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野的密码
生于斯,长于斯。对山野的热爱和衷情是天生的秉性。
少年时代一直生活在这座群山环绕的山村,对山有着浓浓的眷恋,无论距离多远,丝丝萦绕,割舍不断。家乡的山虽谓之山,却实为丘陵,高的也不过三四百米,即算不得高大,也称不上险峻,却有着一种温和的诱惑,让人去亲近,去抚摸。
自幼喜欢登山,尤其喜欢探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段。登山,不仅要选择适合的山来攀登,还要选择恰当的时节。山之不同,时之有异,所领略到的快感及所思所感自是不同。于我,登山的最佳时机有两个,一个是金秋时节,万物正逢鼎盛之期;二是寒春交接之际,酷寒将尽、春之未至,即可迎峰而攀,足无遮拌,又不会伤及春芽嫩草,其三亦可活动久钝之筋骨,对我是最佳的时节。
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密码,隐藏着它的秘密。少年时代,村子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几乎被翻越,每座山的特点和习性基本掌握。诸如,哪座山上的石块含铁矿,哪座山的岩石有化石……以此衍生的,不同区域的山林里生长什么植物、活跃着什么小动物,基本都能推断出来,这也算得是一项技能吧。
每座山都有其独特的标识。村里有一座充满神话色彩的山,山虽不高,但常年有云雾缭绕,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条百米有余的深长壕沟,盘山环绕,掩映在树丛灌木之间,看似人工开挖,但既无挖沟的动机,也无人工开掘的痕迹。村里人都说不是人工挖掘的,如果是人工开挖,这么大工程量,必定有人记得缘由和经过。一切解释不了的,便归于传说。于是就有人说,当年这里伏着一条大蛇,天长日久成精了,一日雷雨交加,渡劫成龙,在此飞升,而这条大沟就是其当年俯卧的洞穴。虽知是杜撰的蹩脚故事,但每次途径此处,都感觉浑身发毛,总觉得还有其他未曾“飞升”的不知名生物潜伏于此。
了解了山的习性,也便掌握了登山的法门,熟知了同山野交流的方法。有次为了猎奇,寻找刺激,特地骑着辆摩托车顺山道行出数里,以寻找一处未曾登过的、“高大、险峻”的山。等骑行到无路可寻的时候,也就到了一处没有来过的山野,面前的山虽不高,但蜿蜒的山脉却有数里之长,若想登上山顶并不容易。起始,顺路而上,路虽狭小曲折,却也足以让人沿途奔跑。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行过,体力渐渐不足,只得减速缓行,脚下的路也不再明晰,但前行中总能辨出一些模糊的足迹。越往上走,越是艰难,对于登山而言,既是困难,也是诱惑。征服一座无人踏入的山峰,对谁都是一项莫大的荣耀,但又有哪座山峰真正的从未有人类的足迹踏入呢?即使是我手脚并用爬上山顶,也依然发现他人攀登的足迹,从痕迹来看,或为砍柴或放牧人的踪迹。
我有登高呼喊的习性,说不上为什么,每次在登临高处时,总禁不住振臂高呼,释放内心的激情。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爱瞎咋呼”。有时在田里劳作半天,休息之余我会爬上旁边的大树,坐在高高的枝杈上,晃动着双腿,嗷嗷呼喊。呼声趁着风势远远飘荡,我也沉醉于这种肆无忌惮的欢呼中。而在攀上山峰时,呼喊的欲望尤为强烈,登高眺望,一览无余,振臂而呼,自是一番“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浩然之情。
对山野情之更甚,了解更深的大有人在。如我这般,在村里往往会被评价为“读书久了,闷得无聊”的举动,那些久居山林的看山人、牧羊人,才是真正掌握山野密码的人。
我家在“黑山”脚下有片田地,因为距村较远,每年只有在特定的时候前去耕种和收获,地里的作物也都是靠天吃饭。在黑山脚下,常年居住着一个老头,村里人人都沾亲带故,按照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我得叫他大爷。此大爷和我父亲关系不错,有时候地里的庄稼有什么异常情况,他都会委托路过的乡亲带话给父亲,比如,杂草多了需要过来清理一下,下雨冲塌了石堰要重新垒砌,庄稼熟了要尽量收割等等。每次父亲过去,总要带两瓶酒或其他食物,一般中午就在他看山的茅草屋里吃顿饭。
有一次,看山的大爷捎话给父亲,地里需要收拾下,同时还带了句“抓到个货,过来尝尝。”父亲说:他估计“套”住獾了,你跟我一起去吧,顺道尝尝野味。听村里老人说,早些年野地里到处都是獾,极其狡猾,但时而还是会抓到,这些年越来越少了,能够抓一只很不容易,成了难得的野味。而且,据老人说,男孩子吃了獾肉,不怕走夜路。如此这般,父亲自然要带我去品尝一番。
等忙完了地里的农活,也差不多到了晌午饭点了,父亲便带我到了大爷的茅草屋。此时,茅屋前的炉灶上已经咕嘟咕嘟地炖着一只大铁锅了。大爷笑眯眯地对父亲说:前天晚上弄着的,早就知道它在这边溜达,特地下了个套,终于把它逮住了。大爷说话的声音极低,似乎是担心被其他人或动物听到。
那些久居山林的老人习惯性给自己加戏,或许是出于独居的孤独,对山林里的动物、植物都拟人化,似乎它们的灵性要远远高于人类,应对它们要有超出常人的聪慧和魄力,否则就会遭其反噬。套獾的经历让他讲的玄乎其玄,似乎是和一只灵异动物在斗争,最终历尽千辛万苦,多次险象环生,他凭借勇敢机智得以击败对方得以生存,而对方则成了他的锅中之物。
讲得口干舌燥了,肉也差不多炖好了,再倒上一大锅的土豆茄子,稍炖一会就出锅了。老头和父亲推杯换盏,慢慢地吃着东西,不断谈论着一些或真实或杜撰的故事,我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吃着肉,认真咂摸其中的味道,在油水不多的年代,只要有肉,都是美味佳肴。
村民的活动空间大了,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了,山野中的动植物越来越少。有一年,村里抓住了一匹狼,剥皮后挂立在村卫生室的院子里,我们闻讯赶去。我那时估计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不高,印象中那匹狼浑身血肉模糊,足足比我高出一头,我抬头正好看到他满嘴的尖牙利齿,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都认为狼和马一样大。后来也有人宣称在山里看到了狼,但终究只是传言,山野的无限制开发,让野兔都越来越罕见,更不要提狼、獾一类食物链上高级的存在了。
山野中的野生动物少了,穿梭期间玩耍的孩子也相对安全许多。那一年,邻村有一个放羊的孩子,基于对山野的熟知,居然上演了一段传奇故事,至今无人出其右。
前面说过,放羊人对山野的熟知度绝不亚于山野的居住者,他们常年游荡在各个山头原野,对那的一草一木、一沟一石都极其熟悉。这段故事的主人翁就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村里,家里有羊的人家不多,因为饲养起来极其费劲,羊群天天喂养,需耗费极大的精力,这个孩子家里就有一群规模不小的羊群。为了放羊,他的父亲专门到学校给他请假,每天下午必须回家放羊,长此以往,他对山野的熟知程度可想而知,而他的学习状况也就没必要提及了。
那一年,放羊孩子从小学升到了初中,在受到一学年的智力打压后,终于迎来了一整个假期的愉快放羊时光。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假期很快结束,放羊孩子又要背上书包上学堂了。这个孩子实在不想上学,但开了窍的父亲怎么也不同意他休学,一反常态地逼着他好好学习。
不曾想,这孩子委托同学向老师请了病假,他自己带着上学的干粮躲到了山野中,就在他经常放羊的地方找了一所遗弃的石屋,住了下来。每天在石屋里睡到自然醒,白天躺在野地里,吃着干粮,遇到其他放羊人偶尔讨口水喝,或者到附近的山泉里喝点水,晚上就躲进石屋,用石板堵住门,像动物一样做了一个杂草铺就的床铺。就这样,每天数着日子,到了周末,孩子就收拾行囊,很自然地回到家去,由于状态良好,一直没有引起父母的怀疑,同时因为他成绩太差,老师也没在意他的长期缺课。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孩子的父亲到镇上赶集,心绪来潮到学校探望孩子,这才得知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孩子的老师、父亲都吓了一跳,父亲很纳闷,每周都按时回家,按时上学,怎么会不见了呢?不过,知子莫如父,推测以后,他的父亲果然在山野的石屋里把他从睡梦中踢醒。事件迅速传开,放羊孩子的传奇事迹被广为流传,同学们此时才意识到身边潜伏者一个“大神”级的人物。经过此事后,放羊孩子也就退学了,对他而言,山野才是他的天堂。
每个人对山野密码的掌握不一致,对山野的情感也不一样,从山野得到馈赠也就不同。但无论是谁,掌握了山野的密码,就能在山野找寻到自身所需。