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阴摩罗鬼之瑕(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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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对您而言——”

伯爵望向我。

问道: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又是这个问题。

他究竟要重复同样的问题几次?

无论是高兴、哀伤,或是愤怒、冷静,他总是询问我相同的问题。

尽管我们认识还不到几天。

他总是以一张看似高兴又像哀伤,仿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孔这么询问。虽然他那张脸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

他以那样的脸孔,

询问我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我答不出来。不,我是响应了,但很难说那是一番有意义的言论。总之,我已经回答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了。

不管伯爵再怎么询问,对于他的问题,我的回答都只有两种。

一种,是回答他:我答不出来。我这个人显然不如别人。这不是谦虚,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这个人既愚劣又低贱,对于那种崇高的提问,不可能有任何像样的见解。纵然我想到什么,那毕竟也不是足以向别人陈述的低劣愚见。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表达我的想法: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

然而,即使如此,伯爵仍追问不休。

以既柔软又坚硬的话语,询问我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他是在揶揄我吗?还是在捉弄我?

或许,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对。聪明的哲学家是否无法理解鲁钝的愚者的话语?运用丰腴辞藻的诗人耳朵,是否听不进三流小说家低俗的形容?

不,我原本就极度欠缺向他人传达事物的能力。

无比流畅而柔和的话语。

硬质如钢铁摩擦般的嗓音。

伯爵的问题既柔软又坚硬。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被这么询问的时候,我没有多加思索,这么回答:

没有意义。

这是我所能够做到的另一种响应。

活着根本没有意义。我一直这么认为。不,我认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意义。

活着,有时候或许可以生产出类似意义的事物吧。而且,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以为活着有意义,坚信活着有意义,而认定自己没有白走一遭。

但那都是骗人的。

生和死,都没有意义。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这个人既胆小又卑鄙,不敢就此断定。但是我的内心一隅似乎也认为事实并不是如此,也希望并不是如此。即使如此——

我还是认为,活着并没有意义。

如果活着这件事有意义……

也只有还没有死这个意义吧。

要回答“我答不出来”吗?

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

我寻思之后,观察伯爵的样子。

伯爵……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

失去至爱的悲伤一定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像我这种正常的神经一开始就磨耗殆尽的人,就连想像都十分困难。

没错。

向我投以这个问题的人,目前的境遇有些特殊。他失去了刚与他结为连理的妻子。

那么,或许我能够准备的两种回答,都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出。

伯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他眼中有着极为深刻的哀伤。

即使如此,我仍然强烈地感觉他在微笑。

“怎么了?”伯爵追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

结果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回去。

伯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他那表情是哀伤。在我看来,那完全是高傲的贤者在对提出蠢问题的愚者投以怜悯的表情。

“因为,”伯爵说,“您知道答案。”

“我知道答案?”

“没错。您……对,就是最初会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而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

伯爵大大地摊开了双手。

“您说,活着……没有意义。”

“您……记得啊。”

或者说,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当然了!”伯爵夸张地应道,“我当然记得了!我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伯爵,您……”

“生命没有意义——您若无其事、毫不犹豫、一派轻松地这么回答我,不是吗?”

——那只是……

只是我没有深思罢了。

——而且……

即使伯爵听进去了,我也完全不认为他能够从我那番胡说八道里找出千万分之一的价值。因为后来伯爵一次又一次地责备我的冒失,训以贤者的真知灼见,让我认清自己的蒙聩。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获得半分领悟。纵然他再三对我投以相同的问题……

我是要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还是要回答“我答不出来”?

如今,我想得到的答案依旧相同。

“那只是我不加考虑的妄言罢了。您不是也十分清楚……我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之徒吗?”

“您在胡说些什么?”伯爵说着张开双臂,“我从未将它当成什么妄言。”

“可是您……”

“我为了明确地追溯您获得这个结论的过程,才会不断地质疑您,并质疑我自己。不断地质疑,然后再次质疑通过这样的过程所得到的结论。我只是……”

“您是说,您只是在重复这样的行为?”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

“是啊。”伯爵用力点头,“我从未曾想到过您所提出的见解,那真是一番崭新的见地。”

“所以那只是……”

浅薄的意见罢了,只是随口说说的。所以……

“那只是,呃……我随便说说的罢了。”

话一出口,我的脑中……

拥有金属鸟喙和翅膀的蜂鸟又开始鸣叫。

是一种锐利的刀刃尖端摩擦般的声响。

不,那不是声音。振动的不是空气,共振的也不是鼓膜。

在痉挛的是我的心,我萎缩的神经感觉到我的心正为了无法应对的现实而害怕颤抖。那细微的蠕动,在我脆弱的内部刻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啊啊,声音在响。

请不要把我这种人的话当真。请不要管我。请……

“就算如此,您又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理呢?!”

伯爵不肯放过我。

“所以人才会摸索。听好了——”

伯爵拿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

“这只玻璃杯——就如您所见,即使不加深思,这也是一只玻璃杯。一看就知道。但是我们面对真理的时候,大部分都是闭着眼睛的。如果不看,即使是这只杯子,我们也无法知道它是一只杯子。”

伯爵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玻璃杯纹路细致的表面。

“所以我们会像这样……触摸,思考。这个形状是什么?这种硬度是什么?这光滑的表面是玻璃吗?……真理也是一样的。不一定只有殚思竭虑之后想出来的结论才是真理。真理不是人所塑造出来的。真理早已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此处。可是……”

伯爵睁开眼皮。

“盲目的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真理。所以——”

我们必须验证——伯爵说。他放下杯子。

“如果您随口说说的话就是真理,那么它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是没有破绽的。”

“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

“可是……”

“生没有意义——多么令人惊叹的达观哪!”

“那……那不是什么达观。”

我,

我,我,

蜂鸟,

我内部的振动伤害着我。

伯爵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更加怜悯,道歉说“失礼了”。

“我似乎遣词不当了。达观这种字眼,是最不适合您的。没错,您……很不安吧?”

“不安……”

“以前您曾经这么说过。”

不安。

我很不安。

不安得不得了。我一直很不安。自出生以来,我一直笼罩在不安之下。

“您所紧紧拥抱的不安……这才是我想了解的。”

“想……了解?”

“我换个问法吧。”

伯爵站了起来。

“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种问法或许有欠妥当。啊啊,我真是愚昧。没错,是问题本身不妥当。”

贤者站了起来,将指头按在眉间表现苦恼,然后重新转向我。

“所谓意义……是被理解之物。”

“被理解之物?……”

“只能这样形容,不是吗?可是,我们没办法定义何谓意义。没有理解,不可能有意义。但是理解本身并不是意义,而被理解之物,这样的说法也会招来误解。因为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意义指的就是受到理解的对象物。不过这是错的。意义并不是物。意义是抽象的,而且并非个别的。换言之,询问活着的意义,完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我不懂,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前几天也听过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理解了;现在的我不懂。伯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所以说,”不知为何,伯爵十分激昂,“没错,我的问法错了。我一直对您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我应该问的,不是什么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没错,让我重新这么问您吧:对您而言,不安是什么?这样就对了。”

“不安是什么?……”

这种事,我更不可能回答得出来了。

不过对我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确像是同义的。

——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不安是什么?

当然,正因为活着,才会感到不安。以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生命可以理解为不安的具体存在。因为我透过不安这件事,自觉到自己活着。

可是,我更无言以对了。

因为……

自我、人类、个人这些方便的词汇,都已经预先被伯爵给封印起来了。

这些词汇和伯爵说不通。

伯爵说,这些全都是物。

不管是自我、人类,还是个人,这些全都是存在于此世之物——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

他说,真正重要的不是物。

该探寻的不是存在之物,而是存在;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例如,我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只要固执于我,就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存在于此处。伯爵说,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应该区别开来才是。

那么,我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了。

就连一开始的问题,问的也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如果,伯爵的问题是询问我活着的意义……

我应该可以当下回答“没有”,同时不管被追问多少次,我应该都能够抬头挺胸地回答“没有”。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但是伯爵提出来的问题是活着这件事——存在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我的脑中响起那道不协调音。

此外……

重新设定后的问题,问的也不是我为何不安。而是对我而言,不安是什么?我的不安,是从我这个自我,与我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所产生出来的事物。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答案。

“我……”

我的不安,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这件事……

我只能这么回答。

伯爵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他说道,“原来如此,您的不安,就是存在于此处这件事吗?”

“这算不上答案吗?”

“没有这回事。”伯爵抑扬顿挫地说,“此处,是指示场所的词汇吧?”

“是……啊。”

被这么问起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

“存在这件事,总是存在于与场所的关系之中。我认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与场所——与世界的交涉关系之中。”

无法理解。

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认为,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本身。”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

“没错。不对吗?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不知为何,伯爵兴高采烈地盯着我,但是我无法判断这个命题是否正确。

他的意思是,存在与活着是同义吗?

我一别开视线,伯爵就用力点头。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但是这么一来,又会如何呢?想想看,这种情况,您往往会为了身为您,而埋没在您这个存在方式当中——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是很懂。”

真的不懂。

伯爵微微偏头。

“以一般论来想或许比较容易懂。那么,把您这个物置换为人这个物好了。人为了身为人,不得不埋没在人这种存在方式当中。但是我也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常……非原本的。”

“非原本的?”

“没错。就是背离了原本。您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您相当厌恶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

我或许真的这么说过。

我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但是那并非深思熟虑之后所说的话,也不是直观所获得的见识。不懂理论、缺乏直观——我就是这种人。

“那是真理。”

伯爵这么说。

“没有……那种真理。”

“为什么?”

“因为,这……”

因为这番言论,只是迂回地证明了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胆小罢了。就像丧家之犬只敢远远地吠叫一般,我只是在诅咒着不肯接纳我的日常而已。

“听好了,您这个存在者存在于这个地方,存在于世界当中。这是本质性的存在方式。但是您存在这件事本身,与这种关系之间,原本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为了自觉到存在本身,脱离日常性是不可或缺的。不对吗?”

“我不懂,我……”

“不,您应该懂。”伯爵反复说,“您懂的。您一定懂。”

“我不懂。我、我只是不安而已。我害怕待在世界当中。我很恐慌,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既胆小又卑鄙,所以想要逃离。因此我才会厌恶日常。我会将日常贬抑为颓废、堕落,其实全都是自我防卫。我害怕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以及我存在的现实,所以……”

“这……”伯爵说,“不是逃避。”

“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这只是您对于原本的存在方式有所自觉罢了。对存在没有自觉的存在者不会不安。只要存在仍处于本质性的场所性关系,不安也应该会附带在本质性的存在之中。”

“这……”

这番话……

我被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攫住了。

“您的不安……”

我的不安。

“源自于面对消失这件事,是不是?”伯爵问道,“不对吗,老师?”

“消失?”

“变得不复存在,或者说变成不存在之物。这个转变成不存在之物——非存在的时间过程,就是存在,也就是活着。”

这——

我听过这段话。

是什么时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会谈这种事?

朋友说过的话……

死。

面对死亡。

存在以通往死亡的存在这种形式被察觉……

朋友曾经这么说过。

只要把变成非存在这个说法替换为死亡——就一样了吗?

没错,伯爵的主张与朋友告诉我的异国思想家的论点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却有些不同。

有哪里不同。

蜂鸟,

在耳中,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激烈地拍动羽翼。

细微的振动不久后转变为无数的疼痛。

小鸟以利锥般的嘴喙啄刺着我。

我的脑中已经满目疮痍了。

外形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

黑色的……鹤。

伯爵背后。

镇坐在这个家的中心的,不祥的鸟之女王。

犹如暗夜般漆黑的鹤。不,不对。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不是鹤啊。

虽然长得像鹤。

但世上根本没有黑色的鹤。

——只是相似罢了。

我发问道:

“我可以把您——伯爵所说的不复存在,和一般所说的死,视为相同的意思吗?”

“死?”

伯爵的瞳眸一瞬间染上了讶异的神色——看起来。

“死……就是所谓……”

“死亡。”

“死亡……”

多么悲伤的表情啊。

我第一次感觉伯爵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这也并非伯爵的表情有了变化。看起来如此,只是证明我的内在出现了若干变化而已。我……

我恐怕在一瞬间对伯爵感到同情。

这位不可思议的绅士才刚失去了至爱。没错,他聪慧的妻子……如同字面所描述的死了,被杀死了。

“没错,死亡。”我十分稀罕地,冷淡地这么说,“就是造访尊夫人的事物。没错,我可以这么想吗?伯爵,您……”

“噢噢……”

伯爵发出呜咽,打断了我的话。

“内人……我至爱的妻子,的确就像您说的,不复存在了。”

“没错。她过世了。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我……我在说些什么?

我现在身处未解决的杀人命案当中,而且伯爵还是被害人的配偶。这不是该对被害人家属说的话。我在没神经、没常识地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脸部一阵灼热。

我感觉到汗水泉涌而出。

然而……

在平常,我的话应该会不像样地梗塞住,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遏止。

“我、我想请教伯爵。不存在的事物——非存在,就等于死亡吗?”

“我不太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图。”

伯爵把眉头蹙得更紧,这么说道。

“非存在才是死亡,不是吗?所谓死亡,就是不复存在吧?那么……”

“不复存在?”

——哪里不对劲。

我胆小的心猛烈地振动。

那已经不是蜂鸟的振翅声了。

嗡嗡暴鸣。

刺耳至极。

伯爵说道:

“所谓死,指的是与场所的交涉关系断绝吧?换句话说,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若问为什么……没错,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

“所以非存在才是死?”

“是啊。不是吗,老师?”

伯爵问道。

不。

不是。

伯爵,

伯爵错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我不是很明白,但道理上应该没错。

在理论上、观念上,或许是分毫不差。但是即使外形相同……

——还是不一样。

不——

不是的——我这么回答。

此时,脑中鸣响的恼人杂音、呻吟般的振翅声唐突地止息了。

这个人的论点有瑕疵。

同时这一瞬间,我发现了一切的真相。

关口老师,您说什么?——伯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