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过客兰茉拉之四
承国长公主邵清池,邵阳和邵泠的异母姐姐,景亲王的次女,大排行第四。她是邵阳的黑手套,大概相当于锦衣卫首领,但又不止于此。自邵阳登基以来,她为邵阳干尽脏活累活,到处探听消息、抓捕敌人、拷问情报、暗杀反对者。一般来说充当这种角色的都是出身低微的小人物,邵阳却任用邵清池这位亲近宗室来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活,她非但没有怨言,还干得还非常起劲。
邵清池为人阴狠,行事恶毒,双手血债累累,在邵阳的敌人眼中她比邵阳更可恨可怕,诨号“疯狗”。这样一尊整个宗室都绕着她走的杀神与瘟神成为母亲的样子,我是真的想象不到。就我听说的传闻来判断,她可能存在一些精神问题,但在没有心理医生的这个时代,这个推测是无法验证的。
“怎么就突然有了孩子,也没听说她招驸马啊?”我无比疑惑地看向曹莘,她却将脸侧过去不应答,似乎不是很想讨论邵清池的事。
“没说驸马的事,只说是承国长公主的子嗣。乳名呢喃,陛下赐名‘楠’,说是从母姓,算作宗室,封从一品白川郡王,邑三千户。”微澜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委屈,“咱们杳宗女才是正二品的张掖郡主,封邑只有四百户。”
信息量太大,直接导致我的大脑过载。首先没有驸马,那就是前世时我见过的很多经济基础好的女性流行的单身生育、去父留子,这一世也不乏贵女这么做。皇帝赐名是极大的恩宠,宗室里没几个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至少我们杳儿没有。从母姓是这几十年才在大齐流行起来的,也不算稀奇,以邵清池的地位给她孩子捞个宗室身份不算难事,关键的是白川郡王这个爵位。
邵阳钦定的《爵法》规定公主长子没有父爵可以承袭的情况下封国公,邑千户,而且不是每个公主的不袭父爵长子都有这个待遇,要看跟皇帝关系好不好。结果邵楠起手被封了个郡王,这可是皇子和太子的非嗣子才有的待遇,有些不受宠的皇子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爵位。白川是邵清池做县主时的封号,顺延给邵楠是一种贴心的表示。郡王封邑自两千户起,邑三千户是亲王的下限、郡王的上限,从没有过初封三千户的郡王。
微澜的语气中带着委屈其实多少有点错怪邵阳,因为亲王女顶天封从二品、邑三百户起的郡主,虽然邵泠身份特殊,是皇帝嫡亲弟弟,但是宗法上他们两个已经分属两支。杳儿能封正二品已经是特殊加恩的结果,更别提邵阳还给加了一百户封邑。张掖郡更是国之要冲、西北重镇,虽然大齐的爵位已经不是实封,但封号还是能体现受封者的受重视程度的,单从这一点来看,张掖还要比邵楠的那个白川分量更重。然而这种种特殊待遇,恰恰是我疑心邵阳想过继杳儿的证据,甚至希望她不曾被这样厚待过。
如今看来我可能真的多虑了,邵阳善待杳儿可能真的就是她统治机器面孔之下难得存续的真情之流露。毕竟与新出生的邵楠相比,杳儿的待遇堪称天上地下。想到这里我不禁松了一口气,邵泠是邵阳呼声最高的潜在继承人,所以杳儿是第二高这种逻辑本来就存在巨大漏洞。皇帝过继皇嗣亲缘关系固然重要,但在历经八位君主却只有一个嫡长子顺利继位的大齐,在已经连续出了两代女君的大齐,继承顺位和血缘亲疏并不是皇位继承人的唯一答案。
仔细想想邵泠和邵清池的待遇不是更能说明邵阳的心意吗?邵泠身为景亲王唯一的嫡子,在姐姐入继大宗的情况下也没能被封为景亲王世子,而是被邵阳另封了个宁亲王。对外的说法是宁州是他们母亲曹莘的故乡,也是父母结缘之处,这样封诰是为了纪念父母的情谊,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邵阳不想让邵泠染指景亲王的人望和势力。
邵清池的封号是正一品承国长公主,同样作为景亲王后嗣的她法理上已经不是邵阳的庶姐,一应待遇却皆是比照皇帝嫡姊妹来的。可以说她的荣宠是替邵阳干脏活的回报,可谁又能否定邵阳有没有别的深意呢?这不就和先帝让曹莘承担生育风险一样,邵阳选择宗室中的亲信为她生下一个继承人,这不正是邵阳一贯的行事风格么?邵清池受到的优待会不会有回报这个孩子出生的因素在呢?会不会是为了给新出生的邵楠抬咖呢?
我可能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夺走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邵阳和凤淑贤一样看重资质,万一邵楠不能满足要求,而杳儿更加出挑,我还是有可能失去她的,也许我应该让她藏拙……
“茉拉!”曹莘将我从思绪中唤回,她紧握着我因为出冷汗而冰凉的手,给予我力量。
“我没事,母后,让您担心了。”
“我已经很久不过问宫里的事了,早先也许还有心思关注,但现在我只觉得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曹莘看似在说她自己,但我知道她多少有劝慰我的意思,“你有泠儿在身边,我有实仓在身边,你我有真心这万金难换的宝物,理应知足常乐。”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曹莘的生活态度可能有些逃避,但终究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也许我真的应该效仿一下我这位婆母?而后我真的开始像曹莘所说的那样放松自己,虽然我跟邵阳的隐秘联系让我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逐渐远离宫廷的喧嚣,冷眼旁观还是可以的。
不过曹莘的生活态度可以效仿,恋爱脑却不行。她是出了名的为爱痴狂,当年不顾父母阻挠,放弃继承家业只身嫁入王府为妾的事至今还是人们的谈资。她的确收获了景亲王的爱情,让景亲王为她遣散后宅乃至放弃皇位,但这是从结果论,她孤注一掷入府时决计无法预见这样的结果。从她不愿谈论邵清池来看,她与邵清池的母亲——景亲王当时的侧妃裴袅袅——多半不是很和睦。我虽然有邵泠的真心,但也时刻告诫自己必须清醒,真心是万金难换的珍宝不错,却也随时有贬值的可能。通货膨胀防不胜防,真心到变心的发生亦是。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之后几年杳儿成为邵阳储君的可能越来越小,皇室也降生了越来越多的孩子,总有能让邵阳满意的人选,甚至果棠——邵娇儿——的女儿都可以是。果棠在太平启圣十二年,也就是邵清池生下邵楠的次年和雷安世成婚,后者是太平启圣六年的状元,文采飞扬、仕途顺畅。
这一对皇帝亲信宗室女官与青年才俊状元的强强联合备受瞩目,他们年初在一起,雷爱之年底就出生了。自从凤太后归权,邵阳一套雷霆手段下去,她的权威愈加稳固,曾经上蹿下跳地想扶持邵泠那些人也哑了火。如果这时候的邵阳想过继像果棠这样一位远房宗室的女儿当储君,她也只需要下旨让雷爱之变成邵爱之即可。如此种种背景之下,我也渐渐放宽了心,不再为失去杳儿而担惊受怕。
白驹过隙,杳儿昨日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孩,今日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谓风平浪静,与外面邵阳加大改制力度导致的惊涛骇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不是说我们和外面全无联系,杳儿一方面和邵泠一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在武林中颇有声望;另一方面她似乎对邵阳改制带来的世情变化很感兴趣,她有一种朴素的正义感,这与同样热衷于出手助人却从不插手改制相关事宜的邵泠全然不同。
杳儿对改制的莫名兴趣让我不寒而栗,好容易邵阳愿意放过她,她怎么还自己送上门去了,于是我开始给她相看人家,希望她能早日安定下来。曹莘告诉我只是这样不够,要想办法让邵阳封杳儿为宁王储,确定她是宁王系的继承人,才算是能把心落回肚子里。当年邵阳就是被先帝压着婚事,也迟迟不封景王储,后来直接宣布过继的,所以她提醒我千万注意这两点。
平心而论,我不是非要干涉女儿的人生,我只是希望她能在心智成熟后做出选择,不用因为价值观不完善时作出的决定后悔。倘若她有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形成自己的行事标准,那我会尊重她的选择。但我一直不敢深想的一种可能是她选择的道路恰恰是我竭尽全力避免她走上的那条,以她的正义感、敏锐的洞察力和改变不公的强大行动力,总会注意到邵阳正在做的正是她想要的,那时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朕打算将杳儿许配给呢喃。”威仪依旧仿佛没有被岁月雕琢痕迹的女君在单独召见我时单刀直入地说,这情形与她要我接受她弟弟求婚时一般无二。
邵阳真的很擅长搞人心态,这次的突然袭击发生在太平启圣二十六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十九年;发生在我以为自己的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她已经放过我和邵泠还有杳儿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把杳儿许配给邵楠?作为一个前世生活在医学发达文明社会的我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这桩婚事会带给朝局的影响,而是……
“白川郡王和杳儿是堂亲!”其实堂表结亲在我这没有区别,都是违反我前世社会常识的事,这会给下一代带来极大的遗传风险。但我显然不能用这个理由反驳邵阳,因为这个时代可没有遗传学,我也不懂概率学和统计学,没法从数量和实例上让邵阳明白这桩婚事不可行的原因。
所以能用的理由只剩下同姓不婚一条,这是这个世界自古以来的规则,邵楠和杳儿都姓邵,他们不能结婚。其实本来他们的关系应该是表亲,承国长公主邵清池和邵泠是姐弟,他们的孩子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是可以结亲的。但是邵阳恩准邵楠从母姓入宗室,那宗法上两个孩子就成了同一宗族的堂亲,结亲就是违反礼法的。
“朕当然知道他们是堂亲,但并不重要。朕改过的规矩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条。再说他们本来是表亲,你要觉得不合适,那可以让杳儿跟你姓兰,这样她就连宗室都不是了,这门亲事也就成了外娶。”邵阳满不在乎地说。
我怎么忘记了面前的女人是雷厉风行的改制派君王,想用规则去约束她只会造成反效果。于是我决定兵行险着:“陛下防外子防了几十年,如今怎么又放心您看重的继承人迎娶宁王的血脉?”
邵楠从一众宗室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东宫候选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虽然才干心性较邵阳相去甚远,却好在为人宽和,善于周旋关系,在大事上也立得起来,很适合成为强势邵阳统治几十年后那施以恩惠的文治守成之主。可一直以来传闻中会为他主持中馈的候选人都是果棠和雷安世的女儿雷爱之,到底是什么让邵阳又盯上了我的杳儿?
“这是果棠的建议,也是很多觉得朕做事太过的臣属的想法。”邵阳见我动真格,也收回了之前那副桀骜的姿态。
原来如此,再高转速的马达也有熄火的那一天。邵阳虽然继承了先帝和凤太后的意志成为了改制派,但她的手段相较那二人过于严厉,行事风格又过于强势,主张也更为激进。比如凤太后对清流士人以拉拢为主,更兼自己就是文坛领袖,所以一直致力于调和士人、百姓和君主的矛盾,邵阳却想把钱和地从读书人的口袋里拿出来。再比如先帝对四夷宾服的局面很满意,她做公主的时候曾建议将景亲王的同母胞妹安真定国长公主邵序下嫁南真,邵阳却频繁用兵西北,为筹集军费甚至不惜加税。
邵阳如此行事自然反对者众,虽然她能弹压压下去,但难免压倒葫芦起了瓢。她不会轻易让人言影响自己决策,却清楚物议沸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果棠的谏言大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她最信任的左右手都觉得她做事太过,那事态就已经严重到她不能不正视的程度了。
至于这些事和杳儿婚事的关系也清晰可见,邵泠这些年不问俗务,但他当初到底被当成反改制派的傀儡使用过,将他的女儿立为太子妃,就算是对世人做出一个姿态,释放一个皇帝愿意放缓手段的信号。果棠夫妇都是邵阳亲信,若是他们的女儿成为太子妃,则是皇帝绝不妥协的象征。这样看来果棠果然忠心护主,哪怕自己的女儿不能成为太子妃,也要让邵阳的利益丝毫不受损。
其实可能还有些别的内幕,我当初被果棠带进京,跟她还算是有交情。她极其厌恶承国长公主邵清池,认为这个精神不稳定的疯狗是邵阳身边的定时炸弹,她虽然认可邵清池的能力和功绩,也清楚邵清池能为邵阳而死的忠心,但却不能容忍这样的污点和邵阳明目张胆的姐妹情深。果棠觉得邵清池既然干脏活,就该隐于黑暗,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处理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受尽邵阳的荣宠,姐妹两个同进同出,好似连体婴一般。
邵清池的儿子邵楠成为皇储对果棠而言也是难以接受的事,她无法改变邵阳在这种大事上的决定,就只能通过影响太子妃人选来影响邵楠。果棠的女儿雷爱之是个满脑子光鲜亮丽事物的漂亮小笨蛋,无法胜任太子妃的职位,想来她权衡利弊之下,才挑中了聪慧坚毅的杳儿,指望杳儿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发挥有利于邵阳的作用。我甚至怀疑杳儿对于改制的兴趣被这位洞察力强的显赫女官察觉了,她该不会是要用杳儿反改制派的出身迷惑邵阳的敌人,实际上还是想培养一个改制派的太子妃吧?
见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邵阳反而不着急了。我讨厌她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甚至觉得我这一阵头脑风暴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她了解我的能力和为人,知道我能从这千丝万缕的线头中找出需要的,将情况理清楚。她到底把我看透到什么地步?我下一步的行动,我要说的话和我内心的想法真有能够躲过她筹谋的可能吗?
“你当初不想要杳儿,如今又改变主意。我们一家三口对你来说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吗?”我愤怒到了极点,完全忘记了礼仪规矩,对着天下至尊加以质问。
“时移世易,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变化的。”邵阳勾起一抹假笑,“朕不想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就像你不会强迫杳儿做她不想做的事。所以你不该在这和朕对峙,而该问问杳儿,问问她愿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妃。”
她果然知道杳儿对改制的兴趣,所以才会接受果棠的建议。等等,她到底是为了给邵楠铺路搞出这么一套阵仗,还是为了……
“偏见的确是明智最大的对手。”邵阳轻叹,“早知杳儿有改制的觉悟和这般资质,朕就不让清池受孕娩之苦了。朕年轻时真是不够成熟,是不是泠儿的血脉有什么打紧,当初就是太在意这个,错失了培养杳儿的机会。不过当初要是不防着他,不送你到他身边,又哪来杳儿这样的好苗子?只是现在换掉呢喃风险太大,牵扯太多。所幸两个孩子很快就是夫妻一体了,他们会是很好的搭档。为此朕还应当谢谢你,茉拉弟妹,谢谢你给朕生养的好杳儿。”
我瘫坐在地难以呼吸,再怎么严防死守,这世上终究没有人是邵阳的对手,没人能阻止她得到想到的东西。
我回去后抱着最后的侥幸心理询问杳儿的打算,并得到了那个让我心悸的答案。
“我做太子妃能为姑母陛下解忧,又能利好改制,帮到更多人,何乐不为?”邵杳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成为邵楠的妻子。
这一刻我对曹莘感同身受,甚至比她更迷惘痛苦。她没有抚养邵阳长大,所以早早意识到失去她。而我含辛茹苦养育的女儿,从没和邵阳亲近却心向于她。我自以为比曹莘清醒,既能像她一样拥有爱情又能不失去自我,现在看来不过是夜郎自大。因为我的劫难不是邵泠,而是邵杳。
太平启圣二十六年春,天子为张掖郡主邵杳取字向曦(我精心保护的小阴影还是成了逐日者),赐婚白川郡王邵楠。
太平启圣二十六年夏,天子过继白川郡王邵楠为嗣,册立太子。
太平启圣二十六年秋,东宫册立大典并大婚。
太平启圣二十六年冬,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