦。”


刚好有一队江宁城守营绿营兵巡查至码头,灵修跳上岸去,向领队参将表明身份,又指着船上叽叽呱呱说了一通。

按照惯例,江宁治安一向由江宁城守营、江宁府南捕通判、北捕通判、上元知县、江宁知县共同负责。两年前,两江总督傅拉塔认为江宁府县办事不力,下令将巡查、捕盗等事宜尽数移交城守营。那参将名赵琦,其营即隶属于两江总督傅拉塔,并非江宁将军缪齐纳下属,但听到灵修报出家门后,不敢怠慢,立即率人赶上大船,问道:“是谁绑架了江宁将军之女?”

曹湛也不知道灵修跟赵琦说了些什么,只好上前报了姓名,大致说了经过,只说已故京口总兵黄芳泰手下的武弁林毅疑心黄氏之死另有隐情,找自己来询问究竟,但手段过激了些。猎户们不知究竟,将林毅等人当作拐卖女子的绑匪,一上来便将几人射杀。

赵琦道:“如此,林毅等人绑架江宁将军之女当属事实了?那么他们几个是罪有应得,怪不得猎户。”

张大几人听说一身汉女打扮的灵修竟是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先是面面相觑,不知福祸如何,直到赵琦发话,这才各自露出喜色来。

赵琦道:“你们三人做得很好,及时解救了灵修小姐,缪齐纳将军一定会好好封赏你们几个的。”

张大忙道:“俺们只想救人,没想那么多,封赏什么的,想也不敢想,只要没有因为射杀了这几个人惹上麻烦就好。”

一名清兵上船叫道:“曹总管,灵修小姐说她要走了,让你快去。”

赵琦便道:“曹总管先护送灵修小姐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置。有需要的话,我再去江宁织造署向曹总管请教。”

曹湛见事已至此,只得同意,先从林毅身上取了自己兵刃,重新挂回腰间,这才下船。


下船后,曹湛见灵修独立岸边,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兼之衣带被江风吹起,愈发显得身子瘦削单薄。一时大起怜惜之意,走过去柔声道:“是我不好,累得灵修小姐受惊了,我送你回满城吧。”

灵修咬牙不出声,抬脚便走。曹湛道:“小姐且慢,等我先去那边码头,看能不能设法雇到一辆大车。”

灵修忽然发了怒,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得都烦死了。我不要你送!我灵修还没人送吗?”招手叫过一名清兵,吩咐了几句。

那清兵慌忙赶去船上禀报赵琦。赵琦急忙赶来,躬身道:“原来小姐丢了坐骑,末将不才,愿意亲自护送小姐回满城江宁将军署。”他也不敢得罪曹湛,问道:“曹总管要一道来吗?”

曹湛见灵修已领先而行,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显是大起恼恨之意,便道:“不必了。”又问道:“赵参将预备如何处置那几名猎户?”

赵琦道:“我先放他们几个走,再将这件事上报。如果上头觉得有需要,自会再找他们。”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他们既救了灵修小姐,找他们的,应该是感激不尽的缪齐纳将军吧。”自护送灵修去了。


曹湛又在岸边多等了一会儿。却见赵琦手下清兵登记了张大几人名字、住址后,果然放三人下船。

张大特意走到曹湛面前,郑重告道:“俺们确实是出于好意。怪只怪之前有歹人绑走了翠儿,俺一时情急,未能问明情由。”

曹湛亦知自江南风月再盛之后,多有绑架拐卖少女、逼良为娼等不法之事发生,遂点头道:“这件事,确实怪不到你们头上。说到底,我还要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呢。”

送走张大几人,曹湛正待去清凉寺寻回坐骑,忽见到一名男子朝自己招手,与之前在清凉寺山门的男子恰是同一人。他心念一动,忙走过去问道:“是阁下指引那三名猎户来救我的吗?”

那男子点点头,道:“我见对方缴了你兵刃,心知不妥,便一路跟着你们,本待设法报官,也是凑巧,正好在山路上遇到了这三名猎户。”

曹湛道:“多谢。还没有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男子道:“我姓杨,从西南来。名字嘛,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曹湛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姓杨的男子先问了林毅来历,得知黄芳泰一案原委后,只摇了摇头,并不如何当回事。又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曹湛道:“目下尚无眉目。”

杨姓男子道:“虽则大伙儿一开始便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毕竟已经快两年了,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曹湛道:“没有。”

杨姓男子道:“你该不会迷恋上了现有的荣华富贵,跟你堂兄曹寅同流合污了吧?”

曹湛冷然道:“别说没什么荣华富贵,就是曹寅,也是行得正、站得直的正派君子,我跟在他身边,怎么能说是同流合污?”

杨姓男子嘿然道:“这都开始为曹寅说话了,还说不是同流合污。”

曹湛愤然道:“若是杨首领信不过我,大可杀了我,或是撤了我,亲自去办那件事。”

杨姓男子拍了拍曹湛肩头,笑道:“我怎会信不过你?芳华还在山上等着你团聚呢。”

曹湛一听到“芳华”二字,立时无语,沉默许久,才问道:“芳华她人可还好?”

杨姓男子道:“很好。过些日子,我便会派人接她来金陵。”

曹湛大喜过望,问道:“当真?”

杨姓男子笑道:“那件事,迟迟没有进展,或许你需要一些助力。芳华是你心上人,不就是你最好的助力吗?”

曹湛眼中的光彩骤然暗淡了下来,上前道:“那件事,十分凶险,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还请杨首领不要将芳华卷进来。”

杨姓男子摆手道:“我意已决,毋庸置疑。你尽快将事情办好,这才是当务之急。”语气极是蛮横武断。又道:“日后若有紧急事务,你便去城南聚宝门外大报恩寺大报恩寺号称金陵第一大刹,位于今江苏南京中华门外,雨花路东侧。据传,东吴时天竺(今印度)僧人游方到南京(当时称建业),说阿育王役使鬼神建塔,礼请三十七日得舍利。吴王孙权遂建“建初塔”,为江南建塔之始。北宋天禧二年(1018年),改称为天禧寺,这就是大报恩寺的前身。明永乐十年(1412年)八月,明成祖朱棣下令重建天禧寺,名义上为纪念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借以让世人知道,他朱棣是明太祖和马皇后嫡子,为正统继承人。大报恩寺工程十分浩大,明永乐十年(1412年)开始动工,一直到明宣德六年(1431年)才全部完工,历时十九年,费银二百五十万余两,征调工匠等十余万人,建成后,成为南京一大景观,尤以琉璃塔最为辉煌壮丽,无与伦比。明人张岱(其人事迹参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见多识广,品鉴力非凡,曾力赞琉璃塔道:“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康熙皇帝首次南巡,慕名登临琉璃塔,赞叹道:“报恩寺规制宏壮,宝塔九级,金碧琉璃,尽镂梵像,结构之巧殆竭人工,非前代内帑所修,不能至此。”外国贡使来中国,一定要到大报恩寺瞻仰,“见报恩寺,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太平天国时,美国使者麦莲到天京(南京,太平天国定都于此)后,因久仰大报恩寺的大名,请求与随员们到聚宝门外去瞻望大报恩寺琉璃塔。但负责招待外宾的官员正提中关江丙新不敢擅许,连天朝政务首长兴国侯陈承瑢也不能决定,而要一直申禀到正军师杨秀清去作决定。美国海军助理军医法斯(Charter Fahs)等八人见太平天国迟迟不批复,实在等不及了,擅自跑去大报恩寺参观,结果被军队拘捕起来。后经层层请示,决定从宽处理,到东王府杨秀清处领取出通行证,才将法斯等人释放。不久后,大报恩寺被彻底烧毁,法斯遂成为有历史记载的见过大报恩寺的最后一名外国人。寻一名名叫番子的僧官。我也会随时与你联络。”

曹湛应了一声,自与杨姓男子分手,到清凉寺寻了自己和灵修坐骑,怏怏回来江宁织造署。


早有仆役等在织造署大门前,一见曹湛回来,忙迎上来告道:“织造大人交代,曹总管一旦回来,便请立即去楝亭书斋见他。”

曹湛闻言,也顾不上更衣,急忙赶来书斋。书房中除了曹寅外,还有其内兄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一名陌生男子。

李煦与曹寅同为织造,又是亲眷,常来江宁,曹湛早与其相熟,刚欲上前见礼,曹寅先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来介绍,这位是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他懂得东洋话,受皇上密旨,将以商人身份东渡日本。”

曹湛奇道:“还是因为那郑公子之事吗?”

曹寅点头道:“皇上对郑公子派使者东渡日本一事极为重视,尤其不希望在与准噶尔开战时,东洋人横插一刀,如此便是东西受夹的局面。”

然清廷只知有郑成功后人派人与日本德川幕府联络,意图结盟,行‘反清复明’之举,却不知德川将军立场如何。而当此局面下,亦不便派使者公然出使试探。康熙遂下密旨给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互为姻亲,曹寅娶李煦之妹,孙文成是曹寅嫡母孙氏的娘家人,亦是由曹寅举荐给康熙皇帝。,命曹寅、李煦、孙文成三人商议,选一名合适人选,以商人身份前往日本,秘密刺探日本德川幕府的动向及对华政策。曹寅等人反复合议,最终选中了杭州织造署物林达莫尔森。除了莫尔森精通日语之外,还因他是旗人,既是涉及谋逆大事,当然要挑最让朝廷放心的人选。

曹湛只是内府私人总管,并非朝廷大臣,以往曹寅与官员谈及机密之事,均令他回避,今日却不避嫌疑,还将康熙皇帝将派人秘密前往日本一事告知,一时不明究竟,也不敢随意接话。

李煦笑道:“阿湛,你不用紧张。之前曹织造将京口将军黄芳泰遇刺一案详细上报给圣上,刚好我入京述职,正侍奉在一旁,圣上除了夸奖曹织造处事得体外,还直夸你曹总管能干呢。”

曹湛惶然道:“我哪里有什么功劳,敢蒙圣上夸赞!织造大人命我追查凶手,我根本就未能办到。”

曹寅摆手道:“你也不要谦逊了。若非你抓到丁南强的小辫子,迫得他说出有人悬巨赏追杀黄芳泰一事,朝廷不能及时应对的话,哪会是现今风平浪静的局面?只怕是洪水滔滔,一发不可收拾。”

曹湛道:“惭愧,那全是黄海博黄公子的功劳。”

李煦笑道:“谨小慎微,不居功自傲,我妹夫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好了,我去送莫尔森,你二人继续谈正事吧。”

送走李煦、莫尔森二人,曹湛问道:“李织造所提正事是什么?该不会是御前侍卫海青海大人和黑子已经从灵山寺取到袈裟,顺利返回江宁了吧?”

曹寅摇头道:“西南山高水险,贵阳尤其如此,不会有那么快。怕是还得过个几日,才会有音讯传来。这正事,仍然跟黄芳泰一案有关。”

曹湛道:“是不是圣上有密旨给织造大人,要继续秘密调查黄芳泰一案?”

曹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虽然朝廷对外宣称黄芳泰是急病身亡,对黄氏家眷予以抚恤,同时准予黄梧独子黄芳度嗣子黄应缵袭承一等海澄公之位,但毕竟黄芳泰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如丁南强所言,是江湖人士贪图重赏杀了黄芳泰,倒是一件好事,刺客只是想要钱财而已,与政治无干,可万一不是呢?

曹湛闻言悚然而惊,问道:“难道圣上怀疑凶手并非江湖刺客?”

曹寅点了点头,道:“你可发现黄芳泰身上少了什么?非但首级、肢体无缺,官印、佩刀等随身物品俱在。”

曹湛这才恍然大悟,道:“这实非江湖刺客的手法。”

江湖刺客既是为重利杀人,必要从死者身上取一件确凿信物。这信物,通常是死者首级。即便因首级不好携出西园,刺客也该取走黄氏官印之类。然这些都还好好的在黄芳泰身上,刺客又如何向金主证明是他杀了黄芳泰,而不是旁人动的手呢?

再则说,江湖刺客做的是刀口饮血的勾当,素来以隐姓埋名为生存根本。黄芳泰却是堂堂二品总兵,根本不可能认识刺客。黄氏是被人诱进茅房,毫无防备地被杀。就算江湖刺客武功再高,也做不到这一点。也就是说,黄芳泰一定认识凶手。而凶手与江湖刺客同为一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曹湛转念便明白了究竟,问道:“这其中疑点,是圣上指出的吗?”

曹寅点了点头,道:“圣上第一眼便指了出来,称这不是江湖刺客所为。除了信物俱存之外,还有黄芳泰被连刺数刀一事。江湖刺客通常都是一刀致命,又快又准,而这凶手却刺了六刀,每刀都刺在要害之处,表明有极深的私人恩怨。”

这些疑点,曹湛及黄海博早先已留意到,但没有联成一串来考虑,此刻听说康熙皇帝阅读奏章时便即刻指出可疑之处,不由得深为佩服,叹道:“想不到圣上位居深宫,居然能洞察入微。”

曹寅又道:“除此之外,还有陆惠。圣上说,陆惠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才能引得黄芳泰在得知其身份后,仍然寻去客馆探访,却不幸在途中遇害。陆惠才是这起凶案的起点,你要重点调查此节。”

曹湛闻言大感意外。他虽然承诺武弁林毅要继续调查黄芳泰一案,也是在顾及灵修安危下不得已为之,本可顺势答应曹寅,以为两全其美,然略一思索,仍直言告道:“织造大人仍要将此案交给我来调查吗?怕是不大合适,我才疏学浅,而江宁府人才济济,何不交由江知府接手?”

曹寅道:“这摆明是一桩难缠的怪案,我倒是想甩给江宁知府,可皇上指名要你去办。”

曹湛愈发惊奇,道:“圣上指名要我调查黄芳泰的案子?”

曹寅点了点头,道:“而今你也算是有钦差的身份了。从即日起,你不必再管其他事,一心去办黄芳泰的案子。追查凶手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查出这件案子背后可还有什么重大阴谋。”

顿了顿,又道:“黄芳泰被杀后,京口将军董元卿有信来,称他之所以派黄芳泰来传递消息,还有另外一则深意:因为黄芳泰叔叔黄梧原先曾为郑成功效力,黄氏熟知郑氏情形,多少会对调查郑公子与日本结盟一事有所帮助。但黄芳泰未能明白董将军的良苦用心,甚至没有主动将他世袭一等海澄公的身份告诉我。”

曹湛道:“黄芳泰早知黄梧在民间声名不好,多有文士写诗文抨击,而织造大人素与天下名士交好,朋友大多数是南方人,他心中顾虑,自然不敢说出他是黄氏亲眷。”

曹寅道:“不管怎样,黄芳泰是在西园遇害,我多少有些责任。况且圣上特别做了交代,你要专心办好这件事。”

又道:“韩菼韩学士明日就要启程,陆惠也会随其入京。时间紧迫,你先约上黄海博,一道去拜访韩菼,送上我的致意,然后再设法跟陆惠谈上一谈。丁南强那边,等这行人走后,再去找他不迟。”

曹湛道:“织造大人仍然要黄海博参预其中吗?”

曹寅点点头,道:“正如我所言,有些事,有他在场,会方便得多。我已经派人去请他,想来也快到了。”又道:“黄海博父亲黄虞稷才学渊博,为徐乾学力荐,曾入京修《明史》一书。圣上还记得他,听说黄氏独子在黄芳泰一案中出了不少力,还很是感叹呢。”

曹湛道:“黄海博心思缜密,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曹寅点点头,道:“若是有其他需要,需要人手或是官府出面之类,你便去找江宁知府陶贲,我已经亲自知会过他了。去办事吧,我也要去趟两江总督署。”


曹湛正待辞出,有仆人进来禀报,江南学政张鹏翮到访。曹寅忙叫道:“阿湛先等一下。张鹏翮这些日子一直在夫子庙读书抄书,与负责看管书籍的陆惠多有接触,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命人去请张鹏翮进来。

不一会儿,张鹏翮跨门而入,春风满面,笑嘻嘻地道:“我一会儿便要动身回去江阴了,特意来向曹织造辞行。”

曹寅笑道:“张公以学政之尊,在夫子庙委屈了半个月,看起来,收获可是不小。”

张鹏翮笑道:“不委屈,不委屈。我夜以继日地拜读徐尚书遗著,也抄录了一些经典篇章,总之这次是满载而归。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携书启程,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再继续赖在那里了。”

曹寅看了曹湛一眼,有意问道:“《大清一统志》要专程进献给朝廷,十分重要,可有专人看管?”

张鹏翮点头道:“韩学士安排得十分周全,外有县学仆役轮班看守,内有韩菼的两名心腹仆人,以及徐尚书管家、仆人三人。书不允准离开内室,任谁也不行,顾嗣立看得舍不得放手,现下人还在那里呢。”

曹寅奇道:“顾嗣立也如学政大人一般,半月未曾离开夫子庙吗?”

张鹏翮道:“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他年纪轻轻,可比我能熬夜多了,撑得住。”

曹寅哈哈大笑道:“张学政有所不知,那顾嗣立号称江南酒帝,日日无酒不欢,想不到他为了读书,竟肯连最爱的杯中之物都割舍了。”又问道:“徐尚书生前指定其管家陆惠协助韩菼入京献书,想来也是深受徐氏信任之人。张学政在夫子庙住了半月,与他打交道不少,其人为人如何?”

张鹏翮摇头道:“管家陆惠吗?我没跟他说过话。看起来似乎是个极古怪极刻薄的人,整天板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对我和顾嗣立读书、抄书一事不大满意。不过嘛,顾嗣立说他是个假正经。”

曹寅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鹏翮道:“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陆惠也离开过夫子庙几次。有一次他回来,我倒没留意,顾嗣立悄悄告诉我,说陆管家身上有股脂粉气,一定是不久前去过青楼妓馆。”

他对陆惠毫不关心,觉得谈及此等小事太过无趣,遂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曹织造,不瞒你说,我今日登门,还有一桩私事。几年前,我曾为副使,随索相索额图到俄国商定中俄边界之事,我是前队。后来在风暴中迷了路,正遇到漠北两个部落打仗,我等一行被当作奸细扣押了起来。当时有名中国商人正在部落中做客,闻讯后前来询问究竟,又向部落首领解释,使团一行才被释放此段故事为历史真事。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康熙皇帝派索额图为正使,率队前往色冷格,与沙俄使臣戈洛文谈判。索额图、张鹏翮等使臣行至喀尔喀,正值蒙古准噶尔部落首领噶尔丹大举侵犯喀尔喀部落,张鹏翮等部分使团成员一度遭到蒙古人袭击扣押,后被放归。由于道路被阻,索额图一行退回了北京。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经中俄两国代表重新商定,谈判地点改在尼布楚(今俄罗斯涅尔琴斯克)。当年七月,清政府全权使臣索额图和俄罗斯帝国全权使臣戈洛文在尼布楚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条约内容以满、俄和拉丁文三种文字签订。条约明确划分了中俄两国东西边界,从法律上确立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广大地区属于中国领土,清政府同意把贝加尔湖以东的尼布楚之地划归俄罗斯。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 《尼布楚条约》签订后的隔年,清廷为建立界碑,用汉、满、蒙、拉丁、俄五种文字将条约刻于碑上。刻碑汉文由徐元文(徐乾学弟,即遭两江总督傅拉塔弹劾后惊悸呕血而死者)根据《实录本》润饰写定,前有徐元文所写序言,《清朝通志》《清朝经世文篇》《中俄约章会要》所载即为徐元文汉文本。。那商人当时未留下姓名,我也无从表达感激之情。那日西园宴会,我看到一个人,甚是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他是谁。直到前几日阅《大清一统志》时,读到俄国使者朝贡一段,这才想到那面熟之人便是六年前在蒙古救我等脱险的商人。”

曹寅道:“呀,莫非张学政是指云锦账房邵鸣?就是坐在旁席,身边跟着个漂亮公子的老者。”

张鹏翮道:“对,对,就是他。既然认出了恩人,我总得在离开江宁之前,好好上门拜谢。可是我这次来得仓促,未及备礼……”

曹寅已然明白张氏来意,当即笑道:“这还不好说。邵鸣是云锦商人,最爱云锦,我这里是江宁织造,别的没有,云锦多的是,我一会儿亲自陪张公去找物林达,从库房中挑上几匹上好云锦。”又向曹湛使了个眼色,曹湛会意,悄然退出。


刚出楝亭书斋,便有仆人来报,称黄海博已到大门口。曹湛急忙迎出,解释原委,只说康熙皇帝看出黄芳泰被杀案疑点,认为不是江湖刺客所为。

黄海博沉吟道:“原来曹寅兄找我来,仍然是为了黄芳泰这桩案子。”

曹湛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禀报织造大人,今日黄芳泰旧部有人找上了我。”大致说了与灵修出游、在清凉山遇险一事。

黄海博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林毅应该一直在江宁织造署附近监视,所以才能掌握曹总管的行踪。”又道:“黄芳泰本不该遭此下场,林毅及其手下死得更加窝囊。那几名猎户也太心急了些,问也不问明白。”

曹湛摇头道:“这也怪不得猎户。近来江宁多有妇女被绑架拐卖事件发生,他们村子也有一名女子失踪了。”

黄海博沉吟道:“这件事,我倒是听丁夫人提过,丁家就在清凉山乌龙潭边,丁夫人还认得那名叫翠儿的失踪女子呢。哦,我会些针灸之术,时不时到丁家为丁太夫人扎针。”又问道:“我们首先要去的是不是夫子庙?”

曹湛道:“黄公子聪明绝顶,一下便猜到了。”

黄海博笑道:“这个不难猜到啊,韩菼韩学士明日便要动身赴京,再不找陆惠谈上一谈,可就没有机会了。”

曹湛道:“黄公子也认为陆惠牵涉其中吗?”

黄海博道:“陆惠身份似乎是这一切的源头,目下既无其他线索,只能由他着手。”又道:“曹总管不必再叫我黄公子,听着怪生疏的。我与令堂兄平辈论交,你叫我黄兄,或是直呼名字便可。”

曹湛道:“那好,我便称呼黄兄,也请黄兄不要再叫我曹总管。”

黄海博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称呼曹兄吧。”又问道:“我听曹兄一直称呼曹寅兄为织造大人,私下里,你也这么叫吗?”

曹湛点点头,道:“黄兄既然愿意与我兄弟相称,是看得起我曹湛,不怕实话告诉黄兄,我是因破家才到江宁投奔堂兄。虽是同族,但血缘已远。”大致说了与曹寅的渊源,又道:“太夫人也不拿我当曹氏子弟看,我当然得恭谨些,得有个起码的礼数。”黄海博道:“原来如此。”遂不再提此话题。


赴夫子庙途中,二人仍然讨论黄芳泰。曹湛道:“我在想,林毅临死前反复提及‘票号’,会不会意有所指,暗指这个票号是杀死黄芳泰的凶手?”

黄海博道:“如果林毅知道票号有染其中,还会挟持曹兄讯问吗?绑架人质,在本朝可是重罪,更何况他是在职武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曹湛道:“一开始,林毅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后来我提及一百万两白银巨赏,他十分震惊,还特意问了金主是单个人还是多个人。”

黄海博忙详细问了林毅前后言语,思忖许久,才道:“林毅是在得知一百万两赏银之事后,才完全改变了语气。这样看来,他极可能知道谁是金主。”

曹湛道:“但这个票号不像是人名,倒像是个联盟、行会之类的词。会不会是多个人联合组织成票号,出重金悬赏取黄氏性命?”

黄海博道:“那么林毅又是如何知道票号的呢?”

曹湛道:“或许之前票号已经派人行刺过黄芳泰,只是未能得手。刺客反而被林毅等人擒住,严刑拷问之下,交代出了幕后主使为票号一事。”

黄海博道:“这倒是说得通。只是这票号由林毅口中说出,虚无缥缈,难以追查。你我又俱是外行,江湖事,还得向江湖人打探,等夫子庙事了,我们便寻丁南强去。”


东晋咸康三年(337年),晋成帝司马衍接受大臣王导“治国以培育人材为重”之议,下令立太学于秦淮河南岸。自六朝以来,世家大族多聚居于附近,故有“六朝金粉”之说。

太学最初只有学宫,到北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官府对东晋学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按照“前庙后学”的布局,在学宫前面增修了孔庙,以期士子遵循先圣先贤之道。因庙中祭奉的是孔子,孔子被人尊称为孔夫子,故又称夫子庙。

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宋廷在学宫东侧修建了江南贡院,占地极大,可同时接纳两万名考生考试,由此与学宫、夫子庙构成了规模雄居东南各省之冠的文教建筑群,被统称为夫子庙,成为秦淮河畔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不但是金陵人文荟萃之地,亦是中国古代文化枢纽中心。仅明一代,便有半数官员出自江南贡院,金陵文化之昌盛,可想而知。

孔庙均有特定形制,通常要在庙前设照壁,棂星门和东、西牌坊,形成庙前广场,棂星门前设半圆形水池,称为“泮池”泮(pàn)池:古时学校称泮宫,学校前的水池则称为泮池。泮池是孔庙的特有形制,源自于周礼。。南京夫子庙以秦淮河为泮池,是唯一利用天然河道作为泮池的例子。南岸有照壁,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北岸庙前东有奎光阁,西有聚星亭,象征文风昌盛。中轴线上建有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等建筑。

运抵江宁之皇皇巨著《大清一统志》便置放于尊经阁中。尊经阁为三层建筑,一楼为教谕讲课讲堂,楼上两层则是藏书阁,收藏有大量儒教典籍的刻板和诸多圣贤画像。


曹湛、黄海博二人进来尊经阁时,韩菼正在亲自检阅书册,以确保装箱无误。他自己的私人行囊,亦已运抵夫子庙县学,好明日与书籍一道装船。

曹湛先上前代曹寅致意,韩菼道:“多谢,曹寅老弟有心。”又指着西侧两箱书册,告知黄海博道:“那两箱是福建省分志,正是令尊黄虞稷黄公生前所修。”

黄虞稷自幼博览群书,于典籍“问无不知,知无不举其精义”,当年因学问深博,文笔雅健,得以布衣入翰林院,就任《明史》纂修官。不久,又兼任《大清一统志》纂修官,因祖籍福建,而得以主修福建分志。徐乾学党争败出京师后,康熙皇帝准其携书局回家修书。徐乾学疏请准带黄虞稷“随往相助,一如在馆供职,庶编辑易成”,康熙允准。黄虞稷遂随徐乾学回到江南,在太湖包山书局编纂《大清一统志》。经过一年多的不懈努力,《大清一统志》的总纂工作基本完成。而黄虞稷亦积劳成疾,抱病回归江宁,到家仅五天,便与世长辞。

黄海博亦是刚除三年忧服不久,此刻见到亡父呕心沥血之作,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顾嗣立走过来,低声告道:“这半月来,我一直在此阅书,专门聘请了一位笔头快的老夫子协助抄书。尊父所编纂《福建省分志》,我只读了‘形势’及‘风俗’两篇,虽未窥全貌,却已得见尊父大才。这两篇我俱已亲自抄录,等裱装成册后,我自会派人送去黄兄府上。”

黄海博闻言大为感激,道:“顾兄辛苦抄录的书册,竟要白送于我,海博实在感激不尽。”

顾嗣立笑道:“就算是我事先的一点贿赂吧。改日我到千顷堂借书,黄兄可不准推诿。”

黄海博忙道:“顾兄是苏州藏书大家,秀野园藏书之巨,为江南之冠。顾兄肯光顾我小小千顷堂,实属黄氏之幸,足令蓬荜生辉。”

顾嗣立笑道:“黄兄就不要谦虚了,江南谁不知道黄氏千顷堂多名家珍藏版籍!当年钱谦益钱公纂辑《列朝诗集》,亦慕名到千顷堂借书,这才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钱公为天下文章魁首,其绛云楼藏书被誉为东南文献之归,他尚需借阅黄氏之书,足见千顷堂藏书之富、珍籍之多。秀野如何比之千顷千顷取自《淮南子·说林训》:“寻常之溪,灌千顷之泽。”百亩曰一顷,千顷极言广阔,引申为藏书之多。?我秀野园著名者,唯酒人社江南诗酒成风,顾嗣立嗜酒豪饮,在当时有“酒王”或“酒帝”之称,他曾写诗自述道:“爱客常储千日酒,读书曾破万黄金。”少年时,顾嗣立在居处秀野园成立“酒人社”。社里设有三个酒杯,最大的可容纳十三斤黄酒,其余两个酒杯依次减少。凡入社聚会者,各自满饮三杯,然后入座。“酒人社”大门上还贴有挑战告示:酒客经过此门者,可入园饮酒,三杯酒后,再相互拜见诘问,以决雌雄。顾嗣立结社强调酒量,尤重气度雅怀,而他自己“饮如长鲸,酒酣耳热,狂歌间作”,一饮便是几十斤黄酒,由此被称为“风流人豪”,号称“酒王”。而已。”

黄海博闻言也笑了,道:“那么海博便扫榻以待,等候顾兄大驾光临。”转头见曹湛正与陆惠交谈,便将顾嗣立拉到一旁,正色道:“有一件事,我须得向顾兄打探清楚。”

顾嗣立笑道:“什么事,竟令黄兄忽然变得如此严肃?”

黄海博道:“顾兄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夫子庙,与陆惠等人朝夕相处。听说顾兄曾闻到陆惠身上有脂粉气,可有此事?”

顾嗣立笑道:“黄兄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吗?确有其事,我决计没有信口开河。而且我敢担保,陆惠在那女子的房间内待了很久,所以衣衫上才会染上那股独特的香气。”

黄海博道:“顾兄可否描绘一下,具体是一股什么样的独特香气?”

顾嗣立这才收敛笑容,奇道:“黄兄这副语气,可不像是出于好玩而打听风流韵事,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是不是陆惠卷入了什么事?”

黄海博正待回答,见陆惠已转身离开,忙道:“顾兄请稍候。”迎上前问道:“可有结果?”

曹湛摇头道:“陆惠仍是那番说辞。虽然我总觉得不对头,可他的言辞前后一致,也没什么破绽。”

黄海博道:“那么曹兄可问过陆惠过去之事?”

曹湛道:“问了。陆惠只说壮年时好玩,曾四处游览。我简略一问,他对中原名山大川竟如数家珍,倒像是真的去过。”

黄海博道:“我这边倒是有些发现。”大致说了顾嗣立所言,又道:“以顾氏为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助我们去寻找那带独特香气的女子,怕是得将真相告诉他。”

曹湛点点头,遂邀顾嗣立到尊经阁阁外石凳坐下,告知黄芳泰被杀一事。

顾嗣立倒也不惊讶,道:“我是前几日上茅房时,听到县学学生议论,说京口总兵黄芳泰得急病过世。那时我便已经猜到黄芳泰多半是不得善终。他年当壮年,当日在西园见到,他还是红光满面,怎么会忽然得急病而死?”

顿了顿,又道:“不过疑虑归疑虑,我也不关心这件事,直到二位今日找上门来。我倒是要多嘴问上一句,黄芳泰被杀这件事,跟陆惠又有什么关系?”

曹湛便说了黄芳泰曾打探陆惠,且在寻去客馆时死在了附近茅房,又道:“我们认为黄芳泰以前见过陆惠。或许正是陆惠的神秘过往,才导致了黄芳泰被杀。”

顾嗣立摇头道:“君子坦荡荡,我也不知道陆惠以前的身份。二位既然想知道他从前做过些什么,何不当面问他?”

曹湛道:“我适才已经问过了,没有任何结果。”

顾嗣立踌躇片刻,即起身道:“二位该知道,韩学士是我恩师,徐尚书又是韩公恩师,陆惠则是徐尚书的心腹管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帮二位去揭他的旧伤疤。”

曹湛道:“我不是有意想揭陆惠的过去,也没有怀疑陆惠是杀人凶手。从现场种种情形来看,陆惠跟命案无关。我只是说,了解一下陆惠的过去,可能对抓获凶手有所帮助。顾公子也不希望陆惠总背着个嫌疑的名声吧。”

顾嗣立想了想,道:“就算曹总管所言有理,你无非想让我去助你寻那带香味的女子,好弄清陆惠的所作所为。可我恩师明日就要离开金陵,他老人家正亲自在堂中检书,我怎可甩手离去?”

他所言倒也是人之常情。曹湛心道:“就算陆惠跟随韩菼离开江宁,只要查明他有染其中,官府一样能捉他回来,也不必急在这一日。”一念及此,便道:“那好,顾公子请先去忙。等送走韩学士后,如果你有意帮忙,可随时来江宁织造署找我。”

正好负责押运书籍的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引兵进来,顾嗣立便拱手道:“二位好走,恕不远送。”

出来夫子庙,曹湛问道:“顾嗣立会帮忙吗?”

黄海博干脆地答道:“不会。查清陆惠身份这件事,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文明总是源自有水的地方,正如同黄河之于中国。而秦淮河,则是金陵文明的源头。

春秋战国时期,楚威王认为此地有王气,故埋金镇之,由此得名金陵。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望气者称江东有王气,于是秦始皇派人凿方山,断长垄为渎,入于大江。河道只是那次凿山的附带品,原名淮水,别名龙藏浦。后人误认为淮水是秦时所开,又称其为“秦淮”。

秦淮河有南北两源,北源句容河发源于句容宝华山南麓,南源溧水河发源于溧水东庐山,两河在方山汇合成秦淮河干流。又在通济门通济门:明城墙十三座明代内城门之一。扼守于内外秦淮河分界处,门向东北为皇城,向西南则是商业区,为南京咽喉所在。该门也是中国规模最大的瓮城城门,比现存最大瓮城聚宝门(今中华门)还要大。城门为福船形(鱼腹形,因临近秦淮河而取同舟共济之意),内部结构极其繁复,其形状在中国绝无仅有,为中国建筑史上的杰作。又,明代使用的武器军械、火器,均由通济、双桥二门出入。分两支:一支绕道南城墙外向西流,称为外秦淮河;另一支通过东水关入城,由东向西穿过金陵全城后,从九西门西水关穿出,足有十里之长,这便是“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的繁庶秦淮——

河岸如同宽阔厚实的胸膛,楼台遍布,闹中取静,有园林情境;河水则似蓝色绸带,游船画舫,水波荡漾,桨声拥挤。

十里秦淮的别致风貌及繁华景象,曾为历代文人讴歌赞赏——“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需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可谓贩夫走卒喜而醉之,文人墨客感而慨之。

世人有云,秦淮河有“六多”:岸上茶馆多,酒楼多,馄饨担子多,岸边争渡行人多,绝色女子多,河里兜揽生意的画舫多。其实,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游子销魂难耐的秦淮河,又何止这“六多”?

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多才多艺的秦淮女子,共同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故事,由他们共同镂刻成的秦淮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写就了浓墨重彩的篇章,亦使得秦淮烟水罩上了一层旖旎色彩,浓艳得有如云锦妆花,化也化不开。

丁氏河房“丁字帘”亦是秦淮河上的一道风景,恰好位于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临河而建,前门面街,后门贴河,水路、陆路均可抵达,交通极为便利。曹湛与黄海博来寻主人丁南强时,未及大门,便听到丝乐之声,似是丁宅中正在唱戏。

黄海博侧耳听了一回,道:“这就是上次在西园上演的《桃花扇》,庆余班的班底,丁南强仍是串角,女腔是朱云。”

到大门前,曹湛、黄海博报了姓名,请门子通报。门子笑道:“我家公子性情豪爽,二位既是他朋友,大可自行进去。他正在台上唱戏,就快要结束了。”

二人便径自进来,却见台下看客不是旁人,正是江宁织造曹寅曹家班的全部人马,白发苍苍的老班主朱音仙也在其中。原来朱音仙上次听丁南强私下唱过两段后,一直对这出尚未正式完成的新戏念念不忘,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自排演《桃花扇》。朱氏虽然只是个地位卑微的老艺人,却是世间一等一的曲师,资格之老,无人能及,在行业内备受尊敬。他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丁南强自然不能让他留有遗憾,便特意请来庆余班和朱云,专门为曹家班演了一场《桃花扇》曹雪芹在名著《红楼梦》中有多处戏剧描写,却从未提及红极一时的《桃花扇》,实为刻意。《桃花扇》讲述奸臣亡国,两大奸臣一是马士英,一是阮大铖,而这二人与曹氏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康熙初年,马士英之子马銮曾被聘为曹寅塾师,且师生关系甚好。而曹寅曹家班朱音仙曾是阮大铖旧人。曹雪芹因祖执恩谊,不忍提及此剧,体现了古道遗风。兹录曹寅词《念奴娇·题赠曲师朱音仙》:“白头朱老,把残编几叶,犹耽北调。事去东园钟鼓散,司马流萤衰草。《燕子》风情,《春灯》身世,零落《桃花》笑。当场搬演,汤家残梦偏好。高皇曾赏《琵琶》,家常日用,史记南音早。误国可怜余唾骂,颇怪心肠雕巧。红豆悲深,氍毹步却,昔日曾年少。鸡皮姹女,还能卷舌为啸。”

曹湛见诸人看得入迷,连刚进来的黄海博也瞬间被丁南强唱腔迷住,便退在一旁。又见朱云不在台上,便打听着寻来厢房。

朱云正在卸妆,曹湛敲了敲门框,叫道:“朱姑娘有礼。”

朱云转头见到曹湛,忙起身行礼,道:“奴家竟不知曹总管也会来丁字帘听戏。”

曹湛摇头道:“我对戏曲一窍不通。今日登门,是有他事来找丁公子。正好见到朱姑娘不在台上,便想先过来请教。”

朱云道:“请教不敢当,曹总管有话尽管开口便是。”

曹湛道:“当日西园宴会,朱姑娘唱完戏后,便匆匆乘轿离开,丁公子可曾托朱姑娘带走什么物事?”

朱云“哦”了一声,道:“原来曹总管是想问那件事。奴家离开西园时,丁公子将一件青色长袍交给奴家,让奴家到家后立即将它烧掉。奴家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办了。后来又寻机会问起,丁公子这才说明了原委。奴家本来很有些害怕,但丁公子说不碍事,还说曹总管已经了解到这一节。不几日,官府便公布说黄总兵是患急病而死,奴家这才彻底放了心。”

曹湛想了想,又问道:“朱姑娘所居月波水榭,离丁字帘甚近,朱姑娘又与丁公子同好戏曲,志趣相投,想来不时有来往,可留意到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朱云笑道:“异常之处,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件吗?丁公子本是大家公子,却爱串戏,混迹于风尘中。”


二人正谈论着,忽有一名彪悍男子大踏步进来,大笑道:“原来朱姑娘来了这里串场,叫我好找。”

却是江宁将军缪齐纳手下参将关虎。他虽留意到房中尚有他人,却依然不顾男女大防,上来便将朱云拦腰抱住。

朱云尖叫了一声,叫道:“关虎将军快些放手。”

关虎笑道:“好不容易捉到了你这个小美人儿,我可是舍不得放。”

曹湛遂手捂嘴唇,重重咳嗽了声。

关虎头也不回地喝道:“还不快滚!等你爷爷我动手赶你吗?”态度极为蛮横。

曹湛叫道:“关虎将军,是我,曹湛。”

关虎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朱云,退开两步,讪讪道:“啊,曹总管,果然是你,我竟不知你也在这里。”

曹湛道:“我找朱姑娘有点事。关虎将军,这里不是满城,这家主人也是秦淮河上的头面人物,关虎将军还是稍微检点些好。”

清军入关南下时,以江南抵抗最为激烈,“嘉定三屠”及“江阴抗清”的故事迄今震撼人心。清廷因而认为江南民心最难征服,素来极为重视,在江苏江宁及京口设有两处八旗驻防。江宁将军和京口将军独立于地方军政,不受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节制,其属下八旗将士亦仗着特殊地位,横行一方,多有不法事迹,史称“日就纵弛,至不堪言,更且习气大坏,多有窝盗包娼、行窃诈民,甚之重利盘债、骂官闹衙,无不任为”,简直形同匪类。地方官府深受其扰,因对八旗兵没有管辖权,即便有心阻止,也往往莫之奈何。

关虎便是典型的八旗将领,骄横跋扈,任意妄为。然曹湛主人曹寅虽只是小小江宁织造,又是卑贱的包衣出身,却是钦差身份,当年到任时,省城大小官员——包括两江总督傅拉塔、江宁将军缪齐纳在内——都得出城列队迎接,以“恭请圣安”。关虎一向视汉人如贱民,看不起汉人,却也自知惹不起江宁织造,忙抱拳道:“抱歉,抱歉,末将不知道曹总管在这里。”

他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嘴中却嘟囔有词,显然对一名内务府包衣竟能威凌八旗将领之上而深感不满。

朱云受到的惊吓不小,颤声道:“多亏曹总管解围,不然……不然……”举袖掩面,不敢再说下去。

曹湛皱眉道:“这关虎也太过无礼。朱姑娘,你自己可要小心些。”

朱云应道:“是,多谢曹总管。”


曹湛告辞出来,刚好戏曲演出结束,台下观众掌声如潮。朱音仙更是老泪纵横,举袖掩面,显然这一出《桃花扇》,勾起了他心中无限往事。

丁南强已知曹湛、黄海博到访,命仆人引二人到客厅就座。等了好大一会儿,丁南强才姗姗进来,歉然道:“抱歉,卸妆费了一点时间。”又问道:“二位大驾光临丁氏河房,想必还是为当日西园黄芳泰被杀一案吧?”

黄海博笑道:“怎么,我二人就不能是专程来看戏的?”

丁南强笑道:“我与二位只是相识,并无深交。上次见到二位在一起,是在追查黄芳泰被杀的案子。二位本无交集,这次再度联袂造访,不是为了黄芳泰,还能是什么?黄芳泰那桩案子,官方不是已经极聪明地宣称他是得急病而死,早已了结了吗?”

曹湛问道:“丁公子认为黄芳泰该死吗?”

丁南强道:“虽然并不是黄芳泰直接作恶,然自古以来都是父债子偿,黄芳泰是黄梧之侄,且世袭了海澄公之位,由他代黄梧偿命,并不算过分。”

黄海博忙道:“我二人今日冒昧登门,不是要跟丁兄争论立场问题,实则有事请教。”

丁南强道:“黄兄不必客气,令尊在世时,也是丁氏河房的常客,丁、黄两家算是世交。至于曹总管,我与令堂兄曹寅交好,也蒙他上次不追究我未及时上报命案。二位有话只管问,我丁南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湛道:“上次丁公子提及江湖有金主悬巨赏取黄芳泰性命,可知这金主是一位,还是多位联合出资?”

丁南强完全料不到曹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怔了一怔,目光不停打量曹湛神色,似是在揣摩他问话用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答道:“一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就算是云锦账房邵鸣那样的大富商,资金也多散落在各处,能一下子拿出一百万两现银的人,天下怕是没几个。那赏格原先是十万两,一月之内,骤然提升到一百万两,以我猜测,应该是多人联合出资。”

曹湛又问道:“那么丁公子可知道,是否有人已经领取了这笔巨赏?”

丁南强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听闻江湖上不再有赏格一说,有可能是刺客领走了巨赏,也有可能是黄芳泰已死,金主已无必要继续悬赏。”

黄海博道:“那么丁兄也认为黄芳泰被杀,不一定是江湖刺客所为了?”

丁南强又是一怔,随即道:“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那么一大笔钱等在那里,江湖各路豪杰均闻风而动,不是江湖刺客,还能是谁?”

曹湛沉吟片刻,又问道:“丁公子消息灵通,可曾听过票号?”

丁南强身子一震,神色大变,颤声问道:“曹总管竟知道票号?”

曹湛见丁氏如此反应,亦是相当意外,忙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如此看来,世间当真有票号这回事了。它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还请丁公子见告。”

丁南强霍然起身,在堂中来回走动,显是焦灼不已。隔了好半晌,才搓手道:“我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但有一个条件,曹总管须得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说了票号?”

曹湛看了黄海博一眼,见对方点点头,便说了曾被黄芳泰武弁林毅挟持一事。林毅又意外被清凉山猎户射死,死前一再提及“票号”。

黄海博道:“我与曹兄推测,之前应该已经发生过行刺黄芳泰事件,林毅大概是从被俘的刺客口中逼问出了票号一事。”又道:“听丁兄语气,应是对票号知情,还望不吝相告。”

丁南强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便老老实实承认了吧,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黄二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是你?”

丁南强嘿然道:“我与黄芳泰无冤无仇,本无杀他之意,不想当日他竟然也在西园做客,实出人意料。一百万两白银,任谁不动心呢。中场休息时,我一直留意着他,一路尾随他到了客馆外面,再叫住他。我刚从戏台上下来,脸妆未褪,他自是认得我,便与我招呼。我谎称有事相告,将他骗进茅房,一刀杀死。”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丁南强大奇,忍不住问道:“怎么,二位捉住了我这个真凶,得偿所愿,应该很开心才是,何以笑得这般诡秘?”

黄海博笑道:“丁兄,你不是杀人凶手。其一,如你所言,你既有心留意黄芳泰,何须多此一举,去向门子打听陆惠?其二,丁兄所描述的行凶杀人经过,与现场情形全然不符。”

曹湛道:“还有其三,丁公子当日是去西园唱戏做客,不可能预料会遇到黄芳泰,当然也不会事先备好利刃。你见到黄芳泰后,即便因贪图重赏而起意杀人,那也需要凶器。最好的凶器来源,便是庆余班的道具,于你而言,唾手可得。但我当日特意请庆余班仔细清点过,除了武生罗晋丢了一件青色长袍外,并没有缺失其他物品。而庆余班用作道具的兵刃,我与黄兄曾一一验过,没有一柄沾染过血迹。”

丁南强忙道:“不,曹主管想错了,我靴筒中随时插着一柄匕首,作为防身之用。当日我便是用它杀了黄芳泰。”

曹湛道:“那柄匕首呢?”

丁南强道:“扔进秦淮河了。匕首上沾了黄芳泰的血,我可不会再要了。”

曹湛道:“就算丁公子解释了第三点,那么黄兄所提两点疑问,丁公子又如何解释?”

丁南强一时沉吟不语,目光闪动,似是盘算说辞。

黄海博正色道:“我只问丁兄一句,你说你杀人,那么你刺了黄芳泰几刀?是一刀,还是两刀?”

丁南强道:“嗯……嗯,这个嘛……好像是两刀,还是三刀,我也记不清了。”又道:“杀人就是杀人,把对方杀死就行,谁还记得刺对方几刀?”

黄海博见对方强辩至强词夺理,不由得暗暗发笑。

曹湛道:“丁公子自称半个江湖人,想必也知道江湖规矩,你既杀了黄芳泰,却没有从其身上取走信物,又凭什么向金主领赏呢?”

丁南强傲然道:“就凭我丁南强的名头。难道我还会撒谎,主动将杀人罪名揽到自己头上吗?”

黄海博笑道:“这不是丁兄正在做的事吗?你明明没有杀人,非要主动承担罪名。”

曹湛道:“我倒要再问丁公子一句,既然你说无须信物,凭你丁氏的名头便能向金主领赏,那么你一定已经领到那一百万两白银了。银子在哪里?”

丁南强摇头道:“我还未来得及与金主联络,原打算等风声过了再说。”

忽听堂外有人叫道:“天光已暗,该掌灯了!”却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的声音。丁南强忙迎出去,问道:“朱老,你怎么还在这里?”

朱音仙叹道:“我自己做的事,该由我自己承担。丁公子,实在委屈你了。”举灯进来,将桌案上灯烛一一点燃。

曹湛试探问道:“适才朱老那番话,可是另有用意?”

朱音仙点头承认道:“是我杀了黄芳泰。”

曹湛虽已有所会意,但听到朱音仙坦然认罪,仍是惊讶万状,失声道:“朱老你……”

朱音仙道:“人是我杀的,我连刺了黄芳泰六刀。”

黄海博亦是吃惊之至,问道:“当真是朱老吗?你为什么要杀黄芳泰?莫非你有亲眷是‘迁界令’的受害者?”

朱音仙道:“不,不是那样。”

丁南强跺脚道:“朱老,你这是何苦……”

朱音仙道:“丁公子好意替我顶罪,我心领了。我老了,已经半只腿迈进了棺材,不能再让你们年轻人替我背黑锅。”又道:“天色不早,想来你们二位公子应该也饿了,麻烦丁公子派人置些酒菜,我与他们二位慢慢道来。”

丁南强见朱音仙神色坚决,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出去张罗。

曹湛仍难以相信是朱音仙杀了黄芳泰,道:“朱老既自承杀人,可否详细讲述一下经过?”

朱音仙点点头,道:“我跟曹总管一样,一直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当日我虽卧病在床,但听到西园昆腔动人,实在忍不住,便摸索着起床,赶来西园观戏。偏偏这时候上半场结束,我见到黄芳泰向门子打听陆惠,便留了心。”

曹湛问道:“朱老认得黄芳泰?”

朱音仙道:“不,不认得,但我认得陆惠。我向路过的一名仆人打听,得知那打听陆惠的武官名叫黄芳泰,是京口绿营总兵后,便立即猜到他就是一等海澄公黄梧之侄。”

原来陆惠早年曾为“反清复明”事宜积极联络奔走,到过东南郑成功军中。郑成功对陆惠所提计划十分重视,后来还派部将黄梧护送出境。

曹湛与黄海博相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料想必是黄芳泰少年时即跟随其叔在军中,见过陆惠本人,更对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印象深刻,以至多年后在江宁织造西园见到,立时便回想了起来。

朱音仙又道:“我只是个曲师,从不参与政事。我这一生,经历过崇祯爷、弘光爷、顺治爷、康熙爷。在我看来,最差的是弘光、崇祯二位,康熙爷反倒要好上许多,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反清复明’分子。只是我早年便与陆惠相识,不忍心见到他晚年之时,还要因通海罪名遭逢大难,甚至可能祸及昆山徐氏。”

曹湛道:“其实就算黄芳泰揭穿陆惠过去,也没什么,毕竟那是过往的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今陆惠不也一样为朝廷运书效力吗?当今皇帝英明神武,一定能明辨是非。”

朱音仙道:“话虽如此,曹总管可知当年昆山顾炎武便是因‘通海’罪名而险些遭难?这原是福祸难料之事,我可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当今康熙爷之宽宏大量。我推测黄芳泰将要对陆惠不利时,也顾不上许多,一路跟了上去。到客馆外,我叫住他,问道:‘黄总兵可认得我?我是曹家班班主朱音仙。’黄芳泰自然很奇怪,便问我找他做什么。我指着客馆道:‘黄总兵是来找陆惠的吧。关于陆惠这个人,我有几句话要说。’黄芳泰果然极感兴趣。我由此将他诱入茅房,到最里处时,突出兵刃,将他推入格间,连刺了六刀。”

黄海博道:“朱老述说经过清晰流畅,情形亦与现场相符。只是有一点,朱老是出来观戏的,按理不会随身携带利刃,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凶器?”

朱音仙“嘿嘿”两声,取过随身拐杖,拔出扶柄,那龙头竟是一柄匕首。黄海博看得目瞪口呆,曹湛也是第一次见到,又惊又骇。

朱音仙道:“这拐杖是当年说书名家柳敬亭所赠,杖身是助行之器,杖柄则是利器,可以用来防身,我便是用它杀死了黄芳泰。”

曹湛道:“如此看来,丁南强应当早就知道是朱老杀人。”

朱音仙道:“不错。我从茅房出来时,正好遇到丁公子。他见我一身是血,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有多问,只进茅房看了一眼,随即出来,脱下外袍,让我换下血衣,让我快些离开。”

曹湛道:“之后呢?”

朱音仙道:“之后我便回去了自己房间。唱戏结束后,丁公子又来找我,说已将血衣处理了,叮嘱我不要说出去。”

刚好丁南强引仆人送酒菜进来,闻言便道:“其实这件事……”

朱音仙连连摆手道:“好了,事已至此,丁公子再想袒护我,也是纸包不住火。我已经将事情和盘托出,包括陆惠过去曾做过反清复明之事。我是为了保护陆惠及昆山徐氏,这才不得已杀了黄芳泰。”

丁南强只得道:“黄兄,尊父黄公为昆山徐氏力荐,才得以入翰林院修书,终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笔。这次陆惠所运《大清一统志》,令尊也有不小的功劳。他老人家虽已过世,但亦势必以此为傲。回想康熙初年,江南多少诗书人家因‘通海’罪名而家破人亡,朱老实是不希望这一幕悲剧再度上演,尤其不希望它发生在昆山徐氏身上。还望你多多体谅朱老心境。”

黄海博不好作答,只“嗯”了一声,便望向曹湛。

曹湛遂道:“我受命调查黄芳泰一案,圣上原是担心黄氏死因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既然动机如此简单,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会据实上报,一切听候圣上裁断。”

丁南强忙问道:“那么朱老会因为杀死朝廷命官而偿命吗?”

曹湛踌躇道:“这个不大好说。”

黄海博道:“朱老既敞开心扉,主动招承经过,曹兄何不以实话相告?”

曹湛微一迟疑,遂道:“依我来看,之前朝廷治理江南过猛,迄今还留有余悸,圣上应该能理解朱老的顾虑及杀人动机。而朝廷近来对江南改行怀柔政策,我想不至于因为一个黄芳泰而大做文章。况且官方早已宣布黄氏病殁,连其家属都已优加抚恤,应该不可能再以杀人罪名逮捕朱老治罪。”

丁南强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又朝曹湛深深一揖,道:“多谢曹总管直言。”

曹湛心中尚有疑虑未解,问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那票号。票号到底是什么来头,何以林毅临死一再提及,丁公子第一次听到时,也是脸色煞白?”

丁南强未及回答,朱音仙先道:“是这么回事,根本就没有江湖悬赏这回事,百万白银取黄芳泰性命一事,是丁公子临时编造出来的。”

丁南强忙道:“我不是有意诓骗二位,只因为我被二位盯上,当作了杀人凶手,我既要自己脱身,又要保护朱老,便信口胡诌了一段江湖悬赏的故事,想就此转移二位视线。”

曹湛道:“那么票号……”

丁南强道:“江湖上确实有个神秘的票号,不过不是什么有钱的金主,而是由一帮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收钱办事,譬如保护家眷、护送贵重物品等。只要主顾出得起钱,什么活计都接,称之为‘镖’,这些人则自称为‘镖师’。曹总管刚才提及票号,我之所以变色,是料不到他们也会卷进来。”

黄海博道:“看来早已有金主委托票号行刺黄芳泰,不过事情未成,刺客反而供出了票号。”

曹湛见案情已然水落石出,便与黄海博起身告辞。丁南强亲自送出门外,道:“还望曹总管在曹寅兄面前多为朱老美言几句。”

曹湛道:“朱老虽只是曲师,却历经明、清二代,见多识广,几乎与所有的江南老名士相熟,正是织造大人最器重之人。无须我美言,织造大人也会全力庇护。”

丁南强笑道:“得了曹总管这句话,我便彻底放心了。”


离开丁氏河房时,夜色已浓。秦淮灯月自古便是胜景,享誉天下——“月”即月色;“灯”即灯市。明人唐寅有诗云:“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春女,满地笙歌赛灶神。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而秦淮之灯,并非全指两岸花灯、灯市,还包括河上的灯船。灯市有纸灯、彩帛灯等各种名堂,鱼龙杂沓,五光十色,银花火树之观。灯船因用于水上,制作材料多用羊角。船体大小不等,大者曰“走仓”,小者曰“藤棚”,夜夜游弋,争妍斗艳。史称“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喧阗达旦,时人称之为“热水市”,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

金陵藏书大家黄虞稷曾有《澡南香·灯船》记道:


华林日苑,草蔓烟销,媵得钧天乐府。

轻劫似叶,绣幔低垂,竞试蒲榴箫鼓。

掉绛旌,才转西陂,又随着画桥西去。

看几部横吹,响遏行云不住。


多少中流击汰,巧斗新妆,浴兰儿女。

明河影里,疏柳阴中,一片珠光齐吐。

闪波心,不定双眸,疑是星流电舞。

谁为我,唤起银蟾争妍。


两岸中流,交辉焕彩,时人更有“入夜鳌灯漾碧空”“千层焰映蕊珠宫”之语。

美景当前,曹湛、黄海博二人却无心欣赏,各有所思。曹湛见黄海博神色凝重,道:“怎么了?”

黄海博犹豫许久,才道:“曹寅兄请我协助曹兄查案,是信得过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虽然我也认为目下的结果已然很好,但我不得不说,黄芳泰一案尚有疑点。”

曹湛大奇,问道:“黄兄不相信朱音仙和丁南强的说辞?”

黄海博道:“曹兄也看到了,朱音仙已是病弱之身,就算他狂暴之下忽然爆发,怒杀黄芳泰,究竟体力有限。当日我观察伤口,刀口极深,凶手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连捅六刀,绝非朱音仙所能做到。”

丁南强主动揽罪上身时,因不了解具体案情,很快就被拆穿。而朱音仙却是住在江宁织造署中,应该向知情仆人打听过黄泰芳一案,是以他一开口便能说出了六刀之数。

曹湛听了黄海博分析,回忆起适才见到朱音仙走路颤颤巍巍的模样,亦深觉有理,问道:“既然如此,黄兄何以不当场揭穿朱音仙?”

黄海博摇头道:“揭穿有什么用?丁南强、朱音仙争相认罪,分明是要袒护真凶。我倒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令这二人舍命相救。”

曹湛思忖片刻,问道:“会不会是朱云?”

黄海博道:“名妓朱云吗?”随即哑然失笑道:“她只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杀死黄芳泰这样的强健男子?”

曹湛道:“我看不懂戏剧,但我看过朱云在台上的身手,分明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黄海博道:“哦,我倒是忘了,曹兄出身锦衣卫世家,想必武功是很不错的。”

曹湛也不否认,只道:“我猜朱音仙招承罪名,只是为丁南强出头。他二人热爱戏曲,惺惺相惜。而丁南强最早揽罪,则是为了包庇朱云。黄兄可看到台上表演时丁南强凝视朱云的眼神?”

黄海博有所会意,道:“曹兄是说丁南强假戏真做,真的爱上了朱云?”

但朱音仙所述杀人经过、丁南强善后处理等,并无丝毫破绽,且细节逼真,不似作伪。也就是说,二人说辞,除了杀人凶手不是朱音仙、该换成旁人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

黄海博沉吟道:“如果真是朱云杀了黄芳泰,那么一定是出于私人恩怨了。但实话说,我很难相信这位温婉纤弱的姑娘竟会杀人,而且连捅对方六刀。”又道:“月波水榭就在不远处,咱们不妨登门访一下这位朱姑娘。”


月波水榭即是朱云居处。水榭为一处独立宅院,亦是前路后河的结构,是秦淮河上的著名去处,丝毫没有青楼俗粉之气。有人称赞其“绮窗锦幕,不染纤尘,几榻尊彝,位置俱极楚楚。入其室者,如别一洞天,几忘门以外之甚嚣尘上也”,亦可一窥朱云之品位。

除了居处“闺阁幽深,翛然绝俗”外,朱云尚拥有一艘画舫。黄海博远远见到画舫停靠在水榭边上,笑道:“看来朱姑娘今晚没有陪客出游,我二人来得还算是时候。”

然到门前时,听到院中有人大声吼道:“朱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曹湛道:“这是八旗参将关虎的声音,看来朱云不在月波水榭。”

黄海博道:“这可奇怪了。画舫还在,朱云人又不在水榭中,丁氏河房也不见人,庆余班和曹家班早散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曹湛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虽然不是朱音仙杀人,但除了杀人这一节外,其他应该都是真事。他既认得陆惠,极可能私下通过丁南强与陆惠相通。那日顾嗣立闻见陆惠衣衫有香气,会不会来自朱云身上?”

黄海博道:“呀,这倒是有可能。”想了想,又道:“不是有可能,十之八九是这样。”

就在刚才,曹湛、黄海博还想请顾嗣立帮忙,通过追查香气女子来调查陆惠真实身份,想不到朱音仙为坐实他自己的杀人罪名,竟不惜将陆惠过往尽数告知,是以香气女子这条线索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确认香气女子即是朱云,对破案也没什么帮助。

曹湛沉吟道:“顾嗣立还会在夫子庙吗?”

黄海博道:“这会儿这么晚了,他多半回去住处了,毕竟他明日一早还要为韩菼韩学士送行呢。不过夫子庙就在前面,我们不妨顺道去看一看。顾嗣立人在倒好,若是不在,明日再寻他不迟,你我则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曹湛闻言忍不住叹道:“早听闻夫子庙小吃群为天下小吃之首,品种繁多,且各具特色,能让最挑剔的人也吃得停不下嘴。我来金陵两年,竟还没有光顾过。”

黄海博忙道:“那么先不管顾嗣立在不在,今晚我做东,包管曹兄吃到最地道的金陵小吃。”

曹湛道:“适才在丁氏河房,丁南强虽置办了酒菜,可我忙着问话,基本没有动筷,其实我肚子早饿了,我看黄兄情形也差不多。”

黄海博笑道:“当然,要不我怎么说先在夫子庙大吃一场。”


所谓“繄我金陵,艳称江左。龙盘虎踞,山川标千古之奇。燕语莺啼,风月话六朝之旧”。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毕竟为江南根本之地,绾毂十省,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要说江宁城中三教九流云集、最能体现大众生活丰富多彩之地,非夫子庙小吃群莫属。

夫子庙小吃群为商业一条街,位于秦淮河夫子庙旁侧,历史悠久,自六朝流传至今,在灯影桨声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色、香、味、形、具式式精湛,古韵芬芳,名噪天下。小吃品种多达百余种,著名者如黄桥烧饼、牛肉汤和牛肉锅贴、豆腐涝、葱油饼、鸭油酥烧饼、什锦菜包、麻油素干丝、鸡丝浇面、桂花夹心小元宵、五色小糕、熏鱼银丝面、薄皮包饺、五香豆、五香蛋等,五色纷披,有荤有素,甜咸俱有,形态各异,令人应接不暇。

这里除了酒楼、茶社、商铺林立外,亦是灯会之都,号称“灯火甲天下”,为天下夜市之首。入清之后虽一度凋零,然随着中国大统一格局的形成,江宁经济复苏,夫子庙灯会夜市再度昌盛起来——游人毕集,来往穿梭不息,热闹程度不亚于白日。通常要到次日凌晨天将亮时,游人和商家才会逐渐散去。


黄海博先带曹湛吃了一碗豆腐涝,配以新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葱油饼。那豆腐涝只是温热,曹湛两下便喝了个底朝天,赞不绝口,叫道:“店家,再来一碗。”

黄海博忙摆手道:“别听他的,我们不要了。”

曹湛笑道:“怎么,黄兄担心我把你吃破产了?”

黄海博笑道:“曹兄没听明白我之前所言,我说的是在夫子庙大吃一场,是一场,不是一顿。这才一碗豆腐涝而已,后面还有许多好吃的呢,曹兄还是留着点肚皮吧。”

曹湛遂将葱油饼抓在手中,起身笑道:“我们这就去下一家吧,我等不及要将夫子庙小吃吃个遍呢。”微一转头,立时收敛了笑容,道:“那不是顾嗣立吗?”

黄海博闻声转头看去,果然是顾嗣立,正匆匆沿河边北行,似是刚离开夫子庙。曹湛扬手叫了一声,顾嗣立先是一惊,待侧头看清是曹湛时,忙掉头奔过来,叫道:“曹总管,实在巧得很。我正要去江宁织造署寻你,想不到先在这里撞见你。”

曹湛大奇,问道:“这么晚了,顾公子还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黄海博忽插口问道:“顾兄,你手上这块可是血迹?”

顾嗣立微一迟疑,即道:“二位请借一步说话。”


离开市集人多繁华处,顾嗣立这才道:“夫子庙出了大事,陆惠被人杀了。”

曹湛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嗣立道:“就在不久前。我人到时,他还活着。”

曹湛抬脚便欲往夫子庙县学赶去,顾嗣立一把扯住他,急促告道:“现下陆惠已经断气了,曹总管赶去也没用了。而且……而且……”

曹湛道:“而且什么?顾公子何以吞吞吐吐,话只讲半句?”

顾嗣立道:“而且那个……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跟陆惠死在了一处。”曹湛愈发惊奇,也不及多问,正待赶去夫子庙查看究竟,却又被顾嗣立拖住。曹湛很是不悦,道:“顾公子,麻烦你有话快说,夫子庙那边可是发生了两起命案。”

顾嗣立迟疑道:“我……我没有杀人。曹总管,请你务必相信我。”

曹湛问道:“谁说你杀人了?”

顾嗣立道:“陆惠。”

曹湛与黄海博面面相觑,二人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黄海博道:“顾兄不是说陆惠死了吗?”顾嗣立道:“他是死了,可他临死前指认是我杀人。”

还是曹湛先道:“顾公子,麻烦你跟我们一道返回夫子庙。”


途中,黄海博再三追问,顾嗣立来回叙述补充,这才说明白了经过——

原来今日顾嗣立一直在夫子庙协助韩菼清点书籍,一一入箱封装,只等明日一早搬运上船。一切安置妥当后,顾嗣立送走恩师,自回去住处。他临时借居在金陵刻书名家胡其毅家中,胡宅位于青溪鸡鸣桥。青溪即三国东吴在建业城东南所凿东渠,发源于钟山西南,经江宁城入秦淮河,阔五丈、深八尺,波流浩渺,连绵十里,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入清之后,青溪失于治理,已然湮废,几近断航。好在胡宅距离夫子庙不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回去胡宅后,顾嗣立没有歇息,而是连夜整理抄文,结果发现少了一页,疑心是落在了夫子庙尊经阁中。他也不及叫醒仆人,独自出门,抄近道赶来夫子庙。

那条近道比沿河大道要近许多,只是略微偏僻些,不像沿河大道有灯火、灯船可以欣赏,且只能抵达夫子庙东侧的柏树林。顾嗣立既然心急,也顾不了许多,只埋头赶路。

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在金陵也是一大胜景,均为百年古树,古木参天,郁郁苍苍,一入其间,凉气自生。

正穿行树林时,顾嗣立忽听到墙根下有很重的喘息声,一时好奇,便寻了过去。刚走出数步,便被什么物事绊倒。那物事绵绵软软,感觉极为怪异。他勉强爬起身来,借助夫子庙中映出的灯光,辨出那物事竟是一具尸体。顾嗣立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出声呼叫,忽又听到有人呻吟呼救,且声音甚是熟悉,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却是陆惠歪倒在墙下。

顾嗣立大吃一惊,忙上前扶起陆惠,问道:“陆老,出了什么事?那边的死者是谁?”

陆惠不答,只道:“快……快些去看看尊经阁书箱有没有事。”

顾嗣立一时不明所以,便依言进去夫子庙查看,见书箱完好无损,便又叫上两名徐氏仆人,一道出来援救陆惠。那两名仆人是对兄弟,分别名萧锋、萧锐,听说陆惠受伤倒在夫子庙墙根外,急忙跟出来。提灯照时,才发现陆惠胸口中了一刀,伤在要害,且已穿胸而过,即便华佗再世,也是救不活了。

萧锋又是伤心,又是难过,问道:“是谁对陆老下了这样的狠手?”

陆惠已是奄奄一息,说不出来话,只强挺着最后一口气,朝不远处尸首指了指。萧锐会意过来,抢过去翻转尸首,却是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

顾嗣立诸人俱是大惊失色。萧锋问道:“朱千总为何要杀陆老?”陆惠便将手指指向了顾嗣立。

萧锋转头看了顾嗣立一眼,顾嗣立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锋又问道:“顾公子怎么了?”

陆惠深提一口气,又将手指指向朱安时,道:“他杀……”一语未毕,手臂垂下,头一歪,就此气绝。

萧氏兄弟大为悲愤。萧锋起身问道:“顾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嗣立惶然道:“我如何会知道事情经过?我适才经过这里,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才发现陆老人倒在血泊里。”

萧锋怒道:“陆老临死前指认顾公子,还会有假吗?你一定牵涉其中。”

他本是徐氏家仆,以陆惠为首,而今陆惠既死,也不去报官,只派萧锐赶去清凉台通知韩菼。

顾嗣立心中又慌又乱,以目下情形来看,陆惠指认自己杀了朱安时,一时不明白陆惠何以如此,便趁萧氏兄弟低声商议时,转身跑远。


曹湛听完原委,心中仍有疑惑,问道:“顾公子的第一反应,为何不去报官,或是去找尊师韩学士,是要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

顾嗣立道:“曹总管与黄兄今日专程到夫子庙打探过陆惠,说是他有什么隐秘过往,结果他今晚便死在了夫子庙外,我怀疑……怀疑……”

黄海博道:“顾兄怀疑陆惠是因神秘过往被杀吗?”

顾嗣立颔首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白天二位才打听过陆惠,晚上他人便死了,这未必也太巧了,多半是有人杀人灭口。”

黄海博道:“陆惠不是指认是朱安时杀了他吗?朱安时是负责护送《大清一统志》入京的武官,将与陆惠同坐一条船,朱安时何以要杀人灭口?”

顾嗣立连连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又恳切地道:“请二位相信我,我决计没有说谎,我只是凑巧经过那里,对事情经过一无所知。”

曹湛道:“既是陆惠临死前指认顾公子杀人,有萧氏兄弟做证人,你自己也亲口承认确有陆惠指认这回事,这可称得上铁证。”

黄海博也道:“顾兄,还有一点对你极其不利,你有杀死朱安时的动机。朱安时是你顾氏仇家朱国治之子,这一点,想必你早已从江南提督金世荣口中得知。”

顾嗣立一怔,开始还想矢口否认,随即想到日后官府必会找金世荣对质,便不得不承认道:“不错,当日西园宴席,金提督在席间间隙时,将此节告诉了我。”又道:“当年哭庙案及奏销案,江南多少人因朱国治一人而家破人亡。朱国治是我顾氏仇家不假,但他早已为吴三桂所杀,仇怨已了,我不会再对他儿子下手。”

曹湛道:“顾公子请先不要着急,你逃离现场的第一反应,是赶去江宁织造署找我,足见信任我曹湛。我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顾嗣立喜出望外,问道:“这么说,曹总管相信我说的话?”

曹湛点了点头,道:“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再说。”


来到夫子庙外,萧锋还等在原处。现场燃起了数支火把,亮如白昼。萧锋一见到顾嗣立,便冷笑道:“想不到顾公子会去而复返。”

曹湛上前表明身份。萧锋白天见过曹湛来夫子庙与韩菼交谈,只是不知其身份,闻言问道:“这么说,曹总管要替官府来接管这件案子了?看来传闻不虚,江宁织造果真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锦衣卫。”语气中敌意甚浓。

曹湛未及回答,黄海博忙圆场笑道:“到底是徐尚书家的仆人,言语也与别人不同呢。”

顾嗣立忙介绍道:“这位黄海博黄公子,是黄虞稷黄公唯一爱子。”

萧锋“啊”了一声,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原来是黄公子,小人不知黄公子身份,多有失礼。”又道:“小人曾到太湖侍奉过徐尚书,跟尊父亦相处一段时日,他老人家不但学问好,风度佳,为人也是极好,对待下人谦和有礼。不像有些人,读过几本书,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他既得知黄海博身份,态度便和缓了下来,当即说了事情经过,与顾嗣立所述基本不差。


黄海博上前查验了陆惠伤势,又问道:“你们赶到时,朱安时便是这样侧卧于地吗?”

萧锋道:“不是,朱千总俯卧于地上,是小人阿弟将他身子翻转了过来,好辨认身份。那之后,我等再未动过现场一草一木。”又特意补充道:“徐尚书曾任刑部尚书,小人一直跟随在身边,很清楚保护现场的重要性。”

黄海博道:“徐尚书果然是调教有方。”又围着朱安时尸首来回转圈踱步,仔细勘验一番,告道:“陆惠临死前指认是朱安时下手杀他,这点与现场情形符合。”

朱安时手握钢刀,刀上染血,尚未入鞘,且刀径与陆惠胸前伤口尺寸一致,朱氏本人身上亦被溅上血迹。

萧锋之前问及凶手时,陆惠手指朱安时,他本是半信半疑,听了黄海博对现场一番分析,这才信服。又问道:“朱千总是漕运总督所派,负责运书入京,为何要杀死陆老?”

黄海博不答,上前检视朱安时所携兵器,拔出箭矢,一一嗅过,这才问道:“《大清一统志》抵达金陵已有半个多月,这期间,朱安时可曾来过夫子庙?”

萧锋道:“朱千总来过夫子庙好多次,基本上隔一日就会来一次,倒也没有进去尊经阁,只是在四周看看便走了。我等以为只因为《大清一统志》是进献朝廷之书,朱千总格外重视,出于安全考虑,例行巡查罢了。”

黄海博摇头道:“这位朱安时朱千总,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始至终,他便没安好心。”从朱氏箭壶中取出几支箭,分递给众人,道:“几位闻闻看。”

曹湛道:“这是硫黄味儿。”

黄海博道:“不错,这几支箭箭头、箭杆均涂了硫黄,硫黄是易燃物。各位想想看,朱安时身为押书武官,本该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好动身出发。他却深夜携带易燃物至此,还是一身夜行衣装扮,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嗣立想到陆惠先催促自己去夫子庙尊经阁看书箱有没有事,立时会意过来,失声道:“难道朱安时竟是想烧毁《大清一统志》吗?”

黄海博道:“正是如此。”

在黄海博看来,朱安时早就有毁掉《大清一统志》的心思。他之前不断来夫子庙巡视,其实只是想寻找机会。然江南学政张鹏翮与顾嗣立在尊经阁中抄书,半个月来,不离夫子庙半步,陆惠及仆人亦是如此。即便他寻到机会下手,那样也极可能祸及张鹏翮。江南学政是皇帝钦命官员,有钦差身份,一旦张鹏翮有失,势必惊动天听。若康熙皇帝严旨追查,天罗地网之下,难保不会追查到朱安时身上。

刚好明日韩菼将离开金陵,所有书籍须于今日入箱封装,张鹏翮等人亦离开了夫子庙,正是朱安时动手的最佳时机。

想来朱安时携火箭至夫子庙外的柏树林后,正待攀上围墙,以火箭遥射书箱,却被陆惠意外撞见。陆惠认出朱安时后,不知对方意图,上前询问究竟。朱安时担心阴谋败露,遂拔出佩刀,当场杀了陆惠。


萧锋听了黄海博一番推测,很是不解,道:“且不说朱千总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想毁掉《大清一统志》,这一路北上,千里迢迢,途中多的是机会,他为何非要在今晚动手?”

曹湛道:“因为明日一早,书箱要全部搬运到漕船上,朱安时是护送武官,这批书是要进献给皇帝的贡书,有任何意外及损失,他都要担负起全部责任。”

黄海博道:“不错,正是如此。朱安时今晚动手,则可将责任推给县学及陆惠等人。”又转头对顾嗣立道:“至于朱安时的动机,想来顾兄早已想到了。”

顾嗣立迟疑了一下,仍然点了点头。

萧锋忙问道:“什么动机?”

顾嗣立却不肯说,只看了曹湛一眼。

黄海博道:“顾兄不必顾虑,曹兄完全值得信赖。”

顾嗣立这才吞吞吐吐地道:“朱安时是朱国治之子。”

曹湛奇道:“那又如何?这一节我早就知道了。”

顾嗣立迟疑了一下,见黄海博一再点头鼓励,这才坦白告道:“曹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朝廷弃朱国治不用,是恩师韩菼韩学士力劝徐乾学徐尚书在朝中活动,朝廷这才起用朱国治为云南巡抚。”

曹湛“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

当年“三藩”势大,康熙皇帝虽有削藩之意,满朝文武重臣却大多偏向吴三桂等人,包括索相索额图,都力劝康熙不要轻易提及“削藩”二字。但韩菼是削藩的坚决支持者,且靠一篇“削藩”策文登上了状元之位。他既知皇帝迟早要对付吴三桂,却又劝恩师徐乾学力荐朱国治为云南巡抚,分明是要借吴三桂之刀除掉朱国治。事实也果然如此!

这样一来,韩菼与徐乾学二人便于朱安时有杀父大仇。徐乾学已经过世,韩菼亦是年近六旬,垂垂老矣,就算杀了他,也只是给了他一个痛快。但朱安时想到了一个更恶毒的复仇方法:毁掉《大清一统志》。如此,徐乾学生前心血尽毁,韩菼亦会因为失书之过而遭皇帝重罚,重新入朝为内阁学士显然不再可能,说不定还会被判流放东北之类的苦刑。

顾嗣立又道:“不过恩师借刀杀人那件事甚为机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恩师自己从来不提半句,却不知朱安时如何知道内中关节。”

黄海博道:“上次西园宴会,丁夫人沈海红找到我,请我为她引见韩学士,说是要当面拜谢报仇大恩大德,我也当时才知那件事。既然闺阁中的丁夫人亦已知晓,或许那件事早已暗中传扬开去。”

曹湛大为惊讶,忙问道:“沈海红与朱国治有何深仇大怨?”

黄海博微一沉吟,便如实说了出来,道:“沈海红便是金圣叹外孙女。”又叹道:“当年朱国治一手炮制哭庙案,诬陷金圣叹为首谋,顾予咸为幕后主使。哦,顾予咸顾公便是顾兄尊父。”

顾嗣立点头道:“那朱国治害人不浅,平地掀起一桩大冤案,一心要置先父于死地。若非叔叔在朝中活动,怕是先父亦跟金圣叹等人一般,成了三山街亡魂。”又愤然道:“先父虽侥幸于哭庙案中免罪,但不久又受奏销案牵累,被罢去官职,终郁郁过世。这一切,均是拜朱国治所赐。”

萧锋插口道:“这么说,陆老临死前的指认没错,是顾公子为报先人之仇,杀了朱千总?”

顾嗣立甚是惶然,忙道:“没有的事。我虽深恨朱国治,但其人已死,且死得极为难看,我大仇早已得报,这么多年过去,还会迁怒朱安时吗?”

萧锋却上前行了一礼,谢道:“朱安时心怀不轨,且杀了陆老,顾公子杀了朱安时,替小人报了仇,小人感谢还来不及呢,绝没有半点怪罪之意。”

顾嗣立两手乱摇,连声道:“真的不是我杀了朱安时。”又转头道:“曹总管,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曹湛沉吟道:“按照现场情形来看,似乎是朱安时捅了陆惠一刀后,以为对方已死,便拔刀退开几步,但这时有人自背后赶来,一刀刺中其背心。”又问道:“黄兄,你是外伤大行家,依你看呢?”

黄海博道:“我同意曹兄的推测,但朱安时背心伤口有些怪异。”

曹湛闻言,忙举起火来,俯身细细察看,好半晌才起身道:“我之前的猜测不对,随后赶来的第三人并不是以利刃刺中朱安时背心,而是在距离数步之外时脱手掷出飞镖之类的暗器,暗器射中朱安时背心,他当即扑倒在地。”

顾嗣立大喜道:“如此,应该是江湖高手杀了朱安时。我可是不会功夫,更不要说手掷飞镖、暗器之类的。”

黄海博道:“可朱安时身上并没有飞镖之类的暗器。”

曹湛道:“暗器应该已被凶手取走。”

对方既是江湖人物,暗器多为其独门标志,容易追踪,当场取走,是最为保险的措施。

朱安时意图不轨,陆惠闻声赶来询问究竟,朱安时又杀了陆惠灭口。这内中经过,由现场情形来推断厘清,并不困难。朱安时试图毁书以及杀死陆惠之动机,亦十分可靠,基本没有疑问。疑问是,陆惠为何临死前要指认是顾嗣立杀了朱安时?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惠要保护真凶。这个人,一定是陆惠熟识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能令陆惠不惜构陷无辜者,也要加以维护呢?


曹湛又问了陆惠今晚行踪,情形愈发清晰起来——

当晚陆惠与某人在夫子庙外的柏树林秘密碰头,正商议事情时,朱安时亦潜入柏树林。陆惠听到动静,便令某人先行闪避一旁,自己上前诘问。朱安时被认出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刀杀了陆惠。躲在一旁的某人见惊变忽生,大骇失色,急忙赶来营救,发出暗器,射中朱安时背心,当场将其杀死。

而陆惠却未立时死去。他此时不知朱安时夜至夫子庙的目的,只知某人杀了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只叫某人快走,以免受到牵连。某人见到陆惠被刺中要害,再无回天之力,便果断舍他而去,临走还不忘挖取朱安时背心的暗器。

不一会儿,顾嗣立到来,听到陆惠的呻吟呼救声,又到夫子庙叫来萧氏兄弟。陆惠遂用尽最后气力,告知是朱安时杀了自己,又暗指是顾嗣立杀了朱安时,这不过是他保护某人的本能之举。就算陆惠不知顾氏与朱氏结有仇怨,顾嗣立也是最先抵达现场的人,最容易招致嫌疑。

萧锋听完曹湛分析,忙道:“既是如此,某人杀死朱安时,完全是出于正当防护,而且有大功于朝廷。若不是他及时用暗器射死了朱安时,怕是朱氏早发出火箭,将几十箱书烧成灰烬。”

曹湛心道:“某人作为虽然有利于朝廷,但只是误打误撞,他杀死朱安时,只是纯粹要为陆惠报仇。陆惠早年曾为反清复明奔走,他一在金陵出现,京口总兵黄芳泰便死在了他眼皮底下。而在他即将离开金陵时,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又跟他死在了一处。虽然后者是死有余辜,就怕真如织造大人所担忧的那样,案子背后涉及复杂的政治背景。”

但他却不能将这番心意公然说出,只问道:“你已经派人去通知韩菼韩学士了吗?”萧锋道:“是。”

曹湛道:“清凉台远在城西,这一去一回,怕是等韩学士赶过来也得明早了。这样吧,你继续守在这里,我与黄兄去一趟江宁府署。”

顾嗣立忙问道:“那我呢?”

曹湛与黄海博商议几句,这才问道:“顾公子可愿意帮我们找出那带神秘香气的女子?”

顾嗣立心下大奇,暗道:“我看曹湛的意思,并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今晚这两桩命案,怎么又提及那女子来了?”但他对陆惠临死前攀诬自己很是气愤,料想曹湛怀疑那女子也牵涉其中,便点头道:“当然,顾某义不容辞。”

曹湛道:“那么请顾公子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到夫子庙与我等会合。”

顾嗣立却是不肯离开,愤然道:“竟然有人想一把火烧掉《大清一统志》!我无论如何得守护住徐尚书等人的心血。我今晚就留在这里,直到明日恩师到来。二位若要寻我,直接来夫子庙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