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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摘星邵序之三
景王府的后花园有凤淑贤,玉仙宫的迎客殿里有丰昭媛。我想见五嫂需要过凤侧妃那一关,现在想见小姑母就要过在她这里做客的母妃那一关。
我和母妃,讳奉云的丰昭媛并不亲近,或者说我们曾经亲近,但这种和睦关系随着我成年逐渐进入到一种诡异的螺旋中。我们争吵又和好、和好又争吵,互相折磨又无法斩断血缘的牵绊。
我们第一次失和时,父皇还是父王,我们还在黔州。我偶然得知了众人讳莫如深的母妃的出身。她年轻时是个花娘,一手琵琶绝技冠绝天下,风流韵事在交通不便的黔州广为流传。我无比震惊,跑去向母妃求证,她沉默以对,我破门而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因自己是花娘的女儿而自卑。直到我意识到母女之情要远比我母亲的出身重要,我不该因他人拨弄的口舌是非怨怼母妃,再主动道歉后获得了母妃的原谅。
但是好景不长,我逐渐意识到我是她所有孩子中最不受重视的那个,而那个原因是我是女孩,她认为我的兄弟更重要。等她意识父皇在她的孩子中最喜欢我,我才是父皇时不时还愿意去她那里坐一坐的原因时,我已经再次疏远了她。她追悔莫及,向我道歉,我出于血脉牵绊原谅了她,并旁敲侧击地向父皇提起她的位份,让她从选侍晋位丽女。
我们的第三次失和发生在最近,父王已经入继成为父皇。她得知我向父皇要求自己选婿大为光火,但这是我不能后退的底线。就像我不能用她那些将她卖进风月场的不靠谱亲戚作为近待一样,我也不会如她希望的那样嫁给她的娘家侄子,牺牲自己的一切给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娘家装点门面。
总之我和母妃是好一阵坏一阵的那种关系,当下正处于关系不好的阶段,我们都绕着彼此走,没想到会在小姑母这里狭路相逢。
“母妃,”我恭敬行礼,“小姑母。”
“序儿。”母妃又用名字称呼我,不论我表达多少次我喜欢被人用表字称呼,她永远都记不住。
“实学。”倒是小姑母、和我并不相熟的小姑母记住了我在称呼上的喜好。
“您怎么到玉仙宫来了?”母妃喜欢热闹,也总往脾性相投的太妃们那跑,柯太美人或是小姑母显然不在此列。
“本宫宫里五日后设了家宴,来邀请安江公主赴宴。”奇哉怪也,母妃跟小姑母哪来的可以邀宴的交情?而且还是家宴?
“母妃家宴请了谁作陪?”我不想跟她打哈哈,直奔重点而去。
“奉风一家子。”母妃见无法隐瞒,只好报上舅父一家作陪的事实。
“母妃,你糊涂啊!”母妃至此已经是图穷匕见,她见我不愿意嫁给表哥,又一心想让表哥尚公主,于是就打起了小姑母的主意。
公主之子和外戚家族的确有尚公主的优先权,但那也是有适龄公主且双方愿意的情况下。表哥那个屡教不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纨绔子弟如何配得上我大齐公主?实仓哥为了让表哥悔改,可是直接上门堵了舅舅三四次,表哥才有所收敛。更别提表哥出身低微,家族在朝中无人,以及两人的年纪实在不般配了。
小姑母因为身体不好,以及先帝章业末年的乱局,出阁的事一直拖着,转过年就是而立之年了。表哥只比我大两个月,如今是十七岁整。不过我只觉得表哥和小姑母不般配,对同样年龄有不小差距的炎延和小姑母却没什么不合适的感觉,想来还是人的差别。是表哥配不上小姑母,而炎延配得上,至于小姑母,自然不会配不上任何人。
“母妃也是没有办法!奉风不堪用,你表哥也不堪用。都考不上功名,搏不来武勋,如今家里就靠一个散官撑着。皇子公主与外家同气连枝,他们不堪用,你又能找到什么好婆家,你弟弟又能娶到什么好媳妇,更别提你哥哥......”
“母妃!哥哥已然立有两位侧妃!正妃之位无论是扶正凤侧妃或裴侧妃,还是另寻淑女,都很快会有着落的。”母妃真是糊涂,如今实仓哥的夺嫡大计已付诸行动,她怎能当着姑母的面宣之于口?我能理解她希望舅舅表哥能成为我们的助力的心意,可这不是强行给表哥说一门公主亲事就能做到的。
母妃总是这样好心办坏事,但我也不忍心过多苛责她,她这些年也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的。当初父皇还是父王时,与母妃春风一度有了实仓哥。父皇到底在意子嗣,于是将母妃接进王府,可是没给名分,只是让她在王府一间偏院住下。父皇冷处理母妃一是因为母妃的出身,二是因为母妃并不貌美,三是因为母妃与他性情不投。
母妃不是一等的花娘,虽然琵琶技艺惊人,但不是那种张口就是诗词歌赋的名艳,没有与当世顶级文人结交、相互唱和的才情。也没有远见卓识,比不得那等流落风尘的官宦女子能对天下大势品评一二。按理来说母妃和父皇这种肚里也没几两墨水的闲散宗室能凑合过,但是父皇有些爱慕虚荣、喜欢附庸风雅,资助文人撑场面,最怕别人说他的“红颜知己”是脂粉俗物。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母妃才意识到她永远无法融入丈夫的世界,因为丈夫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直到实仓哥满了八岁父皇偶然想起母妃才踏足她的住处,终于给了她最低等的侍妾名分,即便如此我和府弟的相继出生也丝毫没能拉近父母心灵的距离,母妃很快又失宠了。父皇登基后封母妃为昭媛,对一个拥有三名子女的后妃来说,九嫔之一实在是一个太低的位份。
“是吗?”母妃也意识到她说错了话,面色如土并试图补救,“也不必大张旗鼓迎娶王妃,就把凤侧妃扶正就好,裴侧妃美则美矣,王府主事还是需要沉稳的人。”
“如此甚好,凤侧妃贤名,纵使翼久居深宫、缠绵病榻也有所耳闻。”小姑母适时地缓解气氛,“丰昭媛,非是翼看不上丰家公子,而是翼之终身已定。”
果然如此吗?这就是给我的最终宣判。小姑母和炎延果然两情相悦,罢了,好人做到底,我还是……
“是吗?”母妃巴不得掀过前事,立时接上小姑母的话题,“是哪家的公子?”
哪家的公子?西疆都督炎家呗。
“是南真国少王。”小姑母以一种给自己下定决心的口吻缓缓道出答案,“南真派人来请求和亲,皇兄已经答允。”
什么?
不只是我,连母妃都脸色大变。
“应该这两天就下旨意了,翼……要往南真和亲了。”
南真国,大齐南疆的邻居,与父皇就藩的黔州相邻。前朝时那里还只有一群碎成一地的土司部落,前朝朝廷非常重视维持这些土司部落的平衡,通过拉拢压制双管齐下,杜绝他们连成一片。然而前朝崩毁中原大乱时,其中一位土司领袖抓住机会一统二百大小部落,大齐前脚立国他后脚称王,并向高祖讨封。高祖册其为南真王,允为下邦。太宗继位时南真王趁国丧犯黔州,被太宗亲征打得差点赶下海,连忙又上疏请罪。太宗念其初犯,罚其削地献土,此后两朝双方无事直至隐帝朝。
隐帝年号天康,正是我的皇祖父,皇祖父不擅武事,对上那老而弥坚又老奸巨猾的南真王毫无办法,屡屡被他袭扰边境。先帝宣宗悼皇帝,我的皇叔父于章业年改制边军、兴利除弊,命长姊柔安杨国公主的驸马涂晃领军反击南真,将南真军逐出我大齐,复太宗朝边界。南真王不敢相信居然输在皇叔父这么个小辈手上,一气之下一命呜呼。南真王幼子继位,新王生母乃是大齐黔州女子,因其母的缘故向来仰慕中原衣冠,遂向皇叔父上表乞降。皇叔父因需将精力放在改制大局上,无暇再动刀兵,顺水推舟册新王为南真王。
新南真王坚持与大齐交好,多次派使者入朝学习中原文化礼制。哪怕章业宫变后皇叔父不能再临朝,新南真王也没有趁机行事不轨。到了和安朝,南真与大齐关系更为密切,毕竟父皇当年就被封在黔州,与新南真王相距不远,也见过几面,有些交情。可就算有些交情,也没到要和亲的地步啊!
“南真求和亲大齐就要答应?还是下嫁隐帝血脉?简直荒唐!”母妃勃然大怒,我从没见过她情绪这样激动。
“南真少王独子病逝了。”小姑母平静答道。
“那跟和亲有什么关系?”母妃疑惑不解。
“当然有关系。”我闭上双眼,已经意识到了此事内幕,“南真少王早有纳土归附大齐之心,可南真内部并非全然信服。南真所谓一统,较之乾纲独断,更似部落共主,大小土司各怀心思。最反对纳土归齐的就是那位病逝的独子,他一死南真反归齐势力必遭重击,南真少王必然会趁此机会有所行动。少王趁此机会提出和亲,是想求娶大齐贵女为后,生下新储,为纳土归齐派壮大势力,以备将来。这般大事岂能由宫女冒充下嫁?”
“那也可选宗室女!”
“南真少王要做的是纳土内附的大事,我大齐既然要收土迎人,又怎可用宗室女搪塞,寒了少王的心?”我轻叹一口气,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那位独子是当真是病逝吗?若少王以独子为投名状,大齐也合该下嫁公主,父皇大约也是考虑到这些,才点头下嫁小姑母的。”
“能对亲生子女下手之人岂可下嫁!”母妃如此情急也不奇怪,她花娘出身漂零半身才有托身之人,万万没想到贵为公主也能让她起惺惺相惜之感。
母妃好歹嫁给了父皇,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两人年龄也相差不大。方才我还在想小姑母与炎延的年龄差,却不想如今还能有差距更大的可能性。南真少王被称为少王是约定俗成,因为他那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父亲是南真老王,他这个幼子自然是少王。若不与其父并称,南真少王可是一点也不少,他今年已是耳顺之年。
倘若我的推测为真,那小姑母就要背井离乡,前往穷山恶水,嫁给一个能狠心杀死亲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大她三十岁的南蛮番王,对方慕中原衣冠而不断发纹身可能是少有的值得“庆幸”之处。姑母身体这般娇弱,如何扛得住跋山涉水,又如何能适应南方的高山密林瘴气?
“你母亲知道吗?”母妃看来是想插手此事了。
“母亲去求裴贵妃了。”小姑母答道,“她想皇兄最宠爱的妃子或者能说上话。”
“裴盈握哪有那么好心!这事本宫不能不管。”
母妃的论断不无道理,父皇的后妃之首裴盈握裴贵妃可不是什么热心肠,想求她办事必须许她利益,而柯太美人显然给不起能等价交换她女儿婚姻的好处。
“母妃不可冲动!”
“母妃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是这事太妃们都不会同意的,母妃这就去各宫串联……”
“母妃如此只能触怒父皇!”我拦下欲离开的母妃,“女儿会设法与皇长姊说情。”
此刻母妃终于冷静下来,也意识到我只有说的办法才有可能拯救小姑母。除了父皇最倚重的孩子,赞襄朝政的柔安杨国公主,又有谁还有能力影响父皇的意志,扭转父皇的决定呢?
“序儿,本宫去接柯太美人,她怕是在裴盈握宫门口跪死也没用。”母妃对我交代道,“你尽快寻个时机求你皇长姊出面。”
母妃一阵风式的刮去了裴贵妃宫的方向,只留我和小姑母对坐无言。
“实学。”最后还是小姑母打破了沉默,“现在我们该谈谈你的来意了。”
“我的……来意?”我跟不上她的思路,愣在当场。
“西疆都督,炎国公府上的二公子,炎家军的镇胡校尉——炎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