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No.8—No.9
No.8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腿间放了个抱枕,其上还有一本厚厚的白皮笔记本。因为用得久了,它的封皮略皱,也略脏。
由于矮桌离我太远,我不得不搬一张小椅子来放咖啡,杯里是拿铁。
妈妈留下的电子资料大多被永久性消除,现在我看到的这本笔记是我能接触到的她唯一一份记录稿,里面内容很复杂,有照片有文字,文字还是中英日结合的。所载内容基本是她研究超AI的心得以及当天的心情。
一个多月前燕忻放假回国,我整理房间时偶然发现书架里的这本笔记。认出里面的字迹后,我自然是激动的,但我舍不得一次性把它看完,只是每日读上两三面。即使这样,到今天,它也差不多被我看到底了。
我翻了页纸,见这一面中文居多,眼睛快速一扫,错愕了。
『9.24
17年了,真快。
都不知道该不该去恨Kalanick。
小燕儿的爸妈死的时候,我就预料到自己可能的结局。
Kalanick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语里,有一个词——树大招风。
他引我进入F4T的体系,让我臣服于这个体系,帮助我在体系中成长……最后,我成了体系中最危险的人。是,我掌握了很多连Kalanick都不知道的机密。超AI在我手中可以是斩杀F4T体系的一把利器。
但是我不会那样做……甚至我不会将那些知识告诉任何一个人。
在研发超AI之前,我也做过很多错事,姓蕙的老头子那时对我失望至极。可直到近几年我才渐渐明白,人工智能的存在意义,从来不是入侵不是破坏。
丫丫,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立场教育你。我仅表达我的观点——如果有一天你看到AI毁灭人类,我只是说如果,那么错的不是AI,而是人类。
同样啊,超AI不该被斥责。我愿承担这一切,愿在它们做出类似“破坏全球网络”的事情之前,阻止一切。
哪怕Kalanick不允许。
我真的好想对一次。
如果还有时间……
抱歉,丫丫,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原本我只是想和你说……
生日快乐。
别太难过啊。
我把这一面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缓缓合上笔记本,将它轻放到沙发上。
停了许久,我端起椅子上冷掉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喝完。
我想起以往每年夏天,我央求老爷子带我去美国暂住的时光,想起那儿的花园、那儿的玩伴,想起她日夜忙碌地做研究与接待客人,商谈工作。
我以为我们能相互慰藉,可原来她还是过得这样不好。
末了,我想起最近听到过的一句话。
[师姐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想知道你妈妈真正的死因,就去找……]
我搁下咖啡杯,放松了一会儿盘得麻木的双腿,趿拉上拖鞋。
走到书房前,我扣门,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
“文先生,”我对着里面的人道,“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绘美现在住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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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13……”我对照着酒店房间号,找到绘美的住处。
过道里空空荡荡,灯光偏暗。
手里有那本白皮笔记本和一把太阳伞,我把伞交给身后的文吟生:“帮我拿一下。”
我抽出手机,拨出绘美的电话。铃声是一段感情激烈的灵魂音乐,我一连听了两遍,放弃拨打。
“很急吗?”文吟生问。
“嗯……”我失落地抚上门把手,下意识地转动,随即轻咦一声。
门没锁。
我打开了一条缝,朝里探头:“打扰咯……”然后完全推开。
下一刻,我如触电般松开把手,往后疾退两步,双脚相绊,倒到文吟生身上。
渡边绘美……
她……
我感受到一弯臂膀环到我身前,还有一只手掌捂住了我的眼睛。
“文……”我颤声。
我还听到有人克制着情绪,压抑后的沉音:“Stephen,报警。”
双眸下,皮肤相触间,不觉湿润一片。
————
“请你详述一下经过。”
“好的,不过我刚刚已经和那位警官讲过一次了。”我闷闷地道,“需要再说一遍吗,先生?”
面前的警官抿唇,从鼻子里发出拐弯的嗯声。
“有别的信息可提供吗?你认为的,任何事。”
“恐怕没有,”我答,“或许你们应该调一下酒店监控。”
“噢,我知道……”
这时,门开启,一名身穿相同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确定了,是缢死不是勒死,”他吹了个口哨,“我就说这又是自杀嘛,艾伦,你又输了,放人吧。”
几分钟后,我走出警局。外头阳光刺目。
我却仰望着,怀里紧抱妈妈的笔记,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光线倏地暗下去,左肩一沉——文吟生左臂勾住我,右手绕到前方撑着那把太阳伞,头从我右肩倾上来——我们几乎胸背相贴。
我笑了笑,转身开口:“文先生,你……”
话语戛然而止。
视野已经花了,心间仿佛有冰霜一层层凝结,又一层层融化,细细痒痒。又好像针尖轻轻扫过,并未刺破,却使血液随之淌过。
妈妈说蕙家老爷子是世界上最没责任感的人。
忻忻说君六八是只滑稽的小丑,是个可怜的傻人。
在我明白这是一个吻后……
那么,文吟生,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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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9
查特维尔公馆。
今天的唇色是柔软的蜜桃奶茶,我拿近镜子,拇指在嘴边拭了拭,擦淡下唇线。然后把镜子放到桌面,低头拨了会儿额角碎发。
说起来,我这臭美劲儿是当年在美国跟一个华人姐姐学的,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我站起,从书架中央取出白皮笔记本,离开卧室。
书房里没有人,我走进客厅,发现文吟生挪了我昨天的咖啡杯专用椅坐在阳台上看杂志,身边还有一张折叠桌。
他穿着居家,浅蓝长衬衫是抵达伦敦后新买的。头上还扣着一顶素白渔夫帽。
我静悄悄地搬一把凳子前行,走到近处他才察觉到我的靠近,于是搁了杂志。圆桌上除开一叠书,还有一杯咖啡,与咖啡杯影子下的眼镜。
我将位置安在他的斜对角,落座后,递出妈妈的笔记。
文先生垂首,渔夫帽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可是好东西,”我说,“你应该需要。”
见他接过本子翻看,我百无聊赖,瞅一眼杂志封面,不感兴趣,于是钩走桌上的多边形银框眼镜给自己戴上。
几秒后,我摘下眼镜,使劲合了合眸,企图将刚才那个变形的世界挤出去。定神时,眼里还有点刺痛。
文博士伸手拿走眼镜戴好,取下渔夫帽,压到我头上。
“昨晚没睡?”他淡淡地问。
“嗯……”我保持着低头的状态,心里窃窃地痒。
“Stephen说你访问了一晚上的白帽网站。”HR先生合上笔记,“你想攻击谁?”
我抬起帽檐:“F4K。”
HR先生顿了顿,从衬衫胸袋里扯出一小绢布,拉下一截眼睛,擦拭着镜片。
“最好不要。”他这样说。
我笑笑:“好。”
————
才怪。
昼夜颠倒的第一天,睡到晚上八点,我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回房启动计算机。
F4T官网本是个轻松的学术交流论坛,对外也无严格的保密性,一开始只有少数Tech-I的成员对其进行维护。后来,七年前,有人恶意入侵官网,消除其中的某些重要资料,震动协会。
再后来,协会要求Tech-I各分区榜前三百的成员轮流维护官网,并对F4T进行一系列改革。
但是协会并不禁止内部成员入侵官网,相反,它鼓励Tech-I的所有人攻击官网,以便找出其中漏洞,从而做出更好的维护。
因此我计划先拿F4T试水,再入侵独立于F4T官网的F4K系统。
然而现实是骨感的,由于官网有防止超AI入侵的措施,我无法借助Summer完成这次活动,经历过几次被拦截后,我意识到自身能力的不足。
如果仅是破坏系统,或许工作会简单些——事实上我隐隐觉得那会是我擅长的——可我企图以外部人员的身份窃取F4T内部信息,这就困难多了。
我沮丧地倒到床上刷手机,无意间在官网的好友列表里,看到君六八的状态显示着“西欧”……
丫丫:小忻忻忻忻忻
君君君六八来西欧啦!!!!
烟芯:干啥子
姐姐,现在凌晨一点,找个正常点的时间发神经好吗
丫丫:我吃瓜瓜瓜瓜瓜而且掐指一算你还活着
还有你比我老哦
嘻嘻嘻嘻嘻
他在杜伦吗在杜伦吗杜伦吗
妙啊
烟芯:滚,不在
爷睡了
要我帮你联系精神病院吗
丫丫:那可能是约克吧,君六九在约克呢
你去吗你去吗去吗
我正狂按键盘打算嘻嘻刷屏,就见手机上方有一则横幅降下——是另一个社交软件里,HR先生发来的消息。
HR:你以前的作息一直这样随便吗?
丫丫:不不,先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外
许久后,HR先生才回复——
HR:嗯
我思量一阵,决定不理他,恰巧燕儿老姐姐来了新消息。
烟芯:咋了你,一直输入中
丫丫: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一言难尽
四字成语刚被发送出去,我的手机便黑了。
我茫然地看着黑屏中一头散发凌乱的自己,一时无言。
扔掉手机下床,戳了几下电脑键盘,本该是待机的它毫无反应。
“Summer?”我出声。
得不到回应,我躺回床上,伸手灭了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